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事理之后,我就跟很多的安徽老乡一样,对自己省会的名字,充满着不解,还有自嘲。
合肥,合肥,合什么肥?史丹利混合肥?
这种自嘲伴随着合肥多年来的毫无存在感,而变得更加深刻。
外人嘲笑着合肥的名字,转过头就把合肥给忘了。
“在二○一一年以前,我已经多次去过杭州,甚至两次到过安徽境内的黄山,就是从来没想过到合肥去看看。”著名作家柳建伟在一篇文章中写,“实际上,我的家乡河南南阳,距合肥的距离,也就是五百多公里。”
这种现状让我对安庆充满着无比的同情。身为桐城人,处于合肥和安庆之间,但在很长时间,我还是以桐城归属安庆为荣。比起合肥,安庆的历史就显得悠久多了(事实并非如此),而且地位重要(事实曾经如此)——旧时的安徽省会,长江沿岸城市,南京上游。守南京必须要守安庆。安徽之名,一来源于徽州,一来源于安庆。
【图说:安庆(标蓝点处),当年曾被誉为“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图片来源/高德地图】
只是这个世界没有一成不变的美事。谁也没想到,过去不远的1952年,来自安庆近邻的一个多年的小县城,却成了安庆最大的也是最致命的对手。随着合肥后来居上,安庆自此就不曾坐回原先安徽老大的位置。这让安庆对合肥有一种夺嫡之恨。
直到今天,安庆还在幻想,如果省会一直留在安庆,安庆该怎样?在安庆各市县中发展一直遥遥领先的桐城,会不会更像是个宠儿?只是,这种幻想一开始,还值得让人为之附叹几声,但随着时间的流转,就变得有些愚不可及了。因为有些事情一旦成为既成事实,就很难再回过头了。
但合肥也并没有因此过得太开心。在很长一段时间,以一个小城的体量,承担起了一个省会的重任,让谁都有些勉为其难。
何况,安徽本来就是一个“精神高度分裂”的省份——它被淮河、长江从北到南切分出了皖北、皖中(又称江淮)、皖南三块区域,分属中原文化、江淮文化、徽文化(靠近南京的还有吴文化),却被硬生生地捏成了一个人口大省。
【图说:被分成三份的安徽。图片来源/地图帝】
所以,任谁来做省会,都不会得到好眼色。但说到底,还是自身实力不够。
也许是在卑微中活得太久了,今天的合肥,还有一句习得性的口头禅,好大事。
好,hǎo,大事,da si。事一般读四,和大一起,声音都不重,舌尖上轻轻一带,就过去了。听上去很云淡风轻、道风仙骨的感觉。意思也就是,好大的一个事。换句话说,没啥大不了的。
在合肥人眼里,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穷吗,好大事!不就是个房子吗,好大事!不就是做个省会吗,好大事!不就是被插个足吗,我楞尼玛(合肥人的又一句口头禅),这个还是要算的。
也许正是这种自嘲,以及还带有些乐观、豁达的精神,让合肥挺过了除名字就毫无存在感的暗黑时期。
直到破茧成蝶。
张辽威震逍遥津很多时候,偏见往往源于误解。
如果我们把合肥的肥字,换成“淝”字,也许我们对合肥就不会产生那么多的喜感。
合肥之名跟胖瘦无关,跟地理有关。
合肥的肥,其实是“淝水”的淝。因为有淝水自外而来,在此一分为二,南淝水向东南注入巢湖,东淝水向西北出淮南的寿县(又称寿春、寿阳)入淮河。因为是两淝水交汇之地,所以称“合淝”,最后不知谁图省事,去掉三点水就成了“合肥”。
猛一说淝水,很多人也许不知道,但学过中国历史,大多知道有一场以弱胜强的著名战役,就叫“淝水之战”。它说的是东晋时,谢玄等人以8万军队,在淝水一带击败了拥有绝对优势的前秦苻坚。
自此,晋朝衣冠南渡以后,在南方彻底站稳了脚跟。与此同时,前秦也在两年后,随着苻坚被姚苌俘*而灭亡。好不容易统一了的北方,又一次陷入四分五裂。
只不过,这场淝水之战,距离合肥市区相对较远,旧址为淮南的寿县。其位于合肥西北,新桥机场的边边上。
倒是在这一战之前,还有一场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却和合肥息息相关。
今天的合肥老城中心,有一地名叫逍遥津。逍不逍遥很难说,但“津”却是一定的,因为它正是南北淝水的交汇之地,是淝水的津渡。和包公祠一样,今天它也成为游人玩乐的公园。公园不大,也很粗糙,看不出有什么历史的细节,但在南门入口处,却有一座树了整整三十多年的人物雕像,还是让人感受到旧日的战地风云。
【图说:张辽威震逍遥津】
