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拯救你，奶奶

我奶奶，准确地说我妻子的奶奶。 上海管控的时候，我们小区志愿者不足，群里呼吁党员站出来协助做核酸啥的。 我是党员，但那几天因为家里弹尽粮绝，我没忍住吃了冰箱里一块僵尸面包，又吐又拉，虚弱得像林黛玉，妻子便自告奋勇地替我去了。 然后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区发了盒饭，妻子便拍了照片给我岳母岳父以及奶奶炫耀，因为他们一直担心我俩会饿死。 然后奶奶看见了盒饭里有俩小鸡腿，就跟我妻子说：「乖，那俩鸡腿你给林儿留一个，偷偷带回去哈！」 晚上回家我妻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用餐巾纸包着的两个鸡腿，一脸幽怨地把奶奶的语音放给我听：「你看，俺奶多疼你！」 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的我，听完那句语音，哭到不能自抑…… 我又有奶奶疼我了…… 1 自幼父母离婚，把还没满月的我丢给奶奶抚养，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充斥了奶奶所有的陪伴和爱，所以我对奶奶这个词有种天然的亲切感。 所以，妻子当年刚开始和我交往，向我介绍家庭成员时，说：「我家有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我惊喜地打断她：「你也有奶奶啊？」 「多新鲜呐，就兴你有奶奶啊？」 我的眼睛又黯淡下来：「可是我奶奶已经没了，我没奶奶了……」 「那我奶奶就是你奶奶！」 「你真好，有奶奶，有爸爸有妈妈，有弟弟妹妹……我什么都没有……」 「你有我啊！你要是答应做我男朋友，我的就是你的！我奶奶就是你奶奶，我爸爸妈妈就是你爸爸妈妈，我弟弟妹妹就是你弟弟妹妹！」 于是，被哄得晕头转向的我为了自己能够重新拥有奶奶，拥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稀里糊涂地成了我妻子的男朋友（捂脸）。 第一次去见家长，奶奶好几天前就激动得不行，每天去我房间转好几次，不停地提醒我岳母还缺这个还缺那个，毛巾都给我准备了好几条，洗脸的洗脚的洗澡的还有洗屁股的…… 可怜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精致过，俺都是一条毛巾从上用到下（捂脸）。 即使买了店里最大的拖鞋，奶奶还是每天把拖鞋拿出来用手揸好几次，生怕我穿嫌小，因为那时候我是这个家脚最大的。 尽管岳母说不要紧的，拖鞋嘛，小点也不会挤脚。 奶奶立马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孩子第一次进家门，不能给孩子小鞋穿。」 终于等到了我去的那天，奶奶激动得在小区门口和家里来回穿梭无数遍，一会去小区门口看我来了没，一会跑回家去厨房看看菜准备得咋样了。 岳母后来开玩笑地说：「我当年第一次进这个家你奶奶都没激动成这个样儿！」 也许奶奶感到责任重大，因为在通知我要来家里之前，女朋友故作郑重地和奶奶说：「奶奶，小林自幼父母离异，是被奶奶养大的，从十几天养到十几岁，所以这次来主要是来看您的，因为他想奶奶了……」 奶奶当时就把巴掌一拍，泪花儿就闪出来了：「哎哟，我可怜的孩子！咋就这么可怜人啊！你放心，我一定做好他的奶奶，跟亲奶奶一样！」 而当我在小区门口一下车，女朋友就指着门口那个翘首以待的老太太跟我说：「看，那就是我奶奶！」 那天的奶奶围着一个很大的、很洁净的蓝色围裙，长度一直到脚那里。 