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裙下》
作者:布丁琉璃
简介:
文案一
太子死了,大玄朝绝了后。
叛军兵临城下。
为了稳住局势,查清李生兄长的死因,长风公主赵嫣不得不换上男装,扮起了迎风咯血的东宫太子。
入东宫的那夜,皇后万般叮嘱:“肃王身为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把控朝野多年、拥兵自重,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听得赵嫣将马甲捂了又捂,日日如履薄冰。
直到某日,赵嫣遭人暗算。
醒来后一片荒唐,而那位权倾天下的肃王殿下,正披发散衣在侧,俊美微挑的眼睛慵懒而又危险。
完了!
赵嫣脑子一片空白,转身就跑。
下一刻,衣带被勾住。
肃王嗤了声,嗓音染上不悦:“这就跑,不好吧?”
“小太子”墨发披散.白着脸磕巴道:“我……我去阅奏折。”
“好啊。”
男人不急不缓地勾着她的发丝,低哑道,“殿下阅奏折,臣阅殿下。”
文案二
世人皆道天生反骨、桀骜不驯的肃王殿下转了性,不搞事不造反,却迷上了辅佐太子。
日日留宿东宫不说,还与太子同榻抵足而眠。
谁料一朝事发,东宫太子竟然是女儿身,女扮男装为祸朝纲。
满朝晔然,众人皆猜想肃王会抓住这个机会,推翻帝权取而代之。
却不料朝堂问审,一身玄黑大氅的肃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俯身垂首,伸臂搭住少女纤细的指尖。
“别怕,朝前走。”
他嗓音肃*而又可靠,淡淡道,“人若妄议,臣便*了那人;天若阻拦,臣便反了这天。”
精彩节选:
太子死了,大玄朝绝了后。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纱灯晕黄的暖光投在座屏上,映出其后一道曲线玲珑的身影。
掌事宫女流萤手捧素色绢带立侍于侧,视线触及主子纤细妙曼的身躯,又发烫似的飞速垂眼。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具矜贵的身姿当真美丽至极。其腰细腿长,骨肉匀称,肤色莹白如玉而不显得羸弱,连同为女子的她见了都会脸红心跳……
而现在,她却要亲手用生绢将这抹妙曼勒藏起来。
生绢一圈一圈缠绕,勒紧,再将里里外外的衣裳一层层穿戴齐整,直至完全看不出起伏的轮廓。
束发,戴上太子金冠,流萤谨慎地拿起一旁备好的银针。
“我自己来。”轻柔的嗓音响起。
流萤面上划过一丝意外,依言将银针与特制的染料捧至那道单薄的身影面前。
细白的指尖伸出,捻着银针点刺在自己眼角下。
有些疼,“他”眉心微蹙。
待放下银针,镜中少年淡然抬指拭去眼角洇出的血珠,一袭绛紫罗袍衬得面容精致无双。
这下连流萤都看得失了神,眼眶隐隐泛出湿热。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太像了。
那颗细小的嫣红泪痣一经点上,太子殿下就好像在她眼前活了过来。
来不及伤感,流萤低头奉上簇新的皂靴:“殿下的身高,较太子矮上半寸三分,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将所有靴履的内里也垫高了些许。”
这无疑是场豪赌,毫厘之差,则满盘皆输。
长风公主赵嫣——
不,“太子”殿下着履起身,面向紧闭的厚重门扉,泠泠冷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定神,抬手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初冬凌寒,寒鸦自城外食腐而来,正餍足地立于宫墙上,歪头觑视下方吵嚷的人群。
太极殿议事,御史中丞刘忠立于群臣前列,眼角余光四顾,忍不住面露得意。
自太子在行宫归途中遇险,便一直闭门不出,整个东宫遮遮掩掩几个月,摆明了内有诡谲。他费心御前拱火,就为了能在众目睽睽下戳破东宫伪装……
只有今日在圣上面前坐实了太子已死的事实,才能顺理成章推举主子雍王为皇太弟。
刘忠决定再添上最后一把火。
“陛下,太子是有些弱症,那也犯不着闭门修养这么久。销声匿迹数月,也不知太子到底是真的风寒,还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他拔高音调,假仁假义道,“殊不知朝堂坊间都在传,东宫里早已没有太子,只剩一具空壳了。”
“刘中丞慎言!”有人低声呵斥。
然而东宫大门紧闭数月之久确为事实,呵斥之人心中亦是疑窦丛生,没了底气。
眼下这架势,东宫储君再不露面,好像真的糊弄不过去了。
正焦灼之际,太极门外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少年音。
“爱卿觉得,孤能有什么秘密?”
