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囚禁皇上的朱砂痣,毁掉他的白月光,我要让他痛不欲生(完)

我囚禁皇上的朱砂痣,毁掉他的白月光,我要让他痛不欲生(完)

首页战争策略暗金之躯更新时间:202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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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大綦朝,女子可入仕为官。

而我,就是当朝的第一权臣,吕相傅。

这日,我同四个军枢司的人前脚踏入御花园的石径,遥遥便听一道女声娇叱,「什么人在那里,胆敢惊了娘娘的驾?」

众星捧月簇拥来一个华服美人,杏眼桃腮、容光鲜艳。

想来一定是圣眷优渥,连身边的宫娥也穿得很好。

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却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綦朝宠冠六宫的后妃,皇帝穆冠雪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冯漪珠。

但流程还是要走一遍的,我浅浅见礼,问道,「不知贵主是?」

美人显然不满我的淡薄,此刻正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凌厉得仿佛能戳出俩窟窿。

入后宫时我只着藏青棠苎襕衫,连半点珠翠也没有,冯漪珠轻蔑一笑,「而今宫中是愈发没规矩了,李总管怎么做事的,命妇都敢携着随从刀剑走来走去吗?」

宫女咄咄紧随,「这位是玉颜宫明贵妃!你还不跪下!」

跪?

身边军枢司的人已经亮了刀。

我笑了笑,「既如此,冯家的嫡小姐便是贵主您了。」说完一抬手,「带走。」

「是。」

冯漪珠大惊失色。

「你!你是何人?居然敢在宫里如此放肆!」

「军枢司的人何时能插手后宫的事了?御前带甲等同谋反!」

冯漪珠身旁的宫女太监大抵是没见过有人敢如此对待自家主子,叫嚷声大得快能响彻御花园,然而又不敢真的冲上来对我怎么样,毕竟,我的人是拿了刀的。

一时间,御花园中又拦又劝,乱做一团。

我负手,面色平淡。

直到那明黄怒目蟠龙的身影绰绰而来,众人这才哗啦啦跪了满地。

穆冠雪看见了我,阳光正盛,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表情,才能愣了片刻,强压下对我的憎恶和厌恨,恭恭敬敬上前说道:「相傅来了也不知会朕一声。」

官拜正一品为相,授业皇太子为傅,而放眼历朝,能称相傅的只有我。

先帝赐我的权力,非但教导辅佐储君,甚至有废立之度。

穆冠雪虽然同我寒暄,人已经挡在了冯漪珠的面前。

是啊,那是他最得宠的妃子,最珍爱的女人,怎么忍心看她受半点儿委屈?

我佯装看不见,声音清冷而无情,「臣办了事便走,不欲惊扰圣驾。冯尚书私通外戚,书信往来,已经交由三法司处置,妻儿也该彻查到底。」

穆冠雪不料我说的如此直接,历朝规矩祸不及宫中女眷,他强忍着咬牙,「此案还未有定论,相傅,贵妃已经有孕在身。」

他扶住摇摇欲坠的冯漪珠,死死盯着我,用尽帝王最后一丝哀求恳切,「相傅,这是朕第一个孩子。」

是啊,只有在为冯漪珠求情的时候,他才会放下帝王至尊,这般和气地同我说话。

其实心底,恨不得*了我吧?

我将目光远眺,巍峨宫墙外,流金余晖如华贵锦缎铺陈开来,混着暮色坠入眼底,像血一样刺目。

从我入宫门开始,这一切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在心底拼命地告诉自己,你根本没有退路了。

穆冠雪忽然覆上我的手。

他的眼睛狭长漂亮,如上好的墨玉,此刻凝视着我,好像试图以此唤出最后残存的温情。

他低声说:「小姑姑,算我求你。」

02

小姑姑?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了。

我家并非外姓封王,只不过自我爷爷一路袭承下来,唯有到了我这一辈是个独女。

父亲溺容,我从小便和京城那些公子哥儿厮混在一处,骑马射箭读书。

十四岁,我得先帝穆珩传召入宫。

大概那时不知者无畏,我并不觉得眼前的男人有多可怕,他含笑与我下棋、品茶,听我谈史论道,胡诌一通。

末了,先帝眉眼疏展,朝我父亲大笑,「不错不错,朕实在喜欢卿家千金,今日初见,倒像忘年交一般。」

我歪头道:「臣女也这么觉得。」

然后被父亲一脚踹过来,「不得放肆无礼!」

瘪了瘪嘴,我不做声了。

但先帝显然兴致正浓,甚至说如若父亲愿意,便着礼部册封我为长公主,封号他都想好了。父亲惶恐不安地跪地请辞,还拉着我一起跪。

此事不了了之,但临走之前,先帝将一匹锦缎赐给了我。

出了书房,嬷嬷便在一侧喜悦地说:「恭贺小姐得陛下垂青,此名凤锦,华贵无匹,您瞧瞧这上面的纹样,那可都是金丝缠就,还有这……」

「站住!」

我正走到翠峰亭,便被人拦下了。

那是小我一岁的穆冠雪,彼时他还是不得宠的皇子,怒气冲冲地瞪着我,「这凤锦是父皇许诺,赐我母妃的!」

他眼睛瞪得浑圆,龇着白牙,气势倒是十足,但貌似……还没我高。

我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便朝身边的嬷嬷说,「给七皇子吧。」

说完便绕过他要走。

谁知穆冠雪非但不谢我,居然撇撇嘴,眼泪随之掉下来。

他怒气横生掉眼泪的样子实在好玩,我没忍住笑了,「七皇子殿下,您的泪珠要是染花了凤锦,可就白打劫我了。」

「你不就是会下棋,会吟诗吗?」穆冠雪哭起来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也不知攒了多久的委屈,「我也会,我日日上翰林院,给父皇请安,可他就是不喜欢我!连你都记得我排行老七,父皇上次还叫错了我的名字……」

我遣走了嬷嬷,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耐着性子等他哭诉完自己的失宠悲惨史,我瞟一眼那张漂亮脸蛋儿,没忍住上手捏了捏。

「其实你父皇本不打算赐我凤锦的。」

「真的?」

「嗯,他打算直接封我为长公主。」

「……」

「如此说来,要真应了皇上,如今我就是你小姑姑了。」

穆冠雪气的哇哇大叫,我被逗得乐不可支。

待闹腾完之后,他安静了下来,目光盯着凤锦,又看向远处低垂的暮色,轻声说道:「若你真的是我小姑姑,好像也不错。」

我很不满,「喂喂喂,我好像只大你一岁。」

「那样你就能护着我和母妃了。」他吸了吸鼻子,手指对手指,「你不晓得宫中的拜高踩低,真的能活活把人熬死。」

「七皇子殿下。」我认真地说,「没有谁能庇佑谁,唯有自强方能走得长远。」

他似乎听进去了,「那你说,钦天监说我是不祥之身,连带着母妃也受冷落,这该如何自强?」

「找我爹吧,若我没记错,钦天监监正是他门生。」

「……」

03

倒春寒的时节,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我在长街上遇到了另一乘车轿,不用猜,也知道里面的人是谁,果然下人恭恭敬敬地撑伞,描金玄衣的男人缓步走来。

