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暗的日子里,不要让冷酷的命运窃喜。命运既然来侮辱我们,我们就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予以报复。
——莎士比亚
(1)
2019年,我来到云南的这座边陲小镇。
镇子不大,却是有名的旅游胜地,每年旺季,吸引全国数以万计的游客慕名而来。
我到的时候,正赶上年度最萧条的时期,整个镇子冷冷清清,笔直的街道一眼望到底,看不见几个人。
选了一家民宿住下,这样正好,因为赶稿子发文,倒也乐得清净。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相平平,婀娜的身材总是令人忍不住多看上几眼。生意不好,入住登记、打扫卫生、餐饮煮饭,全部是她一个人操办。
晚饭的时候,她做了四菜一汤,都是当地的小吃,算不上有多美味,却也让我这个外乡人胃口大开,破例多吃了一碗米饭。
她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写文章小说,来这边找点灵感。
她似乎很有兴趣,摘下门口的木板,擦掉原有的价格提示,拿起粉笔写上几个字——今夜有酒,可谈风月。
字迹秀丽。她问我写得怎么样,我由衷夸赞了两句,她很满意地将木板挂在门口的钩子上。
而后,掏出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很惬意地吐着烟圈。
我问她烟龄几年,她愣了一下,笑着说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吸烟,到现在已经二十年。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微胖,圆润,有着三十岁女人特有的成熟与风韵,薄薄的轻纱罩着紧身的黑色背心,胸大而白,脸上是一副冷漠而淡然的神情。
缭绕的烟雾中,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对于我这个陌生人,她似乎没有戒备,坦然地讲着自己的过往。
也或许她根本不在乎,仅仅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她叫张丽,老家甘肃,离开家的时间和她的烟龄一样长,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的时间,她辗转过陕西、四川,甚至在缅甸待过几年,最后落脚在这座小镇,盘下几间民宿,平时一个人打理,旺季的时候才会雇几个当地人。
我问她有没有孩子。
她的神色有些变化,抽烟的频率也慢了下来,似乎有些走神。而后狠狠地吸了一口,几乎一口气吸掉了大半支烟。
许久之后,她突然笑了。
“我这样的人,不该有孩子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明显暗淡下去。
(2)
十五岁那年,她迷上了那些染着黄毛,在大街上狂飙摩托车的少年,看着他们三五成群地扎堆,抽烟喝啤酒,她充满了羡慕。
当其中一个黄毛向她发出邀请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飙车、抽烟、喝酒、打架,她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拿啤酒瓶给人开瓢,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沸腾起来,巨大的兴奋和快感冲淡了所有的恐惧。
每次出了事,都是父亲出来善后,道歉或者赔钱。
父亲没有骂她,沉默地抽着自制的旱烟,满眼都是空洞的无奈。
家里太穷了,他顶着所有人的压力供她读到初中,如今已经无能为力。弟弟妹妹长大,念书需要钱,她只能辍学,等待她的,便是嫁人生娃。
黄毛提出来要去外面闯一闯,问她愿不愿意去。她破例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依旧沉默,抽了一晚上的旱烟,清晨的时候,塞给她一大把的纸币,都是五毛一块的零碎。
临出门的时候,她听到母亲的哭泣,还有对父亲的责骂。
陌生的地方,两人举目无亲,在火车站徘徊了半个月后,找到一份工地的工作。黄毛会砌墙,做了泥瓦工,她则跟着做了小工,搅拌泥沙,拎灰桶。
干了大半年,工资一分没结。黄毛上门讨要,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拿棍子打了出来。黄毛气不过,当天晚上溜进工地,一把火烧了堆放的木料,两人连夜逃走。
地下赌场里,黄毛给人看场子,她在里面做招待。虽然见不得光,但是收入不错,两人租了房子,一件件添置家具,渐渐有了家的样子,她开始畅想美好的未来。
后来,黄毛染上毒品,一点点败光所有的家底,甚至逼着她去做了坐台小姐。
赶上严打,赌场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一个精疲力尽的晚上,她烂醉如泥。
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
男人告诉她,她是他买来的老婆,花了足足三万块。
她不甘心,千方百计尝试逃跑,每次都被抓了回来,伴随着肆无忌惮的毒打。
整个村子都在监视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她跑到了镇上才被发现,功亏一篑。那一次她被打断了一条腿,虽然没有留下残疾,她却再也不敢逃跑。
她认命了。
两年多的时间,她始终没有*,最终老男人自认倒霉,一万块将她卖到了四川。