一头花白的头发竟然梳了两个小辫子，编成麻花儿的那种，辫梢上还扎着红色的头绳…… 我正愕然奶奶怎么这副装扮，奶奶已经扎撒着两手奔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奶，她的双手已经抓住了我两只胳膊，使劲仰起脸，打量着我：「这就是我大孙子吧？呀，咱这孩子咋这体面啊？咱这孩子一味体面佬！啧啧啧！」 我扶住奶奶的肩膀，轻轻叫了声：「奶……」 一声轻呼，所有关于奶奶的前尘往事，呼啸而来…… 我便红了眼眶。 曾经奶奶也这样看着我，也说过：「看我大孙子又长高了，比奶奶高好多啊！」 一直到走进家门，奶奶都一直搀着我一只胳膊，一边走一边一直看着我，从上看到下，从下又看到上…… 满眼的欢喜和疼惜，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温暖。 一进门，奶奶便忙不迭地把我的拖鞋拿出来，蹲下来就要给我穿，我大惊失色，赶紧去扶奶奶：「我自己来奶，我自己来……」 奶奶却执拗地蹲在那里，让我赶紧穿试试大小：「你快穿试试，合适不？」 我诚惶诚恐地穿上：「合适，很合适……」 「小不？」 「不小，一点都不小，奶，大罗罗的，刚刚好！」 奶奶如释重负。 后来女朋友跟我解释，奶奶的红头绳是表示喜庆的意思，他们这里的老人遇到高兴喜庆的事都会在头上扎一个或者别一个红头绳，忙着让我穿拖鞋，是怕鞋子小。虽然买了鞋店最大的一双拖鞋，但听说我个子高，怕穿着小。而如果第一次去老丈人家穿了小的鞋子，那就是穿小鞋，是给新客一个下马威，是很不礼貌的。 吃饭的时候奶奶不停给我布菜，有一次因为忙着给我夹菜，忘了用公筷，夹到半道想起来了：「哎呀，我又忘了用公筷了！」 我赶紧把碗伸过去，接过奶奶给我夹的那块红烧肉：「奶，我最喜欢吃红烧肉了，都是自家人，用什么公筷啊！」 奶奶一开心，又给我夹了一大块（捂脸）。 但奶奶这次牢牢记住了，我喜欢吃红烧肉，后来每次回家必有红烧肉。 而一直反对这门亲事的岳父一直板着的脸，因为这两块红烧肉瞬间松弛了下来。 所以，父母和子女是我们所有人的软肋吧。 2 奶奶做事又快又麻利，快得像一阵风一样，有时候会给人一种手忙脚乱甚至手足无措的感觉。 这一点和我的奶奶简直一模一样。 她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前半生的生活经历，比如任劳任怨的勤劳，比如智慧，比如善良，比如乐观和坚韧…… 我的这位奶奶和我已作古的奶奶一样，青年守寡，一个人靠卖菜做手工拉扯大岳父弟兄三个。 所以奶奶不管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急急忙忙，麻利得近乎于手忙脚乱，大概这就是人们常称的毛活吧。 这是一个单亲母亲独自担负生活被逼出来的习惯，因为家里家外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在等着她，没有人能帮她一把。 奶奶的这些习惯哪怕岳父后来开了公司当了大老板，也丝毫没有改变。 不管岳父做着多大的生意，奶奶的乐趣和信仰依然在她的菜篮子里，在她的菜地里…… 于是奶奶的身体便因为常年的辛勤劳作像个小伙子一样，80 岁的人了，每天不是骑个三轮车去卖菜就是骑个自行车满大街窜，去打麻将。 我说这话你可能不信：我奶要是撒开了骑，我都追不上！ 那次我给奶奶的礼物是一件棉马甲，大热天的，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大概就是看着那个马甲好看，大概是从心底里想做奶奶的棉马甲吧。 奶奶却是开心疯了，拿着棉马甲满小区炫耀，看见熟人就赶紧穿上给人家看看，热得一头汗回来，我和女朋友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离谱的事。 