这些年,我之所以在朝堂上一手遮天,除却先帝遗诏,还有一重缘故。

便是我攀附上了前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弈王爷——穆玄弈。

我微微屈膝,被他扶了起来,他笑吟吟地覆上我的手,「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事情可都办妥当了?何时送那小贱人上路?」

他说的自然是冯漪珠,却不知道,女人现在就被我藏在轿内。

指甲尖儿掐进掌心,我努力让自己神情自然,「冯氏连同家眷已被羁押,难办的是他家女儿,如今身怀龙裔,倒不好直接处死。」

穆玄弈咬牙冷笑,「龙裔?罪臣家的女儿怀的算哪门子龙裔?孽种罢了,这皇位上坐着的是不是真龙还未可知呢!」

说完,他话锋一转,「吕樱,你心疼了?嗯?」

那张阴柔艶丽的面容凑到寸尺之内,逼视着我。

眼睛似乎带着笑,只是不知道是在看所爱之人,还是掌中之物。

我挺直脊背,跪在穆玄弈面前,稽首在雨水之中。

「臣自当竭力为弈王筹谋。」

穆玄弈这才满意地笑了,几乎贴在我的耳畔说道:「事成之后,必不忘你。」

说完,他还狎昵地捏了捏我的耳垂,「你上次调的茶极好,得空了,我再去府上拿。」

我目送他离去,上了车轿,直到在长街的另一端消失。

展开手掌,被掐出的血痕根根分明。

撑伞小厮的脸色无不忧虑:「大人……」

「回府。」

大概所有人都会以为,以我的手段,必然让冯漪珠在刑部受尽折磨,甚至以她为棋子逼供冯家。

所以得知穆冠雪登相府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惊讶的。

他从书房外的抄手长廊上缓缓走来,眉眼清疏,当真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秉烛看卷宗,「乍暖还寒的时节,皇上怎么来了?」

——能为什么而来?当然是为了他的冯漪珠。

但穆冠雪却皱了眉,「方才我来的时候,正见何郎中走,你的房中有药气,是病了么?」

我搁下书,笑了笑,「皇上您是不是朝思暮想着臣暴毙而亡?很可惜,微臣的身体好得很,至于郎中为谁而来,皇上再猜一猜呢?」

「是漪珠?」穆冠雪倏然变色,「她果然在你府上!她怎么样了?吕——相傅,她是身怀六甲的人,请你垂怜。」

「知道了。」我散漫而冷淡地用目光撩一眼窗外,「这不请郎中来瞧了吗?一时半刻死不了的。」

穆冠雪猛地挥袖打落了我的书卷,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拎了起来,他双目猩红,如果手边有刀,大概已经将我凌迟千万遍。

可惜他不能,也不敢。

他是皇帝,他很清楚这其中的权重。

「君臣有别,男女也有别。」我几乎句句奔着锥心去,「皇上还是松开臣吧,传出去有损您的脸面。」

穆冠雪走了,临走前丢下一句话:「吕樱,你是真的没有心。」

04

「你骗他。」

屏风后,冯漪珠蹒跚走出来,即便腹部微微隆起、憔悴也难掩原先的美人模样。

早听闻后宫有句话——纵姹紫嫣红开遍,不抵明珠颜。

她还在追问,「我根本没有动什么胎气,这郎中是因你来的,你为什么要瞒着皇上?」

我低着头不言不语,只是看着自己苍白的指端。

冯漪珠抬手想去拿茶盏,大抵是准备润润喉咙再开骂,却被我覆上了杯盖,「贵主有孕,来人,换红枣汤来。」

大概是我油盐不进的样子的确够气人的,冯漪珠指着我「你」了半晌,才酝酿好自己的措辞,「吕大人,我在闺阁之中就听闻你的盛名,我知道你的才学和野心,决断和冷情。」

「贵主抬举了。」

「那日在轿中,我听得清楚明白,穆玄弈不过是在利用你!他许给你什么?位高权重、荣华富贵?这些真的比得上阿冠的一片真心?!」

她控诉得情真意切,到最后泫然泪落,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砸。

休说穆冠雪,大概换了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软不忍吧。

和她截然相反的是我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贵主哭累了,歇会儿吧。」

「我不走!」

「那臣告辞。」

我拂袖想要离开,却被冯漪珠抓住了衣角,我实在不耐,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吕大人,我初次见到阿冠是在射柳宴,他一举夺魁。我赞他厉害,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盏花茶。」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说,他有今日要多亏一人,他说这个女子哪里都好,相貌才情、文韬武略,还有她泡出的茶,全天下独一无二。」

心底某处忽然被刺痛,我没有看冯漪珠的眼睛,也没有夺走我的袖子,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对,他说那是他的意中人,叫吕樱。」

偌大书房之内,只剩下我和冯漪珠。

镂空错金兽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袅绕。

我拨了拨香灰,重新坐了下来。

「贵妃娘娘,人总是会变的。」

05

射柳宴,倒让我回想起很久很久的从前。

我尚且是吕府那个浑不怕事的嫡女,穆冠雪跟在我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像个小弟。

我带着他溜出宫玩儿,奉花节的京城实在繁华热闹,他那张脸数眼神最剔透,满面的向往藏都藏不住。

我说,「今儿我做东,吃的喝的,全算我的!」

结果穆冠雪转头停在了一算命摊儿前,诚恳问道:「半仙,一千两一卦,准吗?」

老头子眼见来了个不怎么聪明的金疙瘩,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见我抱臂环胸阴恻恻地站在后面,霎时哑火了。

