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听你自己的话,你你你,全部都是你,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你自己!你把你后半生的幸福,都压在孩子身上,可你真正的为孩子考虑过吗?」爸爸粗鲁地把妈妈从屋里拽出来,「你看看月月和妹妹,你觉得他俩快乐吗?」
「既然老天爷给了我孩子,这就是天意,我就要把她们生下来。」
「不可理喻!」爸爸几乎要跳起来。
他的双眼通红,暴躁起来,一张满是慈爱的脸忽然之间面目全非。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爸爸,我尖叫着满屋乱跑,一会跑到妹妹的床底,一会儿钻进衣柜里,一会躲到餐桌下面,满地都是我凌乱的脚印。
妹妹也被我的叫声惊醒,躲在被子里呜呜地哭。
「看看这就是你造的孽。」爸爸薅着妈妈的头发就往墙上撞。
妈妈顺势跌到地上,一头凌乱的长发包裹着她的脸。妈妈突然冷哼一声:「我知道你这些话什么意思,这些年你说是出差,其实是跑到狐狸精那去住了。」
「对,我是去别人那住了,可你又干了些什么好事?」爸爸从妈妈包里掏出几件超短裙,「天天早出晚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这些年,你拿回来的钱,连日常生活都不够用!」妈妈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不这样,妹妹的病哪来的钱?她打一针就需要四千块钱,我不这样,哪来的钱!」
「当初月月生下来的时候,我说过什么?我说咱俩安心把月月抚养成人,可你听过吗?我他妈的早就告诉你不要再生了,你偏不听。」爸爸又拿出几件随身的衣服扔进皮箱里,「找个乐意跟你生孩子的男人去吧,蛋糕店的那个老头子正好。」
妈妈无力地看着爸爸一点一点把所有的东西扔进皮箱,一点点抹去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我可以不再要孩子。」
爸爸停下来,似乎做了一个艰难而漫长的决定,半响后才说:「不是我狠心,以咱俩的现在条件,两个孩子只能留一个。妹妹的病就是个无底洞……」
我听不懂爸爸话里的意思,但妈妈似乎什么都懂了,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爸爸:「妹妹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你是她爸爸,你怎么忍心?」
「我知道这个决定残忍,我的痛苦不比你少,但我说的句句都是现实,我是在为咱们全家考虑!」
妈妈瘫坐在地上,像是被妖精抽走了魂,她使劲地摇头,梦魇般地说:「不可能,妹妹才那么大,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爸爸点头:「好,以后你就跟蛋糕店的那个老头子过去吧,我受够这个家了。」
蛋糕店?看来爸爸也想吃蛋糕了。海绵宝宝的蛋糕快让我吃光了,只剩一张开口笑的嘴。
我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用勺子在蛋糕上使劲一挖,一张快乐的笑脸瞬间不见了。
我把蛋糕递给爸爸:「爸爸你吃,可甜了。」
爸爸好像要冒火的双眼瞪着我,紧接着他的大手扇过来,扇掉了我手中的蛋糕。他提着行李箱,踏着一地的奶油,离开了家。
哎呀,这么好吃的蛋糕掉了一地,我趴在地上用勺子刮。勺子刮不干净,我又趴在地上舔,沿着爸爸的足迹,一直舔到门口。
直到爸爸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
妈妈还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像是疯了一样,一会儿骂爸爸一会儿骂自己。
最后嘴里嘀咕着:「妹妹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不管她。」
晚上八点,天暗下来,妈妈的闹钟响了,我的奶油蛋糕也吃干净了。
妈妈把爸爸扔在地上的短裙穿在身上,洗了把脸,又在嘴唇上摸了一点口红,哭过的痕迹不见了,像换了个人。
她提着一个精致的小包走到门口,对我说:「姥姥等会过来,妈妈得去上班了。」
3
一个月后,爸爸搬走了属于他的全部东西,但我和妹妹没被带走,留给了妈妈。
妈妈卖了城市里的房子,准备搬到农村的姥姥家,妈妈说节省下来的钱都能留给妹妹治病,妹妹就能健康的活下来。
姥姥站在村子口等我们,一看到我们就说:「造孽啊,造孽,咱家一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把日子过成这样。我和你姥爷努力了一辈子,终于把*妈从农村送到了城市,没想到生了你们两个,你们的妈妈却要受这样的苦。」
从那以后,妈妈倒是很少哭了,哭的人变成了姥姥。
我很想哄哄姥姥,在野地里捡了条毛毛虫,兴奋地递给姥姥。姥姥不要,却说了句:「造孽啊!」
姥姥不要,我拿着毛毛虫站在妹妹屋子的门口,问她要不要。
妹妹上半身端坐在床上,下半身像树根一样缠绕在一起。妹妹上次摔倒后,全身多处出现骨折,身体进一步萎缩。妈妈给我发出了警告,不允许我再接近妹妹。
我听妈妈的话,每次和妹妹说话都离她远远的。
妹妹也不要毛毛虫,但她问我,在哪抓的?
