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群嘲的爆款《十三邀》背后:许知远是如何从反潮流者意外成为了潮流本身?

被群嘲的爆款《十三邀》背后:许知远是如何从反潮流者意外成为了潮流本身?

首页休闲益智网络冲浪者节奏骑士更新时间:2024-07-30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52期,原文标题《许知远:和世界对峙》,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许知远有多重身份,是故事脉络交错复杂的文化人。他自嘲是“不靠谱”的作家却花了五年时间写完《青年变革者:梁启超》第一卷;曾对新闻事业保持激进乐观的心态,做过多年的新闻记者,和曾经《经济观察报》辞职的同事一同创办了单向街书店,几经转型成了文艺青年心中的乌托邦代表。许知远如果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对于大众来说他应该仅是一个思索时代的知识分子形象。2016年由他主持的《十三邀》节目上线,因为其表现出对各类新生潮流事物的质疑,成为网友群嘲的对象,一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反潮流”者却意外地成为潮流本身。

文/卡生

许知远


《十三邀》的争议背后

认识许知远是三四年前,那时他的《青年变革者:梁启超》第一卷写了几万字,第一季《十三邀》刚录了几期,在网上播放量一般。他写书写得有些焦虑时,就出门见见老朋友,喝上一杯威士忌。那时的许知远和现在没有太大的区别,白色衬衣、牛仔裤,一头有些凌乱的卷发一直是他的标配。酒过三巡,我们聊起了喜欢的女演员,他说很快要做一期节目,采访很久没有拍戏的俞飞鸿,他说这是他喜欢的一类女演员,尤其是《喜福会》中惊艳的少女以及《千年敬祈》中自我压抑的女性,都给他传达出一种疏离的诗意。许知远从不吝啬赞美那些让他觉得美好的女性,这是他的真实。

过了没几个星期,许知远采访俞飞鸿的这期《十三邀》在朋友圈里频繁刷屏,网友们一拥而上嘲笑起了这个表现生涩、不安的主持人。这或许是许知远做第一季《十三邀》时最高的一次转发量。仔细观看这一段采访,许知远确实在镜头前表现得十分局促,某一秒钟突然的脸红以及试图要让对方放下戒备的努力痕迹,都被镜头无情地记录了下来。网友已经顾不上仔细聆听这场对话,许知远登上了娱乐的热搜榜。此番群嘲未停息太久,第二季《十三邀》里许知远采访马东、李诞的视频才是成了爆款,真正成为众矢之的。

此时,马东的《奇葩说》和李诞的《吐槽大会》深受年轻人的喜爱。在许知远的提问里,他对新的语言体系发出的质疑和警醒变成了读书人的食古不化,他对理想主义传统的缅怀和对当今娱乐价值的追问变成了“想太多”的尴尬。时隔多年,我问起他当年的“偏见”来自何处,他说:“所谓偏见在我的词典里是一个中性词,它代表的是一种审视与质疑,提出的问题确实是出于我本质的好奇心。我认为,所有的文化都应该透过审视的视角,而不是一味地接受或是排斥。”

许知远说自己是害羞的人,从来不会看剪好的成片,那些对谈存在于和当事人碰撞时发出的瞬间。他很清楚,这种碰撞里有自己笨拙的发问,也有尴尬的沉默。“我觉得真实的谈话本身就是会存在摩擦的,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用流畅的表演来完成一场对话呢?”

尴尬是真实的,好奇与不解似乎也是真实的。

《十三邀》里的嘉宾大多是各自领域里的杰出人物——小说家、哲学家、成功的商人、武术名家、导演、演员,对于被采访的人物许知远有着不同程度的矛盾感,一方面这带有某种功利色彩,他们可能带来的影响能对知识分子日渐边缘化的趋势做出某种报复,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这群人是这个社会里不同视角的切片,通过他们可以侧写出这个时代不同的风貌。这也是《十三邀》取名的原因,十三不靠,包罗万象,人物是时代的镜像,无论何种情态皆为真实。

曾经在一个采访里许知远说起对自己的希望,希望自己既老辣又天真。这种矛盾感很天然地给《十三邀》带来了爆款的潜质,反抗、质疑、好奇和不解一并呈现。《十三邀》现在已经到了第四季,人们似乎已经开始听到除明星外越来越多各类文化名人的声音,西川的诗歌、王建谈论巴赫、项飙谈论人类学,在对娱乐化提出质疑的同时,许知远似乎更愿意把各类文化传统带入到大众文化平台的系统里。许知远的主要观点里,偏见的产生某种程度上是我们世界里的稀缺,我们因为太希望和谐,而放弃了自己的观点。

在第四季,许知远对话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在五分钟的时间里,这场谈话从理论走进了我们日常面临的生活。许知远问,现代社会里,“附近的消失”对人本身的改变是什么?项飙从附近的消失到我们对抽象系统例如支付宝的信任,推导出对社会关系和爱的信任的消失。这个过程的逻辑对大众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但又似乎解释清楚了我们目前的处境。在这场对话里,我看到了许知远史无前例的松弛感。“其实我想传递的是一种概念,如果我们的时代开始在大众传播领域讨论考古学、物理学、人类学……,我们的娱乐方式会不会变得更丰富多彩?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让娱乐那么狭隘?”