我冷哼:「怎么,刘先生今儿不当神医妙手回春了,改行算天命?」

他这才晓得上当,真是个笨蛋。

我很想骂他两句。

少年实在生的漂亮,眼瞳如琉璃一样纯澈干净,借着皎洁月色,我在心底把皇子比对了一番,得出榜首的结论。

然而登基又不是选秀,那修长洁白一双手,实在不像是能运筹帷幄的帝王相。

穆冠雪啊,我在心里暗暗说,你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就好了。

最火热的射花宴摊位三圈外三圈地绕了许多人,不时爆出惊呼或喝彩,我垫着脚瞧,一转眼的功夫,这小子不见了踪影。

须臾间,他出现在台上,众人只觉得是个年轻漂亮的文秀书生,有人摇头,有的喟叹。

穆冠雪也不恼,接过摊主给的箭和弓矢,弯弓、搭剑,细长手指崩的笔直,单眼眯起——

嗖。

遥遥见得烛火一晃,塔楼上的花应声而落。

周遭哗然爆出惊呼声,连带着我也惊诧在原地。

直到穆冠雪唤我,笑意从少年面上舒展开来,人声鼎沸中,他朝我抛来金钗。

摊主极大声地叫,「公子实在厉害,恭贺这位小夫人!」

小夫人。

他方才那副桀骜少年郎的模样瞬间荡然无存,只顾一味傻笑,又是摆手,又是偷偷瞧我,我举着金钗大喊,「谁家的公子这样小气,一支钗就想当嫁妆?」

于是他再度搭箭。

那一晚足足赢了十五六支发钗,金的玉的檀木的,他合了双掌统统奉到我面前。

我不知心底的欢喜是否浮上双靥,蔓于眼底,只是骄矜地偏了偏头。

结果,他老老实实地将发钗横七竖八地插满了发髻,后退两步,细细打量着我。

「很不错。」

「和前些西域进贡给百兽园的孔雀一模一样!」

我气的一脚踹过去,扑了空,原来穆冠雪那副无害样子竟是装的,溜得比兔子还快。

「后来啊,我跑的太快了,独独丢了那只金钗,便回过头找,却总也找不到。」

「我说是凤凰的,穆冠雪不信,他说唯有正宫之后才能配凤凰,我便问他,若我欢喜呢?」

他说若阿樱欢喜,便折山河为聘礼。

06

冯漪珠听着听着,眼中便又蒙了一层泪,将落未落之际,我却「嗤」地笑了。

「贵主,您不会当真了吧?」

滚圆的泪珠子挂在眼睫上。

「什、什么?」

「不过是你非要追问个缘故,编个故事罢了。」我将容儿奉上的药汤饮尽,就着铜盆漱了口,又将外裳换去,确认身上只有极淡的皂角香,「漏洞百出的话本子,只怕给茶馆都不要,您倒是听一出信一出。」

「你!你!你!简直是……」冯漪珠气的俏面涨红,半晌没憋出一句狠话,「来人啊!」

「娘娘,这是下官府邸,不是在您宫中。」我把红枣汤推过去,又恢复了寡淡无情的模样。

「令尊还在狱中,贵主身怀六甲,这上下连着血脉至亲,掂量清楚了。」

她的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我本以为相识多年,再怎么也有积年的情分在。可你,吕大人,你当真不配。」

我垂首笼着暖炉,又陷入了沉默,直到管家略带仓皇的脚步,打破沉寂。

「大人,有贵客来访,此刻已在院中。」

在穆玄弈直闯书房正堂的那一刹,我刚刚将冯漪珠藏到了观音像后的明黄帷幕中。

他步步朝我走来,忽然之间钳住了我的下巴,逼着我直视于他,「本王去了刑部,冯氏那个老不死根本没有受刑,是谁在关照?他的那个女儿也没有送来……吕大人,你最好解释清楚。」

我本以为前朝那些党派之争暂且能拖住他,但没想到,他对我始终存了戒心。

脑中飞快思忖之余,他的手下力道愈加紧,几乎要将骨头捏碎,「拜神?嗬,我只需要这么一用力,神仙也救不了你!」

「你心底,到底是不是还存了对他的余情!」脸被甩到一侧,我素知穆玄弈狠戾多疑,而此刻他绝非孤身前来,若要搜查,则满盘皆输。

将散落的墨发挽起,我心跳如擂,却淡然地抬起头,「冯贵妃的确在我手里,并且,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的下落和行踪。」

「王爷从不信臣下,那臣又如何敢信在事成之后,不会被您抹去呢?」

穆玄弈眯着眼「你怕死?」

我稽首,「臣只是凡夫俗子,不能不怕。」

余光所在之处,穆玄弈在审视着眼前的猎物,但我不能露出分毫的端倪,直到猝不及防地被他拉拽起来,撞上冰冷的玉带。

他立在原地。

我跪在他面前。

「解带。」他言简意赅。

我在刹那间了悟,却又为此而感到无比屈辱,下意识地回首。

不久前,穆冠雪望着我,眼底全是失望。

他说,吕樱,你是真的没有心。

可我有啊,穆冠雪,我会害怕,会恐惧,会身不由己,会恨不能自刎于神灵之前。

手指悬在半空,被穆玄弈抓住了。

他如爱人般耳鬓私语,「阿樱,你实在狡猾,本王不得不防。若你连这点事也办不到,要我如何相信你的忠心?」

许久许久,久到男人终于发出餍足的喟叹,我将拭过的锦帕丢弃在地,扬起脸来展颜笑了。

「王爷可还记得当年的棋局?」

大概因为我素不爱笑,那笑蔓开在眼角眉梢也是森冷的。

「你想说什么?」

「落子无悔。」

07

那盘棋没有胜负,因为,我悔了。

彼时尚未立储,诸位皇子之间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兄友弟恭,穆家几位皇子中,穆玄弈乃皇后所出自不必说,除了他便是穆冠雪最为出挑。

记得在翰林院,先生散了课,几个皇子便簇拥在一起下棋,不少名门贵女看着盘中棋,还有意中人。

我站在穆冠雪身后,爹教我「观棋不语真君子」,于是我不语,直接上手,但凡见他下错了一步棋,毫不留情地拧腰间的肉。

穆冠雪猝不及防一声嚎叫:「哎哟!」

「耍赖、耍赖了!你们快瞧瞧吕家的女公子,这般偏帮着七殿下!」

「无怪吕樱偏心他,阿弈棋术在上京也数一数二,就是老先生未必是对手啊。」

我一把搡开了穆冠雪,「闪一边去,让我来!」

众人哄笑,无人注意到棋局对面的男子深隐于睫羽下的眼眸。

局是半死之局,我走的举步维艰,无比惊心,忽然间叫了一句「我下错了!」就要收回那枚白子,却被穆玄弈以扇柄拦住了手,「落子无悔,吕樱,你这可是君子所为啊?」

「我又不是君子,我就要赖!」

不知谁多嘴饶舌,在后面笑嘻嘻地说,「啧啧,奇了怪了,吕家女公子素来是不爱争的,怎么如今急赤白脸起来,非一决高下了?怕不是为夫报仇呢吧?」

「你瞧,她脸红了!」

「浑说什么!」

我气急败坏,一本书砸了过去——偏偏失了准头,砸在九皇子脑袋上,九皇子乃穆玄弈的亲胞弟,岂吃得来这个哑巴亏?抄起砚台便要反击,两三官家子弟又劝又拦,那边穆冠雪也沉了脸色,「谁敢动阿樱?来人,给我撵出去!」

