记者丨宋鑫雨 田佳璐 李雲茜
撰稿丨宋鑫雨
编辑丨罗方丹
排版丨之诚
我又见西绪福斯在那里忍受酷刑,
正用双手推动一块硕大的巨石,
伸开双手双脚一起用力支撑,
把它推向山顶,但当他正要把石块
推过山巅,重量便使石块滚动,
骗人的巨石向回滚落到山下平地。
他只好重新费力地向山上推动石块,
浑身汗水淋淋,头上沾满了尘土。
——《奥德赛》 (王焕生 译)
古希腊史诗《奥德赛》中,西西弗斯一遍遍将巨石推往山巅。每到终点之前,巨石便滚落。他别无选择,只有重新开始。这是诸神施与他的惩罚。
每一次抵达都是下一次痛苦的起点,相同的动作不得不在诅咒中重演万遍。无止尽且非意愿的循环绕成一个逃不出的圈,使生命在一次次无意义的重复中耗尽。西西弗斯将在清醒中目视自己的意志崩溃凋残。
第六十五届威尼斯电影节获奖短片《DIX》中,导演塑造出现实版的西西弗斯。主人公马克被源自幼时的一个怪癖折磨——每次外出,他总是会去数人行道上的地砖,1,2,3……当数字“10”如鸣钟敲响,他的世界瞬间变成一台巨型绞肉机,肉身在臆想中被撕扯粉碎。尔后覆辙重演。
巨石滚落的残忍刹那,从1到10的恐怖循环,西西弗斯的诅咒并不只存在于虚拟世界之中。
荒谬中的溃败
八点三十分,童芜站在考场门口的台阶旁,等待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的进场。
几十个班的学生在教学楼前狭窄的空地上拥挤不堪。说话声、撕纸声、翻书声、拉链划过的尖声以及监考老师的呼喊声混杂发酵,以大于九十分贝的力度在二十五分钟内连续不断地撞击她的耳膜。
她深吸一口气,祈祷考试时声音“不要回响”。
她将右手伸进口袋,抽出一张湿巾,仔细擦拭手上模糊的字迹,黑色走珠笔的墨汁洇过手背三分之一的面积。
她从未跟别人解释过上面的内容。
八点四十分,铃声响起,缓缓蠕动的人群将她推进考场。
开考四十五分钟后,大多数人已经完成十二道并不困难的语文选择题。
她的左手在发颤,布满冷汗。握拳、松开的动作在几分钟内被重复数次,最后定格在握拳。17岁女生略薄的下嘴唇被咬得发白,她抬起左手,用弯曲的食指第二关节连续敲击三次木质桌面,发出规律的脆响,然后是右手。一分钟后,整套动作被重复五次。“仪式”进行之时,她听见后桌写下最后一道选择题答案后换笔涂卡的声音。
她终于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字母A,目光却仍黏着其上。她将“A”的单音默念数次,以确保不是B或C。她想继续答题,不可名状的烦躁却像枷锁囚禁住她的四肢与大脑。
“会不会有谁想要*我?”如同《DIX》中的血腥臆想,一个熟悉的想法突然闯入脑海,毫无预兆。一种“严肃的恐惧感”向她袭来。
《DIX》电影镜头
童芜突然战栗。她猛地抓起黑色走珠笔,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写下两个字——“小心”。
童芜将自己的高中生活描述为“黑暗的三年”。
高考前一周,她偶然在搜索引擎中输入了“强迫症”三字。“反复检查、默诵字词、脑中回响声音与频繁出现令人恐惧的场景”,熟悉的描述闪电般击中了她。她感觉好像一瞬间“找到组织了。”
“要是早些发现问题就好了。”她叹了口气。
童芜至今无法忘记那些“荒诞无比”的行为。在时间安排极为紧张的高中时期,她曾连续八次折返检查热水壶是否关好,哪怕已经锁好门走到楼外。“我总是感觉自己在上一次检查的时候把开关打开了”,概率极低的风险在她心中无限膨胀,她一次又一次回返,开门,检查,反复默念“好的,你已经检查过了,你没有碰开关”。她看见不锈钢壶身上倒映着她的脸。人像的线条在八次注视中扭曲变形。
这次检查共用了半个小时。
平均每天,童芜将在这些“无意义行为”上花费多于一个小时。无法控制的“荒谬”如贪婪的恶魔吸干时间与精力的海绵。她感到“又焦躁又崩溃”。自高二开始,这个向来稳定的优等生,成绩一路下滑。
而更令她感到绝望的是,“荒谬”的痛苦无从倾诉。
“这种东西你没法跟别人解释,只能自己觉得……真是特别不公平。”
“这玩意儿就像毒瘾发作一样。”
在离童芜1500多公里的重庆,刘闯搁下酒瓶,回忆起他五年的高中生活。
