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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细雨丝竹
责编/修斯
这几天,司马光有些心神不安,尤其在面对夫人张氏的时候,双颊竟会微微发烧。谁教他背着夫人,对一个妓女动了心呢?
那一夜,他参加某位朋友举行的宴会。席间有一名妓女献舞。那个女子披一身青色衣裙,在他眼前翩跹旋舞,卷起一笼翠阴阴的烟雾。女子的发髻恣肆张扬地散开一大朵青碧的花,间或飘洒几许飞絮。那些游丝在他的心尖上蜻蜓点水,就把这颗公认静如止水的心戳下去一个酸软的涡儿。
可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那个妓女脸上淡淡的妆粉。
【司马光《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司马光喜欢女子薄施脂粉。妆粉不必太厚,像春风吹落梨花,浅浅地盖一地,真是恰到好处。
“最爱铅华薄薄妆,更兼衣著又鹅黄。从来南国名佳丽,何事今朝在北行。”在宴席上,他情不自禁地默诵唐代郑史《赠妓行云诗》,遏制不住胡思乱想:“这女子芳名为何?是否也叫作‘行云’呢?”
其实,不只是司马光,不少宋朝人都对妆粉清淡的“薄妆”青睐有加。在他们看来,姿色平庸的妓女才会铺一层厚厚的妆粉掩盖其貌不扬的本来面目。他们甚至会嘲讽妆容浓厚的妓女为“鼓子花”,一种艳丽浓郁的罂粟花。从黄庭坚《题李亮功家周昉画美人琴阮图》“周昉富贵女,衣饰新旧兼。髻重发根急,妆薄无意添”,到薛居宝《老妓自称汴京宫人泣而赠之》“薄妆自叙老深宫,一曲悲歌听不终”,时代屡迁,宋人崇尚粉薄妆淡的审美偏好始终如一。除非百无聊赖,实在找不到别的娱乐项目,很多宋代士大夫并不倾向于同浓妆艳抹的妓女亲近。
宋苏汉臣妆靓仕女图
“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也喜欢。”司马光望着面前那个女子轻描淡写的妆容,悄悄背诵宋初直臣王禹偁(字“元之”)的诗,慨叹自己比他幸运。
【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记诗·鼓子花开也喜欢》:王元之谪齐安郡,民物荒凉,殊无况。营妓有不佳者,公作诗曰:忆昔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也喜欢。】
“她用的是哪一种妆粉呢?”司马光很想弄清楚这个问题。
对于脂粉,他全然是一个外行,因此只能猜测。他想,多半是铅粉中常见的“胡粉”吧?胡粉短期美白效果不错,但由于成分含铅,对身体不免有害。敷涂时间一长,还会产生化学反应,导致面部皮肤发青。他不由地为那个女子担心。
【汉代刘熙《释名·释首饰》:胡粉:胡,餬也,脂合以涂面也。】
如果他知道当时已发明“法制胡粉方”,能够有效化解铅粉的毒副作用,应该就不用为爱慕的妓女担忧了。“法制胡粉方”的具体做法,是拿一个生鸡蛋,敲开一窍小洞,让蛋清、蛋黄流干,再把胡粉填进空蛋壳内,以纸密封小洞,放在饭甑上蒸。等黑气透出蛋壳,就换一个蛋壳装填胡粉,继续蒸,反复操作,至黑气散尽为止。胡粉经过这样的加工,就排净了铅毒,人即使整夜带妆不洗,面色也不会变青发黑,并能增添皮肤光泽。
【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癸集)卷之八宫院事宜门》:胡粉不拘多少。以鸡子一个,开窍子,去清、黄令尽,以填胡粉,向内令满,以纸泥口,于饭甑上蒸之。候黑气透鸡子壳外,即别换,更蒸,候黑气去尽。取用搽,经宿,永无清黑色,且是光泽。】
女子轻舒广袖,画了一个弧形。司马光更清晰地窥见她的颜色,惊讶地发现那薄淡的妆粉不仅令她肌肤雪嫩如玉,还在两腮上各晕出一朵粉润的小桃花。他不懂得,那是“玉女桃花粉”的作用。
宋王冼绣栊晓镜图
宋朝人用益母草、石膏、滑石、蚌粉、胭脂、壳麝等材料锻制出“玉女桃花粉”,可以祛粉刺,除瘢点,养容颜。
【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后集》:玉女桃花粉:益母草亦名火坎草,茎生如麻而叶差小,开紫花,端午间采,日煞,烧灰,用稠米饮搜,团如鹅卵大,熟炭火煅一伏时,火勿令焰,焰即黑。取出捣碎,再搜炼两次,每十两别煅石膏二两,滑石、蚌粉各一两,臙脂一钱,共研为粉,同壳麝一枚入器,收之,大能去风剌、滑肌肉、消瘢点、驻姿容。】
但是,那女子娇花软玉又如何呢?司马光暗暗叹了一口气。在感情上,他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明白这一场因悦其姿容而萌芽的激情终究不过是朝露之欢,难以持久。以道德光环自我圈禁的士大夫楷模司马光,给不起一个妓女任何承诺。待露水挥发尽净,人手连一掬水蒸气也握不住,徒留无限憾恨,还不如早早抽身退步,以免彼此伤害。
宴会结束,曲终人散,司马光默默地目送那个女子离去,独自漫步后院,月亮斜倚着树梢,清辉溶溶,仿佛一层淡淡的铅粉。
于是,就有了《西江月》的下半阙:“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司马光传世的词作屈指可数,这阙《西江月》便是其中之一,却不是为夫人张氏而作,而是纪念自己对妓女的一场情动,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感到愧对夫人。
张氏夫人是礼部尚书张存的第三女。与她完婚以来,司马光从来没有动过纳妾的心思。长子司马唐、次子司马童先后夭折,他面临绝嗣危机,夫人主动为他纳妾,他仍装疯卖傻,予以拒绝。
【1.苏轼《司马温公行状》:娶张氏,礼部尚书存之女,封清河郡君,先公卒,追封温国夫人。子三人,唐、童皆早亡,康今为秘书省校书郎。2.司马光《礼部尚书张公墓志铭》:五女,长适前进士李扬,次适供备库副使贾世永,次适端明殿学士司马光,次适供备库使任永,次适历城主簿刘忠辅。】
夫人急了。她不愿背负强悍善妒、害丈夫绝嗣的黑锅,精心物色了一个读过书、有文化的小妾,希望能打动司马光。但他依然不屑一顾。夫人揣度,丈夫大概是在顾忌妻子的感受吧?她不动声色,归宁娘家,给丈夫和小妾留出相处的空间。夫人离开以后,小妾遵照她的安排,趁着司马光读书的机会,捧着茶水入室打招呼:“您在读什么书啊?(要不先喝口茶,聊一聊,咱培养培养感情?)”
