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群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它成立于南京启动第一轮全员核酸检测期间。整座城像是突然被抛入紧急状态,两天时间要完成931万市民的采样,每个岗位都缺人手。7月21日晚,位于南京老城的鼓楼区江东街道,采样点尚未搭建完成,门外排队的群众已经拐弯。街道团工委*张春阳粗略一算,秩序维护、信息录入、物资后勤、扫楼扫街,急需大量志愿者支援。
于是,她在人来人往的现场临时拉了个群,取名为“青爱的江将好”。“它的寓意是,拥有青年力量、被青年们爱着的江东街道,会越来越好。”
截至目前的271名群成员里,有经常上电视的著名律师、收入不菲的金融投资专家,也有尚未成年的食堂配菜工和刚上大学的年轻女孩。但在群里,每个人被简化成两个符号:姓名 电话。这是张春阳定下的规矩,方便联系,也便于日后答谢。
群里超过八成以上的志愿者,张春阳直到现在也没见过。但透过群里不断传回的现场照片,她能想像出那隐藏在头像和备注后面,每一个挂满汗珠、诚朴而炽热的脸庞。
那是一座城市的人民在突遇磨难时,最本能而真实的反应。
“他们是来帮我的,不是欠我的”
连张春阳自己都说不清这个群怎么会广为人知,只知道越来越多的人通过扫码和邀请进群。最多的一天,100多人陆陆续续涌了进来。
广东汕头人刘灿立是最早的一批群成员之一。他和张春阳在去年疫情防控期间做志愿者时认识,在他眼中,这个刚满30岁的女孩头脑灵活,不被条条框框所限制,解决问题的思路总是不拘一格。
当时,街道有个小区出现疑似确诊病例,朋友提醒“那边危险,阿立你不要去”,他却觉得去那里帮忙是“给祖上积德”。但最后,连张春阳也没有同意他去,而是把名额优先给了共产党员。
这成了他的遗憾。小区卡口撤点后,两人一年多没有联系,再聊天时已是南京此次“一采”启动前夕。听说张春阳要招募志愿者,他爽快地进了群。
在刘灿立看来,这种时候像他这样的人待在家里是“愧对社会”。除了在采样点上做志愿者,他操心所有跟疫情相关的事情。得知南京血库缺血,他把一张汇总全市所有献血车点位的长图,一股脑转发到三四个400人的群里。“特殊时期,方便的话男人一起扛。”他在转发时说了一句“重话”。第二天,这个自称“糟老头子”的52岁男人偷偷跑去献了400cc血。
相比之下,周文的进群是“误打误撞”。7月23日晚上,他吃完饭后躺在床上休息,突然被一位朋友拉进群里。这个群是谁建的,属于什么性质,他一概不知,只看到大家都在@一位叫“张老师”的人。
得知这个群为志愿服务而建,周文立刻表示“我都可以,随便你们安排”,随后得到“张老师”的回复,“根据你自身情况,自主选择点位。”
这是张春阳为志愿者服务定下的原则,她讨厌“分配”。“我一直认为,必须先尊重志愿者,让他们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力,而不是任务分派似的安排。他们是来帮我的,不是欠我的。”
她不止一次在群里提醒,凡是在点位上受委屈的志愿者,都可以直接找她。“三采”的信息录入必须用安卓系统的手机,她一个人顶着太阳跑去新街口,租了一箱二手手机抱回来。
她协调街道社区为每位志愿者提供有荤有素的盒饭。一位上大学的男孩第一次来时,腼腆地说自己去外面解决午饭,被张春阳拒绝,“你来帮我们,不可能让你饿着”。
“四采”结束当天晚上,群里讨论起各自点位上吃过的盒饭,一位女大学生说,自己做过那么多志愿服务,第一次吃到饭,许多人纷纷跟进,表示赞同。
十几人同时编辑的文档
要让将近300人的志愿者群实现自主选择,张春阳的方法是“在线文档”。刚刚过去的河南暴雨中,这种在线编辑形式帮助3000多人得到救助,被人称为“救命文档”。
在这个群里,文档被丢进去时,已经列好采样点位、服务时间和现场联系人,志愿者们要做的,就是根据自身情况,把姓名和电话填在合适的一栏,随后各自去往遍布全街的12个采样点(最多时)。
周文在珠江路电子城工作13年,对“在线文档”再熟悉不过。他没想到这种广泛用于商务场所的小程序,会出现在一个志愿者服务群里。进群当晚,一份“二采”表格被发进来,本不属于江东街道的周文,对上面的地址都很陌生。他打开手机地图挨个搜,最终选出离自己最近的采样点,做到晚上11点才走。