此言一出,吵闹的群臣瞬间安静下来,为首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似有惊异之色。
寒鸦振飞,伫立的群臣自动分成两列,回首望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显露眼前。
小太子墨发低束,整个儿被包裹在一袭雪白的狐裘中,仅露出一点单薄的中衣袖边,狐狸毛领子簇拥着尖尖下颌,更显得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蛋莹白如玉,飘飘然有回雪之姿。
似是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他眼睑下挂着淡淡的倦,眼尾一点朱砂小痣隐隐若现,显出几分雌雄难辨的弱态。
身为大玄太子,这张脸竟是世间少见的昳丽。他拢袖立于高门之下,仿佛风一吹就倒,当真是男生女相,福薄命短之兆。
少年穿过躬身行礼的众臣,视线落在为首的一名中年白胖文官身上,微抬眼睫,瞳仁在雪衣和肤色的衬托下,显出极致的黑。
“刘中丞见到孤还活着,好像很失望?”少年疑惑道。
被点名的文官低头,辩解道:“臣绝无此意。”
言辞虽算得上恭敬,可心里却是不服。
言辞虽算得上恭敬,可心里却是不服。
谁不知这个小太子是出了名的没脾气,说得好听些是“仁德”,说得不中听,那便是“懦弱”。
“绝无此意?”
太子轻咳两声,温温吞吞道,“可在御史大人嘴中,大玄不是‘早已没了太子了’吗?不如我收拾收拾,早日给刘中丞背后的主子……让贤?”
这声音轻而文弱,却足以让刘忠惊出一身虚汗。
“天地可鉴,臣绝无二心哪!”
他脸色变了,下意识喊冤道,“你看眼下蜀川的叛党快打到京畿之地了,是死战还是迁都避战,太子殿下身为储君须得出面商议,为主分忧啊!”
用国事施压,转移话题啊。
小太子默默颔首,掩唇几度咳喘,方无辜虚弱道:“食君之禄,为主分忧,不是众卿的职责么?若什么事都要父皇和孤出头,要尔等何用?”
“……”
刘忠被抢白,又羞又愧,猪肝脸涨得通红。
众臣看得心惊胆战,一时备好的激进之言也忘了说,惟恐太子一口气上不来翻了白眼,只得连声恳求:“臣等惶恐,请殿下务必以身体为重!”
正闹腾着,忽闻太极殿内撞钟叮的一声,荡出清脆的回音。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适时而出,谄媚笑道:“太子殿下,陛下宣您进殿问安呢。”
说罢,又望向阶前群臣:“各位大人见也见过太子殿下了,人好端端的在这呢!若无其他疑问,还请回吧。”
天子发话,众臣哪还敢生事?
忙叩拜齐声道:“臣等告退。”
一场密谋因太子平安现身而不攻自破,刘忠苦不堪言。
不知是否错觉,今日的太子似乎有些不一样。
可脸还是那张脸,标志性的泪痣风华如旧,一副弱不胜衣之态。哪里不一样,刘忠也说不出一二来,真是见鬼了。
……
太极殿内,百盏长明灯昼夜燃烧。
甫一进殿,降真香夹杂着丹炉内的火药味扑面而来,熏得赵嫣眼前一昏。
隔着飘动的垂纱,可见皇帝身穿青衣道袍盘腿坐于百灯中心,正闭目眼神。一名头戴金莲冠、手持拂尘的美人伴随其侧,想来就是这几年宠冠后宫的甄妃。
见到太子进门,这名道家美妃颔首一礼,自行起身避退。
内侍很快送来团蒲,赵嫣撩袍跪下,拿出毕生的警觉与耐性,学着阿兄的模样规规矩矩叩首到底,低声道:“儿臣给父皇问安。”
“能出门走动了?”皇帝平缓的声音隔帘而来,无悲无喜。
赵嫣被流萤耳提面命了一个早上,早打好腹稿,对答道:“承父皇洪福,儿臣之疾已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太医说儿臣久病,身子尚有些虚弱,需将养些时日。”
她来前准备周全,又刻意压低了嗓音,将阿兄“病弱”之姿演绎到底。
就算父皇手眼通天,真怀疑起东宫,也不忍过分刁难一个病患。
谁料皇帝眼也未抬,客气得像是对待陌生人:“既是好转了,耽搁的学业也要捡拾起。有时间,继续于崇文殿听学。”
赵嫣不露声色:“是。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帘后一身道袍的尊贵男人虽为生父,赵嫣对他的认知却并不多。只知他是庶子上位,刚登基那几年也曾励精图治,后来迷上求仙问道,宠信甄妃,与一心礼佛的嫡母皇太后背道而驰,生了嫌隙。
太后落败,迁居华阳行宫,从此不复相见。
一同带去行官的,还有当年年仅九岁的小公主赵嫣。
六年多过去,太子猝然身死。叛军兵临城下,雍王党虎视眈眈,为了稳住局势,陷入绝境的魏皇后终于想到被“放逐”行宫的小女儿。
一道密旨召回,赵嫣被迫扮起了迎风咯血的东官太子……
思绪飘忽,赵嫣跪得膝盖发麻,索性垂眸,数着地砖上的烛影分神。
刚数到第六十一盏,便听殿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太监气喘吁吁而来,于殿外扑通一跪,抖着嗓子欣喜道:“恭贺陛下!瑞雪忽至,天佑大玄呐!”
