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有意思的语言现象——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用到的动词都是“写”。
但词的创作是个例外,叫作“填词”。著名的词人柳永,还有个绰号,叫“奉旨填词柳三变”。
这个“填”字是怎么来的呢?
柳永
其实,文人填的,是一个个的词牌。这一讲,我们就从这一字之差,来聊一聊宋词的词牌。
歌女唱的曲儿,文人倚声填顾名思义,填词就是像填空一样,在相应的位置填满相应的字,最终构成一首完整的词。
填空的这个“空”,其实就是旋律里的音符。
《雨霖铃》
所以填词的完整说法叫作“倚声填词”,词也因此有个别名,叫作倚声,填词的名家可以称为倚声家。
当我们从填空的角度去想,不会觉得填词有什么特别。写近体诗不也是填空吗?
一首五言绝句必须是五个字一句,一共四句,二十个字,按照平仄来填字,该平声的地方不能填仄声字,该仄声的地方不能填平声字。
填满之后,如果语意完整,那么不论好坏,至少算是合格。
近体诗只有很少几种排列组合: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排律、七言排律,这些就是全部了。
而且填空的规则大同小异,基本上只要掌握其中一种,其他那几种也就自然学会了。
但词就不一样了,宋词有很多词牌,每个词牌都有自己独特的填空方式,彼此之间差异很大,没法一通百通,只能死记硬背。
词牌是不断创新的,所以越来越多,总数大约上千,还有很多变体。
还好宋朝人常用的词牌大约不到一百个,但比起近体诗来,这实在是惊人的规模。
上千个词牌是怎么来的那你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个疑问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词牌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宋词是要唱出来的,一个词牌就是一支旋律,旋律即便不比歌词更重要,至少也有同等的重要性。
当我们从歌曲的角度一想,反而觉得宋代的词牌少得不像话。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曲,规模不知道比宋代大多少倍。
更重要的是,今天我们认为旋律才是一首歌的灵魂,无论唱歌还是听歌,最打动我们的总是旋律。
但即便如此,旋律和歌词基本都是一比一的搭配,不会有一支旋律搭配几十上百种歌词的情况。
我们再看看宋朝人,词牌是被一用再用的。
比如一个《望江南》的词牌,欧阳修填了又填,苏轼填了又填,无数人填了又填,难道不腻吗?
如果这种情形放到今天,我们可以这样假想一下:前几年《江南style》大红大紫,于是《江南style》成为一个最受欢迎的词牌,很多人都会给《江南style》的旋律填上新的歌词。
几年下来,全国各地传唱着几千首不同内容的《江南style》,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旋律。
在你伤心的时候,你可以点一首治愈系的《江南style》;
在你和朋友聚会的时候,你可以点一首奔放款的《江南style》。
这种场面在今天想来确实荒唐。
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把社会变迁的因素考虑进去。
文人负责创作,歌女负责传播首先,宋代的音乐远没有今天这样丰富多彩。不只是宋代,在任何一个朝代里,音乐都不是中国文化的强项。
今天我们随便叫得出贝多芬、萧邦、莫扎特的名字,但叫得出几个古代中国音乐家的名字呢?
