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祝羽捷
编辑 | 西脑包花
主播/ 夏忆 ,配乐/ 《从白天走到黑夜》《下个星期去英国》
几年前,我辞职去英国,读了两个学校,拍了三季系列短片,继续翻译和写作,几乎去遍了所有的展览、剧院和美术馆,甚至因为对英伦文化的探索意外被英国首相和王子接见。
回想起当初离开,不断被人问是不是另谋高就,是不是感情破裂要躲起来舔伤。其实,只不过是想实现系统学习艺术的心愿,但很少有人愿意相信,就连递交辞呈那天,主编惊讶地反问:“你做得很好吧,想做艺术我就把艺术杂志给你做,用不着辞职。”她当时已是集团的副总裁,手上可以调配的杂志好几本,连她也不相信我不是为了追求职业上升而是把读书当成志业。
前几年还很少有人告诉你,我曾从事的时尚媒体行业面临的是无时无刻的崩溃和焦虑。人们看到的是华光和体面,娱乐圈半壁江山都会出席的明星慈善夜,坐着头等舱被品牌邀请到海外参加发布会,在某个庄园里吃晚宴。我们每时每刻都要收紧小腹,都要力争完美,见的人基本上都是各个行业的翘楚,你要小心翼翼地收好自己的短识,勤奋地藏拙,既要雷厉风行又要八面玲珑、风情万种。
忙得像一个陀螺,但也像拔苗助长一样让你踮起脚尖看到一个精彩的世界。同事们常常觉得我是个另类,开会的时候也会调侃我是“文艺青年”,我在物质和文艺之间摇摆,觉得自己无比贪心,在那个时候体内长出一个新的胃,总对美好的东西吃不够,胃口太大,疏于筛选。
那样的生活不是不好,是我特别怕“消磨感”,重复性的工作、浅薄层面的竞争、流水线般的生产,这些比起缓慢的加薪和辛苦才更让人焦虑。常常从一个时尚派对出来,我小心腾挪地穿过翻着白眼又华光艳服的人群,走出会场,一身轻松,大口呼吸室外的空气,回家路上我感到失落,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我被这种巨大的“消磨感”搞得心烦意乱,我生怕就这样浪费了其他的可能,我不想只守着眼前的三分地,渴望货真价实的生活,更想要我的心能感受到我是在怎样活着。
做杂志的那段时间,一有空我就跑到一些手艺人的工作室呆着,把永远让人焦虑的选题和截稿日期统统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地看一个师傅打磨一把小提琴,或者老爷子怎么妙手回春一支坏钢笔……当时的我完全需要借助外力来获得安静的能量,也在这种观察之下写了那本《万物皆有欢喜》,我对那些能够沉淀在一个专业领域深耕的人抱有敬佩。
艾略特说“不需要有一个美丽的世界去面对,而是能够去发现美丽和丑陋后面所隐藏的东西,去发现无奈,恐怖和荣耀。” 后来我想这可能是我选择了阴郁的英国,而没有选择一个阳光明媚的地中海国家的原因。伦敦并不是一个完全让人放松的城市,拥堵的交通,高昂的物价,加上近几年的不稳定因素,我做好了与它“死磕”的准备。
下课回家,我一边吃着面皮很厚的速冻水饺,一边扫视饭桌上摞起的账单,不得不面对的生活算计和琐碎,摸起手机想要打给朋友,发现又欠费停机了。真正扎根到英国,它不是一个单纯地让你愉悦的国家,阴郁冷漠,处处矛盾。
这里的矛盾,有来自昔日日不落帝国的光辉和日益萧条经济带来的恐慌;还有高度重视规则的文明和繁冗体系下的低效;对自我民族的自豪甚至是傲慢和对外来New Money的谄媚等复杂情绪。
还记得我在补语言学分时的老师,一个瘦瘦高高的英国男人,鹰钩鼻,脸长得有几分像喜剧演员憨豆先生,上课总有点驼着背。他在亚洲待过几年,娶了一位印尼太太,据他说自己的太太无比贤惠,把他照顾得很好,我猜这也是西方男人青睐东方女性的原因,东方女性显然更加顺从。有次他在黑板上贴便利纸,拍了几次都掉了下来,然后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产品应该是中国制造。作为班里为数不多的中国学生,我当时就绷不住了,站起来质疑他的说法。他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都是这么开玩笑的,你的反应没有必要。”那节课上到一半,我夺门而出,用这种方式对抗他的“不尊重”。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下午,突然之间陷入一种无处可去的恐慌里,在冥想室里努力让自己平静。如果这门课拿不到学分就必须得回国,而我当初几乎是放下了国内的一切,只身出来的。
回到家,我犹豫着敲开了房东太太的门。她是医院的护理人员,常常会做梳理病人情绪的工作。她拉过我的手,想镇静我的焦虑。然后告诉我说,歧视在教育界是很严重的错误,如果你写邮件到学校,这位老师一定会被学校开除的。
那天晚上,我乱哄哄地睡了。初来此地,就要和人产生这样的对抗吗?
