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7
如何变成英雄
1549 年，提香·韦切利奥（ Titian Vecellio ）接到最高权力者查理五世的一系列订单。依照委托要求，除去宫廷肖像画，他还需要完成一件别有用意的作品。
这幅画，就是《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 提香 1549 年 普拉多博物馆藏
西西弗斯（ Sisyphus ），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现代人的语境中，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名字，而是具有了更加正向的修辞意义，它意味着行动上无休止地重复，同时又带有某种英雄主义色彩——拒绝向命运低头。
不过，以提香为代表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画笔下的神话传说，更加贴近古本原作，故事情节偶有细化或增加，依然延续着古老的含义，不会有其他延伸解读。就像西西弗斯，伟大的《荷马史诗》将其描述为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也可以说他是世上最奸诈的人，千年之后，提香画出的西西弗斯，大致也包含了这层意思。
面无表情的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曾是科林斯国王，撒谎成性，傲慢无礼，做着抢夺和偷盗的勾当，声名一直不好。但这些“小事”，在天界众神看来，只能算是人间闹剧，不足以引起关注。假若只是驰骋人间，西西弗斯便不会是后来的西西弗斯，他的高光时刻是若无其事的戏耍了众神，用更符合当时社会风气的用语表述，应是亵渎神灵——
天界第一风流人物宙斯，是出了名的渣男，他将河神的女儿私藏起来，准备玩儿些躲猫猫的游戏。河神苦苦寻找，均无果，站在了崩溃边缘。后来，他得知西西弗斯知晓女儿的具体坐标，于是登门拜访。
西西弗斯虽然不讨人喜欢，但脑子还是清楚的。
多年前，普罗米修斯（ Prometheus ）因为背着宙斯给人类带去火种，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惩罚：他被带到高加索山，用一条永远挣脱不断的铁链束缚在陡峭的悬崖上，终日忍受饥饿、风吹和日晒。更残酷的是，小心眼的宙斯还亲派了一只鹫鹰，每天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白天肝脏被吃完，夜晚重新长出。第二天，则是昨日的重现...
现代奥运会开幕前隆重的采集圣火仪式，就是源于这位受尽苦难的普罗米修斯。提香也曾以此为题材，画过一幅名叫《受惩罚的普罗米修斯》的画，十分残酷。
受惩罚的普罗米修斯 提香
想到被撕开皮肤的普罗米修斯，西西弗斯的肝儿隐约颤抖了一下。
但最终，还是疯狂占据了上风。他充当“告密者”，将宙斯的小秘密发送给了河神，以此为交换，他得到了水源。可以想像，宙斯几乎是要原地爆炸的，他自语道：一个小小的国王都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我了吗？
宙斯省去中间环节，直接派出了死神。
十分意外，狡诈的西西弗斯在途中绑架了死神。这一戏剧事件，引发了诸多连锁反应，首先是世间没有人再死去，其次是战神失去了成就感...
宙斯离爆炸又近了一步，他带着愤怒，将西西弗斯打入了冥界。冥王普鲁托（ Pluto ）在希腊神话中叫哈迪斯（ Hades ），是宙斯的大哥。彼时的冥王已将女神普罗瑟皮娜抢回，二人成婚已久。与提香同时代的雕塑家贝尼尼（ Bernini ），23 岁时就以这个神话片段为素材，雕凿出了一尊名叫《劫掠普罗瑟皮娜》的作品，震惊了整个罗马城。
劫掠普罗瑟皮娜 贝尼尼 罗马博盖塞美术馆藏
这是一件典型的巴洛克风格雕塑，强壮的冥王与娇小的女神形成强烈对比，二人扭曲的身体与神情强化了劫掠发生的瞬间动作。
最为惊人的，是贝尼尼对造型的精准把握和对大理石质地进行肉感转换的强大能力——紧紧抱住女神的冥王，手指正处于发力状态，贝尼尼不仅雕刻出了冥王手部及前臂的肌肉血管，更是把女神身体的触感做出了极致的塑造。
这分明就是肉体本身。
《劫掠普罗瑟皮娜》局部
回到西西弗斯。
这位小国王早就看穿了冥界的 Bug，在被带走之前，他再三叮嘱妻子不要埋葬他的尸体。到达冥界后，西西弗斯问道：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怎会有资格待在冥界呢？
冥后思索片刻，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允许西西弗斯重返人间处理后事。小国王显然是没有契约精神的，他回到人间，假装忘记了冥界的约定，在科林斯生活享乐，直到正常死去。
再往后，就是大家熟悉的环节了。
宙斯放出大招，将西西弗斯放逐到了地狱边缘。在那里，他每天都要把一块沉重的巨石推到陡峭的山顶，未等到达，更高的力量则会把石头压至山脚。西西弗斯要做的，就是永远地、没有任何希望地重复这个推巨石的动作。
被惩罚的西西弗斯
那么，作为哈布斯堡王朝最高统治者的查理五世，订购这幅画的目的是什么？
画中的道德寓意显而易见，提香被要求表现的是所有胆敢反对最高权力的人，必然会受到惩罚。为了强化这份苦胆，他将推石头的动作，改作肩扛，以此提醒来自王室、家族或心腹的反叛，都会被严厉处罚。
被惩罚的西西弗斯
去到那个时代，单纯审视这个神话故事本身，西西弗斯毫无疑问是应该受罚且是结局悲惨的，这样的寓意和画作，显然具有极强的示范意义。
但随着时间流转，这个受罚的形象，悄然发生了变化。
宙斯对西西弗斯的嘲弄，使西西弗斯在日复一日的锻炼中，变得愈发强壮。他没有屈服，似乎在用超越常人的坚强意志，再一次反抗戏耍天神。他的从未停止，恰恰变成一种另一种嘲弄，甩回给了天上的掌权者。
直到近代，西西弗斯这个名字，在阿尔贝·加缪（ Albert Camus ）更具现代意义的解读下，变得愈发深刻高大了起来——
日复一日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面对荒诞，继续向前。我们，该如何？
作者：莫一奥，文字工作者，长期从事中西艺术史和人文历史等泛文化内容写作，目前所有文章均发布在微信公众号 LCA，如需阅读更多精彩文章，可搜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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