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念慈:袁崇焕被杀真相

姚念慈:袁崇焕被杀真相

首页战争策略兵临三国胜者为王更新时间:2024-05-10

1.再说皇太极反间计

自十一月二十日皇太极兵临燕京,至二十七日从左安门退却,八天内与明军凡三战,其中与袁崇焕军两度交锋,皆不能胜。加上天启六、七年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接连兵败宁锦,关宁兵已令金军望而生畏,袁崇焕实为皇太极心头大患。

仔细分析形势即不难发现,与金军入关之初势如破竹相比,此时形势已开始朝着有利于明军的方向变化。皇太极顿兵坚城之下,既无能力攻城,*亦不能取胜。据《清太宗实录》,皇太极从左安门“还营”,至十二月初一日辛亥,“大兵西趋良乡”,数日间未见军事行动。十数万金军蒙古兵不会露暴于野,当是重新退入南海子。南海子“在京城南二十里。周围凡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丈,乃养育禽兽、种植蔬果之所。中有海子,大小凡三,其水四时不竭,一望弥漫”。正是隐蔽休整之处。《国榷》十一月二十七日戊申:“袁崇焕遣向导任守忠以五百人持炮潜攻建虏于南海子,建人稍遁。”估计袁军也不熟悉南海子地形,以此试探,金军“稍遁”,即避入海子深处。此时明各路援军集于京郊,稍假时日,不难重振旗鼓,掘壕堑,立严寨,且有袁崇焕及关宁兵作中坚,对皇太极大军形成合围之势,使其成瓮中之鳖。尽管畿南地区暂时空虚,金军可左冲右突,但能横行几时?崇祯若能明察敌我消长之势,寄予袁崇焕以全权,严令责成诸军听命,完全可能就歼金军于内地,至少亦必重创之而作鸟兽散。果尔,明清之际的历史则将是另一种进程。

但崇祯却自毁长城!十二月初一日,即皇太极从南海子南窜之日,崇祯借口商议军饷传令袁崇焕入城,于平台召对时将崇焕逮捕入狱。事发突然,群臣震恐而莫知所由。后人则归结于皇太极的反间计。

皇太极施展反间计,《清实录》卷5备载其事:十一月二十七日戊申,即左安门金军败退之当日,随军汉人谋事“高鸿中、鲍承先遵上所授密计,坐近二太监,故作耳语云:‘今日撤兵,乃上计也。顷见上单骑向敌,敌有二人来见上,语良久乃去。意袁巡抚有密约,此事可立就矣。’时杨太监者佯卧窃听,悉记其言。”二十九日庚戌,“纵杨太监归。后闻杨太监将高鸿中、鲍承先之言详奏明主,明主遂执袁崇焕入城磔之。”一似崇祯为皇太极反间计所中,而金军则因此免于被歼,重新找到了生路。《满文老档》二十七日不载,仅二十九日与《清实录》同。《老档》在先,《清实录》后修,或加以润饰,将一日事分作两日,以见其详且实。晚出清修诸书,如《明史·袁崇焕传》、《清史列传》、《八旗通志》各传,以及魏源《圣武记》、《清史稿》诸纪传,皆未显示另有史源,实则俱遵从《清实录》,不足为征。一言以蔽之,由《老档》脱胎而出的《清实录》反间计,为后世唯一之史源。

此计颇类说部稗史,与《清实录》所载天聪五年金军围困大凌河垂成之际、皇太极却与祖大寿结盟而释之如出一辙,皆《三国演义》之新版,一仿“蒋干盗书”,一仿“七擒孟获”,皆收奇效:祖大寿虽于困窘中顺水推舟,借机脱身,日后归顺大清,则再无反覆;北京城下的反间计,皇太极于穷极之余,利用宦官,切准崇祯心病,竟能立竿见影,借崇祯之手剪除大患。

关于反间计,明朝方面则全无记载,是以其真伪细节无可确考。然而《崇祯长编》有一条不甚相关的史料,如若不假,倒是一有力的反证。十二月十四日甲子,皇太极大军北返至南海子:

提督大坝马房太监杨春、王成德为大清兵所获,口称:“我是万岁爷养马的官儿,城中并无兵将,亦无粮饷。”云云。次日,大清兵将春等带至德胜门鲍姓等人看守,闻大清兵与满桂总兵战,得了马二百匹,生擒士将一员。次日,各给书二封,一令春向德胜门投递,一令王成德向安定门投递。内言:“南朝万历时节,屡次著王喇嘛讲和,总置不理。前年袁崇焕*了我们些人,我们恼恨得紧。又闻毛文龙掣(撤)了台土兵,我们所以提兵到此。今要讲和,要以黄河为界。”

《满文老档》、《清实录》俱不载此事,明朝史料又不见反间计,故未敢断定此杨春、王成德是否即《清实录》中传递反间计之二太监?金军于北返之际,令杨、王二人向明朝投递书信,旨在议和而漫天要价,却不曾提及反间计。书中所言兴兵之由,实因恼怒袁崇焕*了金国之人,则与反间计完全相反。十天前发生的袁崇焕系狱、关宁兵东溃,皇太极是否得知,史料无征。但至少说明皇太极并不知晓袁崇焕何以获罪。果真此前有反间计且已得逞,皇太极心头大患已除,此书岂不等于为崇焕开脱?实情必不自相矛盾如是之甚也。我怀疑此事即反间计所本之原始情节。

而根据金军随后的动向来看,可以肯定皇太极没有预计到能令崇祯入其彀中。道理很明显,若果施行反间计,金军就不会在崇祯逮系袁崇焕两日内,以至于等不及祖大寿率军东奔,即南窜良乡、固安,且迟至半月之后的十二月十六日夜方北返京城之南永定门;而显然应在京城之下驻扎不去,以坚崇祯之疑,至少也应在南海子静观其变。一旦关宁兵东奔即紧蹑其后,将其歼灭,并乘机逸出关外,岂不省却日后许多劳苦?可惜《清实录》虽挂出反间计的剧目,却没顾上给皇太极设计上演与反间计相应的剧情。

然而崇祯的动作确实出乎意料之外,似与《清实录》所谓皇太极反间计相吻合。《国榷》卷90,十二月初一日辛亥,先述崇祯命太监加强戒备:“司礼太监沈良佐、内宫太监吕直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太监李凤翔总督忠勇营,提督京营。”继述逮崇焕事:“召袁崇焕、祖大寿、满桂、黑云龙于平台。崇焕方遣副总兵张弘谟等蹑敌,闻召议饷,入见。上问以*毛文龙,今逗留何也?并不能对。命下锦衣狱。赐桂等馔,随遣太监车天祥慰谕辽东将士。命满桂总理援兵,节制诸将。马世龙、祖大寿分理辽兵。”次日,宣布崇焕罪状,谕各营:“袁崇焕自任灭胡,今胡骑直犯都城,震惊宗社。夫关宁兵将,乃朕竭天下财力培养训成。远来入援,崇焕不能布置方略,退懦自保,致胡骑充斥,百姓残伤。言之不胜悼恨。今令总兵满桂总理关宁兵马,与祖大寿、黑云龙督率将士,同心*敌。各路援兵,俱属提调。仍同马世龙、张弘谟等设奇邀堵,一切机宜,听便宜行事。”事情如此突然,且密布太监以控制局势,与皇太极反间计恰成前因后果,后人很容易联想为皇太极的反间计发生作用。故前辈明清史专家孟森,当今权威著作,国内如蔡美彪《中国通史》,国外如《剑桥中国明代史》均承认反间计。

王戎笙主持、李洵、薛虹主编的《清代全史》第一册,则对反间计持疑。我赞成这种立场,而不完全同意其理由:“这段记载,最初见于《旧满洲档》和《满文老档》,但都显然是后来追记的,因为袁崇焕被*是在金兵退走后的第二年四月,而清人的档案记载则追写被*事在天聪三年的十二月。”按史书体例,追述以及数事并书都是允许的,故仅以此似不足推翻反间计实有其事。事实上,作者只须点明,清代官修《老档》、《实录》很有可能鉴于明崇祯突然逮系袁崇焕,原因莫明,遂杜撰反间计一说,以体现皇太极之料事如神,如此即可。