也许这会让你觉得音乐在古代中国没有什么地位。
但事实上,音乐的地位被儒家标榜到关乎天下兴亡的高度,和“礼”并驾齐驱,礼乐制度就是最高级的政治制度。
这就意味着,音乐既不是艺术,也不是娱乐,而是政治。高级感虽然有了,但它带来的后果是:难听。
难听倒也关系不大,高大上的东西供起来就好,敬而远之。
但是,人类对音乐有着天然的追求,这就给娱乐性的歌曲带来了巨大的市场。
当然,所谓巨大的市场,远不能与今天相比。
今天的流行歌曲通过网络传播,速度快,覆盖面广,选择余地大,而且手指动一动就可以循环播放,反复收听。
如果去看音乐会的现场,往往意味着几万人围着一个舞台。
古代可没有这些条件,要想听歌,通常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在宴席现场听歌女演唱,听众和歌手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
二是自己唱,自娱自乐,而自己之所以会唱,一般来说,既不是听唱片学的,也不是买乐谱学的,而是因为娱乐场所去得多了,听歌女唱得多了,自己也就会唱了。
所以,歌女演唱才是宋词传播的核心模式。
这种现场演唱最大的特点,同时也是它最大的魅力点,就是艺人和观众可以充分互动。
互动是人的天然追求,即便在网络和音频、视频如此发达的今天,人们还是愿意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去现场看演唱会。
从互动的角度来看,宋代的娱乐场所就太有优势了:
演出规模不大,歌女的身份不高而观众的身份很高,这样一来,观众就可以比较放肆,用一些文人惯用的暧昧手段和歌女调情。
文人最擅长的,当然就是文学创作了,而能够和歌女产生互动甚至暧昧的文学创作形式,只有填词这一项。
很少有文人会谱曲,但所有文人都会写诗,而所谓填词,似乎并不用到文学以外的技巧,几乎每个文人都可以愉快胜任,只是水平有高下之别。
试想一下,某个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官员到了风月场所,看着美丽的歌女,根据自己爱听的旋律选择词牌,用上第一人称的口吻,填一首少女思春的小词,交给歌女,让她用宛转的歌喉唱给自己听。
那种感觉,大概很像恋爱吧。
今天我们读宋词的各种选本,读到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艺术杰作。
但如果我们无差别地读一读《全宋词》,哪怕只是随手乱翻一下,就会遇到各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句子。
我们不难想见,那些文人士大夫很有一点猥琐,就喜欢写这种羞答答的内容让歌女演唱,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用词来撩拨她们。
之所以说“诗庄词媚”,在这样的环境里,词当然脱不开媚态,当然没法高级起来。
所以我们看宋词的很多作品,明明作者是男人,内容却是小女人的口吻,还特别会撒娇扮嗲。
很多词作都是娱乐场所里的即兴创作。大约歌女在唱什么调子,文人就根据这个调子来填新词。
这样的词,大多也是随写随丢,作者不会把它们当成认真的文学创作,通常也不会喜欢被人称赞词写得好。
反而歌女们会有意识地保留这些作品,好让自己今后不断有新的节目可以表演。
这样的流传方式会造成一种乱象:文人即兴创作,自己不留底稿。而歌女未必识字,即便识字也未必有很高的文化,或者为了更容易歌唱而改动一些字句。
所以一首新词会在口传心授的过程中衍生出很多版本,各个版本之间有着各式各样的字句出入,很难说哪个版本才是标准版。
一个不为歌女填词的人,让词脱胎换骨相比之下,自娱自乐式的填词就单纯很多,只要选取自己喜欢的曲调,填上自己想唱的歌词,自己唱给自己听,这就够了。
这样的词,可以轻松摆脱脂粉气,可以很雅。
苏轼
举一个例子:苏轼被贬黄州的时候,自力更生,开垦东坡,于是文学史上有了著名的苏东坡。
在这段时间里,苏轼特别喜欢陶渊明。
这不难理解,因为他跟陶渊明过着同样的日子,也有着同样的心态。
他很喜欢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但仅仅背诵还不过瘾,要唱出来才好。
于是苏轼把这篇漂亮的文章裁裁剪剪,也就是上一讲谈到的“檃栝”,把它改编成一首词,词牌《哨徧》。
苏轼一边种田,一边和家僮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敲牛角来打拍子。词是这样写的: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相累。
归去来,谁不遣君归。
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
征夫指余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穉(zhì)。
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
但小窗、容膝闭柴扉。
策杖看、孤云暮鸿飞。
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
噫。归去来兮。
我今忘我兼忘世。
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
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
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
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
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
富贵非吾志。
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
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这样一首词,像什么“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分明是农村老汉的口气,显然不再适合齿白唇红的歌女来唱,否则一定很煞风景。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我们之所以知道苏轼一边种田一边唱这首词,知道他和家僮一起敲牛角打拍子,是因为他为这首词写了一篇简短的序言,把创作背景原原本本讲出来了。
对于词的发展来说,这种行为的意义无论怎么估量都不为过。
墨萱说填词之所以叫填词,是由词特殊的创作方法决定的。
所谓填词,其实是一种社交手段,他们的写作目的隐秘而又暧昧,在与歌女的调情间,不经意促成了一种文学样式的大发展。
加之有苏轼这样的大才,能进一步用词歌咏自己的生活与心情,词从“俗”拉进了“雅”的范畴,此后,我们迎来了宋词的大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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