他将强迫症的感受描述为一种“不安全感”。
“比方说我突然有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无论我现在在干啥,要是我不去把它解决掉的话,我感觉这辈子就完了。”在离家最近的影院里,放映着刘闯喜欢的电影《泰囧》,他盯着它,“目光空洞”。“里面王宝强随便说的一句话我都要去反复纠结——他为什么这样说?他这样说对不对?”不安与恐慌潮水般上涌,将一次期待已久的享受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灾难”。身边的母亲尚未发觉,在路上还兴高采烈的儿子,此时已经变得沉默寡言。
“但是我永远都不可能把这个想法想明白。”得到这个结论,他用了七年的时间。
酒吧里的灯光交织成光怪陆离的幻象,形形色色的声线在狭小的空间里挤成密密匝匝的一团,暧昧的背景乐从缝隙中渗出,如上好的麻醉药伺机给谁一针。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令人心安的去处,但刘闯并不在意。他仰头灌下了第二瓶酒。
高中时期,这些异常想法和“不安全感”在16岁的刘闯心中陡然爆发。他“逃”出了家。“去夜场,去酒吧。觉得这些地方还挺好,喝了酒之后也没那么痛苦了。”他停顿一下,垂下头,声音变得低沉,“但那时候我亲戚就觉得,这孩子得废了吧,都混成这样了。”
刘闯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在疾病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下,他甚至考虑过自*。然而,无论何时面对心理医生,他始终无法将这种痛苦准确描述。在被问及不同压力下的病情程度时,他思索良久,“感觉不到什么加重或者减轻,每时每刻都是一样难受,”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这种感觉描述不出来,一般人也不会理解。”
休学一年,复读一年。在与强迫症漫长的七年斗争后,今年大二的刘闯用一句话概括了他五年的高中生活:“我把大多数的精力和全身的能量都用来和它对抗。但这种不安全感永远也不会消失。”
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地推石上山,马克的恐怖呓语从一到十循环反复。诸神的巨石侵轧着每一个个体,使得“正常”的自由与快乐在没有来由的压力中被碾压、破碎。
刘闯和童芜并非受到诅咒的个案。世界上有超过八万人正经受着同样的痛苦——一些毫无意义、违背个人意愿的想法或冲动反复侵入日常生活,患者即使能察觉其源于自身并极力抵抗,但仍无法控制。
诅咒的名字,叫强迫症(OCD)。
BBC纪录片《强迫症:心魔》描绘了强迫症群体的日常:怀疑自己*了人的学生不停回头检查身后是否有尸体;无法忍受丝毫不净的男人从凌晨四点到下午两点反复洗澡,父母不得不在家中铺满洁净的床单;怀疑自己怀了寄生生物的孕妇焦虑不安,并在恐怖念头的持续出现中日夜痛苦。
“这就是我的生活,地狱一般的生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因为如果我够坚强,我早该自*了。”一位患者在纪录片中说道。
在《强迫症:心魔》中,被采访者表达内心的痛苦感受
自心底孕育的恶魔,随时准备着降生,而后指数级分裂。而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可能成为恶魔诞生的诱因。
强迫症患者的人格中似乎有两个自我同时存在。一个自我冷静且思维缜密地运转,俯瞰另一个自我在强迫与反强迫的洪水中挣扎。用小白的话来说,“自己无法想象,怎么会有那么丧尽天良、不堪入耳的思维在脑袋里出现”。
童芜在高中的日记中表达了同样的感受,“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轻于鸿毛,而自己却连一片鸿毛的重量都承受不来。倘若有一天自己死了,墓碑上会怎样写——这里长眠着一位在荒谬中溃败的人?”