《清代全史》随后论及袁崇焕被*的理由:“根据当时的情况,袁崇焕因金兵入关,得罪下狱或被*,基本上已是肯定了的。按照明朝的制度,‘失守封疆’是不赦的重罪,更何况袁崇焕是集众怨,被攻击的人,再加上大将满桂在皇帝面前揭发他的非法议和活动”云云。除以崇焕处死在四月小误之外,将崇焕被逮与处死混为一谈,不免失之简单笼统。若依此说,则崇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初次召见崇焕时就应将其下狱,而不必等到皇太极施用反间计之后。实则明代历史上失误封疆,如嘉靖、万历朝,或归罪本兵,而于大帅则少有获死罪者,杨镐、王化贞迟至崇祯朝方处死,熊廷弼之死别有原因,此不赘。况且金军入关在蓟,崇焕受命督师,虽“总督蓟辽登莱天津军务”,驻关门,而其时另有蓟辽总督,蓟镇非崇焕防区;其后总督暂缺,却未明确由崇焕兼领。故或罪或否,非无辩解之余地。至于袁崇焕与金国所谓“议和”,则自万历以来有成例,且既报知朝廷,复为朝廷认可;所谓“擅*”毛文龙,事后亦得到崇祯首肯。若无其他原因,皆可不必构成罪名。袁崇焕被逮在十二月初一日,处死却迟至次年八月,九个月中牵扯到复杂的朝廷党争,最终是取决于崇祯个人意志,还是政治的主要导向,仍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退而言之,即使如一些著作认定崇祯逮捕袁崇焕是中计,也并不等于说处死袁崇焕也是中计,而应另有更深层的原因。

试看崇祯因金军兵临北京追究群臣,于逮崇焕之前,以侦探不明、城工未竣下兵部尚书王洽、工部尚书张凤翔于狱;战事尚未结束,又以失机逮总督刘策、总兵张士显;其后大学士钱龙锡下狱几死,前后大员逮系论死者数十员。如此*戮过甚,人们似有理由推测,纵使没有皇太极的反间计,袁崇焕也难逃一死。

但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崇祯最初歆动于袁崇焕“五年复辽”,因而寄予厚望。迨皇太极从蓟镇破关,崇祯虽不无怨怼,然而心中有数,责任不在崇焕,故有明旨:“卿治兵关外,日夕拮据,而已分兵戍蓟,早见周防。关内疏虞,责有分任。”对于崇焕率兵入京宿卫,崇祯也慰谕有加:“既统兵前来,其一意调度,务收全胜,不必引咎。”次日,“赐袁崇焕、祖大寿、大将”。皆其理性之体现。以现有史料,我们对崇焕突然下狱只能作如下推测:崇祯积怨于胸的是崇焕未能遵旨在蓟门堵截金军,令北京直接处于金军兵锋威胁之下。而随后金军、崇焕军同时至京,又有崇焕“勾虏”逼京、要挟和议之风传,又难免启崇祯之疑,即谈迁所谓“都人竞谓崇焕召敌,上不能无心动”。而当时真正影响崇祯决策的,除一二大臣之外,就只有太监。崇焕广渠门、左安门两战获胜,然城门紧闭,内外隔绝,崇祯未必能及时明白真相。十一月二十三日召见崇焕、满桂,崇祯感受如何,《国榷》云崇祯对崇焕“慰谕久之”,但又两次拒绝崇焕要求如满桂军例允许关宁兵入城休息,足见疑心未去。数日后金军仍倘佯于京城周围,迟迟不退。崇祯年未及冠,易于冲动,急切之下惑于流言,勾起旧账,莽撞行事,是完全可能的。

就上引《国榷》十二月初一、初二两日所记,崇祯面质崇焕者,“以*毛文龙,今逗留何也”;次日宣谕各营者,“袁崇焕自任灭胡,今胡骑直犯都城,震惊宗社”,“崇焕不能布置方略,退懦自保,致胡骑充斥,百姓残伤”。最初公布的崇焕罪状,仅此而已,与日后罗织者不同,应可信为崇祯逮捕袁崇焕之真实动机。但其中并无反间计所谓与金国有“密约”。若崇焕果有此密谋,哪怕是谣传,崇祯有何拿不出手,当面严质?尤其是初一日逮系之时,惟有数人在场,崇祯完全没有担心泄密的理由;而且必定将祖大寿同时逮系,与崇焕对鞫,而绝不会让其返回军中。直至初六日给通州孙承宗的敕谕,亦未提及反间计所谓“密约”。