雕像很威武,跨马执刀,雄赳赳气昂昂。尽管出现了三国时期还没有的马镫,甚至连长柄大刀在当时是否存在还存疑,但它并不影响雕像的主人,能让小儿止啼。
他就是曹操当年的手下的“五子良将”之一张辽。在正史《三国志》中,他应该是“披甲执戟”。尽管为吕布手下的降将,但最终因累累军功,如劝降昌豨;阵斩蹋顿,大破乌桓;驱逐辽东大将柳毅……让曹操一直高看一眼,并长期镇守合肥。
公元215年,雄心勃勃的东吴孙权,趁曹操远征汉中,带走了主力部队,只给合肥留下了七千余人,所以亲率十万人马前来围攻,想捏一个软柿子。可惜,孙权碰上的是张辽。
他先是组建了八百人的敢死队,趁孙权立足未稳,突袭孙权大营,有如现实版的“七进七出长坂坡”,严重地打击了吴军士气。加上此时吴军又爆发疫情,拖延数日之后,只好后队变前队,后营变前营,准备由逍遥津过浮桥,撤到南边的庐江。只是人数众多,撤着撤着便出现了脱节,前面走得很远了,留在后面的孙权还在合肥城边上。
在捕捉到这一良机之后,张辽再次果断出击,不仅一举斩*了跟随孙策孙权兄弟多年的老将陈武,还大伤了宋谦、徐盛,和凌统,若不是后几人拼死守护,还差点活捉孙权。
张辽一战封神。不仅给孙权留下了心理阴影,而且震动整个江东。据《魏略》记载,此役之后,江东小孩子如果有啼哭不停的,他的父母只要吓唬说:“再哭张辽来了啊,张辽来了!”小孩子就不再敢哭泣了。
曹操在攻下汉中回师后,了解此事,也对张辽的表现大加赞许,加封张辽为征东将军。这种奖赏再怎样也不过分。
如果说在整个三国时期,早先的赤壁之战确立了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那么,合肥之战也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和价值。“自大江而北出,得合肥,则可以西问申、蔡,北向徐、寿,而争胜于中原;中原得合肥,则扼江南之吭而拊其背矣。”(《读史方舆纪要.南直八.庐州府条》)意思也大致是,合肥是南北政权都看重的一枚棋子。
【图说:安徽简图】
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曹魏时期,合肥距离中原,不管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许昌,还是代汉之后的首都洛阳,都是近在咫尺,可说是曹魏的“南大门”,要想争胜中原,合肥不可不图。
在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各种势力在此鏖战,曹操和袁术打,袁术和朝廷委派的扬州刺史打,孙权大哥孙策和刘勋打,外加雷绪陈兰这些流寇,搞得合肥和淮南一带农业荒废民不聊生。所以,合肥得感谢东汉末年名守、扬州刺史刘馥,正是他单枪匹马来到合肥,通过鼓励耕作兴修水利,重新造了一个合肥城,作为扬州州治。
合肥不仅成为战略棋子,而且还因此成为曹魏在淮南最重要的军事基地和粮食基地,没有之一。
相反,对孙吴来说,合肥也尤其重要。因为向南,它可以威胁孙吴治下的庐江。
更要命的是,它还可以对孙吴首都建业(南京)造成威胁。尽管合肥不如安庆那样直接濒临长江,但是因为靠近南淝水注入的巢湖,还可以经巢湖过裕溪河(原名濡须河)入长江,同样能产生和安庆一样的效果。
可以说,合肥更像是悬挂在孙吴头上的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一天不拿走,一天不安心。这也是为什么吕蒙要在裕溪口非得修建两座堡垒,目的就是要直接堵住曹魏沿合肥入江的企图。
但是,要想真正地斩断曹魏的妄念,那么,攻下合肥才是真正的安心之道。只可惜当时的曹魏,人才辈出。
除了公元215年的这一次,孙权受阻于张辽,日后的孙权,还曾打过合肥的主意,但满宠又成了他迈不过去的大山。其中,满宠为避孙吴“依恃水势”之利,而向西更治合肥新城。终吴之世,孙吴不能有淮南尺寸之土。这也意味着,一座合肥城,就死死地困住了想要北上,进而吞并中原的孙权。曹魏而非孙吴统一三国,合肥至关重要。
正是具有如此重要的地理优势,在日后的长江南北政权争夺中,它依旧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南北朝如此,隋朝统一陈朝,从这里出发,南宋时期的采石矶大战也在附近……
合肥本应该在中国历史中,活得更精彩动人。