刹那间,好好的翰林院乱成一乱。

书卷狼毫漫天乱飞,叫嚷的对骂的鸡飞狗跳,桌子板凳东倒西歪一片,不乏夹在中间趁势补上三拳两脚的,待国子监祭酒周稽推门而入时,正被墨汁淋了个满头。

众人骇然。

更要命的是,周稽刚刚举着几篇不错的论赋去长明堂邀功。

所以,跟在身后一并来的,还有皇帝。

俩最看好的皇子正踩在桌上厮打成一团,彼时面面相觑,看完了对方看父皇。

在死寂无声中,我猛地跳起来,骑在身下的高官子弟发出一声哀嚎。

「皇、皇上……臣女惊扰圣驾了,臣女知罪。」

08

事既因我而起,我自请在宫中祠堂诵经思过。

几个皇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关在三思苑吭哧吭哧地写陈罪书。

我跪的膝盖发麻、蚊子般的诵经声愈来愈小,直到后脑勺被猝不及防轻轻一弹。

看清来人,我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出来的?」

「翻墙。」穆冠雪压低声音,悄悄递过来尚有余温的五仁椒盐酥,「快点吃。」

「你白费什么心思呀。」我一指供台,「这不有的是吃的?」

「那是贡品!你不怕遭天谴哪?」

「我不信天道。」来了伴儿,我索性盘膝而坐,拍拍身边的蒲团,「诶,我是不怕菩萨,你难道不怕你爹?」

穆冠雪很老实,「怕。」

「那你还来?」

「有什么法子?」少年叹了口气,面上却并不幽怨,反倒是一双眼睛明亮纯澈,「你在这里,乌黑黑的一个人,我怎能不来。」

我吃了满嘴的碎渣,愣愣地抬头,正撞入那一汪清泉中,搅乱了层层涟漪。

「吕樱,还有一事我想问你,你讨厌我吗?」

「当然不了!」我瞪大了眼睛,「你当为何顶罪?那不是怕——」

外面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守夜轮值的侍卫,我一惊之下推着穆冠雪躲到了供桌的明黄幕布之下,那里堪堪容下二人,距离却在寸尺之间,甚至于彼此急促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直至脚步远去无声。

他的呼吸喷洒在面上,他的眼瞳甚至能倒影出我慌乱的轮廓。

「总有朝一日,你谁也不用怕。」他轻声说,「有我在,必然不会教你害怕。」

就在黑暗中沉沦一次吧?我想,我大着胆子凑过去亲他,笨拙而毫无章法,烛火摇曳纷乱,彼时我尚且不知,这已是最近的距离。

我自以为,二人的情愫秘而不宣,只流转于眉目之间,至多只字片语。

穆冠雪的字师承鸿儒冯氏,写「身无彩凤双飞翼」,折了趁间隙飞过去。

不一时,传回来的信笺上画着一对儿五彩缤纷的肥鸭。

男子无奈而笑,再看下面一行蝇头小字。

「墨宝配好画,举世无双。」

散了课,御前的大太监却恭立于外,一一见过了诸位皇子,在我面前顿步,笑吟吟道:「皇上请姑娘去长明堂一叙。」

我倚门回首,人群之中,穆冠雪共我相视一笑,各自了然。

长明堂是皇帝批阅奏折传召重臣的要地,休说我是官家女儿,便是位高权重如皇后也从未踏足半步。

我虽不介怀,不过父亲的嘱咐总萦绕在耳畔。

行至殿门前,只见灯火长明,里面传来几位朝臣的声音,我倏然顿步。

「长翁,皇上还在同大人们议事呢,我在此恭候圣驾罢。」

里面传来一道遥遥的笑声,「是阿樱来了么?天寒地冻的,快进来。」

宫外暮色掩映,寒鸦略过,两名内监打了帘,我不觉放轻了步伐,恭恭敬敬地数着暗金黑曜石地砖上前跪下,「见过皇上,见过众位大人。」

皇帝穆珩含笑免了我的礼数,众臣一一辞退。

「你上次送来的茶朕品了,皇后也说很不错。如此茶道真谓天赋,旁人是求不来的。」

「臣女也只会些旁门左道的功夫罢了。」

「这话便差了,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往往济世之才,都是微末上的功夫,不是吗?」

我研墨的手倏然惊顿,僵在了原地,半晌才徐徐笑道:「臣女虽然年幼,却也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道理,岂敢僭越,妄议国政。」

皇帝的面上倒是添了三分和缓笑意,「你这丫头,越大反倒是越拘束起来。」

他俨然慈父般往后微仰,「好吧,不聊那些国事,朕只和你闲话几句,上次送来的论赋朕一一阅过,你虽是闺阁女儿,谈史论政却不输朕的儿郎们,论年岁……你今年多大了?」

我许是心中藏了穆冠雪,连带着回话也不甚利索,唯恐露出端倪。

「臣女十七……不不,到了季春时节才十七。」

「朕赏你的凤锦,你可喜欢?」

我在脑子里回忆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还没出宫转手就送了人。

多久之前的事,皇帝为何忽然挑了话头?于是我离席跪地,「臣女惶恐,凤锦华贵无匹,十年难得成衣。臣女敬奉给了后宫的……一位娘娘,深感皇上厚爱。」

穆珩抚掌大笑,「再名贵又如何?天家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说完,只见屏风后转出道绰绰身影,身形修长,眉眼阴柔,通身矜贵之气。

我瞳仁一缩。

穆玄弈?

怎么会是他?

09

「阿樱,你冰雪聪明,朕也不同你绕弯子,朕有意点一出鸳鸯谱,将你指给玄弈,加冠之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想必凭你之才学,将来打理后宫必然井井有条。」

皇帝端持笑着,如是说。

「什么?」

「朕,要你二人成婚。」

如坠冰窖、如落沉渊。

这陡然而来的变故令我始料未及,身体僵直麻木到了手指尖,思绪却转的飞快:皇帝一语双关,既提及太子妃,言外之意便是有意立穆玄弈为太子,如此我一朝成了后妃,那,赐凤锦自然名正言顺。

目光下移,穆玄弈身后的公公恭敬垂首,端上朱红色的凤锦,上面的凰图腾以金线织就,翅羽分明。

「阿樱。」

穆玄弈试图牵我的手,而我悉数回忆过往的寥寥交集,根本不知道何时他对我动情。

又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动情。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天家威逼的惶恐,刹那间人已经跪了下去,分明眼泪已吓得打转,却不敢落下一滴。