从那开始，每年冬棉夏单，春秋天的两用衫，只要我们看到好看的适合奶奶穿的，必定买回来送给奶奶。 奶奶不缺衣服，我们只是不想让奶奶缺向邻居们炫耀的资本。 而自从我陪着奶奶出去卖菜后，奶奶更是趾高气扬起来，她把一小三轮车蹬得飞快，我都追不上，逢三人对四人说：「这我大孙子，来帮我卖菜！」 小三轮里一把韭菜，两把空心菜，卖了都不够俺娘俩吃两碗馄饨。 但这丝毫不影响俺奶卖菜的气势，而且因为我的加盟，脸上愈发熠熠生辉，连吆喝的声音都比往日更加响亮：「韭菜，新鲜的韭菜！包馄饨鲜到么命！」 我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吆喝，但去了几次我就放飞自我了，主要是桥头的热闹、有烟火气的气氛很是让你迷醉，迷醉到让你找不到北，于是第三次去我便随着奶奶一起吆喝了：「空心菜嘞，还有空心菜啦！新鲜的空心菜啦！今早上刚采的！鲜嫩鲜嫩的！」 周围卖菜的婆婆和买菜的姨姨们便都哄笑起来：「这小佬，一味能干啊！」 奶奶越发得意：「那是，我大孙子一味能干！」 并逐渐迷失在姨姨们的夸奖中，买了一把空心菜硬要送人家一把小香葱。 于是因为我的加盟，奶奶的生意异乎寻常地火爆。 于是奶奶便飘了，把菜摊子扔给我一个人，手往背后一背，像个市场管理员一样开始巡视市场了。 就等着人家问：「阿婆，你今天咋没卖菜啊？」 满不在乎一挥大手：「我大孙子帮我看着摊儿呢！」 手一背，继续巡视，继续炫耀。 于是独当一面的我也飘了，不认得奶奶的祖传杆秤，二斤当一斤卖给人家了。 好在那个姨姨是个老客户，掂着手里的菜哈哈大笑：「帅哥，你这样子卖法，你老丈人的公司怕不是得让你给赔进去？」 为了不把我老丈人的公司赔进去，我下次去就买了个电子秤。 于是每个周末的早晨，奶奶扛着她的连星星都磨没了的祖传杆秤，我扛着我的新电子秤，带着我们刚摘下来的，还带着露珠儿的三根黄瓜，五个番茄，两把豆撅子……浩浩荡荡*往菜市场。 岳母看得目瞪口呆，追出大门口喊：「妈，等下要不要去接您啊？」 奶奶头都不回：「接我干啥，没看见俺娘俩都开着车吗！」 没错，俺奶拥有两辆座驾，一辆小三轮和一辆自行车，三轮是卖菜专用，自行车是打麻将专用。 您能想象吗？我今年 80 整的奶奶还能骑着自行车满大街跑。 每次我跟奶奶去卖菜，都是奶奶骑着她的小三轮，我骑着奶奶的自行车，不是我不想负重，而是我不会骑三轮，我一骑三轮就转圈，第一次骑差点转桥下去了。 而奶奶一个人去卖菜的时候，她一般不骑车，都是挎个篮子去，因为桥头地方太小，放车子麻烦，挎个篮子贼方便，我去了怕累着我，才骑了车子。 所以很多时候俺奶卖完菜都是我岳母开车接回来，因为那个桥头卖菜的都是阿婆，这些阿婆的儿子女儿们几乎个个儿事业有成，并不需要阿婆们出来卖菜贴补家用，阿婆们卖菜除了消磨时光，还有骨子里的勤劳基因。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婆们开始攀比自家孩子来接自己的荣耀，好像幼儿园的孩子在等家长一样。 所以你看吧，奶奶们卖菜主打的就是一个炫耀。 而我的加盟让俺奶的炫耀等级直接拉满。 卖完了菜，我们便去吃馄饨。 虽然我在卖菜的过程中已经被奶奶投喂了两个茶叶蛋一杯豆浆，但每天早晨一人一碗馄饨是我们娘俩的重头戏。 奶奶在熙熙攘攘的馄饨店里找好座位，再三叮嘱年近而立，身高丈二的我老老实实坐着别乱跑，她去买馄饨。 通常是我来 15 块钱的大馄饨，奶奶来 5 块钱的小馄饨。 然后奶奶总是吃不完，看着碗里几个小馄饨叹息：「又剩了几个，可惜了……」 我便端起奶奶的碗把那几个小馄饨哗一下倒我碗里：「不能浪费呀，都是钱买的！」 奶奶便说：「哎呀，你不嫌我脏啊！」 「自己奶奶，嫌乎啥嘛，我小时候俺奶都把大饼子嚼碎了喂我呢！」 奶奶眼里便蒙了一层泪光，不停地拍着我的胳膊喃喃唠叨：「好孩子，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