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七爷
作者:凌波(山东)
2021年3月2日(农历正月十九)中午十二点二十分,傻子七爷以一个童男子的身份过完了他充满磨难、也给更多亲人带去磨难的一生。
七爷是我曾祖父弟弟的唯一儿子,生于1935年,据我曾祖母讲,他的母亲(即我曾祖母的妯娌)怀着他的时候体弱,吃过中药,因此耳聋是“福”里带来的,由于下生就耳聋的厉害,导致五六岁了才会说话,且呜哩哇啦说不清楚。关键是性情也跟别的正常孩子不一样。上世纪三十年代,家里还是大门大户,上至他的祖父祖母,伯父伯母,父母,几个姑姑,伯父家的哥哥姐姐,为了这么一个聋孩子,全家竭尽全力教他写字,对口型、发音,读古诗,开发他的讲话表达能力。
日子本可以这么岁月静好的过下去,然而七七事变后,日本人的铁蹄踏遍中原,七爷的父亲在他不到三岁时,跟随当地的抗日队伍奔赴前线。这一去就是八年多,再见这个傻儿子,他已经快十二岁了,个儿窜得比同龄的儿童还要高一些,可他的情商已经明显使人忧虑,一个家庭中有一个傻子是耻辱,是丢人的不风光的,我的二曾祖、七爷的亲爹一定这么认为,他感到绝望,因此,当他回到亲人身边,看见日思夜想的儿子不解人情世故的另类模样,好强的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皮靴一脚一脚踢在傻儿子的身上。所以老姑妈们都说,他的耳聋加重是父亲的一顿皮靴踢出来的!家里人看见他挨打都护着他。尤其他的大娘(我曾祖母)一边护住他,一边说,打你还不赶紧跑?他和伯父家其他的弟兄都是由祖父启蒙开始学习国学。后一块上学读书,即使到青岛逃难时,四叔也克服各种困难,安排家里所有学龄期儿童进入子弟小学上学。
在学习方面,他天生的聪明,祖父从没放弃过他的学习,一直读到考取师范。师范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离城二十里的乡村小学任教,语文、算术都教。姑妈给我描述过他教课的时候,穿着我曾祖母给他缝制的灰色长袍,那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教了大约二年,突然有一天学校方面让他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从此没有了下文。原因归结为镇不住学生,上课的时候,调皮捣蛋的男生到讲台上抱住他的大腿嘻戏,他所有的声嘶力竭都用来对付亲人,对待外人,尤其是一个纠缠在腿上的淘气男孩,他表现出的不是一个老师的威严,而是有点害羞的嘿嘿一乐。当然镇不住学生只是一个托词,那时候各种运动开始了,他那参与八年抗战的父亲因为一节体育课被打成反革命,他的命运也从此改写。
我的八爷常常慨叹,他这个年纪的教师如果能找上,就是离休待遇了。
有时候世界是个悖论,一个傻子不识字是正常的,一个识字,并且书还读的那么好的傻子,他能算个傻子吗?然而,他不是个傻子又能算什么呢?在某一些心智方面,他又确乎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呆傻,读过书的傻子傻起来更拼命,更不可思议。
人们的哲学理论总是运用的头头是道,说某一种缺陷是由于环境、教育等等耳濡目染导致。七爷的性格特点却完全套不上这个理论,他的疑病是天生的,所有亲人都是“小偷”!没有一位亲人逃脱过被他当成小偷的厄运。小时候,“偷”他最多的是妹妹,一个人在世上,哪怕再贫穷,总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他那些根本未失踪或者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是他把别人视为小偷的理由,从来不考虑,冠名小偷给亲人会带来多大伤害,什么事都能随随便便可以怀疑的吗?过了许多年,他的疑病到达疯魔状态,闹到损坏家人名誉时,我二爷爷慨叹:“他这是病啊,娘胎里带下的病!”没法怪罪他。
我二曾祖母去世后,少了母亲的庇护,妹妹再也无法忍受这么一位哥哥整日怀疑并且一口咬定她偷了他的东西的折磨,她在十一岁时愤而离家,一路徒步走去胶州姥姥家寻求舅舅的帮助,作为孤儿的身份长大的妹妹后来嫁给一位军官。生活终于安定下来。后来不知怎么走漏风声,被她的傻子哥寻到消息,千方百计找了去,那个敏感的年代,家庭成分高于一切。傻子哥的搅局使得妹夫不得不和妻子离了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已经有仨孩子的妹妹仰天长叹:“谁让我摊了这么一个哥呢?”
