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村名北极

有村名北极

首页休闲益智我的绿洲极光更新时间:2024-06-08

【烟火人间】

作者:王充闾(辽宁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有村名北极,无客不南来。”这副妙对的产生,缘于几年前的一次结伴出游。

时当盛夏,参加完在海拉尔举行的学术研讨会,沪上的吴教授约我同游漠河北极村,我欣然应承,说那是我的旧游地,我可以充任半个向导。

途中交谈,我追忆了初访北极村时的观感:滚滚东流的黑龙江,在这里绕了一个弯儿,将它环抱起来,令人记起老杜“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的诗句。长堤信步,瓦蓝瓦蓝的天,点缀着几朵白云;树冠墨绿,叶片上仿佛闪动着亿万个小镜子,透着一色清新、灵澈。堤边铺晒着一些新割下的青草,透出浓浓的花草香味。久违了,这花香草香!童年、故乡,不期然地回复到眼前。

江堤内侧,坐落着一户木刻楞式农家房舍。四面墙壁全由圆木垒成,隔寒蔽热,冬暖夏凉。园子里栽种豆角、茄子、西红柿,篱笆上挂满了脆嫩的黄瓜。正在园中劳作的夫妇,听说我远道而来,赶忙从井里汲出一桶清水,又摘下几根黄瓜,浇水洗涮。男主人说,吃吧,这瓜有说道呀,它们长在祖国最北的人家。

夜晚,村里安排观看极昼、极光。将近23时,游人聚集到江边的一处开阔地带。这哪里是深夜啊,西边的暮霭还未退场,东面的朝霞已经起身了,北面白光光的,看去既如傍晚,又像黎明。在这里,人们的一些常识性概念被颠覆了。“太阳东出西落”——不,日出的方向应该是偏北。“晚霞朝晖”,就是说,一个在晚上,一个在清晨——不,在这里二者可以说是同步现身。李商隐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朱自清先生嫌它有点颓唐,改为:“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在这里,不仅夕阳好,黄昏也更长,从晚五点算起,总有六七个小时吧。

我的这些描述,益发燃起吴教授的兴致。到达北极村,酒店住下,简单用过午餐,他便笑着挥手:“老兄很会吊胃口,听着入迷了。走!抓紧出游。”

这样,我们便穿过林丛,踏上栈道,来到了北极沙洲。这是半个世纪前一次特大洪水过后形成的一片沙淤地。说是“沙洲”,其实是道地的绿洲,满眼绿意葱茏。因为刚从呼伦贝尔草原过来,脑子里立刻唤起绿浪接天的记忆,竟不知此身何处。

虽说我是旧游重到,可是,般般都感到新鲜、醒眼,处处焕然一新。游人增多了,可看的景点各具特色。就说这个北望垭口广场吧,触目可见的石头上,都刻着形体各异的“北”字,据说共99个。我们边走边看,发现了晋代王羲之,唐代李世民、欧阳询、贺知章、怀素,明代王铎,以及今人*的笔迹,一个个斗艳争奇,丰姿潇洒。

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座三棱锥形、银白色的雕塑,三条棱从中心以120度角散射排列,在斜阳的照射下,闪着熠熠的辉光,像是三只昂首向天、引吭高唱的仙鹤。实际上这是三个“北”字的半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雕塑,都是一个“北”字。字体以清代书法家邓石如的小篆体“北”字为原型。

吴教授站在塔下,面对午后的斜阳,说:“全国各地的人,都来这里看‘北’,可是,对于北极村来说,只有南。”“咔嚓”一声,他那一瞬间的形象,被我定格在相机里。

扫视地面,发现石板上绘有一张硕大无朋的中国地图,上面标着全国各个省会城市,并且载明到这里的直线距离。他找到了上海:2420公里。那么,祖国哪个地方离这里最远呢?应该是最南端的三沙市的曾母暗沙吧?一看,是5664公里。

右行不远,见到一块略似中国地图形状的大石头,上面刻有一个五角星,这是北京,右上方顶端还有一个小红点,这无疑是北极村了。巨石旁矗立着一根高大的木柱,上面钉有指示不同方向的十多个木牌,分别写着开罗、悉尼、新德里、华盛顿、莫斯科等世界著名城市的名字,并都注明着与此地的直线距离。

我们议论说,这里的设计颇见匠心,富有开创意识。北极村的历史没什么特点,就是说,时间优势不明显,那么,就充分地在空间方位上做文章——把人文意蕴同秀美天成的自然景观结合起来;把书法之类的传统文化同抽象派的现代雕塑艺术结合起来;把现实中方位上的特殊性同中国古代的“北辰”“北斗”概念结合起来;特别是抓住人们“常在他乡忆故乡”的心理,以北极村为基点,标示与各地的空间距离,以一线情丝把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游人同北极村联结在一起。精巧的构思,以素朴、自然的形式出之,收到了很好的美学效果。

听到这些,导游过来,请我们题词。吴教授便在纸上题写了本文开头引述的那两句话:“有村名北极,无客不南来。”我说:“‘北极村’‘南来客’,天然恰对。”我题写了一首五绝:“情动南来客,欣题北地书。江村邀俊赏,览胜乐何如!”

结记着要去看望上次到过的极北人家,我很想念那对善良纯朴的夫妇,还有那清脆的黄瓜、奇特的木刻楞。这次在海拉尔开会,获赠一份十件套的俄罗斯套娃纪念品,生动可爱,我想转赠给他们。可是,问询结果却是,房主已经搬迁,不知去处。闻之怅然。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莫梅迪有言:“在人的一生中,他应当同尚在记忆之中的大地,有一次倾心的交流。他应当把自己交付于一处熟悉的风景,从多种角度去观察它,探索它,细细地品味它。他应当想象自己亲手去触摸它四季的变化,倾听在那里响起的天籁。他应当想象那里的每一种生物和微风吹过时移动的风景。他应当重新记起那光芒四射的正午,以及色彩斑斓的拂晓和黄昏。”我于北极村,就是这样。

窃以为,真正有价值的游观,在体验、欣赏之外,还应有思考与寄望。我深情祝愿:在现代化、商业化的大潮中,这里能少些喧嚣的声响、感官的娱乐,多些文化底蕴,尽可能保留质朴、自然的本色。从北极村走出的作家迟子建在文章里说过:“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灭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她生于斯,长于斯,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她把此间称为“梦开始的地方”。之所以说这番话,就是因为她实在太爱北极村了。

《光明日报》( 2023年05月08日01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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