中国人骨子里息事宁人的本能在我体内做祟。
第二天,我老大不情愿地迈入校门,因为那些话语我对学校都产生了厌恶。这位 “憨豆先生”竟主动找到我道歉了,还问我是否跟学校提起过,这多少解释了他道歉的原因。以后每当我路过,站在门外抽烟的这位先生,都会对我点头示意,看起来也是一副老派绅士的样子。时隔几年,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没有恶意的玩笑,但这是我和英国的“傲慢”第一次直接的矛盾。
学艺术一直是我想做的事,它融汇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期待打破惯常的自我思维、生活方式带来的刺激,因为它一定会让我生长出一部分新的自己。
记得我们有一个研讨课,讨论了文学和收集资料之间的一些影响,通过档案来策展。所谓档案展,就是把那些旧的物品,或者资料,通过策展的思路重新呈现。比如说简·奥斯丁的小说就可能衍生出服装展的主题,小说中的人物穿什么衣服去舞会、下午茶、会友、约会,书中对衣服细节的描述,为你的艺术策展提供了思路。
在和英国同学的接触中,我备受改观的是:我以为刻苦学习是我们的文化里的专属基因。其实不,他们也很刻苦,只是没有人把刻苦作为得到认可的借口,也从不贩卖苦情。
回想读书的整个过程,竞争还是挺厉害的,但不是明争暗斗,而是每个人都特别想做好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很小的作业,欧洲同学都要把版面设计得特别漂亮,他们会花大量心思去完成。可你平时看到的都是他们在派对和玩乐,根本想不到吊儿郎当的疯狂男孩儿或疯狂女孩儿其实都是学霸。
毕业展大概做了半年,每周都要坐着火车去南伦敦画廊,跟工作人员和策展团队开会。因为每周都要开会,筹划需要半年,仅仅只是一个小展览,这和国内的工作节奏完全对立。但同时你能感受到他们的严谨、民主和认真,当然这有许多大环境的限定,但它对我的启发和影响仍旧深厚。
扪心自问,以前做杂志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点膨胀的,总以杂志选题的眼光看待很多问题,眼光变得挑剔,忽略了工作标准之外的珍贵品质。人确实很难抵御外界给你的荣光和便利。我最忙的时候有三个助理,买咖啡之类的琐事都是别人在帮忙处理,日子久了,人真的就不接地气了。
去了英国一切从头来过,交水电费,坐交通工具,回家要不要买菜,冰箱里是不是还有牛奶面包,每天都要处理这些琐事,但我觉得人就是要进入生活的本质,才让我踏实。变成一个留学生,变成一个很普通,没有过去,什么都不是的人,那就有了重新建造自我的机会。
这两年我因为自己的兴趣,拍摄了英国文化相关的视频作品。第一季《ZHU在英伦》断断续续拍了大半年,我们像一个不专业的组织(哪有剧组可以这么拖沓,也耗不起成本),预算少得可怜,可团队的每一个人都任劳任怨,他们在英国生活了很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往事和情愫,有自己的见解,这些都是在这里挥霍了多年青春换回来的。
第二季的拍摄紧凑了很多,却更为辛苦,我的朋友蕾拉小姐和梁文道老师,毫无怨言地配合我们。常常要凌晨四五点爬起来,开车去很远的地方,上山涉水,不停转场。因为地点和时间,跳过饭点不敢停顿;团队一遍一遍地为我们补镜头,对这个过程,我充满感激。
为了拍Dover那期,凌晨四点起床从伦敦出发,下冰冷的战壕,在向公众开放前完成这部分拍摄。为了能拍到极具英吉利海峡东大门特色的白崖,我们租船出海,又扛着机器徒步到山顶。回家的时候发现,忘记擦防晒霜的地方晒红蜕皮,可这一路上根本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好看。每次放内容出来的时候,总会有人评论长得丑了美了、胖了瘦了,比起为了几分钟内容的付出的辛勤,快乐和满足根本不出自于这些,丑不丑根本没什么关系。
这几年无数人问我,伦敦生活到底给了我什么?