若以谈迁无所闻,故纪事简略,大学士钱龙锡为逮系崇焕在场者之一,半月之后为自己辩诬,止云:“此番由崇焕轻信束不的,致纠连深入。皇上焦心忧思,夙夜靡有宁息。臣等岂真木石犬马,不悟崇焕之有罪,而尚敢护庇之?止缘外有强敌,内无劲兵,且藉关宁兵马,事平之后,论崇焕之罪耳。此四日在阁中所佥议者,臣资在第三,何能专主?”然所谓崇焕之罪:“自闻警之初,举朝言是束不的者十八而九。”“当崇焕请入罗城,请给席布。以至敕拿之日,皇上费几许踌躇,玉色为焦,臣等亦相顾迟回。”“身任督师,不能立功则罪之。”可以断言,崇祯逮系崇焕时,所以愤怒者在崇焕轻信苏布地,导致金军深入京畿盘桓不去。

与此相联系的,即金军不退,是因崇焕欲借此以成款局,明金订立城下之盟的谣传。此与反间计最为接近,但这种荒唐事几无可信度。诚如程本直《漩声》所言:“崇焕之愚,不至此也。城下之盟,列国事也。否则,亦宋真宗事也。今中国何如国?而皇上何如主也?无论要以求盟必不得,即要之而盟得也,款成也,敌退也,崇焕将安归也?果若是也,崇焕知为敌谋,而不知为己谋也,愚不至此也。”质言之,崇焕若邀敌进犯以挟盟,非但达不到目的,而且必然万恶不赦。既欲如此,又何必在北京城下与金军连番苦斗?即使崇祯在焦虑之中迷失理性,惑于流言而疑心骤起;即使逮系袁崇焕时阁臣成基命再三请求崇祯慎重其事,就是针对崇祯这种怀疑,但也没有证据说明崇祯产生猜疑是因皇太极的反间计而起。至少,在逮系袁崇焕时,崇祯并没有出具反间计所云勾结金国入犯的密谋。否则,随即就应有一系列相应的追查,两位传话的太监也应下狱鞫问,非论功即论死,而不可能全无反映。

攻讦崇焕最力以至不择手段捕捉风闻之高捷,于崇焕逮系后数日发难,其疏言中亦只能云:“夫崇焕口任边事,而心不尔也。其遣弟通好,远在数年之前;其斩将剪忌(谓*毛文龙),近在数月之内。唯别一机关,故另一作用。今日之事,岂无故而致此哉?皇上第博采道路之公论,细审前后之情形,而崇焕罪案自定,臣更不必饶舌。”此言之阴险,即在引诱崇祯以坚定上述怀疑。若果闻知有反间计之密谋,高捷必视为证据,尚须闪烁其词,泛论牵引于数月数年前之事,而请崇祯“博采”、“细审”乎?十三天之后,吏部尚书王永光等疏言:“皇上逮问兵部尚书王洽、工部尚书张凤翔、督师袁崇焕于狱,雷霆叠震,百僚悚惕,此皇上之大机权也。”反间计与王洽、张凤翔无涉,永光等必不以三人被逮同归于崇祯之“大机权”。

若崇焕与金国稍有嫌疑,其冤家对头如余大成所言之温体仁、梁廷栋,必大做文章,而最为崇祯信任的周延儒及其他人日后也决不敢疏救崇焕。而最重要的是,当事人祖大寿疏奏具在,程本直《白冤疏》、《漩声》,余大成《剖肝录》,于崇焕生前死后为其讼冤不遗余力,而皆不曾提及皇太极反间计。若果有些许蛛丝马迹,祖、程、余等人断无不予申辩之理。袁崇焕“密约”皇太极并配合金军至京,何等紧迫危险之事!若以崇祯听信从敌营释放的太监之词,独自反复煎熬于信疑之间,而不与任何大臣商量,有是理乎?梁任公《袁督师传》不取反间计之说,乃其卓识。崇祯内心的怀疑与皇太极的反间计,毕竟是两回事。

在用历史人物的思想或心理来判断史实时,必须审察其主观动机的来源及形成,并将其与客观事实严格区别开来。我们无法找到《老档》、《清实录》作伪的铁证,而只能通过辨析来质疑反间计难以取信,这是治史者的缺憾,也是对待史料的基本态度。至于计六奇、张岱等人关于袁崇焕的记载,乃至快意恩仇,几无一处可信,可不置辩。若有人据以谈奇说怪,则不属于史学讨论的任务。