漫天黄纱鼓动,空气中裏挟着一丝冰雪的冷。
神像般静默的皇帝总算活过来,抚掌喝道:“好,此乃天降吉兆!蜀川之乱必有转机,速请神光真人和肃王前来!”
肃王……
听到这个名字,赵嫣下意识浑身凛,入东宫那夜,母后哑忍的叮瞩犹在耳畔。
权倾朝野,狼子野心,肃王闻人蔺将是她要面对的、最危险的对手。
第一次露面,就要撞上这尊煞神吗。
她悄悄捏紧了手指,冷不防见帘后的皇帝起身道:“你且退下。”
这句话,显然是对太子说的。
赵嫣还未回过神来:提心吊胆了半日,这就放她走了?
朝中对东宫颇具流言,父皇却连正眼都没给“儿子”一个,是否太草率了
虽有疑惑,但赵嫣并不敢耽搁,忙行礼告退。
出了大殿,墨染的天空果然飘下几点碎雪。
廊下,太监领着黄冠羽扇的老道士大步而来,想必就是那劳什子“神光真人”。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低吟李义山的诗,赵嫣扯了扯唇角,垂眸盖住眼底的嘲意。
流萤还在太极门下候着,单薄的宫裙迎着风雪飘动,瞧着都冷。
“殿下。”
她迎了过来,面上一贯沉稳,紧绷的声线却出卖了她的担忧,“皇上问了什么?”
赵嫣“唔”了声,言简意赅道:“问太子身体好了不曾,好了就去崇文殿听学。”
“没了?”
“没了。”
于是流萤也陷入了疑惑中,这关过得比想象中轻松太多。
朝局波诡云谲,党羽众多。
雍王麾下的爪牙,赵嫣方才已经见识过了,至于肃王……
万幸没碰上面。
“闻人蔺。”
赵嫣仔细品味着这个名字,试图找出些许记忆。
无奈她自幼被放逐出宫,跟在行宫礼佛的太后娘娘身边长大,对朝中近况并不十分了解。
拥兵自重的武将,想来是穷凶极恶之徒,且闻军营中人因常年佩戴头盔捂闷不透气,大多脱发严重……
赵嫣思绪歪了,脑中不可抑止地浮现出一个凶神恶煞、头发稀疏的粗鄙武夫,不由恶心得打了个哆嗦。
风一吹,天像是漏了个窟窿似的,雪越下越大,眼前密密麻麻一片白。
离东宫还有一段距离,雪天路滑,无法乘坐步辇,赵嫣还扮演着弱不禁风的太子,只得先寻个僻静之所避雪。
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住,流萤蹙眉道:“奴婢去取油伞和斗篷来,还请殿下在此稍候,万不可走远。”
赵嫣知晓流茧行事谨慎,不放心让别的侍从进出太子寝殿,取用贴身衣物这等事必亲力亲为
她摆摆手示意,又道:“等等。”
流茧停住脚步,转身听候命令。
赵嫣伸手捻了捻流萤的衣料子,“別忘了给你自己披件斗篷,穿太少了。”
流萤愣了一愣,而后飞快低头福了一礼:“谢殿下。”
回廊虽避雪,却并不挡风。
赵嫣拢掌呵了口白气,若没记错,长廊尽头是一座与东宫毗邻的暖阁,可供人休憩。
那处离等候流萤的地方不过十余远,赵嫣便让随行的内侍于廊下等候,自己登上台阶,朝暖阁中行去。
推开门,炭盆的暖意夹杂着淡雅的沉香味扑面而来,恍然如春。
抬眼望去,只见阁中竹帘随风而动,可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临栏倚坐,一手扶额一手执卷,正看得专注。
未料有人捷足先登,赵嫣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自己眼下是东宫储君,万没有在旁人面前露怯的理,便直了直腰,悄声迈进暖室中。
碎雪隔帘飘落,融入池水中。
靠在椅中的男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着朱红朝服,配玉钩带,墨发半披半束,交叠双腿随性而坐,修长如玉的指节间或划开书页,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从赵嫣的视角看去,只见他双眸微阖,垂下的睫毛长且密,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翳,长眉如剑,唇淡而薄,侧颜看上去安静温良。
其身侧搁着一柄钩竿,鱼线垂直没入浮冰碎雪的池中,不见半点波澜。
赵嫣不自觉放轻脚步,微微侧首暗中窥察。
能自由进出皇宫,且有闲情逸致雪天垂钓的,多半是某位宗室皇族。
可大玄爵位层层分封世袭,尾大不掉,能出入官中的亲王、世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赵嫣实在想不起来宗亲中何时出了个仙人般风雅英俊的男子。
男子冷白的食指上套了一枚古朴的玄色指环,雕纹奇怪,像是…某种猛禽?
赵嫣不自觉挑开竹帝边角,试图瞧得更真切些,冷不防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
“太子可看够了?”