「皇上恕罪,臣女已然有了意中——」

皇帝穆珩缓缓起身,灯烛摇曳,明黄的龙袍完全将我笼罩在阴影中。

在低垂的余光里,只能看到下摆上金龙的鳞爪和怒目。

「阿樱,情之一字,那些闺阁女儿说说也就罢了,你是奇才,若真沦落到只会养在宅中,妻长妾短,朕不愿见到,」君王缓缓俯下身,龙涎香的气息扑入口鼻之中,我抬眼试图挣扎时,听他补道:「也是你的家族不愿意看到的。」

家族。

家族。

「朕待你不薄,待吕家不薄。所以这一次,你也不会让朕失望的,对吗?」

他含着笑问我,每一缕笑纹都如暗蕴的刀锋。

森寒的凉意兜头而来,我只觉一切都变成了寂静,什么也听不到,唯有沉重迟缓的心跳被放大了千百倍,重重地敲击在耳畔。

皇帝拉着我的手笑言,「阿樱这双手,注定是要在朝堂,搅弄风云的。是命。」

我几乎被抽尽灵魂,任由宫女替我量了身形,目光落在那朱红凤锦之上。

那样红,好似刺目的一滩血。

细细密密的针线千丝万缕,穿透身体和四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哪来无故的偏爱和垂青?不过是早早布下的的棋。

皇帝提拔我,为的是辅佐他心中的储君。

而那个人,不是穆冠雪。

长廊外下起了细细密密的秋雨,身旁的嬷嬷见我魂不守舍,只得紧紧搀扶着,不敢多问半句。我支撑着走过了拐角,忽然之间如裂帛一般痛哭出声,嬷嬷忙含着泪掩我的口,「小姐!小姐!老奴知道小姐委屈,可再委屈也得回家了不是?万万不可在宫里落人口实啊!」

回到了府上,我看见穆冠雪,正和父亲赏字画。

他见到我,瞳仁倏然一亮,「阿樱!」

父亲也含笑招呼我,「樱儿,七殿下有心,特求了冯尚书的画,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么?」

大概是路上哭的麻木,此刻我的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也无。

「多谢七殿下,只是,自此往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幽邃深井,字字冰凉入骨,「不必来往了。」

「送客。」

10

那些日子,说长也不过个把月的功夫。

父亲抚摸着凤锦,即便我什么都不说,大概他也猜到了。

然而猜到了又能如何?他唯有在我床前不断叹气,一面念叨着娘的名字,一面怪自己对我管束不严,以至放浪形骸到了今日,锋芒毕露、终于吃了报应。

我将书信一封一封地烧掉,大抵一同烧掉的,还有曾经的吕樱和穆冠雪。

来年开春,吕家家主过世。

射柳宴上,我一身白衣素缟躲在臣子之后,悄无声地遥遥看着。

我看到冯漪珠走向穆冠雪。

他已不是策马兰台的少年,眉宇间隐隐有了运筹帷幄之相,而身旁的少女实在鲜艳美丽,即便只穿一身鹅黄罗裙,全无坠饰,也令其余官女全失了颜色。

「那位是什么人?」我听见人群中有人问。

「冯尚书千金——冯漪珠。」

穆冠雪纵然看上去有些无奈,却并未推开,最终还是答应了教她射箭。

皇帝召见我,颇有些怜悯的意味,大概想看到我失去至亲又失所爱的迷茫痛苦吧?

但我只是深深垂首下去,「臣女服丧,论例守孝三年。若陛下垂怜,请准允臣参加春闱。毕竟后宫不得干政,若臣当真要辅佐弈王,不受非议,这便是最好的法子。」

……

桌上的玉冠雕刻着双鱼纹样,细腻而触之温凉。

我用了整整三年,送走了皇帝,制造党争,伪诏嫁祸,将穆冠雪扶上了皇位,却又不遗余力打压他的亲臣,没有人会怀疑我,也许在文武百官眼中,我便是狠戾毒辣、不择手段的权臣。

包括穆冠雪。

他再不愿正眼看我,即便偶尔对视也尽是冷漠戒备,他只称我「吕相傅」。

镜中人面无表情,可是若细看,眼底沉沉尽是萧索。

我有条不紊地穿好官服,薄抿了胭脂,给面上添三分血色。

门客匆匆来报,说求情的折子终于联名递了上去,到底冯行止是一代鸿儒,以私通之罪下狱太过离奇,甚至传出去民声如沸,纷纷为其求情。

冯漪珠就在旁侧,有些不可置信,「朝中的事,我在后宫尚且不知,民间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比了噤声的手势,门客只得不语,行礼退下。

「是你?」冯漪珠问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很像是你的作风。吕樱,当年你请旨入仕,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并不想嫁给穆玄弈?」

我扶正玉冠,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追问这个干什么?」

她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因为……我总想知道……冠雪曾经奉若神明的女子,不是恶人。」

我只是停滞了片刻,便由下人披好了外氅往院中走去,冯漪珠还依依不饶地叫道,「吕樱,吕大人,你回答我!」

我的脚步停也未停,径自上了轿辇。

11

天色熹微,而彼时的朝堂内,已然暗潮汹涌。

一派朝臣大着胆子为冯尚书进言,请再三彻查案子,一派朝臣则咬定律法在上无人可徇私。

中书令甚至进言,皇帝被冯家妖女蛊惑,以至于罔顾国法,迟迟不降旨定罪,但请吕相傅秉先帝遗德,代为训诫,迁往宗正寺思过。

透过层层冕旒,穆冠雪的目光似乎再度落到了我身上。

此事在退朝的时候也没个定论,若在以往,穆玄弈一派早将先帝遗训和我这个重臣搬出来了,然而今日弈王不在,我默不作声,局面才僵持到了下朝。

穆冠雪将我独独留在了明堂。

当真是……

我细细地用目光描摹那张脸,最终垂下了眼睛。

当真是许久没有这样单独叙话了。

「你又要玩什么把戏?」他打破沉寂,「不,朕失言了,吕相傅位列众臣之首,今日怎么缄默不发一言呢?是因为大哥不在你身后撑腰吗?」

我近乎本能地驳斥回去,针锋相对,「朝局一片混乱,皇上心中却只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不然呢?」穆冠雪一把扯过我的手腕,衣袂翻转之间摁在了龙椅上,他的指节敲打着龙首,眼底泛起层层血丝,「你,还有穆玄弈,不就是想要这个么?你不就是为了成全他么?朕就在等着,等着你亲自提刀弑君!」

我的眼瞳幽幽如古井。

不反抗、不辩驳。

穆冠雪却卸了力道,大抵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微臣哪有那个能耐?」我平静地说着话,口鼻之中却渗出浊血,一滴、两滴,顺着青金色锦绣流淌下去。

他看我的眼神终于从纯粹的憎恶中生出惊诧。

「你——」

我混不在意,拿出手帕擦去,甚至笑了笑。

「不过既然陛下希望……那便如您所愿。」

我离席整理着衣裳,腕上的玉镯子「叮当」一声落了地,刹那间四分五裂。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然消瘦至此么?

