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9月2日，日本签订投降书，二战以日本侵略战争的失败而告终。但头号战犯裕仁却逃脱了战后审判。本文通过整理国家图书馆“日本细菌战资源库”中美国相关机构及有关国家关于在是否审判裕仁天皇这一问题上的往来函件、电报、声明、备忘录等一手资料，还原了美国三部协调委员会、参谋长联席会议、驻日盟军总司令部等机构处理该问题的详细过程。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轴心国的失败而宣告结束。1945年12月设立的由中、美、英、苏等11国组成的远东委员会，虽是盟国对日占领政策的最高决策机关，但它制定的政策必须由美国政府和驻日盟军总司令部（简称“盟总”）通过方能生效，而且美国有权发布中间指令，所以，对日政策的实权实际掌握在美国手中。由于以对日占领为既定目标，美国不惜以免除对裕仁天皇的起诉和审判为手段来实现本国利益。
2020年9月2日，国家图书馆开放了以从海外征集的日本细菌战档案为基本素材的“日本细菌战资源库”，该数据库包括了美国为完成对日占领目标，阻碍司法公正，主导免除对裕仁天皇进行审判的重要资料。本文通过对相关一手资料的整理，以史实为基础，探究裕仁天皇能逃脱战后审判的主要原因。
事件发展经过
笔者通过对资源库中关于裕仁天皇相关文件的整理、解读，梳理出美国在处理裕仁天皇这一问题上的基本政策。
（一）战后初期，美国拟将裕仁天皇作为战犯进行起诉
1945年3月13日，远东分委员会（隶属三部协调委员会）向三部协调委员会提交了关于处置日本天皇的报告[SWNCC 55]，内容为：1.如果日本无条件投降或溃败，应如何处置天皇及家人；美国军政府对天皇制度的态度；如果天皇潜逃或退位，应采取何种对策；2.三部协调委员会应请求美国国务院就以上问题形成草案并应咨询参谋长联席会议（J.C.S.）意见。9月18日，美国参议院和众议院发布第94号联合决议[SWNCC 55/1/D]，主要内容为：将裕仁天皇作为战犯进行起诉，并要求盟总以及审判机构中美国代表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实施该政策。9月23日，美国陆军部将第94号联合决议提交远东分委员会，并询问是否应将该决议相关报告呈送军事事务委员会。10月3日，远东分委员会在第45次会议上通过了第94号联合决议，并强调该报告针对的是裕仁个人，而不是日本天皇制度，同时认为该问题由国务院、战争部、海军部三个部门讨论即可。
10月5日，远东分委员会经讨论发布了关于裕仁天皇的报告[SWNCC 55/3]。报告指出：1.裕仁天皇作为战犯，不能免于逮捕、审判和惩罚；2.应收集所有日本违背国际法的证据；3.证据应由盟总转发给参谋长联席会议，并对起诉裕仁天皇提出建议；4.裕仁天皇被罢免的前提是确保罢免不会影响美国在日目标的完成；5.不能因对其职位的保留有利于行政管理为由拒绝将其审判；6.政府目前不会对外公布以上结论。出于安全考虑，该报告目前不会发送给盟国政府，也不要透露给媒体。10月7日，远东分委员会将[SWNCC55/3]报告提交给参谋长联席会议并从军事角度征求意见。
（二）美国根据自身战略利益需求，多次讨论是否起诉裕仁天皇
10月10日，美国陆军部助理部长、军方代表罗伯特·洛维特对文件[SWNCC 55/3]给出意见，认为文件所作结论不符合目前形势需求，应充分搜集证据，并且即使在有证据的前提下，也应由盟军统一行动，而不应由美国独自决定，并建议三部协调委员会对文件进行修改。10月18日，文件[SWNCC209/D]记录，三部协调委员会同意由远东分委员会准备关于处理日本天皇制度而非天皇本人的详细材料并就如何变革天皇制度以更好地完成既定目标提出建议。
10月26日，三部协调委员会经过第28次讨论，形成了文件[SWNCC 55/6（修正版）]，该文件成为日后处理裕仁天皇的重要指导文件，主要内容为：1.是否起诉裕仁天皇不能背离美国对日整体目标；在未对天皇制度形成统一意见前不能下最终结论；2.目前美国政府不承诺不起诉裕仁天皇；所有关于他的罪证收集须在保密状态下进行；盟总负责将收集到的证据提交给参谋长联席会议，并就是否起诉裕仁天皇给出建议；参谋长联席会议在发给盟总的草拟信件中重申上述结论，明确天皇处置问题关系到美国的利益和占领军使命的完成。