为什么不如芜湖蚌埠,合肥还是成为了安徽省会只可惜的是,在它之上,还有一道“光芒”——庐州。庐州不是产老窖的泸州,两者同音不同命。比起合肥,庐州这个名字来得要晚,得等隋唐才现身,但在文人眼里,它比合肥显得更复古。
而且,它的身份也比合肥大得多,到1912年被废之前,基本上就是州府级的行政单位。合肥得受它的管辖。不过比起其它区域,合肥跟它的关系更近,因为庐州的州治,或府州,一般就设在合肥城。某种意义,合肥就是庐州的附廓县。这也让合肥在更多时候,被“灯下黑”。
李白曾经写过《杭州送裴大泽赴庐州长史》,“西江天柱远,东越海门深。去割慈亲恋,行忧报国心。”算是对庐州的形象宣传。日后,刘商、梅尧臣等人都写过以庐州为题的诗歌。
另外,因为其易守难攻,还有“天生的重庆,铁打的庐州”之称。
直到今天,大庐州还是合肥人心头的那枚朱砂痣,那道白月光。
【图说:合肥的城隍庙,正是在北宋皇佑三年(1051),为纪念首任庐州府知府孙觉始建】
社会形势也催人老。随着中国经济的南移,和东倾,尤其中国王朝的首都从中原,到杭州、南京,最终定北京为一尊,合肥的命运也随之波澜起伏。
当社会相对统一,合肥不再是南北政权的鏖战之地,比起安庆,它在长江水路上的交通的相对劣势,就凸显出来。所以,自清康熙六年江南分省之后,一直到让位合肥,安庆便一直是安徽的省会(另一种说法,是从清乾隆二十年安徽布政使由江宁迁往安庆算起,到1938年安徽省政府为避侵华日军临时迁往立煌县——今金寨——时,共178年)。
皖南徽州则活出了另外一种风采——尽管穷乡僻壤,山多地少,“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结果却逼出了中国商业史上最耀眼的群体之一,徽商。
比起安庆、徽州,合肥自叹不如,但周边还有群狼环伺。
1876年,英国借口“马嘉理事件”逼迫中国签订《烟台条约》,让芜湖成为安徽的第一个开放口岸。这次条约的谈判人,正是被称为“李合肥”的李鸿章。他亲自为家乡树了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随后,他又将长江下游的米市从镇江迁移到芜湖。
这座城市很快就繁荣起来。1934年,芜湖便有工厂9座,整个地区则有56座,在全省的近代工业企业中,超过了三分之一。相对之下,安庆地区都不如芜湖风光,只有21座。日后,芜湖也一度介入省会之争。
【图说:成为通商口岸的芜湖码头】
如果说芜湖得开埠之利,那么,合肥东北的蚌埠,则得铁路之便。如果说十堰是汽车拖来的城市,这个有着河蚌,是中国的“珍珠港”,但老是让人给念成“棒埠”的城市,则是被火车拖出来的。
1911年,随着津浦铁路(日后它与原京山铁路京津段、原沪宁铁路共同组成了普铁时代的京沪铁路)在蚌埠跨越淮河,蚌埠真的成了河蚌里出产的“珍珠”。
尤其是其父晚年为袁世凯的亲信幕僚,自己也因心狠手辣被称为“倪屠夫”的倪嗣冲,受袁世凯密令,为了就近监视徐州的张勋,也可控制河南,就此率军长期盘踞蚌埠,并在此独霸安徽。
尽管对方是以“祸皖”著名的地方军阀,但作为老巢,蚌埠也因他而收到了相对客观的投资。安徽的经济版图,也一度有“南芜湖,北蚌埠”之称。两者的发达,进一步削弱了合肥的地位。
在相当长时间内,合肥都偏离了中国的几条铁路主干线。除了京沪铁路过蚌埠,途径安徽省内的两条国内大动脉的另一条——京九铁路也没经过合肥,走的是阜阳。始建于1904年、东西向的陇海铁路则从安徽的最北边掠过。由张之洞主修的卢汉铁路,更是没安徽什么事儿。
直到1936年1月,为了考虑淮南煤炭外运,兼以发展皖北、皖中并联系皖南之交通,在张静江的主持下,修建成了淮南铁路。从淮南田家庵经水家湖再经合肥,最后到长江边的裕溪口——合肥才与铁路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这一年,合肥火车站(位于今日胜利路与明光路交接处,1997年搬迁)正式开展铁路旅客运输业务。但是它也只是普通的一个站点,最初的站房是土坯墙、麦草顶。后来才逐步改善。但让人赞叹的是,它还为女性专门设立了候车室。
抗战期间,淮南线受到严重损坏。日军为了掠夺资源,方便将煤炭运输到南京、上海,遂将水家湖至裕溪口一段轨道器材进行拆除,移建为水家湖至蚌埠支线,以与津浦路接轨。抗战胜利后,水合、水蚌、水田三线进行整修,全部贯通。合肥也因祸得福,不仅继续保持着和长江的铁路对接,还与京沪线发展了联运。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了1980年,淮南铁路公路两用的淮河大桥正式通车,阜淮线(阜阳至淮南)与淮南线连通。这样,在长期封闭的环境中,合肥还保持着向东、向西、向北的铁路交通。