「外面的树上就有。」
妹妹伸出细长的脖子,她瘦小的影子和透过窗子投在地上的树影叠在一起:「外面就有吗?」
我点头:「外面可多虫子了,我刚刚还看见一只蝴蝶呢!」
大屋以前是姥姥和姥爷住的地方,姥爷去世后,姥姥一个人住在这里。现在我们一家来了,姥姥把明亮的大屋留给了妈妈和妹妹,妈妈又把靠窗的位置留给了妹妹。
姥姥家的房子又老又旧,屋里暗沉沉的。大屋虽有扇大窗户,但并没有给这个屋子增色多少,反倒把家徒四壁的家暴露得一览无余。
妈妈说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以前姥姥和姥爷为窗前的景色着实用了不少心思。他们先是在院里移栽了一颗枣树,又在窗前种了芍药、康乃馨和菊花。
姥爷去世后,姥姥一个人也把小院打理的井井有条,妈妈嫁人的那一年,花开得最红火。
可我和妹妹先后出生后,姥姥再无心种花了,最后连院里的枣树也不管了,好在枣树好养活,没人侍弄,也能自己生长。
「姐姐,你敢抓毛毛虫?」妹妹眼睛看向外面,她显然被我说的「外面」所吸引了。
我晃晃手里的塑料瓶子:「我也不敢抓,我是用树枝抓的,然后放到瓶子里。」
妹妹笑笑:「姐姐还是很厉害,我用树枝都不敢抓呢!」
「那你敢碰蝴蝶吗?我去给你抓!」
「我都是在电视里见的蝴蝶。」妹妹的表情有点胆怯,「也许敢碰吧!」
晚上,姥姥叫我吃饭时,我刚刚抓到一只蝴蝶。这个蝴蝶比我白天见到的还要漂亮,翅膀上有一对黄色的花纹,妹妹一定喜欢。
我把蝴蝶放到一个纸壳箱子里,又把纸壳箱藏到院角的小棚子下面,等晚上妈妈去上班,姥姥睡着了,我再拿给妹妹。
我进屋吃饭,妈妈也刚好下班回来了。
姥姥做了糖醋排骨和蒜苔炒肉,妈妈拨出几块排骨放到妹妹的碗里,剩下的套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并叮嘱姥姥明天中午别忘了给妹妹热热。
姥姥不做声,语气不太好:「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你也吃点肉。」
「妹妹月底要打针,要不她的骨头越来越脆。」妈妈又补充了句,「四千一针。」
「月月不长身体?你这么累不需要补身体?」姥姥边说边把蒜苔里的肉丝挑出来,夹到我碗里,「你还是得找个正经人家,你这样给人家做小,我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带两个有病的女儿,哪里那么容易找的。」妈妈快速吃完饭,又换上了她的超短裙。
姥姥看着妈妈的不住地叹气,吃了两口就把碗筷放下了:「月月还好,不花钱,就是妹妹,把你耽误了,不然……」
妈妈马上打断姥姥:「妈,医生说特效药马上就要出来了,咱们都高高兴兴的,有希望就别放弃,别说这么灰心的话。」
姥姥又不做声了,等妈妈坐上那个老男人的摩托车,离开后。姥姥抹了抹眼角:「可苦了我的女儿。」
天黑了,我等姥姥睡着后,去小棚拿出那个纸壳箱,又悄悄溜进妹妹房间门口。
「睡了吗?」我小声问妹妹。
「姐姐,你进来吧!」
「我不进,妈妈知道会说我的。」
「我不说,妈妈不会知道的。」
「妈妈不知道,姥姥也会知道。」我把纸壳箱放到门口,「等会我打开箱子,你就能看见蝴蝶了。」
月光透过窗子投下一个皎洁的长方形,像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奇异门。可妹妹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阴影里,脸颊凹陷,脸色泛灰,幽灵一样。
箱子一打开,蝴蝶便朝着那片光明,闪烁着,飞舞着。
「看见了吗?」
妹妹很兴奋:「看见!我看见了!」
「它的翅膀是黄色的。」屋里太黑,我担心妹妹看不清楚。
「是黄色的?」
蝴蝶停在窗边,妈妈不让我进屋,不然我就拿给妹妹看了:「你往前挪一点,就看清了。」
妹妹往前挪了一点,看不清,又往前挪了一点,并伸长了胳膊想要抓住它。
蝴蝶嗅到有人靠近,慢慢飞起来,像在躲妹妹,又像有意挑逗她,飞得不高不低,一直在妹妹的头顶盘旋。
妹妹双手追逐着蝴蝶,蝴蝶接在咫尺,她猛地一使劲,身子失去了平衡,一头从床上栽了下来。
黑暗中,我感觉妹妹像个皮球,更像个没有腿的怪物。这样的一个怪物,一点点向我爬过来说:「姐姐,快叫姥姥,我不行了。」
妹妹在地上蠕动,我突然发现这不是我的妹妹,是妖怪,是大虫子。
我拿起纸壳箱,躲到小棚里,使劲捂着耳朵,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