逼死强迫症
在搜索栏中输入“逼死强迫症”,零点几秒后得到约1,470,000个相关结果。前十页中,某些标题反复出现,如“逼死强迫症的图片/视频”、“强迫症者请勿入内”、“如何逼死强迫症”等。
微信头像上99 的小红点、错位的条纹图案、不按大小摆放的软糖……这些图片均被网友们贴上“逼死强迫症”的标签。而“逼死强迫症还不简单”则以4500 的点赞量成为知乎“如何逼死强迫症”这一问题的热门答案。
网上常见的“强迫症福利”图片
在B站等年轻人聚集的视频网站上,“逼死强迫症”与“强迫症福利”各占舞台半边。大一学生小花像往常一样点开微博,下拉刷新,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停在一个名为“强迫症福利”的视频上。视频内容是一系列给人“舒爽感”的镜头集合,如将太空沙用模具塑成完美几何后再用锋利小刀切开、在气球中填充史莱姆后剪破欣赏内容物喷出等。“看完舒服啊。”她举起手机,眯了眯眼睛。
强迫症福利:太空沙
点开一则“逼死强迫症”视频,则能看到与之相反的景象。视频中的人胡乱地切开蛋糕、将纸巾撕成锯齿状、在一排直线中“不慎”画弯一根……
小花并不认为自己有强迫症。在她习惯性地编辑评论“难受”并点击发送后,荧光屏幕上五颜六色的语句密密麻麻满屏飞过,“强迫症已死”“我受不了了我先撤”……其中,“十个强迫症九个装”的句子显得格外瞩目。
在“逼死强迫症吧”中,有着严格的吧规。作为27个与强迫症有关的百度贴吧之一,吧主要求吧友在此发帖必须遵循“[逼死人不偿命°XX]”的主题格式。309个主题帖中,“强迫症受不了的段子”“强迫症最怕的一张图”等热门帖子实时更新。
视频网站、论坛、贴吧,“逼死强迫症”的大军不断壮大。
与泛标签化带来的污名化不同,“强迫症”标签似乎成为更多人乐于接受的自我定位。而无论对于享受“规则破坏快感”的视频发布者还是“有点难受”的“强迫症者”而言,他们无一例外都认为自己所说的是真正的强迫症。
鼎沸的欢腾中,真理陷入迷雾。
“强迫症和强迫型人格是不能混淆的。”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王建平教授强调。她将“完美主义者”分为积极与消极两类。前者往往在工作方面认真负责、细心谨慎,工作成就较高;后者则因死板僵化、过分追求细节而导致工作效率甚至日常生活受到影响,被称为“强迫型人格障碍”。网络所传“完美主义强迫症”的特征,实际上更与“强迫型人格”相符。
“真正的强迫症患者都不会四处宣传自己是强迫症,因为那简直是噩梦。”面对这种现象,童芜感到既好笑又无奈。
而无法忽视的是,偏离正确认知的“强迫症标签”正在互联网时代呈现出爆炸式趋势。纸媒时代被传播形式桎梏的信息共享*在这种趋势中迎来了膨胀空间。庞大的网民群体中,发布与接收的低成本使得“标签”得以迅速传播,催生一大批“逼死强迫症”的志同道合者。
事实上,人们看到某一类刺激图片或视频后产生的感受,并不能作为强迫症或强迫型人格障碍的判断依据。“强迫症的亚型非常多,每位患者的强迫表现不尽相同”,病症的诊断还应通过科学、系统的临床标准来确认。
网友“门下苔”在知乎上痛斥以“逼死强迫症”为乐的人。在他看来,比起一味调侃“强迫症者”并建立愉悦于他人痛苦之上更可怕的是,被调侃的“强迫症者”大多并非确诊的“强迫症患者”。
强迫症玩笑 @爱发糖的大叔
病症被视作合理常见的存在,真正受其折磨的却得不到理解——
从该角度上来说,的确足以“逼死强迫症”。
病与家的距离
小白和父母的矛盾在九月中彻底爆发。数日的激烈争吵后,他独身一人从老家湖北来到山东。至今,他仍不清楚当时离家出走是出于何种考虑,只记得 “心里非常不好受”。
“我一开始跟他们说我可能是强迫症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这是我自己乱想出来的。他们好像根本不在意你的感受。”小白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刘闯说起他的父母。当自己由一个“成绩还蛮好”的学生变成“逃课去网吧、彻夜不归”的“社会青年”,每月生活费因玩乐翻了一倍时,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数据显示,国内强迫症起病年龄平均为22.9岁,25岁前患病人数占总人数的69%。学生是强迫症的高发人群。对于这些未成年或刚成年不久的患者来说,亲情本应成为黑暗岁月中赖以寄托的光亮,“别人不理解没关系,回家爸妈肯定能安慰我”。责怪、漠视后归于黑暗的孤寂,对患者而言不啻雪上加霜。
