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键有始有终,它是有限的;而“你”是无限的。大地是一艘过于大的船,是一段过于漫长的旅途,是一个过于美丽的女人,是一种过于强烈的香水,是一种他不会弹奏的音乐。海上钢琴师不属于大地,注定随那艘船漂泊于海洋上。
文 | Rubato
大学时看《海上钢琴师》,爱上影片中的每一段音乐。让我充满困惑的是:一生从未踏足陆地的钢琴家1900,在他试图从“弗吉尼亚人”号走向现实世界的那个过渡性时刻,他仅在舷梯上走了几步便驻足而返,直至在船上等来死亡。
年少的我难以理解,当1900站在舷梯上时,他在想什么?他从未下过船,又如何知道船之外的世界,从而决定不前往那个世界?他想象中的陆上世界是过于美丽,还是危机四伏?亦或,他已在音乐中体验了全部世界,从而在那一刻领悟到,他的完整世界仅能保存于船上?
十多年后重温,也许是阅历增加了一些,电影也向我呈现出与过去尚未显现出来的多重意义。
这是一部从“虚无”开始的电影。1900不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出生,而在船上出生。“1900”这个名字更多暗示着时间上的含义,而非空间上的。他没有国籍,没有生日,没有家人,在陆地上世界没有任何档案。他的出生,即是他接触音乐之前最独特的谜。大海让人又爱又怕,让人想到宽广与肆虐:陆地上的人,人生不稳定,如在海上飘摇;这种飘摇对1900来说却不算什么。
在他出生的这艘船上,世界以每个越洋来回承载两千人的规模流动着。这里有*,但无法超越从船头到船尾的空间;1900在有限的88个钢琴键盘上弹奏着自己的幸福。收养他的父亲是一个船上的机械工人,属于船上炼狱般的最底层,他也一直将1900藏在最底层,防止他被现实世界掠夺。
1900在船上接受教育,来自世界各地的最底层厨师、水手、机械工和招待们都照料他,给他他们所认为的最好教育;往来的旅客则向他描述外面的世界、讲述许多故事。
一个深夜,他听到“拉格泰姆之王”、黑人音乐家斯科特.乔普林的曲子之后,成为一位无师自通的钢琴家。他从不记录自己弹奏的音乐,没有音符,没有符号,仅仅是即兴的、只在此时此刻存在的音乐。那些音乐在他演奏之前,在任何地方都不曾存在过;当他从钢琴边站起来时,则永远消失。
这艘“弗吉尼亚人”号出现时,欧洲刚刚结束第一次世界大战,经历了战争伤痛和贫穷的人们都向往美国,渴望在那里开始新生活。这艘船就这样装载着特殊的意义,即对到达目的地的渴望。人们抛弃原来的世界,去追求新的世界;船上的舞会、狂欢,都是到达目的地之前的庆祝。
1900窥视着人间:“陆地上的人浪费了太多时间去问为什么,永不厌倦旅行,总是追寻遥不可及的地方”。他从不抵达,没有方向;对于他来说,不存在欧洲或美洲的分别,他仅存在于新旧交替之间。
八岁时,1900已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穿梭了五十多次。他从未下过船,一只脚都未踏上过陆地。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他没有身份证、护照、签证或任何机构颁发的证件;从城市、医院、教区监狱,他的名字没有留下丝毫踪迹;他没有祖国,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庭,从未在人类社会中正式出生过。
海上的这艘船是一个“法外之地”,却并非原始丛林,而是一个现代理性化所统治的、有制度存在的地方。船上的领袖——船长,是一位习惯于生活在制服中的人,他的想法也常常消散在制服中,宣判着“不合规定”的一切。1900来自于船上最底层的养父告诉他,“去他妈的规定”,1900学会了用甜美的方式反叛一切规定。
1900弹琴时,是一种置身于别处的状态:人在此处,心则神游。在音乐中,他“去到一个美轮美奂的国度,女人们秀发芬芳,四处阳光洋溢,但却猛虎遍地”。他有时去伦敦的市中心,巴黎的花园,在纳福桥上等待落日的沉浮,看见原野中的列车,积雪齐腰的高山,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里数柱子,与受难的耶稣面对面。
神游,就是通过这种神游,他知道了教堂、积雪和猛虎,能准确描绘出伯明翰街夏雨初停后的气息。通过弹奏钢琴,他已呼吸过世界各地的空气,用他自己很真实的方式。他在这艘船上度过了近30年,从未看到过岸上的世界,却一直窥视着世界,爱上了这个世界,而世界则通过音乐偷走了他的灵魂。他的脑中已有一幅世界地图,一幅有城市、酒吧、河流,沼泽、飞机、狮子的精美地图。
当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滑动,亲抚蓝调音乐的弧线时,上帝带着他在那幅地图上神游。他还能读懂人,仅仅靠旁观,就能读懂他们身上身份、声音、气息、故土、故事的印记,判断他们的性格和*。
在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的小说原著中,故事的叙述者、来自美国新奥尔良的“我”带着小号登上“弗吉尼亚人”号的时间是1927年1月。第一次界大战后,世界中心从欧洲向美国转移。大发战争财的美国在20世纪20年代进入物欲横流、浮华的“爵士时代”,菲茨杰拉德在这个时期写了《了不起的盖茨比》。这十年里,大量黑人涌入纽约,他们的爵士乐也随之在大街小巷流行,萨克斯管通宵演奏着《比尔街爵士乐》忧郁的曲调。“我”带着小号上船时,吹完小号,与1900之间有几句简短的对话。1900问道:
“刚才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睛一亮。
“当你也不知道时,那就是爵士乐”。
在一个雨夜,1900与“我”在暴风雨摇曳的船上弹钢琴。那也是与海洋共舞的舞蹈——海洋是疯狂的舞者,1900却与它有极为亲密的关系。风暴是他娱乐的源泉,它来临时,他跳起狂欢的舞蹈,这也是爵士音乐和钢琴演奏的本质。那些即将到来的音符随着大海的波动和1900手指与身体的动作,融入了他的身体,人与琴合为一体,成为一种舞蹈。
音乐带给他的对世界的想象,是刻入他肉体、心脏与骨髓的。当他透过舷窗看到一位来自农村的姑娘纯真的脸时,他不知如何表达这种爱,很纯粹地把她和他对她的喜欢变成了音乐。
这种与音乐深入肉体的关系,使得1900本身成为爵士乐的隐喻。这也许是当他在面对现实世界时,感受到一种致命危险的原因:在他迎向纽约的都市丛林、试图走下“弗吉尼亚人号”台阶时,他一定嗅到了非正常死亡的气息;连去纽约某个具体的地址寻找那位姑娘的欲念,也让他感到危险。
影片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之一是斗琴。在美国获得成功的黑人爵士钢琴手来到船上的时间是1931年。他就像一束光照进故事里,然后,光线褪去,那些匆匆掠过的复杂*却在1900体内引发了一场地震。
那是一场表达着爱与恨、尊严与压迫的琴键“决斗”。发起挑战的黑人爵士乐手确信,1900坐在了他应占据的位置上。1929年,从美国爆发了席卷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持久、深刻的大萧条,随风而逝的不仅是和平安定,19世纪自由文明的价值和制度也随之衰落。在美国社会地位还很低下的黑人在爵士乐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面对1900,来自爵士乐的“成功者”却一心只想彻底获胜。1900以《平安夜》和模仿对手的音乐来表达尊重,换来的却是对方不屑地更强势轰炸,最后一轮弹奏的主题就是“如何弄沉这艘船”。
即使在音乐王国里,现实世界中本处于受歧视、受压迫、屈辱境地的人,从社会最底层创造出他们的音乐,一旦获得世俗的权势,竟也凌驾于人,背叛其音乐的本意——这在日益野蛮化的陆地上已不鲜见。
1900这才以一曲魔法幻影般的《Enduring Movement》作为还击,这是一首古典时代的曲子。当他用炽热的琴丝点燃一根烟递给对手,说“我不会抽”时,他已看到他与那个即将到来的、极端与野蛮的时代间,横亘着一道难以跨越的沟壑——那条沟壑,与其说是时代的鸿沟,不如说是平民社会中人性自身的悖论所垒筑的沟壑。
实际上,在这段容纳着两千人的有限旅程里,已发生了世界上所有即将发生的一切:仇恨、竞争、友情、背叛、衰落、爱情与死亡。1900在港口准备下船的时间是1933年。短暂的和平已临近尾声,世界正向另一场世界大战滑去。
波兰诗人兹比格涅夫·赫贝特曾写道:“我是大地的公民,不但是罗马和希腊的继承人,而且几乎是整个无限的继承人。这正是铸入天国和时空壮阔图景的,人类的骄傲和信念”。他个人生命中的绝望,是在巨大的尺幅中寻找自己的历史处境,在无限时空和微小个体之间穿梭往返。1900的选择却与此相反,他纯粹得无法生活在真实世界中。行驶于大海上的“弗吉尼亚人”号与诺亚方舟遥相呼应,却不再驶向永生,而是驶向自然的死亡。
1900说,当他站在舷梯上时,他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才停下,是因为他即将看到的。对他来说,琴键有始也有终,在这些琴键上所能创造出来的音乐是无限的。而大陆上的那座城市,却是摆在他面前的成千上万的琴键,那不是为凡人准备的,而是上帝的钢琴。
“一个女人,一栋房子,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一片窗外的风景,一种死亡的方式,所有这些问题都涌到你面前,你却不知道尽头。你就从未被这种想法吓得要死吗?我永远不离开这条船,但我可以选择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对人间的那一瞥中,1900看透了现代性中所蕴含的非永恒性与无常,他便不再属于人间。
影片临近结束时,1900对重访他的小号手“我”说,他永远无法放弃这艘船,不过幸好,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反正没人记得我存在过,而你是例外,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在这里的人,你最好习惯如此”。我想,这句话是也是爵士乐对新奥尔良的告别。他最终与蒸汽船一起爆炸,同归于尽。
结尾处,小号手拿着他破败的小号和一张1900破碎的唱片,消失在工业时代的巷道中。但我想,1900还活着,活在那张破碎的唱片里,活在这个传奇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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