还应指出的是,崇祯的一时冲动,并不意味日后崇祯不可能冷静下来,付诸理性思维,甚至于幡然悔悟。事实上,崇祯逮系崇焕后不久即令其于狱中致书大寿,以挽救关宁兵于狂澜既倒,即已懂得崇焕的份量,则未必不存在以此为转环的可能性。余大成《剖肝录》记载:“上初甚疑焕,及闻所复地方皆辽兵之力,复欲用焕于辽。又有‘守辽非蛮子不可’之语,颇闻外庭。”另,兵科给事中钱家修《白冤疏》载其疏救崇焕:“奉旨批:览卿奏,具见忠爱。袁崇焕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此疏为原抱奇而发,当在崇祯三年正月。若此两段史料无可怀疑,则崇祯逮系崇焕时是否有必*之心,就应引起人们慎重考虑。一个看似荒诞的偶然事件,不论是所谓皇太极反间计,还是朝野谣传、宫内左右谗言,若能引起巨大波澜,乃至于改变历史走向,一定是当时的政治社会条件和氛围存在着发酵机制,以及引导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内在趋势。这才是历史研究者所当思考的,而不必停步于史料无征的细节,或作徒劳无益的揣测。限于篇幅体例,本文不作深究,仅稍述及崇焕与关宁兵之关系以及这一事件所带来的恶果。

2.关宁兵东溃与重整

主帅被逮,几乎出于所有人预料,其直接后果就是招致宁远兵东溃。《国榷》卷90,以东溃在十二月初四日甲寅:“辽兵素感袁崇焕,满桂与祖大寿又互相疑。大寿辄率兵归宁远,远近大骇。”《孙承宗行状》、《明史·孙承宗传》并系于初四日。而据兵部职方郎中余大成《剖肝录》,当在初三日(见下)。据祖大寿疏,则在初三日夜:“比因袁崇焕被拿,宣读圣谕(即上引初二日壬子谕各营),三军放声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奋勇图功,以赎督师之罪。此捧旨内臣及城上人所共闻共见者。奈讹言日炽,兵心已伤。初三日夜哨见海子外营火,发兵夜击,本欲拼命一战,期建奇功,以释内外之疑。不料兵忽东奔。”孙承宗初五日的奏疏,亦证明事发在初三日:“本月初三日,通州城守者瞭见辽兵三五成群纷纷东下,臣即令人招抚,而鸟兽窜矣。又,初四日午时,侦探人自西回,始知祖大寿率全军东溃。臣闻之,急以手字慰谕大寿,又传一檄以抚三军,令游击石柱国飞骑追之,而仅及其尾,弓刀相向。柱国坦然不惊,极力(慰)谕。诸军校亦多垂涕,但曰:‘主将既戮,又将以大炮尽歼我军,故不得已至此。’柱国又前追,而大寿已远矣。”关宁兵东溃,实激于统帅袁崇焕被逮,然而孙承宗却归咎于祖大寿:“臣自得此军之溃,今因祖大寿危疑既甚,又以极贵不能复受同侪节制,故乘三军惊疑,以城上炮击洗军之说,诱全军尽溃,陷人以自护,非诸将卒尽有叛心。”

两日之后,孙承宗再遣人追及关宁兵,从大寿的回应中,大约摸出一点头绪,故于初七日再疏转述祖大寿诉言:“径往东走,拦阻不住。众兵齐口说称:‘应援京师,连战大捷,指望厚赏。谁想城上之人声声口口骂辽将辽兵都是奸细,故意丢砖打死辽兵三名,城内出来选锋砍死辽兵六名,彰义门将放拨的辽兵做奸细拿去*了。阵亡者死而无棺,生者劳而无功,败者升官,胜者误罪,立功何用?’臣同副将何可纲、张弘谟等多方劝谕不从,臣等情愿回京待罪。众兵强挟,浑身是口,难以自文。”《国榷》同日节录承宗此疏,并附以:“上从之。大寿抵山海关,宣圣谕,吏卒乃安。因令堵截建虏归路。自是大寿称疾,不复视事矣。”至此实情大明。关宁兵一直被视为勾引金军之奸细,为此忍辱负重,劳苦功高却未及时赏赐,本已积怨甚深。宣谕各营逮捕袁崇焕,关宁兵完全不能接受,次日即哗变东奔宁锦。凡此,皆由崇祯所激。于是朝野震恐,谣言纷起。《孙承宗行状》:“上逮崇焕下诏狱,大寿与中军何可纲等率所部万五千人东溃。人言大寿且与奴合关宁十万众反戈内向,祸在漏刻;又言大寿据关城,则自此以东数十城中断,将割以自王。而师之溃也,其势如崩山决河。”

