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明慈发现锁骨长出一颗痣。
猩红、浑圆,像一滴血珠溅在雪白的皮肤上。
一开始他没在意,只是照镜子时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但过了段时间,那颗红痣在变大,像一滩血水向下流淌、蔓延……快要占据整片胸膛。
明慈觉得应该去做个检查。
就在去医院的前一天夜里,他起床途经镜子时,下意识地看了眼。
——那抹猩红消失了。
明慈走到镜前,仔细观察锁骨和胸口,皮肤雪白干净。
他松了一口气,正要去关灯,却瞥见后边一道模糊的身影。
“明慈……”
它缓缓迫近,柔软的肢躯拉长,像交织的红绳拢住明慈的身体。
“不可以、抛弃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湿热的吐息裹缠他颤栗的肌肤,呢喃低语如此响起。
落在锁骨的红痣,最终长成猩红诡异的怪物,日日夜夜纠缠着他。
《它藏在我的身体里》小说
猩红
明慈刚洗完澡,浴室水雾弥漫。
他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伸手一抹,朦胧的镜面被擦掉水汽,映出他湿漉漉的模样。
苍白的皮肤被水浸透了,被灯光一照,泛出白瓷般的冰冷光泽。
水珠从乌黑的发梢坠落,顺着脖颈缓缓流淌,落进凹陷的锁骨窝,盈盈水泽里有一颗浑圆的红痣。
明慈静静地盯着这颗痣。
两个月前,他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无意间发现锁骨多了一个红点。
起初它只有针尖那么小,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清楚,因此他没有在意。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它逐渐从微小的红点变成小巧的血痣……再到现在,像一抹殷红的朱砂凝结在皮肤上。
如此鲜艳灼目,让他每次看到都想试试能不能用力擦掉。
明慈抬起手,指腹缓缓抚过锁骨红痣。
当然是擦不掉的,但触感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不像在抚摸自己的皮肤。
突然长痣并不是稀罕事,去网上一搜,很多人都有类似的情况。可是痣慢慢变大真的正常吗?会不会得了什么皮肤病?
再等几天,要是红痣还在扩散,那他就该去医院看看了。
“喵~喵~”
猫在门外叫个不停,挠得门板刺啦作响。
明慈从沉思中回过神,呵斥一声:“小咪,别挠了。”
他扯过毛巾擦了擦身体,穿上衣服拉开了门。只见狸花猫蹲坐在门口,仰起圆乎乎的小脑袋看他,一副乖巧无辜的姿态。
明慈抬腿从它头顶跨过去,反手关紧门,往卧室走。小咪迈着轻快的步子跟在旁边,用毛茸茸的身子蹭他。
他无动于衷,前脚踏进卧室,后脚就要无情地关上门。
在房门合拢的前一秒,狸花猫敏捷一蹿,像轻盈的绒球落到床角。
明慈面无表情:“出去。”
小咪仿佛听不懂,大摇大摆地走到床头,在枕头边卧成一团。
明慈指着地板,微微加重语气:“不准睡床,下去,小咪。”
小咪躺着不动,明亮的圆眼睛望着他。
“……”
他抿住唇,两步走到床头边,伸出双手将它抱起来。
明慈对猫猫狗狗感觉一般,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但小咪总归不一样,是母亲生前领养的流浪猫,母亲遗留给他的东西。
狸花猫被他养得很好,起码有九斤多重,抱起来沉甸甸的。
“小猪咪。”
明慈轻声嘲了句,小咪却伸出舌头舔舐他的手掌。
爱撒娇的黏人猫。
他唇角浮现一丝笑意,把小咪放到软椅上,轻轻拍了下它的脑袋:“乖乖待着,不准跳上床。”
几分钟后,明慈熄灭床头灯,躺到床上。
他合上双眼,呼吸逐渐轻缓绵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夏天的深夜,温度足有二十八九度。小卧室里没有装空调,立式风扇对着床吹,扇叶旋转发出呜呜的轻响,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动静。
狸花猫躺得四仰八叉,闭着眼打盹。明慈睡得很熟,胸膛随着心跳缓慢地起伏。
一阵阵微风吹过来,灌进旧T恤松散的领口,薄薄的白布随之浮动,隐约显露出一抹烙印般的殷红。
明慈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缩在胸前的右手抓了抓锁骨。
栖息在锁骨的红痣悄然扩散,犹如某种活着的生物,在黑暗中逐渐长大,像一滩浓稠的血水在光洁的肌肤肆意流淌。
昏暗中,细微粘黏的水声依稀响起。
明慈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呼吸微微加重。
这时,打盹的狸花猫察觉到了什么,倏地掀开眼皮,一双幽暗的猫瞳直直望向床中央。
在它黑白灰的视野里,一个陌生又诡异的深色之物正在覆盖主人的身体。
狸花猫霎时浑身炸毛,龇牙弓背。
它不明白那是什么,但生存本能发出警报,恐惧一刹那支配身体,它瞬间跳下椅子,逃进墙角和杂物之间的隐蔽空隙里,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柔软又温热的猩红之物仿佛一块拉扯展开的血色丝绒,正缓缓裹缠住明慈。
“唔……”
他睡梦中若有所觉,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猩红蔓延到了脖颈,轻柔又怪异的触感如同猫舌舔舐皮肤。
好像有东西在舔,小咪吗?