美人不知何时抬眼,正勾着笑看她。
男人的眼型极美。
其双眸如漆,眼尾微微上挑,噙着以有还无的笑意看人时,漫天雪光也黯然失色。
他开口唤“太子”,则说明此人必定见过阿兄。
赵嫣作为冒名顶替的赝品,自然不会傻到直接去问:“你是谁?”
然而此时露怯退出,就更奇怪了。
她若无其事地撩开帘子,压低嗓道:“雪天独钩,阁下倒是好雅兴。”
“彼此。”
男人放下交叠的长腿,手中的书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掌心,“殿下冒雪漫步至此,其雅趣,与臣不遑多让。”
太子赵衍,并没有能雪中漫步的强健体魄。
赵嫣心中明镜似的,掩唇轻咳道:“雅趣谈不上,不过是寻个地方避避风雪,阁下不会介意吧?”
男人忽地笑了,白玉无瑕的脸逆着光,显出几分幽深莫测。
赵嫣心下警惕:莫非自己说错话了?
不可能。她仿着兄长赵衍的性子,将谈话的分寸拿捏得极好,应并无破绽才对。
男人放下书卷起身。
阴影笼罩,赵嫣被迫仰首。
男人坐着时只觉身形挺拔,站起来才发现他竟有这么高!
赵嫣自诩不矮,却只堪堪够着他的肩膀处,抬眼望去,朱红的朝服将他冷白的脸衬得如仙人般俊美。
男人伸手,指间的玄铁戒折射出丝丝冷光,赵嫣下意识后退半步。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只是从她耳畔掠过,轻轻掸去她肩头细碎的积雪。
男人含笑,温雅道:“殿下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想在哪里避雪都可。”
原来是这意思。
这人,倒是个谦和知礼的温润君子。
赵嫣稍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转身,寻了个避风处坐下。
静了片刻,没忍住问道:“如此冷的天,能钓着鱼?”
“或许。”
男人的声音醇厚,似笑非笑道,“不太聪明的,便会自投罗网。”
这话怎的听起来别有深意?
言多必失,赵嫣露了个笑应付过去。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便起身道:“雪势已小,孤要走了。”
男人笑得温润无害,微微颌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才刚出门,身上染的暖香便被北风吹了个透凉,这回赵嫣不用刻意装虚弱,被风呛得连连喷嚏。
穿过游廊,果见流萤抱着斗篷回来。
赵嫣披上月白加绒的斗篷,戴上兜帽。
“我方才在暖阁遇见一人,很年轻,生得极为好看。”
她想了想,对身侧执伞的流萤道:“从其衣裳瞧来,至少是个王孙世子。你且派人回去看一眼此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以免出什么纰漏。”
流萤不敢耽搁,即刻道:“奴婢识人多,亲自去一趟。”
暖阁。
左副将张沧推门进来,便见自家主子凭栏而立,俊美无俦的侧颜镀着泠泠的雪光。
单看这副好样貌,谁能想到他竟是权倾天下的异姓王爷?
“王爷。”
张沧掩上门,低声道,“没想到太子真还活着,也算是命大。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挡咱们们的路……”
见主子不语,张沧提议:“可要属下的人亲自出手?”
“有点意思。
闻人蔺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道,“本王手下的情报,还未出过差池。”
“王爷是怀疑………有障眼法?”
亲卫忙道,“可是卑职于暗中观察,那太子言谈举止柔弱不堪,似与往常并无不同……”
正想着,便闻一声低笑。
“并无,不同?”
闻人蔺嗓音轻淡,重复了一遍。
张沧汗颜,立刻垂首道:“卑职愚钝,还请王爷明示。”
闻人蔺半眯眼眸,意有所指道:“这位小太子,居然不怕本王了。”
风雪席卷池面而来,一颗微小的瓦砾自檐上坠落,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电石火光的一刹,闻人蔺顺手手握住身侧钓竿一用,丝线如银蛇扭动,直取屋檐。
鱼钩的折射出寒光,藏匿在暖阁屋檐上的内侍被细如发丝的鱼线缠住脖颈,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咕咚坠入寒池之中。
风停,殷红的血色自池底升腾晕染,随即消散不见。
竟有高手躲在屋檐上伺机行刺,而自己却丝毫未曾察觉,张沧不由冷汗涔涔,抱拳下跪道:“卑职失察,还请王爷责罚!”
