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8日，陕西省汉中市发生一起车辆失控坠崖事故。
5天后，驾驶人田某某所驾驶的四轮车以“老年代步车”的名字出现在当地交管部门的公开信息中，救援过程也被详细记载。
近日，记者辗转联系上田某某家属，意外得知他已离世。
失控坠崖，车毁人伤
汉中市公安局南郑区分局交警大队以《汉中市南郑区发生一起老年代步车坠崖事故》为题，在其官方账号下详细记录了这起事故。
文中称，驾车人田某某与妻子李某某两人驾驶四轮汽油“老年代步车”去牟家坝镇打米，行驶至上坡路段时车辆失去控制，径直冲入16.3米的崖下河滩内，在河里浸泡了2个多小时后被当地群众发现并报警。事故造成两人多处骨折，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
南郑交警大队事故科负责处理此事的何警官告诉人民网《人民直击》，上述“老年代步车”实则为燃油车，车辆无牌照，驾驶人无驾驶证，车辆也未购买保险。
“卖车的跟他说是‘老年代步车’，不用上牌，所以他一直没有上牌，也没有驾驶证。”何警官称。
坠崖事故现场。 南郑交警大队供图
国家统计局2020年2月发布的《养老产业统计分类(2020)》中，“老年代步车制造”和“老年代步车销售”指老年人出行所需的三轮、四轮的助动车以及轮椅车的制造和销售。
一名轮椅车行业人士告诉记者，路上跑的“老年代步车”大部分是机动车，但又达不到机动车标准，打了擦边球，叫“老年代步车”。
工信部等六部委2018年印发的《关于加强低速电动车管理的通知》将“老年代步车”划入低速电动车范畴，并指出其行驶速度低、续驶里程短，电池、电机等关键部件技术水平较低。
据何警官介绍，现在的“老年代步车”不仅有电动型，也有燃油型和油电混合型。
谈及坠崖事故原因，何警官表示：“当事人没有受过培训，没有驾驶证，当时走在3米宽的乡村小道上，开到路边后控制不住，来不及刹车，就冲到悬崖下面去了。再一个可能年龄也大了，手脚不大灵活。”
交警到达事故现场时发现，“老年代步车”四轮朝天，车辆已严重变形，两名老人横躺在车内，动弹不得。“驾驶员受伤严重，乘车人无大碍，车辆基本报废。”何警官说。
对于车辆的安全性，他称，从事故后车辆的受损情况可见一斑，“正常的汽车挡风玻璃破碎后，还是会连在一起，但这辆‘老年代步车’的直接成为散开的小碎片。”
为了解田某某伤情和车辆相关情况，记者多方联系当事人，意外得知田某某已离世，其家属表示不便接受采访。
田某某坠崖事故背后是每年数万起低速电动车交通事故。据公安部网站2018年数据，近五年全国发生低速电动车交通事故83万起，造成1.8万人死亡、18.6万人受伤，由低速电动车引发的事故起数和死亡人数逐年增长，近三年年均分别增长23.3%和30.9%。
无牌无照，“任意”行
外形酷似汽车，但没有上牌；驾驶人无驾驶证，闯红灯、逆行；乱停乱放，占用其他车辆停车位；私拉电线充电……
为了解“老年代步车”使用情况，记者于2020年8月至12月在北京和山东等地进行了走访。
记者发现，“老年代步车”违反交通规则的情况多有发生。11月13日上午9点至10点，在北京市东三环一个交叉路口，记者粗略统计发现，近20辆三轮、四轮电动车驶过。其中，大部分为三轮车，多行驶在非机动车道，也有部分车辆行驶在机动车道。在东四环一座立交桥下，记者看到一辆四轮电动车驶入标有禁行标志的道路，穿过由东向西、由南向北的车流，由北向南逆行后左转。
一名驾驶人边行驶边看手机。 人民网杨乔摄
11月19日下午4点半至5点半，正值放学与下班高峰期，记者在山东省德州市三八中路与解放中大道交叉口粗略统计发现，百余辆三轮、四轮电动车驶过，其中少部分车辆有闯红灯行为，有的随意掉头、拐弯，还有的载着孩子。一辆加装透明塑料棚的三轮电动车不仅后座载着一个孩子，驾驶人怀里还坐着个孩子，无任何保护措施。行驶至十字路口中间时，驾驶人竟掏出了手机，仅用右手驾驶车辆。