七爷被学校辞退后,给一户拉茶炉的刘姓人家挑水,干些佣人的杂活,吃住都在人家里,因为那年代家人都被扫地出门,不让住家里。一直到七十年代,政策稍稍放宽,找有关部门要回老宅,这时拉茶炉的老人被女儿接去外地,茶炉不开了,七爷不得不搬家,老宅早已破败不堪,院墙都被人扒光了。当时,七爷和父亲在修胶莱河的工地上,是母亲给他搬的家,大大小小的家具、被褥、衣物、盆盆罐罐,一样一样的搬来家,天都亮了。
那时候,母亲怀着弟弟,为了给他垒院墙,到碾头桥边的深沟里拾石头,她已经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一手挎着一架筐的沉重石头,一手用抓钩的柄充当拐杖,艰难的从沟底往沟崖上爬行,脚下稍微有个闪失就有可能滚落深深的沟底,石头砸在母亲身上,性命都有可能不保,更不要说是腹中的婴儿了。母亲就这样一次次的下到沟底往上捡石头,拾的石头堆在一起,等父亲下工用推车推回家,给他砌墙。后来母亲要临盆了,实在下不了那么深的大沟去拾石头了,她向大姨家“借”了些砖,让老姑妈的大女婿给七爷砌起来院墙。这一切的行为,只是出自母亲朴素的家族观念,以及,她的慈悲心怀。
关于母亲的择偶,童年一直住姥姥家的大表姐说,母亲是一个万事要求简洁的人,她看惯婆媳矛盾引发的种种没法理清的纠结,哪怕没人看孩子,自己苦一些,她本能上也抵触生命耗费在无意义的琐碎纠葛中,因此大姨给她介绍父母早亡的父亲时,母亲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过了许多年,母亲感叹,没有公婆,这么个仅仅是公公堂弟的叔公,带给她的苦楚和麻烦却比真正的公婆多的多。她给他做衣服穿,烀饼子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在我们幼小的童年,母亲忙累成什么样,都不敢把孩子托付给神神癫癫的叔公照看哪怕一分钟,孩子一旦哭闹起来,他那暴怒无常的脾气把孩子掼在茅坑里不是没有可能。
七爷对外人很客气,总是嘻嘻乐着,一副憨憨的好脾气模样。他伤害的都是爱护他的亲人,对于欺负他的人,他都无计可施,父亲也因此受尽折磨。七爷前面那家人翻盖房屋时硬生生往后坐了几米,七爷的院子迅即就缩小了许多,他跟那家人争吵时被打断了手指,父亲去庇护七爷,那时我大约五六岁。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年轻的父亲气的脖子上的青筋突起,脸黑紫黑紫,他的嗓子最后都哑了。这一切磨难都为父亲的早逝埋下了伏笔。
因为是个傻子,他那些对于别人的伤害仿佛无知无觉,对于我们,包括临死也对他这个傻子侄儿放心不下的曾祖姑母,所有的爱与付出他也同样无知无觉,仿佛这一切的爱都是他应得的,他从来不知道感恩是怎么一回事,相反他从对待他最亲的人那里寻找可疑的缝隙,偏执的神经控制着他钻进这莫须有的缝隙里无法走出,仿佛一种迷途愈陷愈深,他怀疑一切给他帮助和爱护他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偷走了他的东西,他那些充满了气味儿的衣服、鞋子,甚而牙签、剪指甲,甚而他泡在瓷缸里的假牙。有一次他怀疑二楼的邓爷爷偷了他的羽绒马甲,因为邓爷爷也穿了一件羽绒马甲。他跑到人家里大吵大闹,摔东西,邓爷爷是个国学底蕴深厚的正派人,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年少跟着当地名医抄药方。他怎么也不明白,老了老了,会背上“賊”的罪名,老人颤颤巍巍来找我,说不知道怎么得罪老毛了?气的哆哩哆嗦。傻子一根筋起来,谁也收拾不了,后来警车开进来,他也不怕警察,在他的头脑里,他是那么义正辞严,仿佛全世界都欠他的,他开始破口大骂出警人员,甚至警车要开走的时候,他跳到车头前面挡着,他的胡搅蛮缠最后把早晨出警的年轻的小警察给骂哭了,因为既不能跟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动手,更不能跟个疯子一般见识。后来有一天,他上楼时在邓爷爷家门口摔倒,头部流血,邓爷爷不计前嫌,又颤颤巍巍到我家叫我给他去包扎。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类似事件层出不穷,其他亲人都在远方,父母和我们姐弟俩常常被他搅扰的鸡飞狗跳,却从来不忍心丢下他不管。
新千年来到,国家有了残疾人政策,当弟弟找车拉着他去这个平原小城唯一的精神病院检查核实病情的时候,我们这些晚辈又何曾去计较过他带给父母的那些额外的艰辛,甚至致命的打击。检查是为了给他办理残疾人补助,当他拿到那证件时,他不服气的对我说:“我是精神病吗?呵呵,笑话!”就像所有醉汉都声称自己没有喝醉一样,神经失常的人对自己神经失常无知无觉。我们哭笑不得,这种哭笑不得从小伴随我们姐弟俩长大,也习以为常。
当他晚年把这种糊涂演绎到极致的时候,隔几天就要来一次家庭暴动,他跳着高的吼,有一次被我的同学遇到,她不能相信八十岁的老人还有这么大的气派,她也没见识过这种歇斯底里,惊吓的由南屋躲到我家的里屋去了。一个疯子给孩子成长带来的肯定是负面的影响,当我的孩子无可避免的经历这些的时候,亲情的流淌就稀薄了,在我的一对幼年的孩子心里,因为总是涉及到妈妈的安全,就不单单是稀薄,而是本能护卫母亲的警觉了。
当我和弟弟去往殡仪馆的路上,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告知结果,女儿说,他那么样的对待你和姥姥,为什么还要去给他送行?不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懂事的女儿旋即就理解了妈妈和舅舅。
也许没有他那些防不胜防的袭击和惊扰,父母至少可以多活几年。父亲临终真是心力交瘁,他说,还指不定谁先走呢?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日益的力不从心使他发出对七爷“淘人”的感慨。七爷走,父亲离开人世已经十二年了!他比七爷还小十岁!