只不过相比较蚌埠,这些铁路聊胜于无。似乎从1935年至1994年,差不多一个甲子的时光,合肥的铁路时光仿佛是静止的。轨道没增长过一寸,也没变多少模样。
【图说:在很长时间内只是个小站的合肥站】
即使这样,合肥比安庆也要好。如果说合肥多年来属于铁路“盲肠”,安庆比盲肠还不如。直到1995年,在皖中偏西,与湖北、江西接壤的安庆,才有了安庆站。
某种意义上,随着铁路交通的兴起,陆权时代逐渐在海权时代面前,又一次找回底气。安庆之所以在建国后失落,除了自身位置相对边缘,还跟铁路交通迟迟没有跟上有很大关联。直到今天,安庆一步慢,步步慢。
与此同时,芜湖和蚌埠尽管有一定的优势,但也没有能力辐射全省。更何况在新中国成立之后,“随着计划经济体系另起炉灶,众多以对外贸易为主要功能的口岸城市一瞬间变得多余了。”(海下,《安徽人为什么不认同合肥》)
相反,为了让“精神相对分裂”的安徽能形成一定的向心力,便于各地协调和管理,在全省相对居中的合肥,又一次因为地缘,成了省会的最终选择。这也让安徽的省会,不是优中选优,而是矮子之中找长子。
尽管在1949年和平解放之后,城区面积仅5平方公里,人口不足6万,但好歹此时的合肥,继承了庐州的衣钵,升级为市,地位和安庆、芜湖相等。这多少让人不至于更觉得被打脸。
【图说:1958年的合肥】
但是此时的合肥,依旧“不得人心”。除了庐州的“丢失”,让合肥一下子失去了很多文化底蕴。经济实力上,也实在难以服众。
多年来,合肥工业企业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洪家花园的主人洪明炯最早开设的合肥近代企业的“洪远记毛巾厂”、“华阳毛巾布厂”、“洪远记染坊”,以及由清末将领叶志超儿子叶斗南领头,李鸿章之孙李企颜等绅商15人,合作开办的民营耀远电气股份有限公司,但都没有挺过时代的风雨。
直到今天,合肥东南的芜湖、马鞍山、铜陵更愿意向南京看齐,这也让本来就是江南省省会的南京,坐实了徽京的称号。而皖南的黄山、宣城、宁国,因为临近浙江,对杭州尤其心仪——合肥,这样一个人口大省的省会,一脸稚气。
却四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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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王千马(中国企业研究者,中国商业地理写作第一人。出版有《重新发现上海1840-1949》、《海派再起》(海派系列);《盘活:中国民间金融百年风云》、《宁波帮:天下第一商帮如何搅动近代中国》(商帮系列);《新制造时代:李书福与吉利、沃尔沃的超级制造》、《玩美:红星美凯龙30年独家商业智慧》(企业官方传记系列);《紫菜爸爸》(人物传记系列);以及《大国出行:汽车里的城市战争》(城市发现系列)等十数部作品,并主编有《无法独活:致喂大的年轻人》、《不焦虑的青春》。
2017年,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根据《盘活:中国民间金融百年风云》拍摄制作了五集纪录片。2019年,“吾球商业地理”参与吴晓波频道的12集纪录片《地标70年》的拍摄合作,通过12个中国地标见证新中国70年的风雨历程!此外,“吾球商业地理”在2018年以及2019年两度荣获齐鲁晚报•齐鲁壹点“年度十大壹点号”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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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大腰精
制作|粉红女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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