明慈半睡半醒,朦胧间感觉温热的东西在舔自己的脸颊,闭着眼嘟囔:“小咪,走开……别乱舔……下去。”
然而它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得寸进尺,向微张的唇瓣蠕动。
“小咪,听话……小咪!”
明慈陡然清醒,下意识抬手在脸边挥了一下。
舔舐感消失了,手掌挥空,没拍到猫。
他呼出一口长气,就势按开床头灯,小卧室霎时亮了起来。
嗯?猫呢?吓跑了?
明慈微眯起眼睛,四下看了一圈,发现猫缩在堆放杂物的犄角旮旯里。
“小咪,出来。”
小咪蜷缩着一动不动,警惕地盯着他。
呼唤不管用,明慈只好起床走到杂物堆前,将上面的塑料箱子搬下来,想把猫从角落里抱出来。但他的手刚伸到下面,小咪像惊吓过度应激似的,突然用力挠了他一下。
没等他反应过来,它已经闪电般地窜出卧室,钻进客厅的沙发底下了。
“嘶……”
明慈轻轻吸了口气,垂眸看着左手背的抓伤,不由皱起眉头。
倒也不是很痛,只是他的皮肤白,红肿渗血的伤口显得触目惊心。
睡到半夜被弄醒,还被养了两年的猫挠到流血,明慈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差。
他冷着脸翻找酒精棉和创可贴,没有管躲进沙发底的小咪。
幸亏小咪打过狂犬疫苗,不用担心感染狂犬病,所以明慈只是简单处理了伤口,贴上创可贴。
然后他关紧卧室房门,熄了灯,重新躺回床上。
门窗紧闭,房间里安静极了,他合上双眼,却毫无睡意。
先前没感觉疼,此时被酒精浸染的伤口火烧火燎,疼痛中夹杂一阵阵明显的麻痒,像有许多小蚂蚁在伤口里爬来爬去,非常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吱哇——
尖锐刺耳的开门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沉重迟缓的脚步落在客厅地板上。
老小区的旧楼房隔音不好,明慈在卧室里听得一清二楚。
三更半夜,明辉不知道在哪鬼混完回来了。
估计又喝酒了,醉醺醺地连路都走不稳,怎么不喝死在外面?
明慈无声睁开双眼,漠然地想。
噔、噔、噔……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卧室门外。
然后门把手被扭动,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惨白的灯光从门缝射进来。
明慈躺着没动,不用看都知道明辉站在门口,正探头往里张望。
“小慈?”
沙哑浑浊的嗓音响起,紧接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弥漫开来。
明慈置若罔闻,脸颊隐藏在阴影里,没有搭理他爸。
过了几秒,明辉见儿子一动不动,便拖拽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客厅。
醉酒的人动作没轻没重,弄得一阵咣当砰咚,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明慈听着他爸忙活了好一会儿,片刻后终于消停了,慢腾腾地出了门。
这时他才转过脸,从门缝往外看,客厅的灯都没有关。
明慈磨了磨牙尖,起床去关灯。结果刚推开卧室房门,心里霎时一凉。
没关灯是小事,这老混蛋没关门!
