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沈将军家的独女,自十六岁那年入宫便一直盛宠不断,没有任何一个妃子抢过我的恩宠,短短一年我便位列贵妃。我也曾问过圣上,那时他只是轻轻抚着我的脸庞和我说,朕的墨儿甚美,应倾天下养之。
当年大殿上的一见钟情让这个少年君王独宠了我一年,也曾朝起绾青丝,也曾月下剪红烛,我曾以为只要我哥哥平了岚族的叛乱,他一定会立我为后,许我凤冠霞帔与他并肩而立。
直到今天,他带着和亲的公主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在看到公主的第一眼便捏紧了袖子,心中的惊诧控制不住的流露在脸上,直到我身后的侍女轻声提醒,我才俯下身去向皇上行礼
“皇上万安。”
可是那位公主,和我长的实在是太像了,眉眼像、身形像、连头发的长短都相差无几,若不是她穿着素色的衣服,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要恍惚一下。
皇上的声音将我拽回了眼前的现实,他轻声道
“她是枫月,朕特许的不需向任何人见礼,见朕也是如此。”
我没有言语,记忆中我从未获得过这样的特权,我慢慢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皇上牵着她的手,两人正看着我行礼。我觉得嘴唇有些干,发不出什么声音,半晌过后我开口道
“那如此,臣妾恭喜皇上喜得新人了。”
皇上仿佛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冷静,一时间也看了我一会儿,终还是收回了眼神,叫了我一句
“墨儿。”
我重新扬起笑脸,深吸一口气,长长的护甲穿过发丝,挑眉看着皇上笑道
“皇上晚上可要过来,小厨房做了皇上最喜爱的珍珠圆子。”
我赌我的猜测是错的,只要他还如往常一般答应了我,再踏着夜色来喝一碗热腾腾的珍珠圆子,那便是我猜错了。
很遗憾,我沈知墨从小就是摇骰子都能摇出豹子的人物,我从来猜不错。
皇上的眼神有一些闪躲,还是把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公主,那公主也抬头,两人目光碰撞说不出的暧昧,待皇上再看向我的时候,我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丝坚定的感觉,他沉声道
“朕今夜有事。”
我的心沉了下去,声音有些微不可闻的颤抖
“恭送皇上。”
皇上走后我收到了哥哥的来信,哥哥向来是不会给我寄信的,冒着私通的名声送进来的信,想必是有什么重要吧。我连忙拿着信躲进寝殿,展开纸之后,我宁愿我从未看过。
里面记载着自他攻打岚族以来听到的传闻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哥哥在信中写道
“墨儿,岚族从前与我们交好,曾来朝贺我朝,便在皇城居住数月。我在岚族之地征战时曾听闻坊间流言,岚族公主岚枫月与当今皇上相处数月,暗生情愫,在岚族返回自己族中之前曾定下婚约,但后来两国交恶,这桩婚事便不了了之。
为兄听得此传言本是无意深入了解,但在收复岚族之后见到了他们的公主,岚枫月。她与你长相相似八九分,我从未见过如此像你之人,我想坊间传闻或许有些渊源。又听得岚族有意将公主送予我朝和亲,不得不修书一封特来告诫,望珍重。”
手中的信缓缓滑落,我将信掷入火盆,望着火光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些酸涩,我终究还是不信,不信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只是因为一张相似的脸。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夜,自我入宫以来,皇上第一次宿在了别人那儿。小桃和锦枝倒是看起来比我心情还不好,他们二人是我从将军府带出来的陪嫁丫鬟,自小的情分,哪怕是我这样不容人的性子也对她们两个温和几分。
我一次一次的剪着蜡烛,想着是否夜半时分还会有人披星戴月而来,但是一直剪到一整只红烛燃尽,明华宫的门也没有动一下。我把钗环卸下,吩咐小桃拉下帷幔,吹熄了蜡烛。小桃有些心疼我,却又不知如何说,只好嘟囔着讲上几句“娘娘在家中时也不曾受过冷落的。”
我闭上眼睛,笑道“这样的日子,以后怕是多的很了。”
【2】
昨夜皇上宿在岚枫月那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满宫的各个角落,自沈贵妃独宠一年后终于打破了独宠魔咒,也当真是众人愿意说上一说的话题。可这个话题还没来得及聊起来,另一边皇上醒来便封了岚枫月为岚妃,其实我猜若不是于理不合,皇上巴不得直接封后吧。
我坐在铜镜前,锦枝为我把头发梳起来,镜中人皮肤白的过分,点缀着朱红色的唇妆,两撇柳叶眉伴着细长的眸子,与之相配的是一身玫红色的裙装。我素来喜爱这样的颜色,由于我家世代从军,所以寻常女儿的规矩我是一点都没学明白,反而对剑戟精通的很,为了进宫我恶补诗书女红。他初见我时总是说我吟诗的样子甚美,我当时还想若是为了皇上,改变也未尝不可。哪想到他透过我,却是在看另一个女子。
今日去向太后请安的路上还是很清净,旁的人虽有窃窃私语的我也当听不见,到底也忌惮我长久的恩宠没敢立刻落井下石。一路走到太后宫中,嫔妃们都来的差不多了。德妃今日的心情好像很好,她是我在宫里第一个死对头,当年我的独宠断了她想要个孩子的想法,听说在那之前皇上也是会去看她的。德妃走起路来步摇都在晃动,不消片刻就来到我面前,扭着腰身行了个礼然后笑道
“沈贵妃万安,臣妾听说昨夜皇上在岚妃那里呢。”
我扬了扬眉毛,回道
“又不是宿在你那里,你急什么,急着让岚妃怀个龙胎?”
德妃被我噎了一下却也不恼,只是转身便走,我听见她笑着说
“有的人侍寝一年也怀不上,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
小桃听了这话气的立马在我旁边咬牙切齿的,我无奈的摊了摊手
“算了,也是实情。”
待所有人都在与太后请安时,岚妃才姗姗来迟,第一次见到她的众人和当初的我一样,都有些惊讶,只见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裙,外面套着浅绿色的短袍,显得十分恬静。德妃不仅念叨出了声,一边念叨一遍笑着看我“新来的妹妹果然出色。”
我权当看不到,安安稳稳的坐在太后身侧,太后也发现了我们的相似,没有吃惊,只是叫她坐下,岚妃应了一声便坐下了。
我有些难受,为人替身这事说出来还真的挺生气的,请安这会儿的妃嫔的眼神让我实在不太舒服,于是太后训诫之后我便匆匆的离开了太后宫中。
但是越是不想的你越能遇见,一双手拦在了我的面前,我定睛看去,是岚妃。我收起笑看着那张与我及其相似的脸,她轻声开口道
“娘娘与我生的真像呢。”
我心里已经问候她祖宗八遍了,还是点点头说道
“像吗?”
她低声笑着,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了我一句
“是不太像,听闻姐姐骁勇善战,臣妾比不得。”
我皱眉看着她,心道这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跑来针对我。我还未开口,身边的小桃便气冲冲的说道
“放肆,对贵妃娘娘怎敢这样说话。”
她对小桃的话丝毫没害怕,只是厉声的喝道
“你一个奴婢怎敢这样与我说话。”
我不打算再袖手旁观,把小桃拉到身后说道
“岚妃,你既到了后宫,便要守后宫的规矩,本宫的宫女还不容你来教训。”
岚妃步步紧逼,这里是御花园的一角,甚少有闲人经过,她走到近前说道
“为人替身的感觉如何?如今我回来了,这宫中岂有你的容身之地。”
我闻言笑出了声,欺身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说道
“有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不是你说了算的,是皇上说了算。”
我没有再看她的脸色,径直穿过了花园回去了。
是的,我有这样的底气还是来源于我的老爹,我们沈家世代忠烈,为皇朝打了半壁江山,沈家的儿郎无一不在战场拼命。凭什么我要为人替身,一直在这皇宫就算了,就这样还有人想叫我呆不下去。
我回到自己宫中后,一直在窗前呆坐到太阳下山,我决定还是找皇上问个明白。我刚准备起身,出乎意料的,皇上来了。我看着明黄色的褂子晃到面前,还有些恍惚,忙俯身跪了下去问安,可抬起头后皇上的脸色似乎不那么好。我看着眼前的人,以前只有他生气才会这样蹙着眉。果不其然,皇上开口问罪道
“墨儿”
“听说你上午在御花园遇见枫月了,你们说了什么?”