我恍惚了一瞬,对上穆冠雪的眼睛。

「皇上应该知道,早就有人想除了冯大人,他名满天下,就像当年你取太子而代之一样。」我的语速时急时缓,有些紊乱,「树大招风,功高震主,所以……下狱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冯大人的书法绝世无双,听闻其临摹能以假乱真。」

「他的手上必然要攥着一样东西,既能除掉今日在朝中忤逆之臣,又……有充分的理由,令其成为众口之矢。」

穆冠雪不愧是与我相识多年,即便反目成仇,仍从我未说完的话中推敲出下半句。

「是先帝的遗诏。」

「对。」我笑了笑。

「可穆玄弈和他的党羽如何肯凭区区一纸——」

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略显惶恐的声音。

「陛下,弈王突发重疾!」

我抬起眼,正对上紫檀桌上的菱花铜镜,那双狭长的凤目中大雾散尽,锋锐凛冽。

镜中女子展颜笑了。

「自然不肯,所以,我亲自送他一程。」

王府内已然乱作一团,不断有太医进进出出,下人们惶然跪了满地,只听庭院内传来女眷们高低错落的哀哭。

我披着墨色大氅,脸庞沉静肃然,掌事忙将我请进内室,遥遥就听见怒吼。

「滚出去!」

「杵在这里做什么,查,府内府外,给我一个一个搜检!究竟是何人胆敢背叛孤!谁敢再哭一句,拉下去杖毙!」

我脚步盈盈无声,直到行至榻前。

穆玄弈就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着我的衣袖,原来再位高权重者濒死也是会怕的。

「阿樱,你是来救我的吗?好端端的,如何就……」

「如何就一病不起了呢?」我笑吟吟地凝视着他,「功败垂成,多么可惜。」

我在笑,只是眼神如刀,穆玄弈如何不解?逐渐从震愕到骇然怒色,「是你!居然是你——」

纤纤玉手覆上他的口,而男人竟然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唯有怒瞪的双眼死勾住我。

「穆玄弈,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我凑在他的耳畔,一字一顿,如最细密的针。

「落子无悔,从你联合先帝毁掉我这一生时,就该想到的。」

「弈王是不是想知道,既然这些年来和我共饮一壶茶,为何我还不死?」我一只手迎烛火抬起,衣袖之下,素白的小臂上密密麻麻一片针眼和刺目的刀痕,狰狞如斯,「为了拖住你,不让人起疑,毒得慢慢下。所以每次饮茶之后我都会先放血,再请郎中来下针拔毒。」

「您千金之躯,可知这是何等的痛苦?」

雷声轰鸣,闪电骤然劈亮内室,我笑得恣肆无比,笑出泪花。

穆玄弈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喉咙里发出「嗬嗬」怪笑,「好、好,吕樱,你能隐忍蛰伏这些年,也算你赢了,只是你以为此计能长久?你还能撑多久?!即便孤踏上黄泉路,只怕你也离死不远了吧?」

我重整衣袖,听他咒我的怨毒之语,却面无波澜。

「只要扶稳他,纵是一切代价也无妨。」

穆玄弈瞳中的光已极微弱,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我,又仿佛在临死前随便挽下什么,「可你怎知我不是真心?你心底和眼中只有穆冠雪,若非我求情,你早死在先帝手中了!吕樱,你实话告诉我,会不会有一点,或者一瞬……」

「今生今世不会有分毫。」

我折袖离去,又在玄关处顿首。

叹息如落花垂地,几乎无声:「下一世,切莫相遇。」

12

王府忽传噩耗,正值壮年的弈王穆玄弈突染恶疾、不治而亡。

次日,冯行止狱中求谏,随血书呈上的还有先帝密诏。

一时之间,帝王震怒,肃清朝野,牵连出数十位私相授受的官员,而当初一力诬告冯御史的几个朝臣,皆在府上搜检出了弈王穆玄弈的书信往来。

这下弈王的暴毙有了更多的说法——党羽纷争、畏罪自裁、遭下部反噬。

春和景明的日子,我亲自去刑部接人,冯老先生瘦了一圈,精神还算矍铄,拦下了要下跪请罪的我。

「社稷安稳为大,老夫受的罪不算什么。」他看我的眼神似有怜悯,「倒是你,和漪珠差不多的年岁却要担此重任——惭愧,惭愧啊。」

我连道不敢。

「说句僭越的话,当年皇上的书法是老朽教的,他对相傅,实在情根深种啊。」冯尚书看我,仿佛心中五味杂陈,「若尘埃落地,阿樱啊,你可愿重整红妆?」

我反问道:「若当真如此,将至令千金于何位?」

「小女顽劣,又一味地骄纵惯了,合该聆听教诲。」

提及「骄纵」二字,我蓦然心痛,曾经的吕樱,是不是也被父亲、被冰雪般的少年视若珍宝?

刹那的失神很快被掩去,我莞尔一笑,「有令千金珠玉在前,我呢,再聪明也只能和您在前朝分一杯俸禄了!」

尾声

冯漪珠重新迎奉回宫。

这次,循的不是贵妃仪制,而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她着绣金朱色凤锦,纵然戴了华贵珠翠,仍盖不过倾世风华的好容貌。

宫中繁盛鼎沸、夜宴热闹非凡,仿佛整个上京都能听到仙乐重重,不时有大簇烟火在墨空绽开,盛放,未待落尽又是新的一轮。

我坐在阶上倚梁远眺,过于专注,以至于老人的打断都显得分外小心,「姑娘啊,该用药了。」

我轻声问:「阿翁,你说,吃了这药我会好起来么?」

我笑眯眯地回首,像个耍赖的孩子,「今日是大喜日子,且饶我一次罢,好不好?」

「姑娘爱吃茶,还是奴婢最懂了。来,趁热的。」

我一面吃茶,一面眯着眼睛往天上瞧,看着看着「嗤」地笑了。

「姑娘笑什么?」

「你看那孔明灯,我方才还以为是月亮呢,看错了,今儿不是十五,我还寻思哪来的月亮这样大,明晃晃的。」我笑着解释,廊下婢女和郎中对望,硬生生挤不出一丝笑来。

我的瞳已然蒙了浅浅的灰翳。

「容儿,换了甜茶来吃吧。」

婢女望着茶碗,忽然一大颗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下去。

我双瞳空茫茫的,并未看见,只听她细声柔语缓缓说道:「姑娘,这……就是牛乳茶,兑了槐花蜜的。」

我后知后觉点点头,「哦,原本就是甜的啊。」

自己寻思了大半晌,又歪着头问,「信可都送去了?吩咐清楚,等礼毕之后再给皇上。」

「是,奴婢记得。」

「我啊,可算是功成身退了。实在累得很,想当初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还没我高呢,如何就成了帝王至尊,这一步一步走过来,倒像是做梦一般……」