枣红铁门大敞着,外面是黑漆漆的楼道。
原本躲在沙发底的小咪,早就趁机跑得没影了!
明慈没工夫生气,赶紧拿上手电筒和钥匙,出门去找猫。
小咪胆子大,出了门肯定会乱跑,要是在外时间久,跑出小区那就糟了。它是很常见的狸花猫,长得不显眼,到时候寻猫启事可能都没用。
“小咪。”
“小咪。”
黑蒙蒙的楼梯道,呼唤声幽幽回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明慈打开手电筒,一边慢慢下台阶,一边四处观察找猫。
自从前年这栋楼加装电梯之后,就很少有人走楼梯了。这里被居民当成堆放杂物的地方,每层楼转角的平台,都堆着破旧家具、花盆鞋架之类的东西。
小动物要是躲进这些破烂杂物里,实在很难找到。
冷白光束驱散黑暗,照亮眼前一小片地方。
晦暗不明的转角处,堆成山的破桌木椅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明慈放慢脚步,缓缓靠近,俯身往空隙里张望。
手电灯光一照,碧绿猫瞳森然反光,直勾勾对上他的视线。
瘦骨嶙峋的黑猫受惊弓腰,从破桌后面猛然往上一跳,将他握着的手电筒撞飞出去。
手电筒咣咣当当地往下滚,灯泡可能磕碎了,灯光完全熄灭。
周遭陷入黑暗,明慈心头浮现不妙的预感。
下一秒,摇摇欲坠的桌椅板凳纷纷倾倒,他急忙避让,不知绊到什么鬼东西,猝不及防从楼梯台阶摔下去。
很奇怪,一点也不疼。
仿佛摔进一滩沼泽淤泥里,潮湿、滑腻、柔软,似乎用力一按,指缝间就会沁出黏稠的浆液。
明慈伏趴着,乌黑瞳孔夸张放大,但视野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在失明状态下,其他感知变得灵敏且诡异。
心跳和呼吸声在耳中变调,成了陌生又古怪的窃窃私语。
涌进口中的空气逐渐浓稠,气流犹如凝成液体,拂过唇舌,滑入喉腔,向身体深处流动。
感知颠倒错乱,明慈大脑空白,无法吐出一点声音,浑身毛骨悚然。
分明只是摔了一跤,他却感觉坠入泥沼。
低语
鼻间依稀嗅到馥郁难辨的气息,浆液好像从颤抖的手指间溢了出来,漫过手掌,往上流淌。
不,是他在下坠。
坠进黑暗凝聚的沼泽里,由空气化作的淤泥将他淹没。
在这极其混乱的感知里,明慈无法度量时间,仿佛只过了短暂的一秒,又似乎是漫长的一小时。
直到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一束手电白光斜斜照到身上,他才从诡异的错乱感中抽离出来。
“谁?”早起的女人吓了一跳,语气很紧张,“谁在那躺着?”
明慈扶着楼梯栏杆,慢慢爬起身。
触觉、听觉、嗅觉全都恢复了正常,水泥台阶冰冷坚硬,但他应该没有摔伤,暂时感觉不到疼痛。
明慈抬起头往上看,灯光照在脸上,脸庞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陈阿姨,是我,明慈。”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是明慈啊,吓死我了。”陈秀松了口气,快步走下来,仔细打量他,“这个点你怎么躺在楼梯里?你家咋了?是你爸回来了?”
陈秀知道明家的情况,明慈母亲在世的时候,她们经常互相帮衬,既是熟邻也是朋友。
“他不在家。我刚才在找猫,小咪跑丢了。”
明慈客气地说:“陈阿姨,如果你看到了,帮忙知会我一声,谢谢。”
“小咪丢了?行,我要是看到,一定跟你讲。找猫也不能夜里不睡觉啊,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吓人!”