我愣愣的抬起头,回道
“岚妃说我们长得像。”
“说臣妾日后定没有容身的道理。”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我的榻上坐了下来,把玩着手中的珠子,他沉声道
“是不是朕从前太过娇惯你,你才什么谎都扯的出来。”
我听着皇上的话,心下已经明了大半,自嘲笑了笑,重新跪下来说道
“皇上若是不信我,为什么还来问我。”
“沈知墨!”
皇上将手中的珠子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扶着额角看着我,又说道
“枫月说你仗着家世羞辱她,你的宫女冒犯了她你也不知劝诫,说你仗着你父亲你哥哥的军功叫她在宫中没有容身之地。”
我直直的盯着皇上,衣袖下的手有些发抖,我笑出了声
“皇上,臣妾从不以家世自居,你从前信我,现在便是不信我,我解释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我的笑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
“枫月她,不会骗人。”
我感觉血都涌上了头顶,眼睛红着,声音也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皇上,你当臣妾是什么?臣妾只是替代品吗?那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吗,你为臣妾簪过的花,扎过的秋千,一起种下的树,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像她吗?那我算什么,你睹物思人的玩意儿,还是逗趣解闷儿的瓷娃娃?你对我的好,只是因为我像她吗?”
皇上的神色有一丝动容,但仅仅只一丝,他便站起了身,开口道
“墨儿...”
他伸出手想拉住我,我却死死拽着裙摆,他收回手轻声道
“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这句话便是最好的答案了吧。我跪着的身子慢慢滑落,手撑着地低下了头,就任由眼泪自己落下来。
原来这一年的时光,只是枉然罢了。
皇上不知何时自己离开了,听说走之前他在院中的秋千前站了许久,我也不再关心了。皇上为了他的心上人禁足了我,我也无暇再去顾忌她拙劣的谎言。无论谎言什么样,有人信,就是真话。
【3】
我开始闭门不出,曾经的盛宠也变为笑话。现在皇上身边的那位,才是真真心尖上的人物,她的姣华殿夜夜笙歌,极尽奢华。我时常还会坐在秋千上荡一荡,望一望这四方的天。只是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我却仿佛停在了那一天。
我在宫里呆的久了,早已过了禁足的时间,我也不曾迈出明华宫半步。小桃和锦枝都劝我出去走走,锦枝抹着泪和我念叨“娘娘,您别这样。”
我愈发愿意回忆从前,我想起我刚进宫的时候,皇上曾带我夜游莲湖,我们泛舟在清幽的水面,在莲蓬和盛开的荷花间他拉着我的手,脸上皆是珍惜,像是捧着一个稀世珍宝一般。月光泠冽,我身穿一席红裙,荷花别在发上,身边是温声细语的少年郎。他轻轻推着木桨,水面泛起涟漪,他眼睛中映着水面的光辉,也一样波光粼粼,他看着我说“你不知朕有多爱你。”
那时华灯初上,他带着我深夜爬上城墙,两人一边笑一边喘着粗气,远远甩开了身后的宫女太监,一朵朵烟花在夜空炸开,红的黄的紫的在我眼中晕开了光环,他的声音却震耳欲聋,直达心底。他把我圈在怀中念着我的名字,为我系上他的斗篷,然后背对着烟花笑着看我,他说
“朕与墨儿就如同这烟花,永远灿烂。”
那时他日日都来明华宫,我们一同在树下种了花籽,我见他挽着龙袍翻着土的样子莫名滑稽,在一旁笑开了花,他擦着汗挑眉与我说“若朕日后忙,墨儿看着这花就如同见到朕了。”
我与他一起忙到黄昏,看着一片花圃,一起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珍珠圆子,热气氤氲中我发现我从没有哪一次这么心动过。他只是看着我笑,好看的眉眼弯了起来。
现在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那些话也是假的,我苦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开始生病,连日的高烧让我卧床不起,小桃焦急的在屋里转圈,我捧着暖炉一言不发。今年的冬天来的很早,我一日一日的熬着,太医来了好几波,却依旧看不好我的病,听说是心症,只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方吊着精神。
锦枝有一日寻了一盏琉璃灯回来,满心欢喜的带给我,她说这是兄长从宫外买来的,听说我久病卧床十分焦急,希望能让我开心一点。我看着剔透的灯盏,明亮的光透过灯壁打到我的手上,我突然来了一些兴致,叫上锦枝要去外面转转。锦枝听到我想出门开心极了,忙拿起织花的斗篷给我。
我们提着那盏灯出了门,门槛下已经有一层薄雪了,宫灯在廊道旁发着微弱的光,我们踏雪前行,一路走到御花园。御花园中也蒙上了雪,只有傲人的红梅在雪中伫立,我伸手去碰那梅花,指尖微凉的触感让病了多日的我有些清醒。我们边走边说着话,说着曾经在将军府的日子,锦枝嘿嘿的笑着,说当年小姐在将军府时那才是精神百倍,一柄凌雪剑舞的漂亮。我仰头看着天眼角有些酸涩,是啊,当年那样的日子回不去了,谁曾想现在被圈养在这深宫是如此境地。
锦枝继续说着,说有时奴婢还真的怀念将军曾带小姐和我们去大漠纵马,一望无际的漠北平原,一匹马一件披风在大漠张扬的要命,想到那时候小姐拿了我的披风半夜出去玩,还碰巧救了一队漠城的富商,结果小姐什么酬劳都不要竟害羞的跑了。
我笑着拍了拍锦枝的肩,锦枝无奈一笑“现在该叫娘娘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走出去没几步便撞上了正在散步的德妃,德妃见到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般,走到我近前来敷衍的行了个礼,然后笑容便爬上了她的脸
“贵妃娘娘万安,可有日子没见到您了,听闻今日贵妃娘娘抱病,皇上怎的也没去看看娘娘。”
我素来懒得与她费口舌,头微微扬着,用眼底余光看向她,笑着回应
“怎的,那皇上去看你了吗?”
她冷哼一声,说道
“谁人不知岚妃才是应坐上你这位置的人,娘娘只是由着人取乐的替代品罢了。”
我皱眉看向她,言语间有些不善
“德妃,是谁给你的胆子来说本宫的。”
德妃和她的侍女对视一眼,两人皆是笑了笑,德妃这才懒洋洋的开口
“呦,我差点忘了,娘娘可是开国元勋的嫡女,兄长是镇边将军呢。”
她用手绢掩着嘴,装着吃惊的样子
“娘娘还不知道吗,您的兄长被贬了,现下已经去了岚族任驻守将军了。”
手中的琉璃盏应声滑落,我不顾礼仪抓住德妃的衣袖,质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什么不知道?”
德妃见我失态,吓的花容失色,一边拉开我的手一边绕道要走,我扯着她不放手,她才说道
“娘娘不要再拉着臣妾了,这是七八日之前的事了。”
从镇边将军到岚族的驻守将军,听起来都是将军,可差别太大了,前者是镇守国家的统领,后者只是一个岚族的驻守,我父亲已经年老,退下后兵权稀释了很多,无力反抗这些事,可我想不通为何要贬我兄长,我沈家世代效忠皇朝,不曾有一丝僭越,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从御花园回来,锦枝见我脸色不好,轻声安慰着
“娘娘,别担心,将军他一定是平安无事的。”
我当下换了衣服就想去闯姣华殿,小桃和锦枝死死拦住我,我扶着门框蹲在地上,轻轻的啜泣着
“为什么..为何这样对我..为何这样对沈家啊。”
小桃和锦枝也红了眼角,还是一直拦着我,劝我再做打算不要如此鲁莽。
静下心来我开始仔细回想这些事,为何兄长会被贬去岚族,若说岚族与我们的联系,莫过于岚妃,岚妃对我的敌意我已经见识过了,我记得她上次说了什么
对,她说我凭仗将军府的军功压制她。
那是她为了泄愤才与皇上说将军府功高震主,所以皇上才会想个由头贬黜沈家吗?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去找皇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便一身素衣出门了,不着颜色的发饰与素色的衣服想来才是皇上的最爱吧。明明最恨被当为替身,却还是要用这个身份去见他,为沈家讨一个明白。
我知道这个时间皇上会在御书房,其实某些角度来说他是个好皇帝,否则我沈家也不可能肝脑涂地相报。我行至御书房,门口有小太监恭恭敬敬的行礼,叫了声岚妃娘娘金安。
我莞尔一笑,把头稍微抬了起来,他才慌乱的跪下道歉,叫嚷着贵妃娘娘饶命。
看起来我们是真的很像。
我并未进去,只是撩开裙摆跪在御书房门前,一个时辰的样子,御书房的烛火亮了起来,一个人影从桌前站起,然后走近门,拉开了门。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疑惑,转而看清了殿下所跪的人,他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开口道
“墨儿,你这是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曾经浓情蜜意的人,深深的叩了下去
“皇上,臣妾有一事不明。臣妾的兄长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做。”
皇上脸色沉了下去,却还是伸手扶起了我,扶住我胳膊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他有一丝颤抖,然后他低声道
“你瘦了。”
“听说你前几日病了,朕一直没有腾出时间..”