“行了,将这里处理干净,查清楚是谁家放出来的狗。”
男人的嗓音轻描淡写,将手覆在雕栏的薄雪上拭了拭,“先去会会皇帝,至于这个碍事小太子……”
他薄唇微动,“他挡的,可不止本王ー人的道。”
“……是。”
张沧将折断的钓竿拾起,试图将功补过,“这柄南洋进贡的钓竿,卑职会命人修缮如初。”
“不必。”闻人蔺慢悠悠负手跨过。
谁叫他今日,已钓到更有趣的猎物。
一盏茶后,流萤去而复返,悄声推开暖阁的门。
竹帘飘动,室内空空如也,唯有浮冰的池面荡开浅淡的涟漪,逐渐归于平静。
殿下嘴里那个世无其二的“温润美人”,早已不见踪迹。
东宫。
赵嫣刚从马车上下来,来不及喘口气,便见一名女史迎上来,语气凝重道:“皇后娘娘谕令,召您即刻去主殿。”
听到皇后的名号,赵嫣秀气的眉蹙了蹙:“来得真快。”
东宫主殿门窗紧闭。
纱灯的光倒映在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地砖上又倒映出小少年垂眸懒倦的神情。
而前方高位上,衣钗华贵的凤袍女人手搭凭几端坐,丹唇长眉,凤眸清冷,眼尾有极浅的细纹浮现,却依旧不损其五官美艳,颇有不怒自威之态。
她皱眉凝视坐在下座的“太子”,似乎在透过那张脸看另一个人。
“谁许你擅自开口,与群臣正面交锋的?”魏皇后握紧了手指,单刀直入道。
小少年撑着下颌,纤长的眼睫投下暗影,盖住了眼尾的那点朱砂小痣。
“我自己决定的。太极殿之事,摆明了是有人煽风点火。若我如傀儡般不言不语,无异于授人以柄,届时幕后主使不依不饶闹到父皇跟前,向天子施压……”
没有刻意压着噪子,赵嫣的声线才显露出几分少女的柔来,“到那时,母后还瞒得住吗?”
魏皇后眸色微变,冰冷的嗓音更低了三分:“那也不可擅自行动!你知不知晓你现在是何身份?”
身份?
是了,她得扮演母后最疼爱的儿子。
阔别这么多年了,母后待她还是那副老样子,动辄可斥诘责,从不肯好好说话……
不,对赵衍就没有这般严苛。十五年前一同降世的双生子,她永远是不被重视、不被喜爱的那一个。
“若今日做同样决定的是阿兄,母后也舍得如此责备他吗?”
没按捺住情绪,赵嫣到底问出了口。
皇后冷冷道:“衍儿行事稳重,仁德善良,从不做这般投机取巧之事。”
明明没了期待,赵嫣的心还是微妙地落空了ー下。
她自觉今日这个“太子”演得还算尽职,心有不服,但也不想顶着兄长赵衍的身份与母亲吵架,遂不再辩解,只望着案几上袅袅晕散的香雾出神。
那颗照着赵衍的模样点上去的朱砂小痣,便如活过来般鲜红娇艳。
魏皇后喉间艰涩,却仍骄傲地端坐着,不曾流露丝软弱。
相对无言。
“殿下,该喝药了。”流萤的影子映在门扉上,适时打破沉寂。
深褐色的汤药搁在赵嫣面前,散发出浓重的苦味。
与她的皮实顽劣不同,太子赵行生来体弱多病,几乎是汤药灌里泡大的,赵嫣如今自然得有样学样,方オ不让人起疑。
只是她面前的汤药经人秘密改良过,并无强身健体之效,却能暂时改变她的嗓音,使之低沉更贴近于少年声线。
赵嫣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在魏皇后复杂的视线中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苦
苦得人胃疼。
魏皇后目光一软,如往常般,示意流萤将备好的蜜饯送过去。
甜膩的气味钻入鼻腔,赵嫣动了动嘴角,牵出一个似嘲非嘲的笑来。
再开口时,已是微哑的少年音:“母后又忘了,我讨厌吃甜食。”
魏皇后一怔。
喜爱甜食的,是她的儿子赵衍。
“儿臣告退。”
不等魏皇后开口,纤细漂亮的少年于座上拢袖一礼,俯身拜别。
她这张脸本就得天独厚,又刻意学着已故太子的模样,魏皇后只觉五味杂陈,思绪汹涌间不禁脱口而出:
“幸而今日来的是雍王那帮乌合之众,若撞见的是肃王,你眼下已经没命了知不知道!”
疾言厉色的警告自身后传来,赵嫣腳步微顿。
这是秘密回宫以来,她第二次听母后提及肃王闻人蔺。
不知是怎样心很可怖之人,竟连魏皇后这样骄傲心硬之人提及起来,也会心生惧惮。
眼睁睁那道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魏皇后这才支撑不住似的弯下脊背,捏着鼻梁直叹气。
她膝下这对双生子,如春水之于烈焰,性情天差地别。
当初发生那样的意外,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狠心将女儿赶出宫,多年未见一面。但凡有第二个选择,她都不会在这种时侯将女儿召回来。
“娘娘莫要动气。”
流萤过来给皇后按揉绞痛的胸口,宽慰道,“其实小殿下这性子,是随了娘娘当年。”
“流萤,替本宫看紧她。”
魏皇后闭目,疲倦道,“如今群狼环伺,本宫……绝不能输。”
与此同时,太极殿外。
天子被发跣足立于薄雪之中,道袍迎风鼓动,黄冠羽扇的老道在一旁掐指低吟。
闻人蔺一袭红袍踏雪,姗姗来迟,刚好赶上这场占ト仪式的尾声。
“肃王,你来得正好。
皇帝一手指天,风盈满袖道,“瞧瞧,这是上天下达的吉兆!”