陈秀说到这里,转身去早餐车上拿吃的。她天天摆摊卖杂粮煎饼和八宝粥,现在没开火,只有杯装的粥能直接喝。
“你昨晚没吃饭吧?”她拿过一杯八宝粥递过去,“年轻人不能仗着身体好就不吃饭,看你瘦的。”
明慈立刻推拒:“不用了,陈阿姨,我吃过饭了。”
陈秀把粥硬塞进他手里:“拿着!我先出去摆摊了,你把粥喝了,赶紧回家睡觉吧。”
“……谢谢。”
明慈僵硬地道谢,目送对方推车进了电梯。
八宝粥温热发烫,热得明慈手心冒汗,他游魂般地荡回家里,总感觉欠了债,脑子里想的是该怎么把粥还给陈秀。
还回去肯定被她追着念叨,想想就头皮发麻。
不如……明天早晨从小区东门出去,趁她不注意,悄悄扫早餐车上贴的二维码,把钱付了。
明慈想到这里,舒出一口长气,终于能心安理得地休息。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斜照的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在陈旧的褐色木地板上映出一道明亮的光斑。
明慈摸过手机,按亮看了眼,锁屏显示14:22,8月13日。
距离大学报到的日期还有十几天。
明慈点开手机银行的账户,认真查看余额。
他高考成绩很好,学校发了荣誉证书和两万块的奖金。奖金已经到账了,大一的学费和生活费暂时不用发愁。
除了这张银行卡,他还有另一个账户,里面存着节假日兼职打杂赚的钱,零零散散,流进流出,还剩一千多块。
这两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指望过谁,也不需要别人来施舍。
像一株从花园里拔掉的兰花,移栽到野外荒漠,照样活了下来。
两顿饭没吃,明慈饿得肚子咕咕响。
之前买的挂面和鸡蛋,昨晚吃光了。现在家里的食物只有小咪的猫粮,以及陈秀给的那杯八宝粥。
他没有倔强到吃猫粮的地步,况且不是白拿人家的东西。
明慈撕掉薄膜封盖,大口大口地喝着粥。
八宝粥的米粒红枣和各种豆子全都熬化了,浓稠香甜,放了大半天,竟然还是温热的。
明慈没多想,以为天气热,粥凉得慢。
还剩一两口的时候,他侧过脸看向装猫粮的塑料桶,心想等会还得出门找猫,希望小咪没有跑出小区。
在他挪开视线的一刹那,杯子里剩下的深红色浓粥微微蠕动。
【明、慈。】
【我的、明慈……喂、食。】
明慈漫不经心地喝完最后一口,全然不知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喉管下滑,流进他的胃里。
他把空塑料杯扔进垃圾桶,出了门。
几个小时过去,太阳落山,黄昏降临。
天色黯淡,小区里还没亮路灯,绿化灌木丛里黑乎乎的,灰黑色的狸花猫躲在里面,明慈差一点没注意到。
他蹲在灌木丛边,打开一个猫罐头,小心翼翼地往里推了推。
“小咪,来,过来吃罐头。”
小咪缩在灌木深处,警惕地盯着他。
明慈声音放柔,耐心低唤:“小咪,过来,你闻闻,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罐头,小咪。”
等了大概几分钟,小咪可能实在饿极了,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小咪。”
他始终伸着手,等它过来嗅闻辨认。
小咪试探性地靠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等走到跟前,便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吃起罐头。
明慈屏住呼吸,想顺势摸摸它,谁知它猝然后退,仿佛碰到天敌般浑身炸毛,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
“小咪?”明慈不懂它为什么如此抗拒,往前探身想动手抓住它,“小咪,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不动还好,一动小咪越发惊恐,龇牙咧嘴凄厉尖叫,同时转身就跑。
“……”
明慈抿紧唇,看着它消失的方向,蹲在原地许久没动。
到底怎么回事?
难道跑出家门十几个小时就成了野猫,完全不认主人了吗?
明慈心情沉闷地回到家,拧开水龙头洗手。
手背粘着的创可贴沾了灰,被水打湿后更加脏兮兮,需要换个新的。
他揭掉创可贴的那一刻,当场愣住。
伤口消失了。
昨夜被抓伤的地方完好无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渍。
“怎么可能?”明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检查左手,“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
无论怎么看、怎么摸,他都没有发现伤口的存在。而那片使用过的创可贴,贴肉的那一面也完全没有血污的痕迹。
明亮灯光下,一切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明慈难以置信,一时间脑子有些混乱,不禁怀疑自己昨夜是不是睡迷糊了,小咪压根没有挠伤他。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他分明记得伤口红肿渗血,擦过酒精之后一直疼痛麻痒,让他睡不着觉。
想到这里,明慈垂眸看向垃圾桶,昨天的垃圾还没扔。
噗通!