这个答案是那天我突然发现不再关心自己精致与否的瞬间明白的,毕竟我曾经的职业不仅要求智商、情商,它也要求你必须有美商。当我的第一意识不再关注这些,那一刻我知道:我有了完整的头脑和独立的心。
回想英国的生活,有一些片段在脑海里不断回旋:深夜穿过混杂着酒精和尿*味的桥洞,地铁站里躺着用毯子把自己裹成僵尸的流浪汉,被骨瘦嶙峋的年轻人要过零钱,也被戴着黑色头盔的摩托车抢过手袋,在东伦敦回家的路上被黑人尾随,跟着落荒而逃的人群跑出牛津街地铁口,脑袋上空是轰隆隆作响的直升飞机,以为遇到恐怖袭击的人们,嚎啕大哭,鞋子洒落一地,有些商店竟然对我们这些想要避难的黑头发的人紧闭大门,尽管是虚惊一场,也让人们心中恐袭的阴霾难以散去。
铭记这些辛辣不光彩的时刻,也铭记着那些阳春白雪般的生活。一次次踏进国家画廊、泰特美术馆、皇家艺术研究、考陶尔德看展览,我办理了各个美术馆的年卡,预定讲座和艺术电影,结束之后会在茶室与同行人热烈探讨,那些时刻真正觉得富足。
无数孤身一人的夜晚,我走进伦敦西区的剧院,在开场前买一张低价的退票,反复看一部剧,末了跟着舞台上的演员一起掉眼泪,把白天不能释放的脆弱情绪一起发泄掉。
快乐总是转瞬即逝的,然而真正能够至死不渝的,不过是我在这段旅途中收获的一个又一个深微的道理。
简·奥斯汀当年离开家乡,住在巴斯小镇短短四年,却对自己的一生影响深刻。伦敦对我来说,断断续续也快住了跟她一样的时间,个中滋味混杂,从最初的新鲜早就转为了解、熟悉,跟它的关系也像情侣一样,会吵架、抱怨、和好、但也离不开。
就这么几年时间,我却经历了很多不平凡的时刻,脱欧投票、首相辞职、历史上第二位女首相临危授命、反脱欧的大游行、演唱会现场大爆炸、汽车撞向议会大厅、英国队再次闯入四强……
一场脱欧,两个英国。不确定性和焦虑成为这片土地的春日海啸,王子信托慈善机构YouGov委托的一项调查显示,“18%的英国年轻人认为生活不值得过。”比我早来的朋友,深耕于此,勤奋工作,遵纪守法,不敢有丝毫差池,保守党执政,启动脱欧。不少人被拒签,拿不到工作签证,只能回国,有的不甘心地上诉,递交材料,如坐针毡,谁也说不好未来会是怎样,他们纷纷摇头,一切都变了。毕业之后,不会拿到过去那种两年的实习签证,你必须迅速打包滚蛋。身边有同学早早做打算,接着申请学校或者申请创业签证。
我喜欢的加拿大歌手Cohen,25岁的时候旅居在伦敦,住在Camden Town,靠着自己祖国的文化教育处的艺术基金过活,写一些悲伤的诗歌,两年的时间总是愁容满面,最终无法忍受潮湿阴冷的天气,跑去纽约唱歌成名。
并不是每个来伦敦的人,都能如愿以偿,但曾经来生活过的人,比如我,也难以摆脱这里对自己的影响。也许未来我还会与这里耳鬓厮磨,也许这几年的经历只是成为我生命中的一小截,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我独立,知轻重,沉住气,不知不觉中,我们总能走入另一片天地。
夜游学校。
本文作者:祝羽捷。
本文配图均由祝羽捷提供,版权属于原作者。
虚度推荐
「夏焱的美言英语课」
别因消磨感 浪费了时间
让口语的美感与思想
带你去看更精彩的世界
点击下图或 了解详情
好好虚度时光
发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公众号|微博|豆瓣|荔枝电台
搜索:好好虚度时光
商务合作/投稿:hhxdsg@qq.com
应聘撰稿人请发送“应聘”至后台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