多名网友在人民网留言反映，“老年代步车”随意停放、私拉电线充电等情况，记者走访居民区时也发现了此类现象。
2020年8月20日，在北京市东三环外某小区，记者看到20余辆三轮、四轮电动车分散停放在小区各处。
11月13日，记者走访北京市部分胡同。一条胡同拐角处，一根线长约10米的插座从路边的房子里延伸出来，缠着裹了黑色胶带的电线、树枝和树干，为一辆灰色三轮车充电。一条长463米、宽5米的胡同里，15辆“老年代步车”停靠两侧，有的车身已经破旧不堪，落满灰尘；有的本身无外壳，后加了塑料棚；还有的挡风玻璃处贴了写着“接送学生”或者车主联系方式的纸张。
私拉电线充电的“老年代步车”。 人民网金慧慧摄
记者遇到一名老人开着加装塑料棚的三轮电动车买菜回来。他称，自己有两辆三轮电动车，另外一辆是封闭型的，“这辆窄道可以钻，那一辆(封闭型的)冬天、下雨天开。”
五花八门的“牌照”。 人民网金慧慧摄
连日走访记者发现，这些“老年代步车”虽未上机动车号牌，但所挂“牌照”可谓五花八门，有的写着电动车品牌名字，有的写着“新能源车”“老年代步车”“蓄电池观光车”“一路平安168”等，还有的以假乱真，远看像是新能源汽车专用号牌，近看数字前还有一个“电”字。
机动车？非机动车？
“我开这车应该走哪个道？”在山东省德州市一家电动车专卖店门口，一名年过五旬的顾客指着一辆白色四轮电动车问销售人员。
“这车速度特别慢，才30多迈，你在机动车道走，后边压了一堆汽车，它们会滴滴滴，弄得你心神不宁。你开到非机动车道上，比自行车又快，占了好大地方，自行车就过不去了。”该销售人员说。
他以自己平时开的一辆速度可达50公里/小时的四轮电动车举例，“国家现在的规定不很明确，按说是非机动车，应该在非机动车道走，但是在非机动车道根本没法走，所以我在市里就走机动车道。为嘛没有警察查我，因为我不违规。”
“‘老年代步车’应该走哪条道”问题背后实则是这类车的属性界定问题，是机动车还是非机动车？
调查中，记者向相关使用者、销售者、生产者，以及道路交通执法者等抛出这个问题，也有大量网友在人民网留言反映相关问题。
大部分人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这挂不了牌，应该叫非机动车”，前述销售人员称，按法律规定，不需要驾驶证，“但地方上规定非得要驾驶证的时候，你不拿也不行，就得挨罚。所以说，现在这个车是在法律的边缘上游走。”
针对河南省西峡县某网友关于“‘老年代步车’是否合规”“是否属于非机动车”等问题，当地县委县政府督查局回复称，目前在销售的“老年代步车”“城市观光车”实际产品名称应为“场(厂)内专用机动车”，主要依据我国《特种设备安全监察条例》管理，其生产许可证属于特种设备，与机动车分属两个不同的产品，在生产制造标准、用途及安全监管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别。
而在交通事故处理和法院判决中，有使用者因相关鉴定结果承担事故次要责任，有使用者被以涉嫌危险驾驶罪提起公诉。
据《齐鲁晚报》报道，2020年5月27日，山东省淄博市一名80岁高龄的老人驾驶着三轮电动车发生交通事故，老人受伤，花费数万元。
事故发生后，经有关机构鉴定，认定老人驾驶的三轮电动车属于机动车范畴，按照法律规定，上路行驶必须办理车辆登记，并持有有效驾驶证。老人无证无牌驾驶承担事故次要责任。
“老百姓买的就是电动车，哪有买挂牌车的？”老人儿子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电动车被鉴定成机动车，心理上难以接受，更难以接受的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还要承担事故次要责任。