闻人蔺直面天子,竟未行跪拜之礼,只略一欠身道:“天降瑞雪,蜀川叛党熬不住严寒,确是天赐良机。”
皇帝自信非常:“他们猖獗不了多久了。”
“陛下英明,不过……”
闻人蔺话锋一转,似有顾虑,“近来朝中多有唱衰之言,扰乱民心。”
皇帝睁目,半晌,拿定主意道:“既然天佑大玄,这些人的嘴也该闭一闭了,再提迁都之事者,不必留其性命。”
说罢,他望向面前这个看似温良的年轻人:“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唇线微扬,闻人蔺淡声道:“臣,领命”
生*予夺,他依旧温柔得近乎残忍。
皇帝心情大好,抬手示意身侧老道士:“赐仙丹。
老道士收了法事,呈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漆盒子:“恭祝肃王殿下福寿绵延,百无禁忌。”
闻人蔺神色如常地接过,道了声:“谢陛下。”
将肃清朝堂之事交给肃王,皇帝自然是放心的。
他不顾劝阻封闻人蔺为异姓王,赐予无边权势,使其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也最骇人的一把利刀——
因为他清楚得很,满朝文武中,只有这孩子绝对、绝对不可能背叛他。
“绝不,背叛?”
归府的马车上,闻人蔺屈起一腿而坐,质感极佳的袖袍蜿蜒垂在膝头。
他经络分明的手捻着案几上的小漆盒,一下又ー下,慢悠悠转动着。
吧嗒一声轻响.他按住了漆盒,*意将那双含笑的眼眸浸润得十分瑰丽。
“太子殿下的身体不是已经好转了么,怎的突然又加重了?”
“听说是今日小公主偷偷将小太子拐出去疯玩,还让他爬树取乐,太子吹风着了凉,回来就烧得不省人事了。”
“唉,太子殿下真可怜。你说都是同时降世的双生子,连样貌都如出一辙怎么偏就咱们殿下身子弱呢?”
“你不知道?当年皇后娘娘生产,太子殿下出生顺遂,不哭不闹。而小公主却是寤生,折腾了大半宿,让皇后娘娘险受产厄之灾……他们都说,小公主定是命里带煞,在胎中时以同胞兄长元气为食,否则怎么太子殿下生来体弱,而小公主却生龙活虎,连个小病小灾都没有过呢?”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难怪娘娘不亲近小公主呢!”
“可不是嘛!若健康的那个,是咱们太子殿下就好了。”
闲聊的宫女们端着茶托果盘远去了。
春寒料峭,小赵嫣抬手狠狠擦了把眼睛,一张白嫩稚气的脸气得通红,愤愤踢走脚下的石子。
石子击在一双绣四爪龙纹的锦靴下,又弹了回来,发出吧嗒一声。
抬头望去,是赵衍听到动静,悄悄披衣下榻来了。
小赵嫣捏紧粉拳,刚转身要跑,就听赵衍短促唤道:“嫣儿,等等。”
他的声音也温温柔柔,像是女孩子,オ刚开口便受不住似的呛咳起来。
大概不想让人听见声响,他硬生生将咳嗽闷在喉中,小小的肩背颤抖着弓成一团,有些可怜。
赵嫣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脚步,低头绞着袖边。
小赵衍眼晴弯了弯,只从身后拿出一团东西,小心递到妹妹面前。
是一张折损严重的纸鸢——上午赵衍跟着她偷溜出去时,一起在花园里放的那只,破损的骨架已经被人细心修缮过,上面还活着未*浆糊。
“这只纸鸢……咳咳,我替嫣儿捡回来了。”
赵衍喘息着抬头,绽开虚弱温柔的笑来,“下次我们还一起玩,可好?”
赵嫣惊诧,原来他偷偷爬到树上去,只为了赶在被人发现前捡回她最爱的纸鸢……
就为了一只纸鸢,他冻成高烧不退。就为了这个东西,牵连她无端受母后迁怒责罚。
“谁要和你玩!”
被宫女议论的愤怒,被母后迁怒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赵嫣一把夺过纸莺扔下,大声道,“赵衍我最讨厌你了!”
脆弱的竹骨崩裂。
下一刻,梦境陡然翻转。
华阳行宫雷声轰鸣,绿檀首饰盒裂开,精美的金笄坠落在地,雨雾中的少年面目模糊,渐行渐远……
“赵衍!”