妹妹被送进医院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姥姥起床时才看见晕倒在地上的妹妹。
妈妈从外面赶过来,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好像我不是她的女儿:「你对妹妹做了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医院地砖上繁复的花纹,脚下正好有只小虫爬过,我用脚尖踢了踢,小虫子滚了一圈,爬到了另一块地砖上,我又抬脚。
突然间,我觉得脑袋被猛地砸了一下,眼冒金星,脑袋嗡嗡直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到姥姥挡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刚刚是妈妈用手里的保温饭盒打了我。
妈妈绕开姥姥,还想再踢我一脚,我吓得哇哇直叫,引得满走廊的人都看过来。
这时急诊室的医生出来了,他像个冰冷的刀子一样站在那,不说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等待场面静下来,等待妈妈和姥姥注意到他。
妈妈四处找趁手的东西,还想打我,见大夫出来了,瞬间冲上去:「大夫,我女儿怎么样了?」
「左腿保住了,但右腿永久性骨折。」大夫说。
妈妈没了声音,她的手停在大夫的白大褂上。
「不过有个好消息,我们正想通知你呢,你女儿的病的特效药马上就能投入市场了,费用……」医生稍作停顿,「初步治疗费预计在三十万左右。」
大夫又返回了急诊室,但妈妈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紧接着,妈妈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医院的长椅上。
姥姥长叹口气,蹲在地上,妹妹的病有救了,但我听不出来姥姥是高兴还是难过。
只听姥姥说了句:「造孽啊,治个病咋需要这么多钱。」
妈妈没接话走进了病房,我以为她要悄悄给妹妹好吃的,偷偷跟了进去。
往常我摔跤妈妈都会给我一根棒棒糖,妹妹这次摔得这么惨,都进医院了,起码有两根吧,我掰着指头算。
没想到妈妈只是摸着妹妹的头哭泣。
她说,「你生下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有药可以治了,我却没钱,我真是太没用了,我不是个好妈妈。」
摸了一会泪,妈妈的语气突然又变得坚定起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治好你,当时候你能跑能跳是最聪明的小孩,看谁还敢笑话我们。」
妹妹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睡着了。
唉,我还以为有好吃的,没想到是说悄悄话,没劲。
4
这天起,妈妈和姥姥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再加上姥姥一辈子的积蓄,凑够了十五万。
「月月爸爸一分钱不出?」姥姥坐在院子里问妈妈。
妈妈摇摇头:「他说如果我放弃治疗,他会出钱抚养月月,如果我不放弃,他一分钱都不会不出。」
姥姥手里握着一把蒲扇,不停地驱赶围上来的蚊子:「那你咋想?」
「妹妹从生下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眼看着她的病有救了,我不想放弃。」
「三十万只是初步的治疗费用,剩下还不知道需要多钱。」
「老张说,他能借我十万。」
姥姥用蒲扇猛拍了一下大腿,我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愤怒:「人家的女儿都要上大学了,你要一辈子跟着那个糟老头子?」
妈妈不说话,一点一点剥褪了色的红指甲。
「日子还长着,你为月月想想,你为你自己想想,我这么大岁数了,你也为我想想。」姥姥又说。
「妈,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不治吗?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等死?」