10月29日，文件[JCS 1544/1]显示，[SWNCC 55/6（修正版）]已转至参谋长联席会议并征求该机构意见。11月9日，三部协调委员会将文件[SWNCC55/6（修正版）]中第五段第二句“将搜集到的证据提交至参谋长联席会议”改为“提交给三部协调委员会”。
（三）美、日等相关国家中关键人物对于不起诉裕仁天皇的主张和建议
1945年11月29日，参谋长联席会议致麦克阿瑟将军（驻日盟军总司令）关于裕仁天皇处置问题的电文[WARX 85811]，主要内容为：1.是否处置裕仁天皇是针对其本人并非天皇制度；2.审判是关系到美国利益的重大问题，国会的立场是天皇作为战犯不能免于逮捕、审判和惩罚，但前提是美国对日占领在没有天皇的情况下能够顺利进行；3.无论天皇最终是否会受到审判，都要加紧收集相关证据并秘密执行。1946年1月25日，麦克阿瑟将军就电文回复至参谋长联席会议，重要内容为：1.迄今没有明确证据证明天皇与日本过去十年间的政治决策有关联；战争结束前天皇与国事的联系大部分是自动响应顾问们的建议；2.如果将天皇作为战犯审判，会引起日本民众巨大恐慌，日本国内会出现抵抗运动，政府机构会瘫痪，届时占领难度可能会远大于现在。此外，麦克阿瑟认为，是否将天皇作为战犯予以审判是复杂的政治问题，他不适合给出建议。但如果决定是肯定的，那么他建议上述措施必不可少。
1946年2月6日，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迫水久常和美国政治顾问办公室成员围绕天皇对战争的责任进行谈话。迫水久常谈道：东条英机认为战争是保护日本福祉的唯一方法，但天皇并不认为如此。天皇是不希望与英美两国开战的。在签署德、意、日三国条约时，天皇曾说签约这一行为将使日本可能不得不面对历史上最大的不幸之一，与德意签约结盟是政府的决定而非天皇的本意，天皇只是在奉行不干预政府决策的原则。
11日，迫水久常与天皇面谈，目的是为了表达对于天皇制度进行改革的想法，希望通过具体措施快速复兴日本。16日，美国政治顾问办公室将此次谈话内容发送给美国国务卿。
日本投降仪式在“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举行
（四）形成结论，免于对裕仁天皇进行起诉
1946年3月7日，远东分委员会关于日本天皇制度问题的处理报告[SWNCC 209/1]记录：1.美国愿意在日本建立共和政府，但由于大部分日本人不愿意完全废除天皇制度，所以盟总不应主动提倡完全废除天皇制度；2.既然日本绝大多数人支持建立君主立宪制，盟总应协助日本转型成为君主立宪制国家；3.盟总不应强迫日本民众就天皇制度的存废立即做出决定，建议对天皇制度进行相应改革并列出具体措施。同时建议将报告发送给参谋长联席会议，从军事角度征求其意见。1946年3月8日，参谋长联席会议文件[JCS 1544/3]显示，该机构收到报告并于3月13日回复三部协调委员会，从军事角度给出建议，称对报告[SWNCC 209/1]中的结论没有反对意见。
裕仁免于被起诉的主要原因
通过对历史档案的梳理不难看出，美国在对待裕仁天皇问题上，始终是从本国利益出发，并且通过操纵审判机构以及游说盟国等手段，最终达到免于起诉裕仁天皇以更好地占领日本的政治目的。
（一）以既定目标为前提进行讨论及证据收集活动
在战争尚未结束时，美国已就如何处置日本进行考虑。1942年2月，美国政府在国务院设立战后政策咨询委员会，并就如何处置日本形成大致两种不同意见。1943年春，美国国务院战后政策咨询委员会拟定了文件《天皇的地位》，开始讨论战后对天皇的处置问题。1944年后，对日战争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美国军方废止天皇制、给予日本严厉打击的“惩罚日本论”获得越来越多的人的支持。但是美国驻日大使约瑟夫·格鲁等“稳健派”坚持认为，天皇制有助于日本的“和平国家化、民主化”，对“惩罚日本论”进行反驳。以此为背景，11月，美国设立了三部协调委员会，对日本的投降和占领进行研究。