矛盾开始发酵,最亲密的双方站在强迫症鸿沟的两岸遥遥相望,却渐行渐远。
病与家的距离,远而亦近。
强迫症吧的发帖量截至目前已超过150万。73145个深陷其泥沼的人在这里记录下他们的生活。在一篇又一篇的记录帖中,家庭总是绕不开的情绪转折点。
“如果这就是爱的方式,我宁愿没有。”2017年11月4日21点06分,网友神经嘎嘎在强迫症吧发帖。“他们自顾不暇,整天处于打架吵闹状态,然后把我们当做出气筒,忍受辱骂暴力。”她很少在现实中明确表示对父母的不满,曾经尝试过一次,“打的很惨,从此再不敢讲”。
与其类似,吧友可爱的强迫以几近偏激的态度,将自己的患病归因于父母的教育方式。在童年记忆中,她的父亲常在饭桌上“发狠教训”三个孩子,咒骂“欺负他们家”的人。“这样的仇恨教育渐渐把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与外界割裂开来。”
她用六个四字词语描述了这种教育方式所造成的恶果:“胆小怕事、敏感易怒、仇视别人、恐惧怀疑、患得患失、不会分享”。她坚信,家庭正是自己“心理畸形”的罪魁祸首。
在诅咒降临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如何面对。宣泄、隐瞒、崩溃,在“家”的脚步所未抵达的角落,疾病的触角将个体紧紧缠绕。
南京一中的老师黄侃接到那个电话时,是正月十四。远在荷兰留学的女儿的死讯和遗书一起刺激着她的泪腺。黄侃难以相信,在自己管教下成绩优异、独立开朗的女儿已经被强迫症折磨八年之久。“我对她的精神世界,了解的太少了。”
病与家的距离间,沟壑纵横,迷雾环绕。
“关怀一个人,必须能够了解他及他的世界,就好像我就是他。必须能够好像用他的眼看他的世界及他自己一样。”心理学家Mayeroff将这种“关怀”定义为共情。深入孩子的精神境界,倾听他们的内心感受,“建立良好的亲子互动关系”,这是否能成为那座穿过迷雾、越过距离的桥?
真相尚朦胧
江苏大学大三学生猫抖水刚刚解锁了他的空间日志,上面显示的时间是2015年6月19日。
在日志中他写道:“坐在椅子上迷茫思考人生上百次的痛苦真是令人怀念,也不知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我问了自己许多次:你尽力了吗?答案都是肯定的,尽管伴随着莫名的恐惧。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原理?”
2015年,BBC纪录片《强迫症:心魔》展示了当下强迫症的部分研究成果。强迫性神经症与大脑中的基底神经节密切相关,该部位的功能类似于计算机服务器和滤网——它负责接收不同脑区的信息并作出反馈,以协助筛选人们矛盾的想法和行为。
BBC纪录片《强迫症:心魔》
而强迫症患者大脑中,其某些部分异常活跃。例如,当正常人感到手上有污染物时,选择洗手,这个想法随即停止。而对强迫症患者来说,这个念头会反复出现,远远没有结束。
此外,多种因素的综合也为恶魔的降临提供适宜的巢穴。
王建平教授欣赏“压力—素质”模型——天生“易感的素质”被某些压力情景下的诱因激发而导致个体患病。
国内研究成果显示,家庭或是“某些诱因”中的重要一环。大多数的患者父母往往存在某些共性,如严厉有余而温暖不足、对孩子存在过度保护、过高期望等。这些特点不利于孩子树立自信, 反易形成拘谨小心的个性,阻碍其社交能力的发展。这被认为是强迫症的心理基础。
恶魔就这样潜伏在“病与家”的道路两旁,在芸芸众生中寻觅着“可口”的猎物。
除此之外,个体文化程度和后天环境刺激等诸多因素均在可能的诱因集合之内。研究者们仍在进一步探索,以将恶魔的真面目更加精确地描摹。
基于已有知识,人们试图将带来诅咒的它打入囚笼。
钟式认知领悟—催眠疗法、行为疗法以及支持“顺其自然,为所欲为”的森田疗法等是现在常见的“作战”武器。
但是理论与实践的对接似乎是一个普遍化的难题。