猝然梦醒,赵嫣猛地坐起身。
陌生的帐帘鼓动,空气中漂浮着经久不散的浅淡药香。这里是皇城东宫,不是千里之外的华阳行宫。
赵嫣抱着被褥,下颌抵着双膝,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
又梦见赵衍了。
她缓绶吐息,从枕下暗格中摸出一只首饰盒。嵌螺钿雕花的绿檀小盒精美无比,但若仔细瞧来,依旧能瞧出修补后的裂纹。
打开盖,里头是一支光彩烨然的金笄。
那天是赵嫣十五岁生辰,避暑归京的赵衍瞒着众人改了路线,绕远路来看望被放逐华阳宫的她。
赵衍将早已准备好的生辰贺礼奉上,是一支他新手设计打造的金笄。
他半边衣衫都湿透了,却浑若不觉,一如既往地好脾气笑着,祝贺妹妹及笄快乐。
离宫六年,见到赵衍跋涉而来的苍白面容,赵嫣心中积压的委屈和不甘霎时如决堤之水,淹没理智。
从儿时起就是如此,每次赵衍不管不顾地来示好,身子出了事,受罚挨骂的却是她!
“谁稀罕你的礼物!”
少女一袭石榴罗裙僵立,像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沖着雨中雪色襕衫的少年大喊,“赵衍,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那时阿兄是什么神情,赵嫣已然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夏末闷热,那天的雨很大,阿兄在雨中站了很久。
她甚至忘了,那天其实也是阿兄十五岁的生辰。
赵嫣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赵衍。行宫的不欢而散,竟成诀别。
赵嫣并非圣人,救不了天下,此番女扮男装归来,只想弄清楚赵衍到底因何而死。
她不明白赵衍那个笨蛋,为何总是学不会保护他自己!
赵嫣握紧了金笄,仿佛只有如此方能压制心中那点挥散不去的悔与憾。
再睁眼时已恢复沉静,她将绿檀盒子放回暗格中,摇了摇床头的金铃。
掌事宫女流萤很快捧着备好的衣物,独自推门进来。
流萤刻意屏退了所有宫侍,服侍“太子”起居之事从不假借他人,尽管如此,她还是被眼前之景骇得眼皮一跳迅速转身关紧殿门。
床上美人浓睡初醒,墨发垂腰,亵服松垮,睡前给她束好的裹胸已经散了大半,一抻懒腰,便隐隐露出雪白起伏的轮廓,如芙蓉初绽,极尽风华。
流萤放下帐帘遮掩,沉静道:“殿下夜里睡觉还请老实些,否则,东宫数百口人的脑袋还不够砍的。”
说话间,她抓住赵嫣松散的束胸带子一绕一缠,再用力拉紧,妙曼雪峰便勒成了平川。
“嘶……轻点!”
赵嫣一口气上不来,捂着勒疼的胸骨小声抱怨,“寝殿炭火太旺,热得睡不安稳,想必是翻滚时蹭散的。”
流萤丝亳不悯情,替她系好衣结:“太子素来体寒,炭火自然要旺些。衣裳也不能減,一来不至于让人起疑,二来也可遮掩殿下原本的身形。”
赵嫣撑着下颌,从铜镜中瞥了眼陷入沉思的掌事宫女。
太子出事后,皇后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撤换了所有侍从。东宫换血,流萤是唯一留下来的心腹。
她贴身服侍太子起居多年,行事稳重,大概是这世上最了解赵衍的人。
赵嫣入东宫这些时日,一直是流萤负责纠正教导她的言行,模仿故太子举止,兢兢业业将她这个赝品复刻完美。
说是“教导”,有时更像是母后派来监管的眼线。
毕竟外有叛党分裂,内有党羽之争,更有权倾朝野的肃王虎视在侧,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她扫了眼托盘中备好的衣物,兴致缺缺道:“又要去应付谁?”
“殿下忘了?今日开始要去祟文殿听学。
赵嫣一头栽回被褥中,皱眉含糊道,“你差人告个假便是,反正太子体弱不能受寒,不会有人起疑。”
流萤道:“这是陛下的旨意,皇后娘娘也没法子。”
赵嫣翻了个身,捂住双耳,继续追随周公去也。
流萤道了声“得罪”,狠了狠心。
锦被被一把掀开,赵嫣立刻冻得蜷成一团,愤愤然睁眼道:“流萤!”
流萤捧着干净衣物跪于榻边,面无表情道:“请殿下更衣,移步崇文殿听学。”
赵嫣彻底没脾气了,一把抓过流萤手中规矩放的衣物,一层一层耐着性子穿戴齐整。
流萤过来搭手,内敛的目光时时扫过赵嫣的脸。
其实,小公主和太子殿下并非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想。
若太子殿下是空中明月,皎皎无尘,则长风公主更像盛夏骄阳,明艳姝丽。
同一张脸,气质截然不同。
“你总看我作甚,有话说?”赵嫣揉着惺忪的眼,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流萤下意识移开目光,低垂眼帘。
片刻恢复沉静,一本正经道:“太子殿下为天下君子档模,行为端庄,从不做这等粗鄙行径。”
又来了又来了,每日例行纠正!