我站起身,冷漠的眼角再也泛不起一丝弧度,只是看着他问道
“皇上还未回答臣妾的问题。”
他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拂袖进了御书房,只留给我一句话
“朕念你伴驾有功,你安心做你的贵妃。你母家的事是朝堂之事,无需你过问的不要过问了。”
【4】
我失魂落魄的走在路上,遇见了乘着高高的轿辇的岚妃,轿辇上系着红绸,铃铛作响,她当然也看见了我,她把头微微倾过来,冰凉的护甲在我脸侧扶着,我听到她说
“娘娘,镇边将军是我向皇上进言贬黜到岚族的,皇上早忌惮沈家功高,寻了个由头便贬黜到我那里了。”
我伸手想把她从轿辇上扯下来,此刻我心里再无什么形象体统,我拉住那长长的红绸,铃铛疯狂的响着,伴随着宫人的惊叫声我和岚妃一齐摔在了地上。
我被罚了,岚妃摔折了一条胳膊,哭的惊天动地,皇上的心都要碎了。我也摔折了一条胳膊,绑着夹板跪在殿前听着传旨太监的圣旨。
从此宫中再无沈贵妃,却多了一位沈贵嫔。
晚上皇上怒气冲冲的来了,周身都散发着怒气,他将我的衣领高高提起,忍了很久很久,还是把我放下了。他坐在桌前,沉声道
“墨儿,是朕对不住你,你有什么事朝朕来,不要伤害枫月。”
我突然很想笑,我想问问他是否还记得说过的话,是否还记得他许诺会护我周全,是否还记得我兄长与他从小的交情。于是我笑出了声,笑弯了腰,斜靠在榻上说道
“皇上,臣妾知道了。”
他愣了愣,想伸手来扶我,却扶了个空,我挑眉看着他,忍着手臂的痛说道
“皇上,若是喜爱一人,便钟情于她就好。”
他沉默着,黑暗里我们僵持了好一会儿,走之前他说
“朕知道了。”
锦枝心疼的看着我的夹板,念叨着
“娘娘怎么不和我们打声招呼就偷偷出去了,还受了伤,这可要很久才能好了。”
我耸耸肩躺回床上,开口道
“无所谓啦。”
我受了伤,加上前段日子的病也未能痊愈,这下结结实实的在床上躺了大半月。皇上不知怎么,许是愧疚还是什么,竟恩准我的父亲下朝后来探望我。
我开心的吩咐下人收拾宫殿,然后让小桃为我梳妆,遮住这段日子的病容。等到父亲来觐见的那天,我早早的等在了宫里,父亲一身深蓝的朝服,头发已经挑着银丝,眼角的皱纹更是遮也遮不住。我鼻子一酸,父亲却已经跪了下来,我连忙去扶。我和父亲在殿中坐着,相对无言,我憋的眼圈都红了,而后又揉了揉眼睛笑道
“好不容易见一次,父亲一切都好吗?”
父亲也是红着眼睛,忙点头道
“家中不要挂心,娘娘在宫中还好吗?”
我也点点头,两个口是心非的人寒暄着。我终于问了我想知道的问题,父亲听闻只是一声叹息,轻声开口道
“皇上待你不好,我们都知道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脸色还好,继续说道
“只是皇上听信岚妃的话,启用了许多岚族的旧臣。我们上书参奏,却不想龙颜震怒,贬黜了一批文官武官,你兄长被贬黜到岚族,想来便是她的注意。”
我暗暗捏了拳,问道
“皇上并不是听信谗言的人,此事很是蹊跷。”
父亲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皇上确实不是这样的人,这小小女子竟对皇上如此重要。”
他突然发觉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赶忙看了看我,看到我并无异常,才继续说下去
“听说这岚妃救过皇上的命,早在岚族朝贺之前,二人便见过了。”
我心中疑惑
“什么命?”
“听闻当年先皇微服私访,曾带着当今圣上还有几位文臣武将南下,一直走到了岚族边境,在岚族一个叫漠城的地方遭遇了歹人,那里民风彪悍,武将被冲散,留下的无非是先皇和皇上,还有一群文臣,被抢了盘缠。听说就是岚妃碰巧在那里,带着几人躲进了她家的府中,而后还给了盘缠。”
记忆逐渐清晰起来,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大漠,那时我不过十五岁,穿着一身艳红的斗篷,在大漠中尽情纵马,天黑了便与父亲在一家客栈留宿。漠城的夜总是来的格外早,天都黑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红色的斗篷又太过张扬,我便顺手拽了锦枝的月白色斗篷。
那日天气有点凉,我正哈着哈气在街上闲逛,忽闻远处有马蹄骤起,我警觉的闪身躲进暗巷,看着几队匪徒正与几个富商缠斗,那几个富商的身手出奇的好,我却注意到在街角还有几个人被冲的越来越远,一边躲闪一边跑,明显是不会武功的。
我心道不好,立马飞身上房檐,趁着月色跑了过去,才发现这队伍中竟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少爷,看起来比我还矮上一些,我赶到他们面前低声说“跟我走。”
我带着他们七扭八歪的跑着,终于在一个拐角堪堪甩掉了歹人,面前有一个黑漆漆的府邸,想来是没有人居住的,门口也没有人把守,我跑到前面用簪子别开锁眼,果真是没人,心里念叨着得罪了,连忙把那些人放了进来。关上门之后我听见街上的叫嚷也跟过来了,我背靠着门松了一口气,转身侧头却发现那个少年离我很近,他长的很好看,像一个精致的娃娃,其余的大人都在喘气,只有他看着我,然后他开口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才意识到我还拉着他的手,急忙放开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怀中拿出带的银两给他,塞给他之后他明显懵了一下,而后急切的继续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若是让父亲知道我大晚上跑出来还翘了人家的锁,怕不是要把我的皮扒下来,于是挡住脸胡乱指了指府邸的匾额,甩开他跑了。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我还惊魂未定,回去与锦枝和小桃大张旗鼓的吹嘘了一番,叮嘱他们不要告诉我父亲。
这件事已经被我淡忘的差不多了,世上原来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我那天带他跑进的府邸,是岚族在漠城的一个府邸,之所以没人居住,是因为所有人那时还都在岚族的王城中。
所以,我年少时曾救的那个少年,错认了岚枫月,而我被当成了他白月光的替身。
我一直恍惚到父亲走后很久,小桃和锦枝以为我与父亲聊天伤了心,都上前来劝慰我。我抓住锦枝的手,失声的问道
“锦枝,你记不记得那年在漠城。”
锦枝疑惑的点点头“娘娘您怎么了,我不是前几天才提过吗?”
我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他为了一个谎言舍弃了身边陪伴他的人。那或许,他不配得到真相。
我承认我也有报复的心态,我想若是日后我再与他说这些,是否会看到他悔恨的样子。还是他真的心仪岚枫月,不仅仅是漠城的一面之缘,更是朝贺之时那几个月的相处,我不想去赌,他也不配我再去费心费神了。我自嘲的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5】
手臂好了之后我重新拿起了我的凌雪剑,自从进宫后我就再也没拿过剑,我看着雪白的剑锋,悉心的擦拭着,桃花在初春的午后盛开的正好,剑花挽起一地落红,满天的粉红中我站定看着。
小桃和锦枝依旧是最忠实的观众,在旁边不遗余力的叫好,我看着想笑,一人刮了一下鼻子,叫她们不要这样浮夸。
小桃揉着鼻尖不服气的叫嚷着“娘娘便是最美的嘛,巾帼不让须眉!”