这个群急速壮大时,不少新人表示加不上张春阳个人的微信。但很快有人发现这是多此一举。“你只要在表格填好信息按时去,到了现场打联系人电话就行。”周文说。
只要手头没事,他都会在第一时间点进去,几乎每次都能目睹表格从空白到被填满的全过程。最多时,十几个人同时编辑,右上方的作者头像一栏常常装不下,只能显示出数字。在周文连续参加十多次志愿服务后,张春阳终于注意到这位积极的“大叔”,并主动加了他的微信。
有人在表格上的位置是固定的。19岁的女大学生曹田甜,每次报名都选择宁海中学分校的晚班。她住在与学校只有一街之隔的小区,却属于紧邻江东街道的凤凰街道。虽然放了暑假,但维护院系公众号等一系列事务压在她手上,只有晚上才能抽出整块的时间。7月下旬以来,她习惯在吃过晚饭后出门,步行到宁海中学分校,从长长的队伍旁走过,来到采样台前。
曹田甜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形式回到母校。她在这里度过3年时间,毕业后,遍布校园的石楠花就一直藏在记忆深处。但今年夏天,管理严格的校园向所有市民敞开大门,位于一楼的四间教室被辟成采样点,身穿防护服的登记和采样人员坐在里面,课桌上摆着棉签、试管和消毒液。
她一度就在自己初一坐过的教室里,给前来的市民做登记。她顾不上回忆过去。这个因为地处街道边缘、人员稀少的采样点,突然间被人发现“不用排队”,并口口相传,反而火爆起来。透过眼镜和面罩,她不时会认出熟悉的所在小区的面孔。“二采”开始后,曹田甜几乎每次都要忙到深夜12点半以后回家。
一天夜里将近两点,曹田甜在结束志愿服务后发了条朋友圈,“怎么处处都宁海人,志愿也能偶遇宁海人”。那天,她在志愿服务现场遇到两位宁海中学校友。她是系学生会副主席,从班长群里收集学生资料时发现,全系每10个人里,就有一位正活跃在南京各区的抗疫一线。
“去死吧,新冠!”
张春阳会提醒每一位新入群的志愿者,把自己的备注改成“姓名 电话”的格式,这是快速联系到一个人时所需的最核心信息。单位、职务,在这里统统消失。她希望群里的每一次聊天,都是在讨论志愿服务本身。
但也有少数人“打破”这种规矩。38岁的冷星星,在自己的备注里加上“中共党员”四个字。在这位入党16年的老党员看来,亮明这个身份能获得更多的“优待”,能多领到一些特殊任务。
南京禄口国际机场疫情发生以来,冷星星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志愿任务,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但她刚进群,就被从天而降的黄码“按”在了家里。等到申请转绿时,南京已在开展第二轮核酸检测。
群里发布新一批志愿服务招募需求,家在江北的冷星星一看到信息,第一时间带着爱人开车赶过来。第一次做信息登记时,她一口气在4个小时里扫了51根管子。她在群里“炫耀”,一激动,把人数当成管数,说成了“510”根。
张春阳很确信,自己这个将近300人的群里,所有人都是真心想做志愿服务。“没人动员没人勉强,没有表彰,进群全凭自愿,只要抽出时间,大家都愿意过来。”
17岁的刘昌广总在群里自称“猛男”,实际上体重只有108斤。“三采”收官,江东街道动用流动车辆为剩下的居民测核酸,考虑到穿脱防护服不方便,又要跟随车子在辖区内转悠,张春阳把报名条件限定在“男熟练工”。刘昌广看到消息,一口气报了全天。
“你这样来回跑,不累吗?”张春阳问。
“记住了,我是猛男。”刘昌广说。
“不行,我不允许,只给报半天。”张春阳当着群里所有人的面,“强硬”了一次。
事实上,因为年龄太小,张春阳当初差点拒绝接收这位未满18岁的“小杆子”。但刘昌广很倔强。他在疫情刚发生时直接跑到社区,问哪里能做志愿者,随后在采样现场遇到张春阳,被拉进群。一开始,他从不在群里讲话,遇到招募时却第一时间直接私聊张春阳,“我就想让她第一时间看到,尽早安排我”。
去年疫情期间,他在安徽阜阳老家憋了一个多月,每天只能睡觉、玩手机、打羽毛球。他在超市门口看到穿红马甲的人给市民喷酒精、量体温,萌生了去做志愿者的想法。但3月18日他回到南京时,疫情形势已经向好,留给志愿者的岗位不多了。