母亲去世前身体已经很虚弱。一个绝早的清晨(通常他在清晨发病的时候多,因为经过了一个漫漫长夜的臆想,到天露明的时候,他便一厢情愿的笃定臆想的都是可成立的事实),七爷据说是找不到他发馒头的引子(一种土法的酵母),天气渐冷,他的棉衣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一大早,他气势汹汹砸门兴师问罪,母亲不明所以,他以往数次发疯,我和弟弟都想办法奋力保护出母亲不受惊吓,这次是全无防备,孩子都还没上学,母亲还没有起床,因为猝然受惊,母亲冠心病发作,我急忙给远在东部的弟弟打电话。派出所出警都没能制止住他发疯。最后街办的人出面连哄带拖,将他弄到他的楼道口,弟弟才得以把母亲扶进车里,火速往医院赶,这多么像一出惊险剧,然而它不是,它是活生生的现实!也就是在那走投无路的时刻,我起了搬离此地的念头,这个念头显然不符合现实,病危的母亲根本受不了搬家的折腾了。抢救之后,有一位熟悉的中医给母亲搭脉,他说,你看,心脏都这样了,我们这些医学的门外汉都看到那条关乎心脏的脉搏凸起来的惊心动魄。
我一直都觉得,是父母的善良及亲人的呵护使得七爷肆无忌惮,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跳高“发作”,之后不久母亲离世。
母亲去世后一年,按照政策,七爷去了养老院,在那里过了三个春节,住了两年半。2021年正月十九无疾而终。
虽然正月十七我和弟才去看过他,但他真正离世人世的那一刻,我和弟弟几乎同时悲从中来,他给我们带来那么多麻烦和伤害,按理说不至于恸动。然而到这一刻我们才明白,其实我们对他的情感早已渗入每一寸成长的肌理,尽管他是个傻子,从没蹲下身来抱过我们一次,照顾过我们一天,也没给我们买过哪怕一块糖那么微小的礼物。我祖父的三个亲弟弟都在远方。唯有他是除了父母之外,陪伴着我们长大的父亲这边的亲人,尽管这种陪伴只不过就是晃荡在我们跟前的身影,我们没有爷爷,从小到大,是喊着他“爷爷”“爷爷”,这么样的一种状态天长日久渗透进血液里。驱车赶往殡仪馆的时候,弟弟慨叹:“骨血真是了不得啊!” 根植在我们心里的某些情感竟然会那么确切鲜明。
正月十九是个晴天,略冷。生活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世而产生什么改变,花骨朵还待在树枝上,只有当一个从小到大一直出现在你生活中、血脉相连的人真正离开,你知道世界从此又缺了一块。
一些追寻、向往、渴求赶在一个生命抵达之前断然关闭,我泪眼朦胧,通往焚化炉的甬道仿佛弯成弧形,工作人员推着车消失在拐弯处,意念中突然响起高祖父朗声诵出:“车辚辚”的诗句。大火来了呀,快逃!然而没有人逃脱这一场“火灾”,那是世界的出口,逝去的人将抛下一切独行。那些威胁、侮辱、恐吓,苦苦的周旋不再打扰。
弟弟抱着骨灰,骨灰上蒙着红布,我跟在弟弟后头,左手提着烧纸,右臂弯里抱着一大束鲜花,鲜花是白菊和金菊,似乎哪儿有点拧,这样一个傻子七爷,他充满疑虑的、为糊口奔波的一生何曾有过和鲜花为伴的日子?骨棺上一块四方的红布,轻而易举的就蒙上了一个人几乎一个世纪的哀愁、眷念跟挣扎。这个喧闹的同时又痛入骨髓的人世、恋恋红尘的人世,迅即滑出掌心。一生的重负、愤恨、爱恋,寸断柔肠顷刻间全部卸下!死,就是彻底的失去,又像是彻底的反抗。
在和弟弟往回走的路上,背对夕阳,永恒的平静似乎终于到来,这时我们知道,我们和童年已经彻底扯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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