我听惯了她的俏皮话,夕阳下我们三个笑作一团。
岚妃进宫已有一年了,这一年发生的事我不想去回忆,我想着若是一直如此,也还不错,我便在宫中过我的小日子,不就是那个狗男人,让给她就是了。
想通了这点的我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时隔一年后后宫众人仿佛又看到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的沈贵妃,我偶然有几次碰到过皇上,他想说些什么我却躲着他走,时间久了他只能放弃找我的想法。不过没关系,他有岚贵妃呢。
是的,岚妃又被晋了位分,她当真爬上了我当年的位置,也算是圆了她当日所说吧。
我以为至少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但是在今年的年末,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为之震惊的事。
岚贵妃跑了。
皇上找遍了后宫也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她就在这样戒备森严的后宫消失了,但是她也没消失很久,只是几日之后,她又回来了,还带着装备精良的岚族军队。
她站在城前骑着一匹黑马,眼中尽是兴奋,长安城外十里兵将皆在她身后。
皇上得知这个消息一脸震惊,震怒的拍案而起,斥责满朝文武怎么不见驻守将军来报。
直到前线探子发来消息,才得知驻守将军由于一直带兵在岚族附近,早在前几日夜里便被全员围困,由于朝廷内外被岚族渗透,竟无一人来奏这一异动,待大家反应过来,岚族的大臣早已人去楼空。
皇上连夜召开密阁会,挑选将领前去叛乱,朝中武将多追随驻守将军前往岚族,目前都被围困在那里。皇城外敌军已经逼近,皇上没日没夜的看着情势,皇城中人心惶惶。
我得到这一消息之时焦急的抓住来使询问,问他我兄长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岚妃与皇上恩爱,又怎会突然反了,我兄长是否还有危险。
来使一时说不清楚,只说将军他们被围困住,岚族凭借着地形优势把将军的队伍围困在峡谷中,已经好多日未有消息传出。
我紧紧捏住圈椅边缘,心中记挂着前线的情况。这时有人奏道,皇上来了。
我看着他到来,有些意外,这么危急的情况,他怎么会来我这里。他的头发都熬白了一些,明明是少年的年纪,眉宇间却尽是愁容,他看到我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半晌,他走到近前把我拥入怀中。
我只觉得难受,用力的推开他,看着他开口道
“皇上。”
“墨儿,墨儿,我都知道了。”
“岚枫月修书一封送进了皇城,她说那年根本不是她救了朕,只是朕误认了,当年两国交好她只是想讨好朕,应承下了这件事。而朕..朕却把你当作她的影子。”
他看着我,眼中有泪光在闪,他继续说道
“她说岚族归顺之后,她无一日不在恨朕。她挑唆我们的关系,调走你兄长,渗透了她们的族人进朝堂,都只是为了今天。墨儿...朕...”
我淡然的看着这个曾经深爱的人在我面前倾诉,什么都没有说。他扶着我的手,又问道
“是你,对吗。”
我轻笑道
“是我。”
他眼神焦急的捕捉着我的情绪,用力拉紧我的手,仿佛生怕我会消失一样。他声音哑哑的,开口道
“对不起,墨儿,我们..”
我打断了他的话,手也恰到好处的挣脱,我俯身跪下沉声道
“皇上,您与臣妾,已经回不去了。”
他顿时慌了神,随我一同蹲下,摇晃着我的肩膀要我直视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的念着
“墨儿,是朕的错,是朕的错..”
“怎么会回不去呢..你还记得我们一同看的烟火,还记得我们种的花,怎么会回不去呢..”
我没有起身,只是叹了口气
“皇上,我曾问你你是否还记得这些。”
他哑口无言,我感觉到有泪打在我的手背,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红了眼眶,抿紧双唇。我深深的向他叩首,朗声道
“皇上,臣..臣请旨带兵出城平定战乱。”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眼中的痛苦之色溢于言表,他沉默着,然后对我说
“朕不可能让你去的。”
“沈家军曾是皇城最得力的军队,其他将士或在千里之外,或被困岚族。皇上不是也召了新的将士吗,既然结果都不怎么样,不如让臣一试。”
我顿了顿,沉声道
“臣是沈家嫡女,沈知墨。”
那天皇上再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再的看着我,我知道情势的紧迫,他不想我去。刚刚得知真相的他怕是一时没法接受,但是接受不接受又有何妨,他不仅仅是一个被蒙骗的少年,他更是一个君主。
果然朝堂之上对我请命领兵的事情褒贬不一,有人说女人领军成何体统,我朝竟无一可用之人吗。有人说沈家军听令于沈家,若是沈家人领兵或有奇效。
我已经穿好戎装,只身走上了朝堂,朝堂一片哗然。我向高台上的帝王行礼,而后面向朝臣说道
“诸位大臣,我沈家愿与我朝共存亡,沈家世代忠烈,沈家的女儿并不输任何人。”
我无视朝臣的议论,转身拱手
“皇上,臣定当不负所托。”
高台上的帝王紧紧握着龙椅边,咬牙坚持着,终是听到接二连三的战报,他走下了高台,走到了我的面前说道
“朕与卿,共存亡。”
我再一次腾身上马,配上剑,一身戎装束起了头发。将士们见到我精神皆是一振,举臂欢呼,我拔出剑,扬起剑锋带着军队出了城。
这场战争我不知怎么形容,几近厮*了一天一夜,脚下的泥土都被血浸透了,我丝毫察觉不到倦意,只是提剑冲在最前面。剑起剑落,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眯着眼,眼前是一片血红,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马蹄声,眼中只有透着血色的士兵和剑戟。
天黑之时我忽然听到远处有马蹄渐起,心道不好,难道是援兵来了。但映入眼帘的却是兄长的身影,他浑身浴血,带领着将士们*了回来,他喊着我的名字举起长枪,奔到我身边挑落了敌人。
我来不及与他说什么,挥剑挡住敌人的刀,他与我站在一起,腥风血雨中我们什么都不顾,直到天边微亮,我看着狼藉的战场,敌军已经击溃,俘获了为首的几人。
我翻身下马,却因为体力透支而站不稳,险些摔了下来,兄长扶住了我的手,将我带到俘虏面前。在这里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张和我及其相似的脸,出乎意料的,她在笑,她说
“沈知墨,你为何要帮他”
我将剑插在地上,轻声道
“我的世界里不止有他,我不是帮他,我是帮天下黎民。我与他,再无瓜葛。”
岚枫月闭上了眼睛,她喃喃道
“他毁了我的家,还与我两厢欢好。我没有一日不在恨他,可我要忍,要忍到可以击溃他。我以为最大的阻碍便是你们沈家军,是你兄长。哈哈,真是没想到,原来最大的阻碍竟一直在我身边。沈知墨,你赢了。”
我挥手让将士们带走她,我现下不想再听到有关她的事,我只觉得疲惫。
皇上打开了城门亲自来迎,我看到他跑到我面前,擦拭着我满脸血污的脸,而后把我紧紧拥入怀中。我推开了他,把剑从地里拔了出来,双手奉上
“皇上,臣不负于江山”
【6】
皇上为我开了三天的庆功宴,极尽奢华,德妃的眼睛都快跳出来,只是瞪着我,想着我又要恢复以前的荣宠。
宴会上皇上问我和兄长想要什么封赏,任何我想要的他都给我。我听闻此言,轻声道
“皇上说的可当真吗”
“臣想领兵驻守边疆,保我朝一世太平。”
他愣住了,转而笑着来拉我手
“墨儿不要说笑。”
我没有再提,只是定定的看了他一眼。
宴会结束后皇上随我回了宫,锦枝和小桃倒是很高兴,给皇上斟了茶,他坐下,声音柔和的有些低微
“墨儿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择了另一边坐下,说道
“皇上,您不放我走,我会记恨您一辈子。您给了我一场美梦,又自己亲手撕破,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现在唯一所想便是离开这里,求皇上恩准。”
他怔怔的看着我,仿佛第一天认识我一样,恳求着
“别走,求你了。”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很多个午后,他也是这样柔声和我说着话,说着要许我繁华江山。可是终归是回不去了。再也没有能回头的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选择了,便只能接受结果。
我爱过也恨过,但我现在把什么都放下了,不再计较这荒唐的闹剧,也不想再一头扎进去重蹈覆辙。
后来他还是放我走了,我走的那天他出宫门送我,只是紧紧看着我,一遍遍的问我一定要走吗。
他其实也知道的,我们都没有退路了。
我走的那天天气和我入宫时一样好,万里晴空。我翻身上马,前往边疆驻地,没有再回望一眼。
出城几十里的时候,一旁马背上的锦枝突然惊呼,我回头看去,长安城中放了满城的烟花,红色的黄的粉的,一如往常一样灿烂。
【终】
在边疆的日子并没有那么无聊,我终于可以尽情纵马,再也不用困于皇城中那四四方方的天。
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却接到了宫中的圣旨。我俯下身去接旨,传旨人朗声读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钦承宝命,绍缵鸿图,霈纶綍之恩,诞敷庆赐。沈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事同政君,特册尔为皇后。”
我抬起头,双手稳稳接住圣旨,朗声道
“臣谢皇上隆恩。”
这是我以前想要的,终是给了我。我从前期待了那么久的,想与他并肩而立,却在这时候得到了。
只可惜我们彻底错过了,流光负了韶华,那一年的他与我,再也回不去了。
在边疆这一年并不无聊,小桃和锦枝都被锻炼的拿的起剑了,她们总是在清晨就开始练,一直练到我起来,每每我揉着眼睛爬起来,这两个小丫头已经把早饭端过来了。
我打趣的揉了揉她们的头发说道
“你们最近怎么如此勤快,真是吓到我了。”
锦枝把一个糯米团子夹到我盘子里笑道
“娘娘谬赞,我们这不叫勤快,这叫勤能补拙。”
是的,她们还是得叫我娘娘,而且还是皇后娘娘。这一年来皇上也没有放弃试图挽回我的想法,他一月三次的书信快马加鞭的送过来,字字恳切。我看着当个乐子,也从不回信。
我赞许的看着二人,点了点头道
“若是有这个觉悟倒也不错。”
她们两个笑嘻嘻的跑开了,我吃过早饭出门,照常去巡视兵马,将士们偶尔便会和我打个招呼,我来边疆这一年和他们都已经混熟了,有时候他们也会打趣道没想到这辈子竟能和皇后一起驻守边疆,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话便会无奈的笑笑,其实说起来我更希望皇上能封我个将军什么的。
陆将军是我手下的一位得力干将,每日清晨他都会将兵马为我点一遍以供审阅,今日也不例外。我刚出了营地便看到他捧着名册走过来,走到近前他弯腰问好,然后笑着和我说
“娘娘,今日的兵马已经点好,要去看看训练营吗?”