姥姥起身回到屋里,不知道对妈妈说还是对她自己说:「早知道如此,妹妹出生,我就应该把她掐死。」
「死」字是从姥姥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是她反复吞咽,咀嚼了好久终于吐出来的一个字。
我心里一惊,这是我第一次从姥姥脸上看到这样一幅样凶恶的表情,面部狰狞,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姥姥虽说了句狠话,但到底不忍心劝妈妈做那么残忍的决定。一星期后,姥姥和妈妈把妹妹送进了医院的特殊病,医院的工作人员反复提醒,后续还需要高昂的费用,她们要做好准备。姥姥和妈妈咬咬牙,应了下来。
为了方便照顾妹妹,妈妈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十平米的房子,我则跟着姥姥在临市农村的远房亲戚家住。
姥姥年轻时做过保姆,她又托远方亲戚帮她在村里寻个保姆的活,她不照顾小孩,只照顾老人,最好是不能说话,不能自理的老人,总之越难伺候越好,只要不拖欠工资就行。
两天后,照顾老人的活找到了,姥姥带着我住进了那个主顾家。病人是个老奶奶,比我姥姥大十岁,因脑血栓瘫痪在床,不能自理,不认人,也不会说话。
姥姥一见到病人,就托起她的手,亲戚地叫她老姐姐,好像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样。
虽然姥姥和病人亲近,但姥姥有点担忧,她和病人家属说:「我以为老人是能说话的,至少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渴了还是饿了,至少能说出来。但如果老人是现在这个情况,有点难伺候。」
病人家属表示理解,可以加钱。
「我和老姐姐一见如故,加不加钱的无所谓。不过我有个附加条件,如果病人去世后,我的工资不满一个月也要按一个月结算,城里的家政公司都是这么规定的。」姥姥说。
病人家属没犹豫,再次表示要求合理,立即答应了姥姥的要求。
病人家属在老人的屋里置办了一张双人床,我和姥姥和老人同吃同住,一周休息一天。休息时姥姥也不闲着,带着我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去城里的医院看妹妹,然后把这段时间攒的钱,亲手交给妈妈。
妹妹用了新药,被安排住进了特殊病房,身上插满各种不知用途的管子。
我和姥姥每次只能隔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看妹妹,像看动物园里珍贵的大熊猫一样。
但妈妈不知为什么,变得越来越忙,每次见面只有一顿饭店的时间,有时甚至连一顿饭都吃不完,抓起包就走。
不过每次见到妈妈,她总是笑眯眯的。
她告诉姥姥,新药在妹妹身上试用的效果很好。
说到这,妈妈有点兴奋,一双筷子在空中比上比下,手舞足蹈起来,她对姥姥说:「妈,你们隔着玻璃可能看不出来,等你跟妹妹说了话,你就能感觉到,妹妹说话有力气了,但从声音上听,完全听不出妹妹是有病的孩子!」
「真的?」姥姥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妈妈认真地点头:「真的,是真的。」
转眼间,我们已经在老人家住了一个月了,姥姥一天三顿变着花样给老人做饭,每天晚上还会用一个小时给病人按摩,擦身子。一个月,老人身上没有一点褥疮,病人家属高兴的给姥姥涨了一百块的。
其实比起住在姥姥家,我更乐意住在这里,在这里姥姥没空管我,我可以在外面玩到天黑再回家。
最重要的,在这里有肉吃,老人每天吃的饭不多,剩下的饭菜都是我和姥姥两个人的。到了节日,姥姥做的饭更是丰盛,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她做完一桌饭菜,自己没顾得上吃,马上就给老人喂饭,一边喂一边说:「老姐姐,今天是端午节。」
老人不知道听懂没,吱吱呀呀地应了一声。
我吃完饭,拿了个鸡腿去外面边吃边玩,一个鸡腿吃完,我还想再吃一个,返回屋子,姥姥还在和老人聊天:「老姐姐,有鸡有鱼,吃饱了好上路。」
老人又应了一声。
姥姥见我进来,让我把她包袱里的垫子递给她。姥姥接过垫子又说:「老姐姐,别怪我,你活着遭罪,来世投胎个好人家吧。」
姥姥用碎花垫子捂住病人的嘴,然后脱了鞋,上床,摇着蒲扇坐在老人的胸口上。