对于许多亟待拯救的强迫症患者来说,这些武器距离自己遥不可及,或仅仅只是书本上几句晦涩难懂的术语。他们更多接触的,是网上一些自我治愈的通俗读物,还有心理治疗师开的大量昂贵药品。
征途漫漫
“你随便说一种国内治强迫的药,我肯定都吃过。”
刘闯从高中开始踏上治疗的漫长征程,七年来,他“看过的医院自己都数不过来”。
强迫症吧中,一位患者展示自己正在服用的药物
2014年10月11日清晨,刘闯赶到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门诊四层挂号室。他挂的是特诊。这是他第一次来北医六院,却轻车熟路地完成了全程。取号成功,他从衣兜里拿出老式摩托罗拉手机瞥了一眼时间,6时不到。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北京。独身一人,揣着借来的2500块钱。他有着精明的省钱策略。晚上,在网吧过夜,一晚“住宿费”只用15块。白天,他用网吧的电脑查明路线,记在纸上,以节省路途中的打车费用。
这是刘闯惯常的体验。六年来,他基本走遍了东北三省和北京所有较为知名的医院。
“最兴奋的事情就是去医院了。每到一个大城市,第一件事不是去逛旅游景点,而是找当地的精神病医院。”他的语气颇有些黑色幽默。
一大早赶来挂号的不止刘闯一个人。在他前面的队伍里,有身患抑郁症十年的天津女孩,“目光呆滞”。他的父亲和刘闯聊天以打发时间。不远处的胖男童被白色绳子绑缚住手脚,不安地扭动,抗拒着正试图把一根香肠喂到他嘴里的母亲。在刘闯身边,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蜷缩在长椅上,低声啜泣。
他看着他们,沉默不语。
下午四时许,他走进就诊室。坐诊的女大夫揉了揉太阳穴,跟身边的护士抱怨,“今天又要到这么晚”。刘闯被安排做了一个脑部检查,五分钟的简单沟通后,大夫说:“我觉得你像是强迫症。”
这是他自16岁起四处求医以来,得到的第一个“强迫症”的诊断结果。
在此之前,他先后被诊断为脑供血不足、脑功能问题、精神分裂症和双相情感障碍。刘闯在各地医生的“指导”下服用了大量药物。呕吐、焦虑、失眠,难以计数的副作用侵蚀着他的身心。在服用抗精神分裂的药物时,他曾一度出现幻觉。
之后的治疗进程却并不比确诊来得容易。“有一种叫百优解的药,一盒三百多块钱,每盒只够吃四五天”。他计算了一下几年来在强迫症治疗上的花费,“十几二十几万吧,够买一辆小轿车了。”尽管刘闯对治愈抱有极大希望,“不吃饭也要借钱买药,每天喝药的时间(间隔)前后不超过五分钟”,但是期待的治愈结果却迟迟没有到来。
第一次来到北京时,刘闯满怀希望,“感觉我终于可以好了。”
第三次离开北京时,他绝望地认识到,“你无论吃什么药都不会好的。”
两年煎熬之后,完全丧失信心的他得出结论:“现在的医院是不可能把这个病治好的”。
走投无路的刘闯开始转向各种“强迫症治疗网站”中的“科学治疗中心”,包括一家声称能“调测神经递质”而费用不菲的机构。结果却是一场骗局。“现在哪能有这么先进。”
而对于心理咨询,刘闯一言以蔽之——“没用”。
“我在七八年的治疗经历中见过很多得强迫症的人,基本没有人是通过心理咨询彻底治好的。”尽管已经接受过不下六十次的心理咨询,但在他心中,“求助心理咨询师”仍然等于“在一间屋子里聊上那么几个小时”。“看心理医生”仍然等于“你这边什么都没说,他已经把药开完了——他恨不得你少说”。
“掌握”病症但不“理解”痛苦,是刘闯接触的心理医生或咨询师的共同点。“很多人不去心理咨询,其实是他们去过一两次之后觉得没有用,就不再去了。”在他看来,目前国内心理治疗市场化太严重,市面上冒出来的机构不少,但大多只应巨大的市场需求速生,“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
“强迫症属于一种精神‘顽疾’。现在只能控制症状,但控制症状又不等于提高患者的社交功能和学习功能。功能的提高需要很好的心理研究成果。”对于强迫症的心理治疗现状,王教授如此解释。“但是由于我们国家心理治疗水平的限制,整体来讲,在提供心理治疗的人中,有几个是真正心理咨询专业和临床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呢?”