陆将军比我还小上一岁,却也是一名猛将,据说从成年便受封来到此地,我刚见他时颇为怀疑,因为他长的白白净净,衣服也总是一丝不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我那时都怀疑他是否是武将。
结果刚来没多久就被他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那时也是巡视训练营,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叫他下场去练一练,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仿佛识破了我的质疑,而后爽快的笑了,道
“遵命。”
结果他一人单挑了当时训练营中的所有人,竟未尝一败绩。我当下就来了兴致,挽着袖子就要下场,小桃急忙拉住我说这不合规矩。我哪管这些,当即就下了训练营地,我走到陆将军面前,他显然有些慌张,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结结巴巴的说
“娘娘,臣..”
我手一挥,把袖子系紧,手指勾了勾示意他开始。他见我来了兴致,也不再推辞,只是踱步近身在我身边转着,我见他不出手,便率先出了拳,他却只是躲着,不曾碰到我一寸。
我站定收了手,皱眉看向他,语气中尽是不悦
“若你在战场遇到敌军是一位女将领,难道直接投降吗?”
他也愣了,淡淡的笑着低了头
“是臣的不是。”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只见他迅速的转到我身后,一手捏住了我的肩,我反应过来便立刻以肘击向他,他巧妙的避开后腾身到我身前回以一击。
我们就这样打了几个来回,我终于被他撂倒了。我倚在一旁拍着满身的黄沙,看着周边的将士想欢呼又不敢欢呼的样子也笑出了声
“好了,陆将军真的很厉害。”
将士们这才齐声欢呼了起来,陆将军整理好衣服走到一边笑道
“哪里哪里,只是娘娘用剑厉害,拳脚功夫上吃了些亏。”
我摇摇手推说不敢,让你陆将军给我当手下真是委屈你了。
从那之后我看着他穿个单薄的外衣透着精瘦的身材在军营里晃悠也不觉得违和了,毕竟可能都是腹肌呢,对吧,嗯。
今日我和陆将军走到训练营,却见训练营中的气氛有些诡异,好像等我一到大家就都不说话了,我歪歪头走到场地中间,朝身边的陆将军问道
“他们这是怎么了。”
陆将军俯下身听我说话,而后轻声道
“可能是讲一些玩笑话,不便给娘娘听罢了”
我啧了一声,照旧看了他们操练,操练场上一个个士兵都精壮结实,我朝的军马现在着实是富裕起来了。陆小将军在一边皱着眉说道
“咱们这个营的兵马粮草都是最好的,当真是皇恩浩荡。”
我好笑的撇头看他,怎么听出了一股怨念似的,最好还不好吗。
其实我知道是因着我在这里的缘故,皇上格外关心这里,回回补给都是一车一车的拉来,我倒也照单全收。我宽慰的拍拍陆小将军的肩,他也侧头看着我,我笑道
“你对皇上怨念很深啊。”
他懒洋洋的跪下,说着不敢不敢的话,却也不见一丝恭敬的意思。
我也不追究,毕竟比起来,可能我更恨他一些,抱着满宫的莺莺燕燕不算,还追过来封我个皇后,在边疆皇后这个身份时刻提醒我格格不入,早知这样,那时离宫该讨个封再走了。
不过话说回来,造化弄人,当年皇后确实是我盼星星盼月亮也想要的那个位置。
深夜我拿着一壶清酒爬上屋顶,那滚圆的月亮高高挂在枝头,洒下如水的月光。我紧了紧斗篷,寻了个位置坐下,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小桃与锦枝都不知道,若是让她们知道我爬屋顶还吃冷酒,少不得又是一番唠叨。
我借着月光举起手横在眼前,看着树影婆娑,其实边疆虽然自由,却也是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时间久了难免还是有些挂念亲人。一口清酒入喉,喉咙有些烫,这种清酒要比我以前喝的更烈一些,我倚在屋顶百无聊赖的看着月亮,突然听到瓦砾摩擦的声音。
从屋顶上来了一个人,迎着月光一身黑衣,亮闪闪的银色护腕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醒目,我认出了来人,是陆拾奕。他端着一盘什么东西,一边笑一边迈了过来,他把盘子放下我才看清,是一小碟桂花糕。
我惊喜的直起身,看着他在我身边坐下,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拿起一片碎瓦敲了敲屋脊,轻声道
“娘娘爬屋顶的声音,我在下面睡都睡不好。”
我深感歉意,我也不知道你陆小将军住在这里,又不常爬,忍忍。
他笑着表示无妨,而后把桂花糕推到我面前,眨着眼叫我尝尝。我当然不能辜负美食,这边疆可没有小厨房,一日三餐和将士们一起吃,不知多久没吃过糕点了,我拿起来就往嘴里送,入口清甜软糯,倒是好吃的很。
他看着我吃的开心,也倒了杯酒抿了一口,我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
“你从哪儿搞来的桂花糕?”
他没说话,有些局促的掸了掸衣襟,我惊奇的发现月光下他薄薄的耳垂竟有些红,我把视线转到他身上,才看见他黑色的外袍上沾了些许白粉。我笑着点了点盘子说道
“陆拾奕,这是你做的?”
他没搭话,又喝了一口酒。我看着他红红的耳垂着实好笑,做糕点又不丢人嘛,不好意思什么。我伸手想去帮他掸掸衣襟,手刚碰到他的衣服,他侧过身自己胡乱拍了拍,而后看着这盘桂花糕问我
“好吃吗?”