1945年3月13日的文件[SWNCC 55]显示，美国政府已着手确立对裕仁天皇的处理方案，并经讨论后形成第94号联合决议[SWNCC 55/1/D]，该决议以要起诉天皇为基调，再经过三部协调委员会讨论后形成文件[SWNCC 55/3]，该文件是将起诉并审判裕仁天皇作为结论，但前提是不会影响美国在日目标的完成。1945年8月29日，三部协调委员会在《投降后初期美国的对日政策》[SWNCC 150/4]文件中明确指出了美国占领的最终目标，“确保日本今后不再成为美国的威胁，不再成为世界和平与安全的威胁；促使日本最终建立一个和平与负责的政府，该政府将尊重他国的权利，并支持联合国宪章的理想及原则中所显示的美国的目标”。
虽然美国内部对于是否起诉天皇有不同意见，但基本上也是以能否完成既定目标为主要原则，同时由于其在审判中的主导地位，对天皇的处理问题难免会朝着有力于美国的方向进行。
在此后的几个月中，美国政府围绕该问题进行了密集讨论。在报告[SWNCC55/5/D]中，美国军方代表认为，当时计划起诉天皇的结论不符合形势需求，并经讨论和修改形成了文件[SWNCC55/6（修正版）]，明确了处理天皇问题关系到美国的利益和占领使命的完成，以此对天皇的处理问题定下了基调。虽然文件要求进行证据收集，但是收集活动也是在不对盟军公开的情况下秘密进行，而证据最终也是由三部协调委员汇总，也就是说，由美国收集证据并由其进行解释与使用，因此可以看出美军在收集及使用证据上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和方向性。
（二）关键人物参与，最终使裕仁天皇逃脱审判
麦克阿瑟作为盟军最高司令官，同时也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实际组织者及指挥者，对天皇审判问题上有直接影响，甚至决定了三部协调委员会关于日本天皇制度问题的最终处理意见。麦克阿瑟在战争中与日军交手，最初也是希望对包括裕仁天皇在内的战犯进行审判，但在分析利用天皇制度及本人在日本政府实施间接统治，以及在1945年9月27日与天皇会面后，更加确认了要利用天皇达到其政治目的。因此，在1946年1月25日回复参谋长联席会议的电文中，实际给出了对天皇不进行审判的意见，这也最终促使三部协调委员会决定免于起诉天皇。随后，麦克阿瑟运用手中权力，通过任命美国联邦政府司法部部长助理瑟夫·基南为远东军事法庭首席检察官，在拟定《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章程》中有意删去追究国家元首战争责任条款以及通过政府向盟国进行游说等手段，使裕仁天皇逃脱制裁。
此外，1945年12月13日，美国德尔·雷教授发给太平洋战区美军参谋长的文件，主要内容是通过分析天皇制在日本社会中的作用，表达了保留天皇制有利于完成占领日本的主要目的。1946年2月8日，来自华盛顿的一份机密电报[W96341]中，怀南特先生与艾德礼先生讨论了日本天皇作为战犯被起诉的可能性，双方同意不会采取任何会导致这种可能性变成现实的行动。同时，包括迫水久常在内的日本政府、右翼势力，极力主张通过改革天皇制以保全天皇、复兴日本。与此同时，包括东条英机在内的众多日本战犯在审判中撇清裕仁天皇的战争责任，竭力为天皇开脱责任。
其他国家对该事件的反应
在随后几年的东京审判期间，包括中国、苏联、菲律宾在内的多国仍坚持应对天皇进行审判。1950年2月1日，苏联曾向中国、美国和英国政府发送函件，呼吁成立特殊国际军事法庭，尽快审判裕仁天皇和其他战犯。中国政府对此提议表示完全支持，并在2月6日以函件的形式回复苏联。美国和英国政府对此没有回应。2月2日，苏联大使帕纽什金向美国国务卿艾奇逊提交了长达22页的报告，要求将裕仁天皇等人列为战犯并进行审判。但正如当时合众国际社驻东京记者阿诺德·C·布拉克曼指出的：由于盟国首席检察官（基南）与被告席上最恶劣的战犯（东条英机）秘密勾结，开庭以来最爆炸性的危机平息了。
综上所述，在以美国势力为主导并由日本极力斡旋以及盟国的默许等多种因素影响下，二战时期日本最高统治者裕仁天皇最终逃脱了历史的审判，天皇制度得以保留。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日本战后军国主义势力长期存在，右翼势力活动猖狂。
（作者单位：国家图书馆国际交流处）
本文刊载于《炎黄春秋》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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