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记者:冯志军
近年来,随着位于甘肃河西走廊东部武威市境内的吐谷浑(亦称吐浑)王族墓葬群被发现,开创中国少数民族地方政权最长纪录之一的吐谷浑,逐渐揭开神秘面纱。历时三年之久,其被中国国家文物局纳入“考古中国”的“唐代吐谷浑王族墓葬群考古”项目,多项成果创国内考古“先河”,并入选“2021年中国考古新发现”和“2021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在中国历史上存在了350多年的吐谷浑,其政权核心区域位于中原农耕文明和北方草原文明的过渡地带,它如何见证丝绸之路几个世纪的繁华?为东西方交融互鉴做出了哪些贡献?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馆员陈国科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独家专访,对此进行解读。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2019年以来,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国内多家科研单位组建吐谷浑考古项目组,持续对甘肃武威地区唐代吐谷浑王族墓葬群进行考古发掘,有哪些新发现和重大收获?其间多项研究成果创国内考古“先河”,看似奢侈的吐谷浑王族生活真相如何?
陈国科:2019年以来,我们在武威南山地区开展了考古调查、勘探和发掘,目前共发现吐谷浑王族墓葬23座,发掘墓葬4座,已出土彩绘陶器、金银器、漆木器、革制和丝织品等一千多件组文物,诸如木质胡床、大型床榻、六曲屏风、列戟屋模型、以铁甲胄为主的成套武备、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品以及类型多样的丝织品等,皆为国内同时期相关文物首次或罕见发现。出土一方墓志,在墓志左侧还发现刻有两列文字,初步判断为吐谷浑本民族文字。
慕容智墓出土的麒麟纹、凤纹锦褂。中新社发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图
事实上,武威唐代吐谷浑王族墓葬,是严格按照中原丧葬礼仪来执行的,混杂有一些本民族丧葬特色,但绝非更加奢华。之所以有很多相关文物首次发现,是因为河西地区的保存条件更为优越。
这些最新考古研究成果,进一步丰富了吐谷浑王族葬群的文化内涵,廓清了墓群的基本布局。墓葬发现及墓志有关记载,对研究吐谷浑史、唐与西部少数民族关系史、唐代军事建制等一系列问题具有重要价值。
现在我们已经对武威唐代吐谷浑王族墓葬群的分布状况、墓主信息、葬制葬俗等关键问题有了较为清晰的判断和认识。相关考古研究是一个新的开始,可以肯定的是,随着考古工作的继续,会有更多重要的研究发现值得期待。
吐谷浑王族墓葬群陵区分布图。中新社发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供图
中新社记者:作为中原农耕文明和北方草原文明的过渡地带,吐谷浑开创了350多年的少数民族地方政权最长纪录。最新的考古成果,有否对此历史谜团的进一步解读和佐证?
陈国科:吐谷浑能够立国三百余年,有多方面原因。其一,吐谷浑政权之核心地带位于青藏高原北部,这里东、北、西三面有陇山、祁连山、塔克拉玛干沙漠作为屏障,南部有青藏高原遮蔽,形成了天然的地理闭环,有利于进行独立发展。
其二,吐谷浑政权所建立的主要时间为十六国南北朝时期,此时中原局势大乱,南北分裂、民族交融、政权频立,先后与吐谷浑产生交际的政权就包括北部的前凉、前秦、后凉、西秦、南凉、北凉、北魏、西魏、北周等,南部的宋、齐、梁、陈等,乃至少数民族小政权宕昌、邓至等。
这些政权都建立时间不长、实力不强,而且相互之间存在对立,没有一个政权能够达成兼备南北、完成大一统的宏愿。因此在战乱纷争中,吐谷浑并不是各大政权争夺的重点,加之吐谷浑本身所采取的政策也正是在多个强力政权之间来回摇摆归附,最终为自己争取到宝贵的生存空间,维护了其持续发展。
其三,吐谷浑政权统治者多“雄姿魁杰、龆龀(tiáo chèn)聪慧”之辈,带领吐谷浑民族制定了合理的发展战略,从而得到了良好的发展。
其四,吐谷浑的政治体制较为开放,属于在多民族融合基础上建立起的“分封制”政权。慕容氏家族作为可汗,主要统治青海湖及周边地区,其他地区会分封本族或其他氏族首领为王,分而治之。加之时常迁徙的游牧属性,无论是进攻或者防守都非常灵活,除非受到全面大规模进攻,否则不至轻易灭国。
慕容智墓出土的镇墓兽。中新社发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图
中新社记者:吐谷浑在史料记载中的“存在感”屡见不鲜,但自吐蕃兴起以后,其似乎忽然从历史长河中销声匿迹。如何通过持续考古研究,窥见其中的重要历史线索和事实?