“好吃,和我以前吃的一个味道。”
我笑着说道,一边又拿起一个塞进嘴里。他见我吃的开心,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一样,整个人倚在屋檐上,而后淡淡的开口
“娘娘怎么深夜爬屋顶。”
我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头发说道
“没什么。”
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今早的事,便多问了一句
“陆将军对皇上颇有微词吗。”
他也不忌讳,笑着嗯了一声,我看到从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很快,只一闪而过便恢复了正色。
他和我说曾经他也是在京城中的,我或许不认识,因为他父亲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那时他父亲陆将军并不驻守边疆,而是先皇身边的干将。有一年,北国入侵,他的父亲领兵上了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当先皇驾崩后,皇帝那时还不满十五,根基尚且不稳。
北国趁着皇位交替发动了第二次入侵,皇上依旧命他父亲前往,但今时不同往日,上一场战争时是一个冬天,北国靠骑兵出征,这次的战争却是一个夏日,北国的粮草马匹储存都比上一次好的多,我们不适合再正面迎战。当他父亲将此话上达朝廷之时,皇上龙颜震怒,认为他是为推脱战乱说出的说辞。那时的皇上只是一个刚登上皇位的少年,自负且急于证明自己。
他说那年夏天的太阳很烈,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误决定让他们输掉了那场战争,他的父亲也死于那场战争。那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场败战,在那年冬天,沈将军,也就是我的父亲重新讨伐了北国,大获全胜。
这些事都发生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全然不知情,当然,也是他更小的时候。
他懒洋洋的,仿佛这些事与他没有关系,他继续开口道
“陆府自从我父亲去世便失了权势,后来我长大了,便自请来了边疆。”
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有些尴尬,我父亲便是在他父亲下一个被重用的将军,那场战争可谓是奠定了我父亲的基础,我拿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
“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他好笑的看着我,又举起酒杯
“好。”
那天之后我就避免在陆将军面前出现,怕他看见我会不自在。他倒是偶尔来叫我与他练剑,我寻思着是不是我想的太多了,便也欣然应允。
一次练剑过后,我蹭着剑锋夸赞他
“陆将军的剑法也愈发厉害了。”
他抱着剑,笑道
“若不是找你练剑,娘娘怕是见都不想见我了。”
我疑惑的抬起头,他继续说道
“娘娘最近都躲着我,可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我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蹲在地上拄着下巴眨着眼睛,活脱脱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不禁失笑,顺手拍了拍他的头说道
“我还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我姐姐,我不喜欢娘娘这个称呼。”
他被我一拍反而愣住了,扬头眯眼笑道
“姐姐,为什么躲着我?”
我被他叫的脸一红,感觉不像捡个弟弟,倒像被人调戏了一般,我便提剑挽了个剑花作势要打他,他见状急忙起身笑道
“姐姐,我不敢了。”
不对劲,我发现最近所有的人都不对劲。从上次我在训练场他们都鸦雀无声开始,我发现小桃和锦枝最近早起练剑,我却听不见剑声,反而是叮叮当当的瓶罐声。将士们遇见我也总是会把嘴闭起来,就连一向最爱和我说话的陆拾奕,都好几次被我发现在后院敲着什么。
我逮住小桃问话,这小妮子只是笑呵呵的换了话题,我拎着她的衣领威胁她,要是不告诉我就再也不给她吃哥哥寄的杏仁酥了,没想到这都没有撼动她,还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眨巴着眼睛笑道
“你猜呢。”
我不与她斗气,又跑去抓锦枝,哪知她更有先见之明,早都躲的没影了。
我点过兵,看过他们演练,将边线巡逻了一遍,已经接近黄昏了。我翻身下马,陆拾奕扯住缰绳,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他
“你们最近都在做什么?”
哪知他的嘴比小桃还严,摇着头回身冲我笑
“不可说不可说。”
就这样我缠着他直到晚上,他也没有吐露半个字。晚上我换了衣服躺下,叫了几声小桃却无人应答,我又去叫锦枝,竟也是没人理我。我披上外袍出门去寻她们,刚踏出房门,突然见一个士兵快马而来,他下马勒紧缰绳向我行礼,有些慌张的说道
“娘娘,驻地西侧发现一伙不明队伍。”
我顾不上寻找她们,回身拿了剑,转头询问具体位置。那士兵说就在我们驻地的西南方向,倒是还不算近。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扯了一匹马,叫了几个士兵准备去围墙上看看。
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冷,我系紧了外袍扯住缰绳,一路跑到围墙边,下马后正欲上围墙看看情况,却见跟来的士兵一个都不下马。我看向他们,疑惑的问道
“你们怎么了?”
还不等我回过神,天边骤然炸开一朵烟花,接着一朵接一朵,点亮了半边天。我牵着马愣愣的抬头,烟花的硫磺味和冷冷的空气包裹着我,然后我看到营地中的灯一盏盏被点亮了。
小桃和锦枝小心翼翼的捧着装满了一个盘子的软酪,上面还用果酱歪歪扭扭的写着生辰吉乐。
将士们一脸得意的从各个角落跑出来,一边笑一边拍手唱着歌,每一张脸在月光和烟花的照耀下都显得格外真诚感动。
我彻底愣住了,什么生辰,今日已经是我的生辰了吗。来了边疆之后,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自己的事了,什么生辰的日子,早已经抛到脑后去了。
我的手慢慢松开了紧握的缰绳,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剩眼泪在眼眶憋着,把眼睛憋的通红。我一直听他们把歌唱完,手抬起胡乱抹了一把脸,有些哽咽的笑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
小桃和锦枝迎上来,兴奋的给我看她们手中的软酪
“娘娘你看,我们试了好多天才做出来的!”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下一暖,将士们齐声祝我生辰吉乐,每个人都是我熟悉的面孔,都是陪伴我这一年的伙伴,为首的笑着说道
“娘娘别在这儿站着了,宴席都备在大营了,请娘娘移步。”
行至大营,我才发现竟然四处张灯结彩,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细细布置了这里,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这是小郑跑去西郊买的,长长的绸缎从棚顶一直到地,这是老刘跑了十里地才找到的。我也终于见到缺席的那个人,陆拾奕正布置着宴席,见我来了便走了过来,而后神秘的凑到我耳边,笑道
“姐姐,你看谁来了。”
我正想叫他换个称呼,可是幕布后竟走出了我日思夜想的人。我睁大了眼睛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反应过来后直接冲向站在那里的人。
“兄长!爹!”
那两人不是我父亲和兄长,又会是谁呢。兄长笑吟吟的站在那里,见我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父亲看着我,三人一起红了眼眶。兄长念叨着墨儿瘦了,父亲强颜欢笑的叫他少说两句。我这才调整好情绪,拉着他们二人坐下,笑道
“好不容易见到,不要说这些了。”
“是是是,给墨儿过生辰。”
这一夜的大营热闹极了,将士们喝着酒唱着贺词,兄长和父亲都在我左右说着最近的事情,陆小将军在我身侧坐着,倒是难得的少言寡语。我少不了和他说几句,他只是笑着应付几句,仿佛有什么话想和我说。这时父亲看出了陆小将军,便开口问道
“这位可是陆将军家的嫡子陆拾奕吗?”
陆拾奕起身行礼,轻声道
“回将军,臣是。”
父亲拍着桌子给陆拾奕夸了一顿,又说他是名门之后,又说他英勇善战武功极高。我听的在旁边笑出了声,兄长在我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陆将军给你打下手真是可惜了。”
我笑着不说话,几人又是一番寒暄举杯。
酒过半巡我喝的有些头晕,便起身出去透透气。走出大营我闻着空气中还未散去的烟花味道会心一笑,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陆拾奕跟了出来。
我眯眼笑着,问他是不是瞒我的就是这件事。他不置可否,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有些局促的递给我,他把目光投向了别处,说道
“姐姐,生辰吉乐。”
我作势拍了下他的肩,拆开了那个布包。布包里是一支做工没那么精美的银簪,刻着一朵玉兰花,我惊喜的望向他,笑着道谢
“谢谢,我很喜欢。”
我心知是他做的,这份心意便比什么都重要,他果然也笑了,甩袖背手的转身回去了,一边走一边扬声笑着
“喜欢就好。”
这份浓烈的气氛没持续多久,在我即将宣布散场的时候,门口轮流看守的侍卫突然慌忙的跑进了大营,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通报道
“皇...皇上驾到!”
紧接着一袭明黄色的外袍从门口出现,黑靴金袍和那束的一丝不苟的长发,我此生都不会忘记。他踏了进来,所有人皆跪下高呼万岁,我也缓缓跪下,一旁的陆拾奕比我动作还慢,默不作声的单膝跪地,只是我注意到他的手却攥了起来。
皇上竟会屈尊到军营,可是闻所未闻的大事,这样的行程若是让别有用心之人知道那可真是了不得了,父亲和兄长让了位置,首位上只剩下我和皇上并肩而立。他扶我起来,与众人说了平身,而后看着我,问我过的如何。我向他一拜,只说过的很好,不劳皇上挂心。
他说他记得我的生辰,特地瞒了满朝文武只叫了几位武将乔装而来,只想给我过一个生日。我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又温柔,仿佛我们从未分开那么久。他带来了无数金银,有我从前最爱的玫瑰金色的簪子,有我喜欢的华丽步摇,他温声细语的问我喜不喜欢。
我冷冷的看向他,突然想到刚刚陆拾奕问过我同样的话,想起他做的那支没那么精美的簪子,都远比这一堆金银来的更有温度。我低头谢恩,只字不提喜欢与否。
皇上在席间坐下,众人不敢言语,只有我父亲和皇上说上几句话。他没有再问我喜不喜欢之类的话,只是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待到散席众人各回各处,皇上跟在我身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在一个转角处停了下来,问他要做什么。
他只是笑着,想要揽我的肩,我侧身闪开,他摊手无奈的说
“朕和自己的皇后回去歇息,怎么了。”
我低下头,思绪乱得很,实不愿再与他扯上什么关系,但身份压在这里,当真压的人喘不过气。他见我不说话,低声念着
“墨儿,朕知错了,你出来了一年,朕也想了你这么久,跟朕回去吧。”
他难得会认错,可我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沈知墨,我扬起笑脸说道
“皇上,我怎么受的起呢。”
他见我不为所动,眉头果然皱了起来,索性也不走了,伸手扯住我的袖子问道
“你还想要朕怎样?朕为你跑到这里,给你过生辰。给你在的地方最好的待遇,最好的军马,朕每月都修书给你,你还要怎么?”