关于朝廷应对,《国榷》十二月初四日:“初,召逮崇焕时,大学士成基命睨大寿心悸状,因顿首请慎重者再,敌在城下,非他时比。”《明史》251《成基命传》综述其事:“袁崇焕、祖大寿入卫,帝召见平台,执崇焕属吏,大寿在旁股栗。基命独叩头请慎重者再。帝曰:‘慎重即因循,何益?’基命复叩头曰:‘敌在城下,非他时比。’帝终不省。大寿至军,即拥众东溃。帝忧之甚。基命曰:‘令崇焕作手札招之,当归命也。’时兵事孔棘,基命数建白,皆允行。”《国榷》系基命建白事于初六日丙辰,“又条上规画。上俱从之”。大约崇祯已感觉不妙,一时惶惶不知所出,惟基命之言是听,但不肯认错。《国榷》同日,传谕通州之孙承宗:“朕以东事付袁崇焕,乃胡骑狂逞。崇焕身任督师,不先行侦防,致深入内地。虽兼程赴援,又钳制将士,坐视淫掠,功罪难掩。暂解任听勘。祖大寿、何可纲、张弘谟等,血战勇敢可嘉。前在平台面谕,已明令机有别乘,军有妙用。今乃轻信讹言,仓皇惊扰。亟宜憬省自效,或邀贼归路,或直捣巢穴,但奋勇图功,事平论叙。夫关宁兵将,乃朕竭天下财力培养训成,又卿旧日部曲。可速遣官宣布朕意,仍星驰抵关,便宜安辑。”《孙承宗行状》录此谕文字略同,之前有“遂命公移镇关门”,则承宗由通州赴关门在初六日。谕中不再是“言之不甚悼恨”,而是“功罪难掩,暂解事权听勘”一语,即崇祯得知关宁兵东溃,隐约发觉逮系崇焕铸成大错,亟需安抚关宁兵祖大寿等人之措辞。

成基命从中斡旋,奏请以袁崇焕手札招大寿事,钱谦益《孙承宗行状》及《有学集》卷34《成基命神道碑》俱不载。《行状》详载承宗之处置,大体出自承宗奏疏。《行状》继云:“公惧大寿之果与奴合也,大书榜示军前:‘东奴久薄近郊,急调祖大寿兵往遵化捣巢,遏虏归路,用以疑虏。’传檄谕大寿及诸将曰:‘今日东兵(即指关宁兵)西还,必无一毫罪戾。’又密札谕大寿,教以急上疏自列,束兵*贼以报浩荡之恩,以赎督师(崇焕)之罪,而仍许代为别白。大寿得帖子大哭,诸将亦哭,乃具如公指还报”云云。似安关宁兵于反侧,一出于承宗只手回天。而据崇焕军中职方郎中余大成《剖肝录》,实另有隐情,移录于下:

焕自蓟趋京,两日夜行三百里,所部马兵才九千人。广渠门一战,挫之,意俟步兵至,方合力逐北。而初一日之命下矣。

诸廷臣持焕者十之三,而心悯其冤者十之七,特以所坐甚大,且惮于(温)体仁与(梁成)栋,未敢救。石衲(当为余大成号)时任职方,独发愤对众曰:“奈何使功高劳苦之臣,蒙不白之冤乎!”栋曰:“此上意也。”石衲曰:“焕非惟无罪,实有大功。今日围城中,舍此谁堪御敌者?朝廷置兵部官何用?使功罪倒衡若此,公宜率合部争之。”栋曰:“人皆言焕畜逆。”衲曰:“兵由蓟入,焕自辽来,闻报入援,誓死力战,不知所逆何事?所畜何谋也?”(中略)栋时声色俱厉,(中略)不怿而退。