我的声音低微下去,絮絮地说着些往事,从初见说到了这些年的交锋说到了如今,似乎还带着狡黠。

只是容儿问道:「往后姑娘便要辞官退隐了么?」

她迟迟没等到回答。

我含了浅笑,死在了帝后大婚之夜。

「即便是解冤释结,臣与陛下总也回不到从前了。话虽如此,那些共你最好的年月,已足够慰藉平生。」

「宫宴我不去啦,不愿见那些老头子,又要繁文缛节、又得拘着礼数。这凤锦便作我的贺礼,漪珠穿上比我好看,愿陛下得此良人,自此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只是冠雪,若真有来世,你必要早些找到我啊。」

番外

「皇上,奴才伺候您更衣罢?吉时要到了。」

「皇上?」

身旁的阿翁唤了两次,我才蓦然回神。

殿外很远的地方传来钟声,悠长而凝重,是封后大典的最后一重——这也难免,到底冯家蒙冤受屈,如今终于昭雪,为平前朝后宫的议论,抬漪珠为后,策重典迎奉回宫便是最好的法子。

何况……她的心意数年如一,我是知道的。

铜镜之中的面容沉寂而无分毫波澜,连我自己也不晓得,分明是大喜日子,为何心中并无纯粹的为人夫的喜悦?甚至隐隐有些不安。

我由着宫人替我戴好冕旒玉冠,随口问阿翁,「何翁,樱——吕樱来了么?」

阿翁是自幼便跟在我身边的,闻言便笑道,「陛下与相傅解冤释结,却因着处理乱党余孽,一直未曾相见,今日大宴群臣,自然是能见到的。」

掌事女官恰在此刻转过了屏风,面色有些尴尬。

「林姑姑,怎么?」

「吕大人言说身体抱恙,差身边的送了信与陛下。」

我眉头微蹙,「是什么病?找太医了不曾?」脑海中闪过女子狡黠的瞳,遂无奈笑笑,「她呀,怕不是还在生朕的气,让我看看写了点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林姑姑面露难色,「可是,吕大人特意嘱咐了,须得封后大典毕了才能启封,身旁人也是再三叮嘱,奴不敢造次。」

「你瞧瞧,相傅还是相傅,普天下无人镇得住她的脾气了。真不知道将来嫁与谁家儿郎?」

同阿翁言说的时候,外面遥遥传了一声,「皇后到——」

冯漪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那上面凤凰的纹样精巧入微,夜风轻拂,流光过锦,愈发衬的她绝世容光,恐怕放眼整个后宫,再不会有人能与红衣如此相得益彰了。

她眉眼弯弯,明艳动人。

我纵有再多心事,也不禁随之而笑,「内务府倒是有心,这身衣裳皇后穿很好看。」

「是啊,一会儿臣妾要亲自谢过吕大人。」

我眉心微动。

「吕樱?」

冯漪珠便半笑半嗔道,「陛下难道不认得?寻常锦缎哪有这样好的光泽,这可是有市无价的凤锦哪。」

「凤锦」二字如绵针一般,朝着心口某隐秘处直直刺了下去。

仿佛连那些金线刺绣的纹样也显得有些狰狞难辨了。

她到底是不喜这些浮华身外物。饶是我稳居皇位,能正大光明地赐予她世间珍宝,又如何呢?

我与冯漪珠同乘到了琼华岛,澹澹月色被揉碎在湖中,如点点碎金,满座衣香鬓影、香气馥郁缠绵。我遥望着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虽面上仍有条不紊地逐一免了礼数,心思却始终游离不定。

凤锦……

朱色凤锦。

且慢。

吕樱虽在前朝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然而她从何处得来这皇族之中的稀罕物?又是凤凰的图样,须知除却中宫之外,就算是皇亲国戚、朝廷命妇也不敢着刺绣完整凤凰的图腾啊?

我倏然间起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却如同堕入湖底,被寒意汹涌漫过。

「陛下?!」林姑姑微惊。

然而我顾不得群臣三三两两投来的诧异目光,侧耳同阿翁吩咐了几句。冯漪珠喝的半醉,我便遣宫人扶她回宫歇息。

一定是我多疑多思。

必然是我多疑多思。

几重宫门逐次大开,入夜的的料峭寒风直直钻入衣领之中,然而比风声更迅疾的是心跳声。

蟠龙金铃被晃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我勒马府前,急急叩门。

无人应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然而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却如阴云聚拢愈加浓烈,我索性摘下斗笠,也不顾身份,就地寻了墙根翻墙而入。

打眼见到我的是个年轻丫头,吕樱府上没有仆从成群,是以我记得她的名字,「容儿——」触及她那张苍白的脸庞和失神双眼,我试探着重复了一遍,「容儿?」

她这才如梦初醒,惶然跪地。

「奴婢不知圣驾到,奴婢罪该万死。」

我挥了挥手,「无碍,你家主子呢?这么早就歇下了?朕听闻她身子不爽,便来看看。」

女子缓慢地抬起脸,竟然已是泪痕满面,愈加显得那双杏眼大而无助,只是盯着我不住地落泪。

急躁渐渐浮上眉心,我斥道,「你这丫头哭什么?」

撇开了她,我的脚步轻浮紊乱,直穿长廊,奔向正堂——吕樱,她不是好端端地倚在阶前么?

那样沉静而从容。

我叫她,「阿樱。」

脱口而出的刹那才发觉,原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称呼过了。

自反目成仇之后,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已经有太久没有唤过她的小字了。

「小姑姑,别贪睡了。」

我在她身旁坐下来,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

「今日是我的大喜日子,你不替我高兴么?」

我缓慢地蹲下来,单膝跪地,朝她轻声道,「是了,你怪我不信你,你冷落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朕怎么做你才肯理理我?你告诉朕。」

「陛下——」

身后是谁的声音?

我分不清,也不愿听。

「吕樱,你必然是累了。」我在她旁边坐下,只顾着自言自语,絮絮说着从前的事,「可是入夜寒凉,怎么能睡在这儿呢,我抱你回去,回去再睡好不好?你受不得风,又不肯好好吃药,从前你闹风寒时,伯父和请来的太医头疼得紧,如今换我担心了,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皇上,主子她……」

我微微摇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将人儿打横抱了起来。

她身体还是那样柔软,只是拂袖间露出了苍白消瘦的腕骨,这个人啊,明明万人之上,怎么就不肯对自己好一点呢?