陈国科:吐蕃王朝崛起的速度非常之快,在公元6世纪初期,吐蕃尚不算非常强大,但是在6世纪中期已开始迅速崛起,到8世纪中叶达到鼎盛随后走向灭亡。由于吐蕃所处的青藏高原南部环境恶劣、资源匮乏,因此吐蕃在崛起的过程中,不断伺机向外扩张是其一以贯之的原则。
在吐蕃扩张政策的具体实施过程中,囿于青藏高原特殊的地理环境,向北突破成为吐蕃向外扩张的最理想途径,横亘于吐蕃北方的吐谷浑,也就成为吐蕃向北扩张首先需要解决的目标。所以自6世纪初期开始,吐蕃就与吐谷浑之间摩擦不断,并且凭借强大的实力慢慢渗透侵蚀。
在吐谷浑政权灭亡以前,吐谷浑民族吐蕃化的倾向就已非常明显,最终于663年被吐蕃全灭。被灭之后,一部分吐谷浑人逃往唐朝境内,一部分吐谷浑人留在青海地区,由于失去了本民族政权所提供的固定屏障,逃往内地的吐谷浑人逐渐走向汉化,而留在青海的吐谷浑人则逐渐吐蕃化。
从考古方面来说,近年发掘的武威唐代吐谷浑王族墓葬,就明显是汉化之后的吐谷浑人墓葬,而青海地区发现的先后入选2019年和2020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乌兰县泉沟一号墓”和“2018血渭一号大墓”,则是吐蕃化之后的吐谷浑人墓葬。同一时期同一民族人群的墓葬呈现出不同的文化面貌,这就是吐谷浑人逐渐丧失其民族独立性的客观体现。
中新社记者:据史料记载,从东北白山黑水间,千里辗转迁徙到青藏高原上建国,几乎横跨所有的东西方交流通道,吐谷浑为东西方文化人文商贸交流和民族融合,都做出过哪些贡献?对今天有哪些启示和借鉴意义?
陈国科:吐谷浑对东西方商贸和文化交流所做出的贡献,主要体现为其在青海地区建立政权以后,统治了自新疆东部至川西、陇东南的一大片区域,这一区域正好能够连成天然的东西交通古道:“吐谷浑道”。
特别在吐谷浑建立政权的十六国南北朝时期,中原以及河西地区时局动荡,中原战乱,河西走廊阻塞不通,而吐谷浑政权则相对稳定。因此吐谷浑道,就成为东西方行人、商队、使臣、僧侣通行的不二之选。正是百年来吐谷浑道的畅通无阻,为乱世背景下的南北交往提供了可能,为东西方文明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
吐谷浑墓葬中出土的酒器。中新社发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图
在武威唐代吐谷浑墓葬中,能够看到汉、吐谷浑、吐蕃、北方草原等多个民族的文化特征,这正是对吐谷浑民族多元融合的实物见证。同时“阳晖谷”“白杨山”“大可汗陵”三大陵区的确认,也与吐谷浑本身的政治形势相对应,是了解吐谷浑政权设置的重要参考。
武威唐代吐谷浑王族墓葬群出土有大量实物及文字资料,通过对这些资料的详细研究,能够对吐谷浑史,特别是吐谷浑归唐以后的发展史提供坚实的依据。同时,能够阐明唐与吐谷浑等西部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特别揭示唐廷对归化以后少数民族的治理方式,以及相关政策的设置、羁縻州的设立等。
古为今鉴,古人的治理政策、交往形式、文化交融等相关情况,也能够为我们现在“一带一路”的建设,提供很大程度上的启示和借鉴。
受访者简介:
陈国科,现任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馆员。先后参加主动科研、大遗址保护规划及配合基本建设等各类考古调查发掘工作50余项,主持完成张掖西城驿冶金遗址、肃北马鬃山径保尔草场玉矿遗址、敦煌旱峡玉矿遗址、黑水国墓群、佛爷庙湾-新店台墓群、庆阳新庄墓群、武威海藏遗址、庄浪王家阳洼遗址、天祝吐谷浑慕容智墓等重要考古发掘工作。
原标题:《陈国科:“长寿”吐谷浑,如何见证丝路繁华?| 东西问》
来源: 中国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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