这家人对她不错,七十多岁的老娘和五十多岁的男人。
生下儿子之后,老太太和男人承包了所有的家务农活,让她安心在家带孩子。她想着就这样安顿下来,开始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洗衣做饭,照顾儿子。
儿子两岁的时候,她在外出过程中遇到了人贩子,被强抢上车。
这一次,她被卖到了缅甸。
(3)
这是一个做跨境新娘生意的团伙。主要的业务是诱骗当地的年轻姑娘,洗脑培训之后卖給国内农村娶不到老婆的光棍,可以说是无本的暴利行业。
零星地,也有从内地诱拐过来的姑娘,卖给当地人做老婆,价格相对要高上许多。
当地人肯花钱买内地老婆,都是条件比较好的,要求漂亮有文化。她身材不错,也读过初中,但是长相平平,始终没有卖出去,于是便被人贩子逼着接客。
后来她才知道,为了节约成本,人贩子集团会让那些长期卖不出去和长得好看的姑娘临时接客,直到有人出价把她们买走。
接客过程中,她结识了团伙中的一个小头目。小头目是国内老乡,听说她十多岁就打架砍人,便向上面推荐她帮忙看场子。
所谓看场子,就是看管那些被骗或被抢过来的新娘。
虽然动不动就会被扇耳光、抽鞭子,但好歹不用接客,也算是自由身,还有不错的工资可以拿。
正因为这样,她接触到更多的行业规则。
在这里,买卖新娘几乎是半透明的存在。当地团伙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允许强买强卖,大多数新娘都是自愿或者被父母明码标价卖掉。
据说是地方有实力的武装组织定下来的规定,有不遵守的团伙都被明里暗里消灭掉,剩下的便都老实下来,算是对当地姑娘仅有的一点合法保障。
相比越南新娘,缅甸新娘在国内的口碑都不怎么好,利润也相当有限。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每个团伙都会对新娘进行一系列的培训,培训的内容就是教她们说一些简单的汉语,如何取悦内地的丈夫,以及结婚之后如何和团伙取得联系,怎么逃跑。
道理很简单,逃跑的新娘可以被反复贩卖,一条通道被打通,新娘转手几次之后,利润相当可观,新娘和人贩子团伙按比例分成。
当然,新娘能分到手的非常可怜,但在她们看来,已经是丰厚异常的回报。
说到这里,我便恍然大悟。
之前经常听说越南新娘卷钱逃跑,一直以为是嫌弃农村贫穷劳累或者嫌弃丈夫年纪大,如今看来,她们很多是把这当成了一门生意在做。
不由得令人感慨,这摆明了是不讲武德啊,可怜了国内的那些兄弟们。
尾声
看场子的那几年,她颇有些手段,也逐步获得了人贩子团伙的信任,允许回国探亲。
她说自己回去过两次。
我问她,是回老家还是四川的那个家?
她明显顿了一下,都回去过。
其实,回去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父亲已经老得不像样子,弟弟妹妹已经长大,各自有了家庭,外出打工也能让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对她这个姐姐已经没有印象。
这么多年来,她们几乎遗忘了她。
看她有些伤感,我便试图安慰:想必你儿子也已经长大了吧?
“没啦,都没啦。”
她的漫不经心让我有些惊讶,毕竟,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尽管她对那个老男人没有感情。
或许是看出我的惊讶,她多说了两句。
“早些年生病,没钱医治,老太太也一样。”
她没说男人怎么样,我想她是不愿意提及,多半也早已不在人世。
“死了也好,免得闹心。”
看向我时,便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三十二岁那年,她跟人贩子去当地招募新娘,亲眼看到一个父亲因为欠了赌债,以两万元的价格卖掉十五岁的女儿。
小姑娘性子刚烈,在运往边境驻地的过程中跳车身亡。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回去之后,她向人贩子提出,自己要回国。
回国便等于赎身,要么缴纳赎金,要么留下身上的某个部件。
她选择了后者,代价是左手的四根手指。
我这才注意到,她左手仅余下手掌和一个光秃秃的大拇指,断指处光滑平整,显然是被利器一刀斩断。
她不无得意地挥了挥手。
我赞赏性地冲她竖起大拇指,她顿时哈哈大笑,神情很是得意。
结束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说我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我愕然,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命运实在一件令人捉摸不透的事情,它对有些人慷慨大方,给予他们一切的美好;却又对另外一些人出奇的吝啬,让他们看不到任何的光明与前途。
最后,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慵懒地伸个懒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我笑笑,表示理解。
她转身上楼。
昏暗的灯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背影。
清茶淡酒,阅世间百态,品人生万象。
余生很长,努力做一个有趣的灵魂。
我是廿八先生,带你一起穿透情感的迷雾,读懂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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