另一起发生在湖南省湘潭市的案件也引起舆论关注。据媒体报道，2020年7月9日，岳塘区检察院办理了一起酒后驾驶“老年代步车”案件，嫌疑人齐某某被以涉嫌危险驾驶罪提起公诉。
齐某某被查获时曾理直气壮地问：“我开的是电动车，又不是机动车，你们凭什么查我？”
有人烦恼，有人需要
和齐某某有着类似困惑的还有西安出租车司机魏师傅。他平日驾车行驶在西安市大大小小的路上，总能见到不少三轮、四轮电动车，“闯红灯、逆行，有些还随意停车，很影响道路交通。”
“大部分电动车堂而皇之地开到机动车道上，经常一辆电动车占一个车道，就把后边机动车的路堵死了。”魏师傅说。
他曾差点追尾一辆三轮车，“当时它就挡在我前面，慢慢悠悠地走，过了一个红绿灯之后，我准备变道超车。刚往左转，它也往左转，差一点就撞上了。”遇到这类情况，魏师傅表示，只能“敬而远之”。
家住北京市海淀区的李非此前也与“老年代步车”发生过刮擦。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依然有些闹心，“停在前面不动，也不走，往前走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他还要跟你吵。”
李非说，平时开车，在主路和辅路上都遇到过逆行的，“主要是四轮电动车，车主是中老年人。”
“老年代步车”乱停乱放是不少人集中“吐槽”的问题之一。李非所住小区靠近西三环，“经常下班之后停车没有地方，全被‘老年代步车’给占了，谁先到谁可以停，他们也不怕被罚，随便停车。”
停放在步行道的“老年代步车”。 人民网金慧慧摄
对于执法者而言，这似乎也是一个难题。
一名北京网友在人民网留言反映“老年代步车”私自占用公共停车位的问题，@北京12345回复称：针对电动三轮车、老年代步车的问题，此类车辆上路是否违规交通不能认定，辖区内购入老年代步车、电动三轮车作为代步工具的居民较多，车辆停放需要车位，因此此类车辆停放不能单纯认定为是占车位。
“不能认定占用停车位。那划老年代步车停车线啊。”“划的车位大小都是按挂牌机动车划的。”该网友在上述回复下表示。
网友留言。 人民网截图
湖南省长沙市公安局望城分局交警大队特勤中队中队长谢建兴告诉记者，在对辖区内“老年代步车”开展集中整治行动中，遇到的比较棘手问题在于，使用者以老年人为主要群体，“老年人不太能理解，认为既然这样，那就别卖了。商店有卖，但是又查他们。”
网友口中的“无牌无照”“不守交规”“乱停乱放”在“老年代步车”使用者看来，正是此类车的“便利所在”，也成为销售者、生产者的“卖点”。
“出去不受限制，有驾照好一点儿，三轮的比四轮的好，四轮的警察容易截你，关键别违章，别上快行路。”记者走访北京市东四环某小区时，一名车主侃侃而谈。
在山东省德州市，记者曾遇到一名刚刚退休、正打算购买四轮电动车的顾客。她称，此前学过一段时间汽车，但家里人不让学了，“那个车加油的，太快太冲，我上岁数了，不安全。这低速，就在近的地方慢慢开，远的地方也不开这个车了。”
云南省双江自治县，一名年过六旬的老人在家人反对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购买“老年代步车”，“你们年轻人可以去开(汽)车，我这个是‘老年代步车’，就给我们老年人造的，你还不让我们老年人开？”
这些“老年代步车”是通过哪些渠道卖给消费者的？人民网《人民直击》将持续关注。
(文中李非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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