赵嫣弯腰的动作咔地一顿,只好放下手规矩垂在身侧,转而朝殿门走去。
“太子殿下从不疾行。”流萤的声音背后灵般飘了过来。
赵嫣耐着性子放缓脚步。
“太子殿下性情温和,要笑。”身侧女音持续不断。
赵嫣将手抵在门扉上,忍无可忍。
嘴角抽搐半晌,推开门扉,抬头挂出一抹和煦得体的假笑来。
所以,她才最讨厌赵衍那个呆子!
大雪初霁,粉妆玉砌,满目皆白。
去崇文殿的马车上,赵嫣瞥了眼身侧安静的流萤。
“怎么这会子反倒安静了?”
赵嫣一身雪色绣金线的太子常服,疑惑道,“不用像前几次那般耳提面命,教些太子与老师相处时的细节?”
流萤答得干脆:“不必。”
赵嫣讶然:“为何?”
流萤想了想,方道:“殿下去了便知。”
一炷香后,崇文殿。
赵嫣看着眼前拄着拐杖,颤巍巍对着一根红漆柱子叩拜的白发老者,终于明白流萤那句“不必”是何意思了。
太子太师文大人年过七旬,眼疾严重,三步以外不辦男女,一丈开外人畜不分。
这样的视力,自然分辨不出站在眼前的是真赵衍还是假太子了。
“老师请起,这边。”
赵嫣忍笑将老人扶起,换了个方向。
祟文殿不大,但很清幽,翰墨飘香。
赵嫣抱着镀金的小手炉,随意翻了几页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遗韵仿若跨越干年岁月,如浩瀚汪洋铺展眼前。
原来做男子有这般好处,可以学习经纬韬略、朝堂博弈,而不是像女子般束缚于深闺,不见天日。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前方文太师手持水晶叆叇,将《孟子》逐字逐句放大,讲到精彩处,不禁摇头晃脑、忘乎所以。
正口若悬河,冷不防瞧见被叆叇放大的夸张视野里,小太子正手托下颌看着窗外,俨然走了神。
文太师清了清嗓子,颇为委婉道:“殿下心不在焉,可是老夫讲得不透彻?”
赵嫣收回视线,柔柔笑道:“老师勿怪,孤只是有几处句子不太明白,不禁琢磨出神了。”
见太子如此好学,文大人颇为欣慰,连连颔首道:“哪几处句子?”
“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
赵嫣指着书上一列字,“凭什么男子的‘道’可以顶天立地,不惧王权,而女子的‘道’却是安居后宅,顺从丈夫呢?”
“这……”
文太师正色,捻着花白长须道,“男主外女主内,夫为妻纲,伦常礼教,自古如此。”
赵嫣轻嗤:“谁定的伦常,谁说的礼教?”
文太师朝着虚空一拱手,敬畏道:“自是祖宗所定,圣人之言。”
赵嫣又问:“那圣人之言和忠孝相比,孰轻孰重?”
文太师解答道:“自然是忠与孝。”
“那好。”
赵嫣侧首托腮,无比认真道,“那若是孤希望天下女子可同男子一般读书明理,若是令堂希望自己能走出后宅、建功立业,你是遵循还是不遵?”
“这……”
文太师一时语塞。
赵嫣桃花眼微弯,得出个刁钻的结论,“若是不遵,老师岂非不忠不义之辈?”
“……”
学富五车的文太师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答不上来。
此乃未曾设想过的难题啊,不愧是天资聪慧、举一反三的太子殿下!
半天的课业毕,流萤跟在赵嫣身后一步,直言道:“殿下理应宽厚仁德,实不该如此顶撞文大人。”
赵嫣倒是神清气爽,漫不在意道:“传道受业解惑,本就是夫子职责,谈何顶撞?”
东宫的马车就停在外边,赵嫣拢袖而行,便见前方长庆门下立着一人。
那人一袭朱红官袍,身量颀长挺拔,玄青色的披风迎风猎猎,勾勒出大雪覆盖的皇宫中最惊艳的一笔。
赵嫣认出了这个背影,不由惊讶。
真是巧了!上次在暖阁中,还没能套出此人的名讳呢。
“殿下止步。”
流萤颇为忌惮地看向宫门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哑涩,“我们换个门走。”
“为何?”
赵嫣疑惑,刚停下脚步,便见一股猩红猝不及自长庆门下防喷溅而出,染透了男人脚下的白雪。
赵嫣的浅笑还嵌在嘴角,瞳仁却因震悚而骤缩。
一名穿着绯色朝服的白胖文官面朝下扑倒,血色在他臃肿的身下不住蔓延,转眼浸染一大片。
而*人者面不改色,只优雅平淡地接过下属递来的帕子,将指节仔细擦拭干净。
抬手一松,帕子飘飘荡荡坠落,轻柔地覆在那张死不瞑目的惊恐脸庞上。
赵嫣第一次亲眼见死人,还是在庄穆的宫门下。
寒意爬上背脊,她踉跄后退一步,攥住同样紧绷的流萤。
赵嫣下意识想走,然而为时已晚。
宫门下的男人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慢悠悠负手转身。
四目相接,他朝她缓步而来。
红袍白雪交映,分不清更似仙人,还是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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