2018年,在戊戌变法120周年之际,《十三邀》出了谭嗣同的节目,从一个已故之人的视角串联一个时代的变幻风云。他还提起,未来也许可以做一期节目,和窦唯在小馆子里一起吃面,“也许我们一句话都不说,就坐在一起吃一碗面,录完吃面大家各自散去。有时候沉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许知远觉得节目制片人李伦和团队是信任他的,还能在“娱乐至死”的年代做出各种自由的尝试。

群嘲带来的热议,让越来越多的人慕名来看他的节目。节目组并没有剪掉那些大段的沉默,反而是来一个更大的特写,放大了许知远脸上的不安。这招很奏效,年轻人喜欢看到这种尴尬,因为它比一般的综艺节目真实。《十三邀》在豆瓣上从第一季8.3的评分到第四季的8.8,单集播放量平均达到3800万次。《微博2017年白皮书》显示,《十三邀》已成为一线城市最受欢迎的文化类视频节目,其中受众群体集中在21~35岁的白领人群。我不禁在思考一个问题。《十三邀》被群嘲的鼎盛时期主要源自许知远在节目里对潮流文化的不解和质疑,然而,今天《十三邀》的观众群体却是那些他最不能理解的青年们。那些认为许知远是售卖“偏见”的观众为什么要为这种不合时宜的偏见买单?三年时间里,是观众的心态变了,还是这档节目变了?

第三季,许知远做过一期和二次元世界的对话,当许知远和两位宅舞艺人坐在同一辆车里时,他神情里的局促不安让他无力掩饰,当行走在动漫展看到花里胡哨的cosplay年轻人,表现出的惊愕和茫然让他觉得“没法说”,这期节目最大的看点是误闯进二次元世界的许知远。这种场景很有代入感,很多无法理解二次元的观众一下子理解了许知远的处境。越来越多的理解,让一个反潮流者成为潮流本身,这显然是这个时代的荒诞所在。

我和许知远聊起他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主持人了,不犯错,还很正确而体面时,他露出了惯有的羞涩表情。“我挺怀念以前更不熟练的时候,那是一种生涩的摩擦,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应该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访谈里过去的突兀就是一种和世界对峙的方式,没了它,我反而觉得是一个问题。”

我一直觉得《十三邀》的存在很像是许知远的“曲线救国”,对潮流的不解出于好奇,对更遥远诗意的追问才是这个节目最终的本意。陈冲最近在接受许知远《十三邀》的采访后,在微博上回忆了那场淅淅沥沥雨中的专访。“我们是为了同一种精神而欣喜,同一种人格而坚持,同一种逝去而悲哀,同一种情操所感染……”许知远的初心并未表明,但有人懂得他。时代变迁,你知道终归会有共情的相逢。

“勉强的商人”

曾经在豆瓣上流传着一个帖子,出自许知远单向空间的年轻同事。其中写道:“看《十三邀》最大的乐趣,就在于看这些人精们怎么把许知远怼回去。因为继上次我们情不自胜地辱骂了老板之后,单向街书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老板本人终于第一次向基层投来关切的目光,又发红包又送水果,让奋斗在一线的我们受宠若惊。”听上去,许知远是一个不错的老板,年轻的同事就算怼了他,他的反应却是开放、包容的。

许知远聊起商业,不加掩饰地依然持有质疑。同是创业者,在《十三邀》第一季里许知远和罗振宇有过一番时代与商业的对话,许知远在面对大谈特谈商业模式的罗振宇时,表现出了很多不适。他在《偏见》一书里这样评价罗振宇——“颇感不适”且“备感好奇”。他不适的是一个文化人最终为什么用一种可疑的、大杂烩式的知识抛出“U盘化生存”之类似是而非的概念,好奇的是那些被信息、资本、名声所造就的新浪潮的冲浪者,是如何在壮硕身材中保持了某种轻盈的姿态?

所以当我们谈论单向空间的运营时,他毫不忌讳地评价自己是一个“勉强的商人”,虽然努力想获得商业上的成功,却又不完全相信商业上的逻辑。商业让他妥协了吗?他说,或许有,可能和岁数渐长有些关系,越来越了解个体的不易,况且公司要养活百来号人,无形中多了一份责任。

在创业前,许知远是一名媒体人,在《经济观察报》做主笔。据单向空间现在的首席运营官,也是当年他报社同事的张帆回忆,要开一家书店的念头是在工作间隙产生的,看书的年轻人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乌托邦书店。那年许知远29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在离职信里写道:“尽管它对我没有直接影响,但我想在一些时候,总是要捍卫一点基本的立场吧!”