垃圾袋里的东西全都被倒出来,两团染血的棉球暴露在明慈的视线下。
他捏起棉球,瞳孔微微收缩。
果然,他没有记错,他确实被抓伤过。
然而才过一天,手背的伤口竟然痊愈了,甚至没有留下伤疤的痕迹。
这太离奇了,明慈没有像小说电影里的主角那样,发现自己可能拥有快速自愈的体质就欣喜万分。
相反,他只感觉某种未知的怪诞正在酝酿,悄然入侵他的世界。
寂静中,一股慑人的冷意缓缓爬上脊背,明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触电般地扔掉染血的棉球。
“……”
他无声吸了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抬起眼注视着镜中倒映的脸庞,心底冒出一个迫切的念头。
要试一试。
试试他是不是真的能快速痊愈。
半分钟后,明慈握着锃亮反光的水果刀,站在洗手间镜子前。
他本来想在手背上随便划一刀,但即将动手的时候,瞥见刀面映出的影子,突然改变主意。
解开扣子,敞开衣领,苍白的锁骨肌肤上,烙印般的红痣如此灼目。
明慈知道自己有点冲动,锁骨附近有很多血管,一不小心会戳破动脉。
但他看着这颗红痣,无法抑制蠢蠢欲动的念头。
锋利的刀刃紧贴皮肤对准红痣,要快,不能犹豫,又快又轻地削过去!
“啊——”
明慈本能地痛呼出声,随即紧紧咬住嘴唇。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掌握不好度,刀刃往下掠过锁骨削掉了一大片肌肤,温热的鲜血流了满手。
可能因为太紧张,心脏怦怦乱跳,眼前一阵眩晕,强烈的耳鸣声中出现了幻听。
“明慈,明慈……”
飘忽而模糊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幽幽落进耳中。
咣当!
水果刀从明慈手中坠落到地上。
他一只手按住血肉裸露的伤口,另一手按在洗手台边缘。
殷红血水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地落进瓷白洗手池里,镜子上也溅了几滴血,血珠缓缓地往下坠,镜面血迹斑斑地倒映出他的面孔。
“……明慈……”
宛如近在咫尺,有条湿热细长的舌头伸进耳廓,舔舐敏感的听觉神经,呢喃呓语。
一遍又一遍,用怪异的腔调喊他的名字。
明慈有一瞬间的恍惚,紧接着被强烈的疼痛感唤醒。
幻听悄然消失,他后背冷汗津津,眉眼漆黑湿润,脸颊冷白如雪,双唇被咬得红肿。
看起来糟糕极了。
尤其是白衣前襟被血染红,两手沾满鲜血,仿佛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明慈咬牙深呼吸,扔掉那片血淋淋的皮肉,脱掉脏衣服,先给胸前的伤口消毒包扎。
然后拧开水龙头,洗手洗衣服,收拾乱七八糟的现场。
等明慈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
他没有心情煮晚饭,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份包装盒饭,几分钟吃完。
回到家,避开伤口简单冲了澡,躺到床上发呆。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和酒精味,伤口灼烧般地疼痛,让人难以入眠。
真的有点冲动了。
要是没有非同寻常的快速自愈,伤口可能会发炎变烂,还得去医院处理。
不过,至少没有那枚让人心烦意乱的红痣了。
明慈默默地想着,无声合上双眼。
一片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的掌心有颗微小的红点,正在缓慢挪动。
从手心,到手臂,再到肩膀,最后回到胸口,栖息在血肉之中。
“不要……抛弃……我。”
电风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天花板传来楼上拖椅子的动静,还有小区外汽车鸣笛的声音。
然而这些细碎的背景音像被抹除了,唯独缠绵又黏腻的低语越发清晰。
“明慈……”
犹如无孔不入的液体,顺着耳道流入身体内部,在每一根纤细的血管里汩汩流动。
明慈呼吸急促,猛然睁开眼睛。
裹缠
洗手间响起哗啦啦的流水声。
少顷,水声一停,明慈把脸埋进半盆凉水里。
幻听而已。
一定是因为这几天太累了,才会出现幻听。
明天就把兼职辞了,反正还有两周就要开学了,这段时间上网找找大一的学习资料,在家预习功课。
明慈慢慢冷静下来,心里定好计划,从水中抬起脸。
洗手间里没有开灯,他摸黑拿过毛巾,慢慢擦干水渍。
就在这时,客厅的铁门咯吱一声,从外打开。
明慈动作一顿,转过脸往外瞥了眼,发现明辉回来了。
这回倒是没喝酒,脚步很轻快,关了门就往里走。
明慈懒得跟他爸说话,默不作声地走出洗手间,想悄悄地回卧室。
谁知刚走出来,就见他爸停在卧室门口,慢慢推开门往里看,发现他不在里面,做贼似的溜了进去。
明慈微微皱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看着明辉按亮书桌上的台灯,开始翻箱倒柜。
这是干什么?偷东西?夜里回来偷自己儿子的东西?