次日初二,衲又往见栋,曰:“敌势甚炽,辽兵无主,不败即溃耳。莫若出崇焕,以系军心,责之驱逐出境自赎。既可以夺深入者之魄,又可以存辽左之兵。公为国大臣,当从国家起见,万无从嫌隙起见也。”栋曰:“辽兵有祖大寿在,岂遂溃哉?”石衲曰:“乌有巢倾鸟覆而雏能独存者乎?大寿武人,决不从廷尉望山头矣。”栋时以其语闻之朝房。辅臣周延儒问曰:“公虑祖大寿反耶?”石衲曰:“然。”儒曰:“迟速?”石衲曰:“不出三日。”儒曰:“何也?”石衲曰:“焕始就狱,寿初意其必释。今日则庶几有申救而出之者。至三日,则知上意真不可回,而廷议果欲*焕矣。寿与焕功罪惟均者也。焕执,而寿能已耶?不反何待?”儒点头曰:“奈何?”体仁曰:“不然!寿若与焕谋,即合敌耳;否则,必*敌。反将安之?”

次日,栋见石衲于朝房,曰:“寿幸未反。”石衲曰:“言而不中,国家之福也。”是日,寿果率所部逃出关外。报入,栋惧甚,至石衲私寓,曰:“寿反矣!如之何?公能先事逆料,真神人也!”栋去。客曰:“大司马心折公矣。”石衲曰:“是欲贻构我耳。”

初四早,栋以寿反奏,且言:“臣司官余大成能先见,乞召问之。”蒙上召对,因奏曰:“寿非敢背反朝廷也,特因崇焕而惧罪耳。欲召寿还,非得崇焕手书不可。”上因让栋曰:“尔部运筹何事?动辄张皇。事有可行,宜急图无缓。”栋就出焕,石衲曰:“不可!旨意未明,狱中何地,而冒昧行之也?”延儒曰:“若何?”石衲曰:“须再请明旨方可。”乃复入奏。上遣大珰出谕曰:“事急矣,当行即行,尚待什么旨!”石衲曰:“此即明旨矣。公等见督师,善言之。”

时阁部九卿皆往狱所道意,焕曰:“寿所以听焕者,督师也。今罪人耳,岂尚能得之于寿哉?”众人开譬百端,终不可,且言:“未奉明诏,不敢以缧臣与国事。”石衲因大言谓崇焕曰:“公孤忠请组,只手擎辽生死,惟命捐之久矣。天下之人,莫不服公之义而谅公之心。臣子之义,生*惟君。苟利于国,不惜发肤。且死于敌与死于法,孰得耶?明旨虽未及公,业已示意,公其图焉。”焕曰:“公言是也!”因手草蜡书,语极诚恳。至则寿去锦州一日矣。驰骑追及,及遥道来意。军有教放箭者,骑云:“奉督师命来,非追兵也。”寿命立马待之。骑出书,寿下马捧泣,一军尽哭,然殊未有还意。寿母在军中,时年八十余矣,问众何为,寿告以故。母曰:“所以致此,为失督师耳。今未死,何不立功为赎,后从主上乞督师命耶?”军中皆踊跃,即日回兵,收复永平、遵化一带地方。

袁崇焕被逮与关宁兵东溃之关系为余大成目睹亲历,与其他史料皆能印证;崇焕出手书安抚祖大寿,大成始终参与其事,最为真实,无可假造。大成所述诸臣,梁廷栋、周延儒、温体仁,皆崇祯特加青睐者,亦逮系崇焕在场之见证人。面对大成质问,无一提到反间计密约,故大成未就此申辩。唯廷栋含糊其辞云“蓄逆”,为大成所驳,自知无能成立。而尤可注意者:大成既有欲挽回关宁兵,则莫如出崇焕于狱之言;辽东东溃之次日初四,大成偕廷栋入奏崇祯,说明大寿“特因崇焕而惧罪”;崇祯急不可待,命如大成所言,且斥廷栋处事迟缓,则崇祯态度已有所松动。明朝国运系于辽东,辽东安危系于崇焕,即谓崇焕国之柱石,不为过也。崇祯并不糊涂,此理焉有不明。命崇焕作书祖大寿虽一时权宜,若朝廷诸大老善加引导,未必不能令崇祯转环,令崇焕得以重生。不幸明朝病入膏肓,政治暗昧,崇焕一案未明,旋又叠加与大学士钱龙锡内外勾结一案,案情愈重,是非愈难明。落井下石者固不乏人,而朝廷诸正人君子,莫不亟欲为钱龙锡洗白而加罪于崇焕,崇焕终至惨死。