DSM-5数据显示,强迫症国际患病率为1.1%-1.8%,乘以中国近十四亿的庞大人口基数,将得到一个大于一千五百万的无法忽视的数字。目前国内持证心理咨询师约有60万,而在这60万中,真正从事咨询行业的人数不足5%,并伴之以“考证容易,道德教育与专业水准差”的行业诟病。按照美国每100万人有1000人(1000:1)提供心理咨询服务的比例计算,中国的心理咨询师尚有47.6万的缺口。
当行业矛盾折射到强迫症这一小切面上,患者数量巨大且增加迅速,新入行咨询师生存艰难,加之中国人特有的“耻文化”、隐私戒备心与昂贵的咨询费用,国内心理咨询行业陷入窘境。严重的供不应求催生众多“利益至上”的山寨机构。假“痊愈者”、假“咨询师”们连同强迫症的标签化一起,蛰伏在互联网时代的阴影中,随时准备给真正的病患者以致命一击。
刘闯最终靠“自己的努力”解除了诅咒。而和他一样从强迫症中“自我康复”的,还有江苏大学大三学生猫抖水。与刘闯不同的是,猫抖水自称是用“佛学的方式”在正确的指导下进行正确的“修行”——比如打坐和冥想——来实现自我痊愈。
猫抖水坚信,那些认为“强迫症只有靠吃药才能好”的观点极其荒谬。而在强迫症贴吧和病友群中,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一位吧友发言质疑“吃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人格和价值观认知吗?”
“吃药”与“不吃药”的争论是强迫症患者群体常有的话题,而许多东西,包括基本的治疗原理,至今尚未形成统一的定论。
按照刘闯略显悲观的预计,在未来十年里,“他们还会继续争吵下去。”
共存与解脱
心理学家乌塔•弗里斯认为,大脑产生我们的所有思想,人们可以轻易甩掉令人困扰的念头,强迫症却夺走了这种能力。西西弗斯诅咒的严酷性正在于“主人公有意识”。在一遍又一遍无意义的挣扎中,慢慢体味生命的萎谢,是为悲剧所在。
然而,阿尔贝•加缪却坚信,“造成西西弗斯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与清醒的西西弗斯相比,那些生活于荒诞却不觉荒诞的人才是更大的悲剧。“西西弗斯的命运是属于他的”,那最终寻觅的真正解脱正与巨石共存,是在苦难中觅得的“生的力量与心的安宁”。
刘闯时常庆幸,自己虽痛苦,但仍清醒,因此可以感受“正常”的幸福,来努力地追求自我痊愈的可能。 在高中的最后一年,他终于从深渊中抽身,过上了向往已久的“正常生活”:正常地和父母交谈,正常地恋爱,正常地学习,正常地工作。
他这样定义“正常”:“这种不安全感还会来的,但你不再像之前那么敏感偏执,不再害怕得瑟瑟发抖。现在你可以接受它了。”正如加缪所言,当巨石不再成为西西弗斯心中苦难之时,诸神便不再让它从山顶滚落下来。
“回头看看,就像是一件很自然平淡的事情过去了。”他微笑,“有时候还蛮感谢这个强迫症的。毕竟我现在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
当刘闯从容晾晒记忆中尘封已久的痛苦时,已经成为幼教的小白正和十几个孩子称兄道弟玩得不亦乐乎,他喜欢并向往小孩天真无邪的本性;猫抖水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操场上,缓缓呼吸,平心静气,通过 “修行”来摆脱焦躁。他将感悟记录并分享,以帮助更多人;而童芜打开笔记本,抄下了自己很喜欢的一段名言:
“活着,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固执地迎向幸福。因为没有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而只要竭尽全力就应该是幸福的,拥抱当下的光明,不寄希望于空渺的乌托邦,振奋昂扬。
“因为生存,本身就是对荒诞最有力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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