明慈感到荒谬又可笑,望着他爸的背影,伸手一按电灯开关。
明辉以为儿子不在家,进了儿子卧室刚找到想要的东西,突然啪的一声,天花板的灯亮了!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找什么?”
他动作一僵,回过头,只见儿子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黑沉沉的眼眸格外幽冷。
“小、小慈,你在家啊。”
明辉残留不多的羞耻心发作,尴尬地找借口:“我进来找东西,那个,那个,我那个打火机哪去了,你知道吗?”
明慈偏了偏头,视线往下一瞥,清晰地看见他僵住的手,以及手里拿着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
那是他为了上网课用奖学金买的电脑,才用了几个月,平时又很珍惜,表面干干净净,看起来跟崭新的一样。要是拿出去按二手货倒卖,起码能换三四千块钱。
明慈面沉如水,勉强压着火气:“把我的电脑放回去。”
明辉的脸庞涨成猪肝色,嘴唇剧烈抖动:“我只是……”
“把我的电脑放回去,明辉。”明慈重复道。
这副居高临下、直呼其名的态度一下戳中明辉的雷点,他畏缩羞耻的神态一扫而空,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瞪得很大,嗓音猝然拔高:“明慈!你喊你爸什么?你个没规矩的臭小子,别以为长大了,我就不能教训你了——”
“呵。”明慈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又恼羞成怒了?”
他走到他爸面前,语气仍旧平静:“偷我电脑还不让说。明辉,你想怎么教训我?像小时候那样打我一顿,还是让我去门外跪着?”
明辉气得脑子发懵:“你——”
“拿我电脑干什么?换钱接着吃喝嫖赌?我妈出事故老板赔了几十万,全被你败光了,现在又来偷我的东西。明辉,我为什么不能喊你名字,你养过我吗?”
明慈每说一句,明辉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直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来,简直像一拳头砸在他老脸上。
明辉额头青筋直跳,习惯性地抬手就要挥巴掌,但下一秒胳膊被握住,动也动不了。
这两年他沉溺酒色赌博,身体大不如前,没想到竟然被刚成年的儿子制住。
明慈攥得很用力,手背青筋鼓胀,漆黑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渗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戾气。
明辉原地愣了两秒,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熟悉的儿子变得无比陌生,仿佛是某种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脑中嗡嗡巨响,难以相信自己在明慈面前落了下风,立刻色厉内荏地吼起来:“明慈你反了天!我是你亲爹,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拿你东西怎么了?你什么东西不是我的?没有我,能有你吗!”
明慈提了提唇角,带着嘲讽的笑意说:“明辉,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狠话没来得及说完,左边墙壁突然砰砰作响,邻居敲墙大骂:“大半夜吵什么!让不让人睡觉,想吵滚出去吵!”