宋四美图
司马光自带绝缘体,无动于衷,只将扑克脸一板,用无趣透顶的生硬语气憋出两个字:“《尚书》。”就不再搭理她,继续埋头攻书。
纳妾剧终。
【明刘宗周《人谱类记》:司马温公中年无子,夫人为置一妾。公殊不顾。夫人疑有所忌。一日,夫人归宁,令妾捧茶以进。适公方读书,妾乘间请曰:“此何书也?”公拱手正色曰:“《尚书》。”而读书自若。妾逡巡而退。】
夫人忧心忡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到底作何打算?”
“勿忧。我的兄弟们有好几个儿子呢。我有你就够了……”此话一出,司马光立即责备自己失言,居然脱口说出这样有损士大夫体统的酸话来,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幸而没有外人听见。
宋代壁画-夫妻对坐宴饮图
后来,他找兄长司马旦商量,过继侄子司马康为嗣子。
【1.北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公无子,以族人之子康为嗣。2.苏轼《西楼帖·与堂兄三首》末尾有批注:司马康是君实之亲兄子,君实未有子,养为嗣也。】
慢说世人,连司马光自己也笃信此生将心无旁骛,只守着夫人互敬互爱一辈子。不料,仅仅是一层浅淡相宜的妆粉,就让他破了功。
况且,那还是一个妓女。想当年,司马光任定武从事,看不惯同僚在寺院僧房私会营妓,特特地跑去撞破人家幽会现场,逼得营妓翻墙逃跑犹嫌不足,竟然公开赋诗讥讽:“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
【北宋陈师道《后山诗话》: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同幕私幸营妓,而公讳之。尝会僧庐,公往迫之,使妓踰墙而去,度不可隐,乃具道。公戏之曰: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
由此,他早早给自己贴上了人格标签:不好女色、道德洁癖。如今,他为一个妓女心旌动摇,真不知世人又将作何评价?
司马光痛感自身修为不深,违背了对夫人的诺言,辜负了众人的期望。
他暗自纠结了几天。某日,夫人提议外出观赏花灯。他方才惊觉时令已是上元节,难怪夫人今天扫了一层雅致的妆粉,清浅、通透,能看见细腻的肌理纹路。
蓦地,他释然了,突然想和夫人开开玩笑:“家里本来就点着灯,何必特意出门看呢?”
“也不只为看灯,还可以看看游人,热闹热闹嘛!”夫人回答。
“你当我是鬼呀?(看什么人,你看我还不够吗?)”司马光顶嘴。
【南宋吕本中《轩渠录》:司马温公洛阳闲居,时上元节,夫人欲出看灯,公曰:家中点灯,何必出看。夫人曰:兼欲看游人。公曰:某是鬼耶?】
“这厮今日不是吃错药了吧!”夫人惊诧不已,一转念,若有所悟,浅笑着指一指脸颊:“不出门也可,你须赠我妆粉。”
夫人指定要“唐宫迎蝶粉”。司马光打听了一下,只需粟米、薄绵、瓷钵、阳光即可制成,不外乎要耐心费些工时。那就为夫人做一套吧!
【《事林广记·后集》:唐宫迎蝶粉:粟米随多少,淘浙如法,频易水浸取,十分清洁,倾顿甆钵内,令水高粟寸许。以薄绵绷钵面,隔去尘污,向烈日中曝干,研为细粉。每水调少许,着器内,随意。洞花捋粉,覆盖熏之,媚悦精神。】
主要参考资料:刘丽丽《司马光与范祖禹交游考述》(转引颜其中《司马康为司马光兄亲子》、田苗《女性物事与宋词研究》、李芽《中国古代妆容配方》,方建新、徐吉军《宋代妇女通史》等;古籍《能改斋漫录》、《事林广记》、《人谱类记》、《邵氏闻见录》、《后山诗话》、《轩渠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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