「姥姥,你为什么坐那?」我又拿了一个鸡腿问姥姥。
「姥姥在渡她,渡她到另一个世界。」
我不懂。
姥姥解释:「奶奶不能动,不能像你一样到处跑,到处玩,话都不会说,连人都不认识,痛不痛苦?」
我点头。
「只要我坐稳,不动,她就能被渡到另一个世界了。」
「到另一个世界就能出去玩了?」
姥姥轻轻摇着手里的蒲扇,默认了我的话。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老人的手在姥姥的屁股底下,无声的抬起放下,抬起又放下,她的双腿交替地蹬着,蹬着,最后归于平静。
「她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吗?」
姥姥没立马回答我,她起身,拿起老人头上的碎花垫子,食指上前在她的鼻子底下碰了碰说:「还没有,看来她还不愿意上路。」
姥姥又从随身的行李拿出一个针头,注入一小瓶淡黄色的液体后,又对着老奶奶的腹部扎了下去。
晚上,老人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呜呜泱泱的挤了一屋子,无头苍蝇似的哭哭啼啼,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姥姥告诉他们不要慌,先帮老人换上装老衣,又指挥他们布置灵堂,一切弄妥当后,姥姥才拿了一个月工资,拎着我离开了老人的家。
第二天,我和姥姥又去了邻村的另一个老人家,半个月后,这位老人也被姥姥渡到另一个世界。
姥姥照例拿了一个月工资,又去了下一家。
当天晚上,我和姥姥在主顾家都睡了。
妈妈来了电话,姥姥接起电话,妈妈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姥姥脸色一沉,似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姥姥安慰妈妈。
「妈,妹妹……」妈妈擤了下鼻子,「妹妹站起来了,妹妹刚才站起来了!」
姥姥的眼角也湿润了:「站起来?喜事!天大的喜事,妈这辈子就没这么开心过,那妈再加把劲,多赚点。」
姥姥放下电话,望着窗外:「月月,等明年,姥姥在咱家院子里给你和妹妹架个秋千。」
我开心的蹦到姥姥怀里,仿佛已经坐上了那架秋千。
5
姥姥接到妈妈这个电话后,没再休息,拎着我,不停地从一家辗转到另一家。
可她的精气神却好了起来,眉头明显比以前舒展了。
半年后,天气转冷,临近年底,姥姥渡了十几个人后,终于歇歇了。
我和姥姥回到城里,搬进妈妈租住的十平的小屋里。屋里只有一个床,姥姥睡在床上,我和妈妈睡在地上,屋里没有暖气,一说话,便有一团白气从嘴里冒出来。
姥姥开心地从手提包里拿出最后凑齐的三万块,递给妈妈:「终于凑够三十万了。」
妈妈一脸惊讶,但并没想象中那么高兴:「妈,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你不用管,妹妹情况怎么样?」
妈妈捧着一沓钱,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
最后嚎啕大哭告诉姥姥,妹妹的情况很不好,她的身体出现了耐药性,现在药已经不适合她了。不仅如此,妹妹的情况反而越来越糟,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怎……,怎么会这样?」姥姥的笑容僵在脸上,「那还有别的办法么?」
明明姥姥还是那副样子,可我却感觉她瞬间又老了十岁,背也一下比之前驼了。
「医生想换个治疗方案。」
姥姥嗯了一声,等着妈妈继续往下说。
「新的治疗方案,还需要……」妈妈吞吞吐吐的说,「还需要二十万。」
姥姥不应声,也不说的话了,默默地擦眼泪。
我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打转,妹妹不是已经好了吗?我不懂她们为什么哭。
关掉灯,姥姥和妈妈各自躺下来睡觉,但我感觉到她俩谁都没睡,翻来覆去,一直到第二天早晨。
我和姥姥在最后一个主顾家里临走时,他们除了给姥姥结了一个月工资塞了一个红包外,还给我一包糖,说是只有在北京才买得到,我没舍得吃,打算全留给妹妹。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这一包糖和姥姥去医院看望妹妹。
妹妹见到我们,费力地笑笑,她像妈妈说的,身子越来越差,连坐都坐不起来,苍白的脸蛋像恐怖片里见到的骷髅。