2005年,几个同事一起在圆明园东门咖啡馆旁边一个带院子的小屋里开了单向街书店。名字来自本雅明著作《单向街》,许知远说要“把巴黎的左岸搬到北京的圆明园”,希望单向街书店成为一个思想上的沙龙客厅……张帆回忆,那时候老许交游很广,开了书店招来很多的朋友做沙龙嘉宾,让单向街沙龙很快就出了名,随后赶上了房租上涨,最后书店关门大吉,第一次创业就这样黄了。

后来有朋友推荐把书店开到蓝色港湾去,有一段时间可以免房租,后来单向街除了卖书,也开始经营咖啡,初步实现了收支平衡。2014年是单向空间的转折点,正好赶上那段时间风投正盛,公司融资千万,开始转型为以内容为核心,以线下文化空间、沙龙活动策划和文创衍生产品为主营业务的机构,同时开始发展新媒体业务,有系统地做自己的出版MOOK杂志书《单读》,还开发了相关的衍生产品,例如文艺青年必入手的单向历。

商业之外,许知远的“任性”并没收敛,他自己喜欢穿人字拖,他认为人字拖代表着一种开放和不被束缚的自由,所以单向空间出品了“十三拖”,正儿八经地卖起了拖鞋来。喜欢喝酒的许知远在出版了《青年变革者:梁启超》后,还出品了“变革者”的小瓶装黄酒。在张帆看来,许知远总说自己不是好的商人,是因为他极具好奇心和创造力的个性,害怕重复自己和重复别人。许知远把思考商业模式和运营的工作分给了值得信任的老同事,自己承担的更像是保持文化品质的角色。许知远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让单向空间在一帮懂商业的人手中反而有了更快的发展。

采访快结束时,我问他:“你觉得现在你还是一个‘刺头’吗?”他笑着说:“我觉得我从来不相信平和这个概念,我觉得人一生是一个永恒的挣扎,但它挣扎的方式可能更深沉了,或者说更有力量,没有必要随时随地展现出来。”

行走在美国旧金山的许知远


从质疑中寻找理解

三联生活周刊:在《十三邀》里,你当时对马东人生底色的追问,是你真的觉得《奇葩说》这样的形式不应该存在吗?

许知远:当时采访马东,是我好奇为什么会有一种新的语言方式的兴起,大家为什么会喜欢《奇葩说》这样的形式存在。有时候我想,和他们的聊天是为了帮助我更理解他们,但我后来发现是不是我们在面对现实的时候,我们有了更多的无力,这样的节目是为了我们的无力感而找到辩词。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你了解年轻人吗?

许知远:年轻人的生活是由现在的热搜构成的,什么样的东西是热的、潮流的,你就去关注它,我认为他们失去了分辨能力。在《十三邀》处于风口浪尖的时候,很多人认为我是和年轻人有冲突的,但最终证明他们在我的尴尬中看到了自己的境遇。他们比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表现得更像是刺猬,害怕自己受到伤害,用尖锐的语言包裹自己,这样的姿态反而是脆弱的标志。实际上在我们目前的语言模式里,缺乏温暖更缺乏理解,这都是现在年轻人内心更真实的渴望。

三联生活周刊:你常在访谈里聊起时代精神,你认为什么是时代精神呢?

许知远:此时此刻我们的语言是由技术、消费、娱乐构成的。过去的语言思想体系某种程度上已经消失。实际上,那些被普遍认知的事物,我们都应该保持怀疑,当你加入到大合唱的时候,你已经选择了安全,但同时也是懒惰和胆怯的象征。当你害怕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候,你正在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所谓时代精神,它是一种超越时代的精神,说得实在一些,是一种当下会受到误解,但你势必要提出问题的精神。

三联生活周刊:你花了五年时间写《青年变革者:梁启超》,你是觉得自己和他有某些共同之处吗?

许知远:梁启超在当时的时代是一个反叛者,他应对变革时的勇敢与迷惘,激发了我强烈的共鸣。我相信书写历史的人永远是那些关键的少数派,而我一直对这样的少数派充满了好奇。在写这本书之前,我阅读了大量的资料,虽然日常的写作十分枯燥,但在千头万绪的思路中一旦找到了事件的关联,就像破案的过程一样有着意外的惊喜。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那些曾经群嘲你的说法?

许知远:那种攻击其实不是说对我,它的目标是一种很强的反智浪潮。已经积累了很久了,我可能在那个时间正好是个靶子。反智浪潮它代表了一套知识的话语系统,大家都非常不喜欢。没有人会接受完全的批评,但是我相信个人内心的节奏和秩序。误解是一种常态,然而我坚信的是少数派提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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