这次南京成为“风暴眼”,刘昌广几乎是“报复性”地做志愿。他在南京大学鼓楼校区的茶餐厅工作,每周有一天休息时间,可以自己支配。这半个月,他不断向领班提前预支假期,却从不透露自己去哪。
南京启动“二采”当天晚上,他承担起为试管封箱搬运的任务。工作间隙,他对着一袋试管拍下照片,发了朋友圈。
“去死吧,新冠!”他这样写道。
“期待拍一张不戴口罩的大合影”
在宝地园社区主任顾陈梅眼中,张春阳和她的群仿佛有股神秘力量,无论任何时候需要,她都能第一时间“摇”来自己需要的人。
“一采”是宝地园社区所有社工压力最大的时候。6名社工要负责7000多户籍人口核酸采样,采样点还没布置好,闻讯前来排队的居民已有几百号人。黄码转绿时,每天都有居民到社区抱怨,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吵架。有人拉住社工掰扯两个小时,还有人没聊两句,直接把顾陈梅的微信拉黑。
连续多日凌晨三四点回家,顾陈梅终于撑不下去了,她找张春阳“要人”,当天就有一位话不多的男大学生找上门来。简单培训后,顾陈梅把打电话排查信息的任务交给他。
几个小时后,男生递给她一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每一位居民的排查信息,字迹清晰工整。顾陈梅把隔壁的同事叫来让他们看,最后的核对显示,这份表格的错误率比很多社工还低。
第三轮核酸检测收官,冷星星和其他志愿者负责起给居民打电话,核查有无做过采样。她原本做好心理准备,要接受话筒那端“狂轰滥炸”,谁知听到的字眼一个比一个温暖。
一位老人解释自己有脚痛风,出门困难,冷星星告诉他可以安排人上门采样时,老人连连拒绝:“那太麻烦你们了,我吃过药,争取自己走过去。”有的人已经做过,没有被大数据捕捉到,但并未对这个“多余”的电话表现出不耐烦:“没有关系啊,你们辛苦了,我们会一直配合。”
刘昌广成了大家口中“很棒的小刘”。学还没上完,他就跑出来打工,辗转多个饭馆,每天闷在后厨里,整日面对大锅和灶台。此次出来做志愿服务,他没想到自己能同时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在群里的发言逐渐活跃起来。张春阳专门为他争取一个社会青年推优入团名额,消息发在群里的时候,不少人冲他竖起“大拇指”,表示祝贺。
“二采”结束后,张春阳得知刘灿立没有打新冠疫苗,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参加了。刘灿立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志愿服务,最后一天晚上,他忙完手头的活儿,站在采样台前,让其他人给自己拍了张照片,并把它换成自己的微信头像。“人难免不考虑自己利益,只有做志愿的那一刻不是为自己而想。”
在鼓楼高新区一家科技公司担任行政主管的李睿,每次带着七八位同事,清一色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去最近的采样点服务。有时前线人手不够,她刚把求助信息发到工作群,领导就在下面发话:“手头工作少的,立马下楼去!”在联创大厦做志愿时,她经常看到像自己一样的“领头儿的”,带着一队人走过来,上前一打听,都是高新区的邻居企业。
“大家平时在同一栋楼里各忙各的,但为了相同的目标聚集在一起,那种感觉很不一样。”李睿说,每每看到一群年轻人穿着防护服在采样点上一坐几个小时,她就觉得,这座城市离胜利越来越近。
7月27日那天晚上,张春阳在群里告诉大家,所有参加志愿服务的小伙伴都会得到团区委和街道发放的证书,以及她本人为大家定制的T恤。随后有人建议,“在疫情结束之时,我们穿着张*亲手设计的洋气的T恤,拍一张不戴口罩的大合影”。
紧接着有人跟了一句,“期待这一天早日到来!”
来源: 新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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