屋内未曾掌灯,只有淡淡的月色自窗棂倾泻而下。

我将她安置榻上,目光所及之处,瞧见了叠的整整齐齐的朝臣衣袍。

她还是那样爱干净,连烛台也擦拭得一尘不染。

只是那座观音像蒙了尘,原本慈悲的眉目笼在黑暗里,怎么也看不清。

书桌上是一叠用过了的信纸,吕樱的字深得冯尚书真传,遒劲有力、根骨清秀,我读「展信安」不由得笑了,这些年针锋相对,她何曾这样客客气气呢?

「臣当贺陛下肃清朝野、攘除奸凶之喜,然而力不从心。」

最后四个字被一大团墨迹晕开,染出蜿蜒的纹路,这张纸多了揉痕。

「陛下生性聪敏,经数年之历练,终于能独当一面了,臣历历在目、心中不胜欢喜。愿陛下广纳贤言,兼听灼见,成就一代明君。那么臣无论身在何处,心长安宁。」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心房,握紧、握紧,在几欲窒息的钝痛之中,仿佛酝酿着即将扑面而至的真相。

「臣与君初见于叠翠湖畔,臣那时年少无知,尚不知当日之抉择,关系非止当日。」

初见于叠翠湖畔?

我对着淡黄色的信笺摇首,有温热的液体在双目中打转。

吕樱啊,不是的。

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了。

我见你随父入宫,身量欣长,见你与父皇对答,神色从容。

可我是谁呢?我是不受宠的妃嫔所出一个最渺小无依的皇子,我甚至怀疑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

大抵是不爱珠翠,少女通身上下没有一丝坠饰,只用木簪将满头青丝挽髻。然而见惯了六宫姹紫嫣红,我躲在众皇子之后看着那张冰清如雪的面容,觉得极美。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比不上你,更配不上你。

你拒绝了几位皇子的示好,舌灿莲花,锋芒毕露。甚至连得到凤锦的赏赐时也只是淡淡的。我深恨自己暗中疯狂滋生的妒忌,忍不住冲到湖畔拦下了你。

——「站住!」

——「这凤锦是父皇许诺赐我母妃的!」

那是在无数次远观眺望后的第一句话。

少女看过来,一双眼如春水明澈。

「哦,那便给七皇子吧。」她如是说。

信笺终于湿了一小片,我控制不住自己愈加浊重的呼吸声,然而那些字句分明而刺目,却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也罢,最后修书一封,又何必君君臣臣不休呢?我还是叫你冠雪好了。」

「冠雪啊,我不悔遇见你,只是气盛不服输,又眼高于顶,我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垂青和偏爱,暗中早布好了棋局。」

暮影沉沉里,我倏然间见到了一抹身影,仓促地转首望去,只见到了替她问诊的郎中,蓦然奔上前去,也顾不得礼数,只是一叠声地逼问,「郎中,阿樱的病是你一手医治的,你有办法对不对?她这次……她这次……」

老人泪眼婆娑,颤颤跪下。

「请陛下,节哀顺变。」

血丝从眼底蔓延上来,我听到自己尖锐到变调的嘶吼,「什么叫节哀?什么叫节哀!?前些日子朕还见到阿樱,再过两个月便是她的生辰,我要普天同庆,你说什么节哀?」

他的声音喑哑难辨,混合着呜咽,「老朽……自知隐瞒陛下,只是吕大人是为陛下铺路筹谋,苦求老朽三缄其口,她精于茶道,又跟着老朽学医,陛下您以为大王正值壮年为何暴毙?」

我蓦然哽住。

穆玄弈。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我分明该想到的,只是被吕樱的冷言冷语彻底瞒了去,她如何让自己狠下心来,又是如何委身于一个狠戾莫测的人?无数次朝堂对峙,但凡我再通透一些,会不会看出她眼中的委屈和不甘心?

可我没有。

在她孤身一人周旋于波云诡谲的朝堂时,我却以为君臣离心,字字如刺,直奔要害。

那样清冷骄傲,孑然独立的女子。

手指如秋风席卷的残叶一般簌簌发抖,我抓起剩余的信笺,一字一句地看过去。

清隽有力的字迹,横竖撇捺拼凑出残忍而凛冽的真相。

我像是想起什么,倏然惊起,三两步走到榻前,小心翼翼挽起她的衣袖。

那样横亘交错,一路狰狞盘轧下去的伤口,一刀一刀,皆是她亲手划下去的。

我缓慢地扶着膝盖蹲下来,伏在她身前,宛如濒死一般大口地喘气,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如果我知道她会身陷于局中,为了我不惜以命下注,是不是那日本不该相遇?如果她问我「一定要当皇帝」时我否认,是不是能避免而今的结局?

往日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飞旋而过,笑着的少女,手上高举的金钗,在夜深时仓促奔回寻找的人,执子下棋的一双手,还有曾经无人知晓的吻……

如是反复数次,才勉强从唇齿间挤出喑哑的字句。

「吕樱,你疼不疼啊?」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只知我封了冯氏为后,旋即取消了三年一度秀女大选,而是御驾亲征,直逼昔日亲王旧部,其势如利刃。

那不是我手上第一次沾血,然而却是最频繁的一次,所有曾经和穆玄弈往来的部落皆被清屠,我的眼中似乎只剩下*戮二字。

人人皆道,当世圣上秉雷霆之势,攘除余孽,颇有先帝遗风。

又或者,史书工笔会记载我如何铁血手腕,如何残暴无情。

但都不重要了,就算那么多城池屠*殆尽,所有牵连者以死谢罪,那个人,再也无法活过来了。她不会在朝堂上振振有词与我对峙,她不会劝我行仁君之道。

那夜凯旋、军中设宴,我喝得大醉,在篝火旁吟诗舞剑,散落的将士们击筑为歌。

可我却再无悲喜,只是凝视着手上这把军刀。

回皇城的路,原来说长也不长,我想起曾经年少时和吕樱许诺,来日策马同去看一看塞北的风光。

如今万里封疆,举世称臣,我却只能在漫天的风雪中为她立一方小小的衣冠冢。

叠翠湖畔的梨花已吐蕊,满树新白。

终抵不过群臣上谏,选秀大典在时隔数年后姗姗来迟。极年轻而光鲜的女子一批一批涌入宫内,有人容光鲜艳、有人婉转清丽,当真称得上三春盛景。

我高坐明堂,得群芳参拜。

然而那么多各有千秋的佳人,终究无人再会踏入这片孤寂山河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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