《剖肝录》作于崇祯八年之后,有些细节或欠准确。如周延儒时为礼部侍郎,入阁尚待半月后。温体仁虽蒙崇祯器重,然其时恩遇未渥,未必能压制众臣,其料辽兵不反,慑于崇祯雷霆之威耳。又如祖大寿“即日回兵”,亦与实情不符。崇焕“手草蜡书”固其亲见,而“驰骑追及”大寿,则必非目睹,与孙承宗疏言时间未合。孙承宗疏言:“臣于本月十四日抵关,即命原任总兵朱梅面谕祖大寿等,宣布主恩,勉以报答。适兵部差人赍至袁崇焕手字,即令赉去。而祖大寿称兵马远回疲苦,暂令攒槽喂养,休息数日,方可调发,一面先将各步营兵丁随挑随发……臣谓大寿等情词恭顺,自可勉建后效,不惟身谢前愆,并可以为崇焕赎过之地。”兵部差人赍至崇焕手字至承宗所,在承宗至关门之日,似与大成所云不符。《行状》“上忧东兵甚,令兵部从狱中出袁崇焕手书,慰止东镇将士”,当是从承宗奏疏。《行状》又云:天启二年广宁失守,大寿“顾盼未有所属。公抚而用之。再犯法,当斩,俾袁崇焕力请而后贳之。大寿以是严惮公,而感崇焕次骨。”故安抚关宁兵非崇焕、承宗不可。至于黄宗羲云关宁兵在京城下闻崇焕被逮而反,故兵部不得已出崇焕手书以止乱,以至成为崇焕致死之由,则去真相愈远。

承宗于崇祯二年十二月十四日至关门,祖大寿称“兵马远回疲苦”未肯谒见,显然不为承宗至关慰谕所动。绝非如钱谦益所云“督师之系也,部帅祖大寿鹯恐扬去,上手诏枢辅止之。公(申用懋)据案草檄,大寿感泣旋师”之易易也。据大寿疏:东奔至玉田时,已接承宗、刘策、方大任之书,“谕臣期复遵化,在诸将莫不慨然。而众军齐言:‘京师城门口大战堵截,人所共见,反将督师拿问,有功者不蒙升赏,阵亡者曝露无棺,带伤者*冰地,立功何用?即复遵化,皇上那得知道我们的功劳?既说辽人是奸细,今且回去,让他们厮*。’拥臣东行。此差官所目击者。”将领尚在犹豫,而大军士卒积怨难消,决意返回辽东,一发不可止。“及到山海关,阁部孙承宗差总兵官马世龙赍捧圣谕将到,传令扎营于教军场迎接,众兵眼望家乡,齐拥出关。”足见此时崇祯圣谕已无威信可言。稍后,“臣即止于关外欢喜岭,同所统官旗人等听宣读毕,皆痛哭流涕,举手加额。臣因众军感泣,谕之曰:‘辽兵素受国恩,颇称忠勇。今又蒙朝廷特恩宽宥,若不建功,何以生为?’众军闻言,又复泣下,务立奇功,仰答圣恩于万一矣。”似经大寿晓之以大义,动之以利害,军心即定。须知此疏乃上于承宗至关门十日之后,大寿已拿定主意听命朝廷之后的第一次表态,故于军将吏卒之真实情绪必多掩饰。

大寿虽感激崇焕,且慑于母亲义正词严,实则挽回宁锦大军人心殊为不易。次年正月初三,大寿方与承宗面晤。“自正月初三日,辽东总兵官祖大寿带领马步官兵三万有余入关。次日,犒赏众军,传谕:‘本标俱为辽产,务加意守关。凡夺回车辆财物,尽给本人,且加赉十金,以酬死力。若山海失守,家亡妻子为掳矣。’众俱慷慨听命。”知大寿所以说动全军者,非如前袁崇焕督师时报效朝廷,捍卫疆圉,而实为本土意识,人自为战,乃真所谓“以辽人守辽土”。宁锦军演变为祖氏私兵,此乃一大关键。日后驱逐金军,收复畿北四城,多仗祖大寿军。然设非崇焕以书感之在先,继而承宗抚御得法,欲其一月之间,复整营伍,反旆入关,岂可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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