明辉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半晌没说话,只是剧烈地喘着粗气。
好歹还要点脸面,不想让左邻右舍听到这种丑事。
明慈看着他爸这副脸红脖子粗的怂样,一股烦躁的厌倦感浮上心头。
他甩开明辉的胳膊,顺势将笔记本电脑夺了过来,然后抱着电脑后退两步,眼神漠然地直视着明辉。
明辉不想承认,一时间他居然被单薄年轻的儿子镇住了。
气氛凝滞,过了足足几分钟,明辉才有动作。
咣当!
他摔门出去,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临走前踢翻了挡路的椅子。
滚吧,不要再回来了。
明慈眉眼沉郁,把电脑放到一边,往后倒在床上。
明辉每次回来,总是避免不了冲突、争吵甚至打骂。
每一次,明慈看到他那张脸,负面情绪就如野草般滋生蔓延,无法遏制内心阴暗又鬼祟的想法。
——为什么两年前死的不是他?凭什么他还活得好好的?
明慈单手捂住双眼,深深呼吸了一下,竭力压抑满腔阴暗的情绪。
过了一小会儿,他放下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
之前和明辉对峙的时候,动作太大扯到伤处,现在胸膛伤口灼热麻痒,一阵阵地抽痛。
血腥气在鼻息间萦绕不散,听觉神经再次捕捉到飘忽的低语。
“明慈……”
·
明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觉醒来,窗外天色大亮。
他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早晨六点半。
昨晚的记忆在脑中纷至沓来,最后一幕是他躺在床上,抚摸发烫抽痛的伤口。
一想到伤口,明慈没有继续睡懒觉,立刻起床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拉开衣领,撕掉医用胶带,慢慢揭开纱布。
过了一夜,血肉裸露的伤口看着触目惊心,其实已经凝血结痂,恢复状况良好。
明慈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结痂速度有点快,但至少不算离奇,暂时不用担心了。
早晨七点多,小区东门外,临近公交车站的早餐摊人来人往。
陈秀每天来得早,占据最好的位置,杂粮煎饼的味道好,卖得也不贵,因此生意总是很好。
她的早餐车前围了五六个人,全都等着拿煎饼,收款提示的声音接连响起。
明慈混在人群里,趁陈秀低头摊饼的时候,悄悄扫二维码,把钱付了。
付完账浑身轻松,他步子轻快地上了车。
八点多,明慈下了地铁,走进一家教育机构分校门店。
高考成绩出来后,他找到这份暑期自习辅导的兼职,一直做到现在。
见到门店校长,明慈开门见山:“校长,我带完今天的自习就不做了,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后面没时间做兼职,来找您辞职。”
暑期兼职工不稳定,校长听到这话并不惊讶,心平气和地说:“行,你等会找人事杨老师办离职吧。”
明慈:“谢谢校长,我自习下课找杨老师。”
校长点了点头,又问:“小明啊,你收到南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吗?”
“收到了。”
通知书原件在家里放着,明慈拍过照片,便主动点开手机相册给她看。
“好,你把照片发给杨老师,我们得存档。”
校长说完正事,瞟见他衣领下贴着医用纱布,语气关切地问了句:“小明,你胸口怎么弄伤了?没事吧?”
明慈眼睫低垂,平静道:“不小心刮伤了,谢谢校长关心,我先去教室了。”
或许是因为被人注意到胸口的伤,整个白天,明慈心神不宁。
直到下班,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都没有消失。在他踏出大门那一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伤口不疼。
上午还是正常的,但吃过午饭之后,他几乎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感。
明慈停住脚步,忍不住抬起手,隔着纱布抓了下锁骨。
不疼。
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好像完全不存在。
明慈原地怔愣几秒,疾步走到大楼背面的角落,解开衣扣,揭掉纱布。
暮色浓重,手机灯光照亮眼前方寸之地,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肌肤光洁,没有一丝残缺。
更诡异的是,锁骨的红痣仍在那里,而且变得更大了,不能再称为痣,像猩红的烙印往下蔓延,几乎占据整片胸膛。
明慈不寒而栗,指尖缓缓抚过诡丽的猩红,脑中冒出各种各样的可怕猜测。
皮肤病?血管瘤?癌变?
不管是什么情况,他的身体肯定不正常了。
如果是重病……他治得起吗?治不起怎么办,等死吗?