她干瘪的身子躺在硕大的一张床上,幽灵一样。她虚弱地说:「姥姥,姐姐。」
妹妹的呼吸沉重,那声音里感觉不到任何喜悦,我听了不知为什么,只觉得钻心的疼。
但妹妹清澈的眼睛告诉我,她是开心的,我们有小半年没见了,这小半年我一直跟姥姥在一起,她早就想我了。
妈妈和姥姥被医生叫了出去,我见病房没人,偷偷把那一小包糖塞进妹妹手里:「只有在北京才买得到。」
妹妹嘴角微微上翘说:「谢谢姐姐,但我现在不能吃。」
「为什么!」
我有点生气了,这几天我每天都想吃糖,但我忍住了,一个都没吃,可妹妹居然不领情,不要我的糖。
「糖吃多了爱喝水,尿不湿很贵的。」妹妹解释说。
「尿不湿是什么?」
妹妹牙签一样细小的手指拉开被子:「这就是尿不湿,三块钱一张,妈妈和姥姥赚钱不容易,我少用一张,就能节省三块钱。」
「那你不是不想要我的糖?」
「当然不是了,姐姐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妹妹把头扭向另一侧,「我刚住院时,妈妈给我买了一包棉花糖,我也没舍得吃,都给姐姐留着呢!」
我打开另一侧的抽屉,果真有一大包没开封的棉花糖,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个吃起来,妈妈果然偷偷给了妹妹糖,我全都吃完了,姥姥和妈妈还没回来。
「姐姐,你和姥姥这段时间去哪了?」
「我跟姥姥一起照顾老人!」
「老人家好玩吗?」
「还行。」妹妹这么一问,我突然想来,「对了,姥姥可厉害了,会渡人。」
「什么是渡人?」
妹妹的大眼睛里闪着光,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夜晚飞舞的蝴蝶。
「渡完人,她们就能出去跑,出去玩!你要试试吗?」
「怎么渡呢?」
我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凳子上正好有个碎花垫子。
我拿起垫子,脱掉鞋,上床,刚要坐到妹妹胸脯上,这才想起来缺了把蒲扇。我下床又找了一圈,没找到蒲扇,只找到一个纸壳,纸壳好像也可以。
我拿着垫子和纸壳,告诉妹妹,这样就能渡她,接下来只要我坐稳,她就能到另一个世界又跑又跳了。
「这么简单?」妹妹不信。
我把垫子盖到妹妹脸上,然后坐在妹妹的胸脯上,一边坐着,一边用手里的纸壳扇风。
妹妹的反应和那十几个老人的反应一样,双手在我屁股底下抬起又放下,同时无力的双脚交替地蹬着。
「只要我坐稳,我就能渡你了。」我告诉妹妹。
妹妹闷闷地叫了几声,我盯着妹妹的小脚丫看了一会,一抬头发现姥姥正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惊喜:「姥姥,我也会渡人了。」
姥姥站在原地愣了几秒,好像没听见我说什么,嘴里嘟囔着,「也好,也好。」默默地退了出去。
姥姥怎么出去了?我想追出去,但我担心只要我下来,渡妹妹就失败了。
「你到另一个世界了吗?」
妹妹不说话。
我拍拍她的小手,她一动不动,完全不理我。
妹妹并没有好起来,也没有又跑又跳的,怎么和姥姥说得不一样呢?难道就因为我手里缺了把蒲扇?我下床穿好鞋子,跑出去问姥姥,但走廊里没人,难道刚才是我看错了?姥姥根本没来过?
过了一会,妈妈和姥姥才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妈妈手里抱着个饭盒,姥姥缓缓地跟在后面,像是体力不支跟不上妈妈的步子,又像是有意避开什么,故意落在妈妈后面。
「姥姥,给我一把蒲扇。」我跑向姥姥。
姥姥站在原地等我跑过去,没有再向前走一步。
我从妈妈身边跑过,她侧头看我一眼,并没有停下步子,继续往妹妹的病房走。
几秒钟后,我听到妈妈手里的不锈钢饭盒应声落地,紧接着是妈妈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响彻医院的整个走廊。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想过去看看,姥姥把我拥在怀里,不让我去,小声说了句她常说的口头禅:「造孽啊!」
微风吹起窗帘,我突然看到窗外有只黄色的蝴蝶在飞舞,我欣喜地叫出来,抬头,却发现姥姥眼中也有泪,但不知在为谁哭。
(全文完)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