我扬头看他,笑道
“皇上,您做的这些当真是为难您了。何必屈尊降贵到这儿来呢,我从没打算再回去,真是如此情意,那岚枫月出现之时,您将我弃如敝履,此情可真是笑话。从前我全心全意的相信您,相信我们的情意,可换来了什么。您或许还不明白,那我再说一遍,我沈知墨,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记过往。”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继续说道
“您并不感到抱歉,您只是没办法接受您做错了。”
他听了我的话,脸色暗了下来,抓着我袖子的手一松,又高高扬了起来。
我知道此言是大不敬之罪,他的愤怒在我意料之中,我闭上眼等着他的手落下。
可是没等到皇上的惩戒,等到了踏月而来的陆拾奕,他从皇上身后走出,然后俯身跪下沉声道
“皇上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我睁开眼,看着他面色不善,虽跪在面前,却让我感觉到有一些慌张,我连忙向前一步叫他平身。皇上的手也放了下来,黑着脸看着他,而后开口道
“你是陆拾奕吧?”
他起身答着,我难得看他这样正经的样子,我听见皇上问他有什么事吗,他回道
“臣只是路过于此,见皇上和皇后娘娘,特来问安。”
皇上阴晴不定的在我和他之间扫视着,而后突然指着他问道
“墨儿,你不愿回去,是不是因为他。”
我惊恐的抬起头看着他,我太明白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我不能连累陆拾奕,况且我们本就没什么。我撩起外袍跪在地上,陆拾奕在我身侧也跪了下来,我说道
“皇上,不是的,与陆将军没有一丝关系。”
我在等陆拾奕的辩解,等他为自己洗清关系,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低着头。我抬头看向眼前的帝王,他的脸上已经没有最初我们相遇时的温情,只有遍布满脸的戾气。他正俯视着我,眼神里藏不住的怒火,他屈尊降贵的来到这里,我怎么敢不买他的面子。
他终是不想再僵持了,甩袖叫了侍从离去。陆拾奕的父亲是因他而死,他绝不能对陆拾奕赶尽*绝了,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其实我本以为时隔这么久再看到他不会再起波澜了,但还是免不了胡思乱想。我以为至少会是体面的,但我想的太简单了,君王想要的东西,只有谢恩的份,没有不给的道理。
陆拾奕早已经起身,站在我身边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看到我没有起身,他便蹲下身看着我。我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情绪,这么久以来我已经过的很好了,我抛弃了曾经的一切,没有再回头看,他却用身份、地位一次次的将我拉回来。
我扯着笑和陆拾奕说着我没事,陆拾奕破天荒的没有笑,蹲下身把我拉起来,而后认真的看着我,和我说姐姐,你不用这样的。
他又问道
“你还爱他吗?”
我摇摇头,看向月亮,又看向他
“世界上很多事,回不去就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思考了一阵,又问了我一个问题
“姐姐,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轻声道
“我不想做皇后。”
那天之后,皇上就走了,我父亲和兄长也回去了。
前朝的局势自从那次岚族来犯就变的不那么明朗了,皇上在谋略上确实比先皇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是一个多贤明的君主,边境来犯的次数也变的多了起来。前朝可用的武将大多已经年老,年轻一派的将领只有我兄长、刘家那位年轻的将军、还有驻守北国的秦将军可堪重用。
我们也打了几场大大小小的仗,将士们对我也不再称呼娘娘,每次领兵出战,我都能看到骑着银鬃黑马的陆拾奕,执着一杆长枪在我身侧而立。他打起仗来总是有种不要命的感觉,冲的比谁都靠前,一杆银枪舞的生风。
在一次和铁骑的战斗中,我因从前未曾接触过这支队伍,而被突如其来的绊马索绊了马腿,整个人失去平衡就要落在地上时,陆拾奕从我旁边单手拉起我的披甲,我心领神会翻身上了他的马,敌军将领的暗箭却在这时猝不及防的射了过来。
我正坐在陆拾奕身前,混乱的战场中没人注意到那支冷箭,当我反应过来之时陆拾奕一把搂住我的肩把我挡在怀里。我慌乱的抬头,只见他神色如往常一样,只手拔出利箭甩在地上。随即一杆长枪挑起一名马背上的士兵,那马匹受了惊当下便要跑,我飞身踏上那匹马勒紧了缰绳,重新坐在马背上。
那场战斗以我们获胜结束了,士兵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忙去看陆拾奕,他的盔甲上尽是鲜血,一时间我也分不清他有没有受伤。他笑着冲我扬扬手,我赶忙拉着他回到营中,他脱下盔甲,左臂上赫然流满了鲜血,浸透了他白色的里衣。这时候他还不忘不好意思,可怜兮兮的看着我叫我转过身去。我叫来了军医为他包扎,他微微皱着眉,还笑着和我打趣,仿佛受伤的不是他一样。
我看着绷带一圈圈缠上却还是渗血出来,心下有些愧疚,开口和他道歉
“这次怪我,都是我不注意才连累你的。”
他摇摇头笑道
“不怪姐姐。”
一旁的军医听见他这么叫,手上的动作都紧了一下,疼的他回身看去,那军医才连连道歉,挪揄着说道
“哎呀将军,没看出来你还怪可爱的。”
陆拾奕作势就要打他,几人又是笑了一阵,待包扎好才散去。
这段日子他仗着自己受了伤,便敢明目张胆的歇在我侧院,美其名曰离军医住的更近。我翻个白眼就由他去了,倒是小桃和锦枝高兴的很,这两个姑娘都到了年纪,陆拾奕又生的俊朗,虽是比她们小上几岁,但也是愿意说上几句的。
小桃和锦枝就整日缠着陆拾奕讲战场的故事,她们也想跟着上战场,只是刀剑无眼,我一直都不舍得叫她们来。陆拾奕烦的不行,和我抱怨能不能自己来不要带她们了,我挑眉说谁不知陆将军尚无家室,怎么是我的小桃锦枝配不上吗。
他偏头看我一眼,而后慢慢说道
“确实尚无家室,但心中已有钟意之人。”
我八卦的凑上去问他是哪家的姑娘,说不定京城的话我还认识,到时上门帮忙提亲。
他笑着说道
“那到时候就有劳姐姐帮我了。”
大大小小的仗打下来,我在边疆已有两年了,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流言,说皇上变的荒淫无度,宠信内官且喜怒无常,宫中姬妾就有几十人,一些身份低下的胡姬也进宫供他作乐。我不敢想他现在的样子,更不敢想这浩浩的江山要怎么办。
陆拾奕得了几次封号,受了几回嘉奖,封到戍边将军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和我兄长平起平坐了,这些都是这些年一刀一枪*出来的,这位置他实至名归。而我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封赏,就连小桃都为我抱不平。
这样的世道总是伴随着一些天灾,北国爆发了极为严重的饥荒,无数北国人偷偷进到我们的城邦,哪怕是被城墙上的利箭射中,爬也要爬进来。用他们的话来说,在北国呆着也是死,偷跑过来也是死,不如死的痛快一点。我们所在的这边还好一点,驻守北国的秦将军已是苦不堪言,不能放灾民进城,也扛不住数以千计的灾民偷偷跑进城内。两国局势一触即燃,皇上却还不理政事,朝堂上下哀声一片。
终是北国按捺不住,起兵打进了城。有时候背水一战的决心比充足的粮草还要重要,没有退路的北国将士们愈战愈勇,秦将军手握三万精兵,堪堪守的住边境,却守不住依旧坚持的灾民。
渊城坚持了三月有余,终是破了。听闻那天秦将军率部正面迎击,却被潜伏进城中的灾民开了后门,腹背受敌,秦将军在那场战斗中殉国,三万大军打的只剩五千,退回第二座城池。
陆拾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很久,我和他爬上屋顶,两个人在月光下,他转过头看着我说
“姐姐,秦将军是我儿时的玩伴,那时我们都在京城中。”
我不忍再听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扯出一个笑给我,继续说道
“他那时说,要做一个威风凛凛的英雄。”
我叹了口气说道
“他确实一个威风凛凛的英雄。”
陆拾奕坐的离我很近,侧头看我的时候头发都飘到我面前,他轻声说
“是啊。”