明慈用力吸气,发泄般地狠狠抓过那片皮肤,尖锐的刺痛感随之袭来。
疼痛感让明慈勉强镇静下来,他一边点开手机网页,一边喃喃自语:“没事的,不能慌,也许只是常见病,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肯定有办法去除掉,没什么大不了……”
他在市医院的小程序里挂了号,随即系好衣扣,转身走向人来人往的大街。
晚上七点半,明慈回到家。
丝毫没有食欲,只觉得疲倦至极,身体仿佛被掏空,连脑子都昏昏沉沉的。
他匆匆洗了澡就躺到床上,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时间悄然流逝,夜色越发浓郁,怪影在黑暗中蔓延,涌动,不断长大。
柔软、温暖、湿润,宛如猩红血肉凝聚成形。
没有大脑却能思考,没有唇舌却能出声,没有眼睛却能注视,没有手掌却能抚摸。
“明慈。”
以扭曲古怪的腔调倾吐人语,唯一熟练的词语是宿主的名字。
“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言辞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音都流淌着强烈又灼热的独占欲。
猩红肢躯展开,血肉薄毯完全覆盖沉睡的宿主,感知他轻柔的呼吸、缓慢的心跳,凝视他潮红的脸颊、战栗的肌肤,
品尝他沁出的汗水、唇舌的津液。
直到宿主呼吸逐渐急促,心跳不断加速,被反复舔舐过的眼睫猝然掀开。
“滚开!”
明慈从梦中惊醒,意识凌乱地尖叫了一声。
好像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掉进无边沼泽,底下有怪物缠住他的腿脚,将他往下拖,他在黏稠的泥浆里一直往下陷,直到全身被吞没。
梦中可怕的沉溺感尚未褪去,明慈怔怔地望着昏暗的虚空,神志还不太清醒。
过了片刻,他缓过神来,发觉嗓子渴得要命,浑身格外燥热。
明慈按亮床头灯,起床去客厅倒了杯凉白开,一口气喝完。
然后他放下杯子,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潮红发热的脸庞被清凉的流水一冲,感觉脑子清醒多了。
明慈擦干脸颊,正要转身走出洗手间时,下意识地看了眼镜子——领口露出的锁骨白皙干净。
他睁大眼睛,两步走回镜子前,一把扯开衣襟。
胸膛肌肤雪白无瑕,那抹让他寝食难安的猩红完全消失了!
明慈仔仔细细地把全身检查了几遍,从头到脚没有发现红痣的痕迹。
真的消失了。
他舒了口气,唇边浮现笑容,眼睛都亮了几分。
明慈心情轻松地去关灯,指尖堪堪碰到开关,熟悉的低语从背后幽幽飘来。
“明慈……”
一种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浑身寒毛炸起,微微侧过脸颊,提心吊胆地瞥向镜面。
猩红的身影缓缓迫近,停在他身后。
柔软光滑的肢体不断分裂、拉长,分叉出更多的软肢,蠢蠢欲动地伸来。
“不可以、抛弃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湿热的触感滑过后颈,明慈瞳孔紧缩,浑身过电般发麻颤栗。
“是我的……不可以、分开……明慈,明慈……需要……我,要……明慈……是我的。”
数不清的软肢像红绳拢住他的身体,舔舐他的耳廓,反复呢喃低语。
怪物。
要被怪物吞掉了。
人在极度惊惧的情况下,身体会发软,喉咙会失声,甚至大脑都变得迟钝。
明慈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动起来,但双腿像混凝土浇筑钉死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冷汗簌簌而下,浸湿了衣衫和鬓发,恐惧的味道从每一个炸开的毛孔里散发出来。
猩红软肢从背后缠绕过来,抚触他乌黑的头发、苍白的脖颈。
根本无法分辨它到底有多大,只感觉整个人像飞虫陷在松脂里,从头到脚都被吞没,即将成为凝固的琥珀。
明慈浑身僵滞,嘴唇动了动,喉咙溢出一点呜咽般脆弱又可怜的声音。
“唔……”
这声音让怪物越发兴奋,它的一条软肢游移到他血色尽消的脸颊,末端分叉出细长的软指,碰触他微张的唇瓣,甚至试图入侵他的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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