那晚我们聊到很晚,他给我讲儿时的故事,讲他从小被严格要求,每每最盼着父亲回家,因为父亲总是出征很久,每次回家他都很开心。
我从没问过他父亲死后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敢想想那年才15岁的他面对的是什么,是支离破碎的将军府,是皇上的不负责任,是一个少年决绝的踏上父亲的老路。
他主动和我说起来,说那年的天气很好,他在院中练着长枪,他知道父亲去了北国,可父亲从来都是得胜归来,他没有在意过。直到那天下午,天还没有全黑下来,一个家丁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报着那个日后在他脑海中想了无数遍的丧信。
他的家彻底散了,母亲悲愤不已,认为此事是皇上的决策错误,所有的人都拦着她,但她还是去殿前告御状,竟然要状告当朝天子,何其可笑。她被拦着却还是哭晕在殿前,字字泣血只求还夫君一个公道,因为那战报上写下的败绩,赫然填着陆将军的决定导致了全军覆没。
皇上怎么会有错呢,皇上没有错。
后来陆夫人死在了家中,她在睡前吞服了金饰,穿的整整齐齐。
陆拾奕这样讲着,他说那天早上他去到母亲的房中,没有哭闹也没有意外,只是妥善的打点好母亲的身后事,然后充兵入伍。
他知道陆家只剩他一人在京城无依无靠,若是一直留下,在皇上的眼皮下苟延残喘,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以安慰皇上稍稍的愧疚。
他不想,他拿着长枪来到了边疆,靠着自己搏*到这个位置,即便皇上再不愿封他,那赫赫的战功是不会说谎的。
我只是默默的听着,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从小便养尊处优,他所说的,我想像都想象不到。他见我不说话,笑着冲我挑眉,气氛突然变的没那么沉重了,他欢快的说道
“姐姐,其实我以前见过你。”
“我充军那年,在出发的路上,我曾见过你的。”
我飞快的算着年纪,他十五岁那年,我十六岁,而十六岁是我入宫的那年。我回想着过往,却有些模糊了,他继续说道
“是的,那是你入宫的日子。我和你背道而驰,我看到了坐在骄辇上的你。”
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入宫的路上,确是看到了一队新入军营的新兵,我当时还停下了骄辇,和他们说这大好河山,就拜托你们了。
我惊讶的看向陆拾奕,他也笑吟吟的,点头说道
“然后你看到年纪稍小的我,还询问了我的年纪。我记得你那时笑着打趣说,我比你还小,我该叫你姐姐。”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屋顶一览无余,我无处可躲。陆拾奕轻轻敲了下我的额头,他轻声道
“姐姐,你当时说的我都记下了。这么多年,我没想过会再见到你。”
我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陆拾奕却没给我接话的机会,向我伸出手,我愣了愣
“啊?”
“走啊,下去啊,姐姐想在上面过夜吗?”
秦将军死后,第二座城池也摇摇欲坠,朝中没有敢领兵出征的将领,我兄长有心想去,京城却不能少了他。
陆拾奕递那封请旨之前与我商讨过,我把小桃和锦枝送上回将军府的马车,看着哭成泪人儿的两个小姑娘,我忍着眼泪挥别了她们。
皇上很快便准了陆拾奕的请旨,我们二人带着营地的五千兵马日夜兼程前往禹城,一路上陆拾奕和我说了很多,叫我上了战场不要冲动。拜托,最冲动的人是谁,你心里没有数吗。
禹城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灾民从各个方向涌进来,防也防不住拦也拦不住,已经锁了城门,便掏洞翻墙,便绕路而行,总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进来。禹城本就不是边境第一座城池,比渊城的防卫差了很多。
我们到达禹城的时候已是黑夜,城中士兵欢呼雀跃的迎我们进来,高呼我们的名字,他们坚守了这么久,早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军令却也不敢擅自行动。
我和陆拾奕定下大战的方向和决策后已经是深夜,来不及休息便检查了剩下的兵马,和为首的几个副将细细讲了计划,我们定下的计划是釜底抽薪,正面反击肯定是吃亏的,敌方士气正旺不去触这个霉头。北国最大的劣势就是粮草不足,虽然这成了他们背水一战的勇气,但同样也是不容忽视的劣势。
休整几日后,在一个深夜,我为陆拾奕系好斗篷,忍不住再次叮嘱道
“一定要回来。”
陆拾奕依旧笑着,趴在马背上看着我,说道
“知道了,姐姐。”
陆拾奕带领的三百人的小队是我们此次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要绕到敌人后方将粮仓烧毁,断了他们的退路。由于路途遥远,即使送来补给也是五天以后了。我们便是要趁这五天,彻底击溃他们。
本来我决定由我去烧毁粮仓,但陆拾奕死活也不肯,说宁可把我打晕也不会让我去的。可我实在担心的很,在殿中来回踱步。直到天都亮了,门口的人兴奋来报,说陆将军回来了。
我冲出了门,看到陆拾奕骑在马上,脸颊边是已经干涸的血迹,细长的手指被草灰沾染的乌黑,他扬起长枪冲我挥动着,扬声说道
“姐姐,我们成功了。”
他这一声姐姐叫的原来在这儿的士兵纷纷侧目,我们带来的人则是见怪不怪了。
偷袭的三百人烧掉了敌军的粮仓,正面交锋后死伤惨重,陆拾奕带着仅剩的五十几人逃回了城。陆拾奕只是淡淡带过一句,绝口不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我们趁着这五天出兵,我披挂上阵,指挥着兵马从各个角度进攻。战场上刀剑无眼,陆拾奕总是在我不远的地方,哪怕我的剑法已经很精湛了。
最后一场战斗在一个黄昏,我们赌对了,没有粮草的支撑,再好的士气也没有用。我们击溃了来犯的北国士兵,陆拾奕的眼中闪着一丝泪光,我无需多问,我知道这可能是他盼了五年的一场胜利,不仅仅关乎这次,也关乎五年前的那次。
回朝复命的那天,我和他并肩而立,站在了阔别已久的皇城,高堂上的君王眼中已经没有了光亮,沉着脸色接见了我们。我看着那个我年少时爱过的人,此刻正倚在龙椅上,眼神中再无一丝波澜。陆拾奕俯身跪下,说着不负江山。皇上散去了百官,问他想要什么,加官晋爵还是高官厚禄,陆拾奕沉声道
“臣请求皇上废后。”
一只茶杯摔了下来,在我们面前摔的粉碎,陆拾奕抬头看着他,他也看着陆拾奕,仿佛过了很久,皇上松了劲靠上龙椅,伸手胡乱挥了挥,我听见他的语气中再无一丝情绪,我听到他说
“如你所愿。”
此时的陆拾奕已经封无可封,接替了北国边境的驻守,麾下握着皇朝三分之一的兵马,竟比我父亲那时还要多。皇上再没有说什么,起身回了殿内。
几日之后,我们到达北国边境的时候,圣旨跟着一同到了,我看着眼前这个两年前曾上演过的景象,再次跪地接旨。
只是这一次,有两道诏书,一道是废后诏书,另一道则是这样写的
“朕之爱卿,天惠聪颖,屡立奇功。更不辞辛劳,于是夜仍不忘问问大事,朕心甚慰。斛决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着吏部从重议奖,晋为抚远将军。”
我接过圣旨,看见陆拾奕俯下身去向我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坚定,我把手搭在他的手心,他微微颤抖着手,头一次有些结巴的说着
“姐..姐姐。”
我正欲说话,门口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只见小桃和锦枝从门口捂着眼睛跑开,一边跑还一边叫着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我笑着拉住陆拾奕的手,带他一起跑出了门,追着那两个小姑娘
“别叫我抓到你们!”
陆拾奕已经反应过来,笑容不加掩饰的爬上了他的脸,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跑到我的前面拉着我,回头冲我笑道
“姐姐。”
那天的天气很好,我有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明媚的天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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