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阳读《拉康传》|二十世纪法兰西的精神挽歌

王晨阳读《拉康传》|二十世纪法兰西的精神挽歌

首页动作格斗暴怒的拳头更新时间:2024-06-23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后研究员 王晨阳

《拉康传》,[法]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著,王晨阳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9月出版,728页,168.00元

1932年,法国历史学家、年鉴学派创始人吕西安·费弗尔正着手编纂《法兰西百科全书》。很多法国知识名流被邀请来为以“精神生活”为主题的第八卷撰写条目。在这个名单中包括了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彼时的他虽然还没有拿到医学博士学位,但已经凭借着杂糅精神病学和超现实主义的奇思妙想在巴黎知识分子圈里小有名气。在拿到关于家庭的条目后,这个年轻人果然不负重托。他提交上来的综述相当精彩,内容包括了断乳情结、心理认同、阉割恐惧、原始超我、男性气质和父亲形象等诸多主题,反映出作者对于不同理论取向和概念框架高超的驾驭能力。然而唯一的问题是,无论是吕西安·费弗尔本人还是编辑委员会的其他成员都看不懂其中到底在写什么。这个年轻人极端私人化的文字风格配合上他跳跃的思路,让本来应该简单易懂的百科全书条目变成天书一般的晦涩。在这之后的很多个日夜里,编辑和作者之间关于内容修改的拉锯持续上演。“把这玩意儿翻译成正常语言!”连门房都能听见办公室里主编绝望的抱怨。

对雅克·拉康有所熟悉的读者,在读到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所著的《拉康传》中的如上内容时,很可能会露出感同身受的笑容。作为二十世纪法国著名的思想家,拉康建立了一个以处理现代人性症候为目标的理论体系。他在漫长的学术生涯中以精神分析的实践为基础,向听众们剖析隐秘的生命冲动和语言对存在的异化。在他死后的几十年间,拉康的影响力早已超越了这个由弗洛伊德所开创的学科,在哲学、文学、社会学乃至流行文化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然而要想获取拉康的思想财富,理解其对于主体性、*、伦理、无意识和象征社会的深刻洞察,每一个读者都必须和九十年前的百科全书编辑一样,努力穿越其艰深晦涩的语言迷宫。《拉康传》的出现虽然无法提供一条捷径,但至少给这条漫长的旅程增添了迷人的风景。

雅克·拉康(1901.4.13-1981.9.9)

两个重要的因素使得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成了为拉康这样一位理论深奥、经历复杂的思想家作传的合适人选。第一是她的家庭出身。卢迪内斯库的母亲热妮·奥布里是法国著名的儿童精神分析师,同时也是拉康事业上的支持者和生活中的密友。这一点使得卢迪内斯库能够进入拉康最紧密的社交圈,记录其公众形象背后的真情实感与生活细节。第二是卢迪内斯库本人的双重身份。作为拉康所创立的巴黎弗洛伊德学派的前成员,她接受过严格的拉康派精神分析训练,具备和拉康在智识层面上对话的能力。《拉康传》虽然不以解读拉康理论为中心,但其对于拉康几十年间思想演变的清晰展现反映了作者不俗的理论功底。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卢迪内斯库还是一名专业的历史学者,在对弗洛伊德和法国精神分析早期历史的研究上颇有建树。学术的视角让她的传记写作能够摆脱信徒式的盲目崇拜,以相对冷静客观的方式展现拉康人格形象与思想体系的多面性。

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

一部拉康的传记,不可避免地要回答一个关键问题:一位出生在世纪之交的巴黎中产阶级商人之子,如何成长为法国一个时代的思想领袖?是因为拉康不同寻常的个人天赋吗?拉康的人生在作者看来,充满了“巴尔扎克式的法国激情”。他的家族在一个世纪的工业变迁与兴衰中赢得的独立在这位中产阶级的后代身上成为第二本能。在斯宾诺莎和尼采的影响下,拉康在童年时期就形成了反基督教的价值观。进入精神病学领域后,他很快抛弃了导师们所持有的生物性病原的传统理论,转而给予精神病患一种非理性主义的人性关切。在以“艾梅”病例分析为中心、使他声名鹊起的博士论文中,拉康向读者揭示了疯癫话语背后所隐藏的自我形象与社会的张力。这种敏锐的洞察力将在日后使他成为一名优秀的精神分析师。在卢迪内斯库的笔下,拉康的才情与叛逆彰显无遗:没有人像他那样如此巧妙地把索绪尔语言学和黑格尔哲学引入对于个体心理世界的理解,也没有人像他那样不仅颠覆了对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理解,而且敢于和精神分析的传统体制决裂。真诚、固执而强势,拉康是绝对真理的追求者,这一特质使他周围聚集了一批狂热的拥簇和信徒,也给他晚年陷入玄思喃喃自语的背影蒙上了一层悲剧英雄的色彩。

拉康和弟弟妹妹

拉康的大学学生证

是因为拉康同行人的帮助和影响吗?如果没有二十年代安德烈·布勒东等人为理解弗洛伊德学说带来一种独特的超现实主义视角,没有三十年代亚历山大·科耶夫召开的关于《精神现象学》的研讨班,没有四十年代让-保罗·萨特掀起的存在主义浪潮,没有五十年代列维-斯特劳斯提出的结构主义人类学模型,拉康理论就不可能成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模样。对此,卢迪内斯库在前言里就已经订下了基调:回顾拉康的个人生活史和描绘一个时代的思想史密不可分。二十世纪欧陆哲学中那些闪耀的名字,很多都出现在拉康的生活中。《拉康传》也因此附赠给读者乔治·巴塔耶、马丁·海德格尔、路易·阿尔都塞等人的个人小传,展现了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使得他们的人生轨迹与拉康交汇。在这些前仆后继的思想浪潮中,拉康从一个饥渴的学习者最终成为骄傲的领航员。通过亲身经历了每个时代最重大的历史文化事件,和最优秀的思想者们交往和辩论,他把自己转变为法兰西文化记忆的一部分。

拉康(后排左一)与勒韦迪(后排左三)、毕加索(后排左五)、波伏娃(后排右二)、萨特(前排左一)、加缪(前排左二)、莱里斯(前排右二)等人。

拉康与海德格尔夫妇

又或者,拉康在法国知识界的异军突起更多是“时势造英雄”的结果?1926年巴黎精神分析协会成立时,拉康还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医学学生。他之后对于弗洛伊德的全新解读并没有得到法国第一代精神分析师的重视。卢迪内斯库指出,是文学界的评论家们首先看到拉康理论中反机体论的社会学意义,把他视为左翼唯物主义理论在精神病学领域的代言人。随着二战的爆发与法国的沦陷,法国精神分析的传统势力分崩瓦解,初代分析师们或流亡或隐退。拉康因此获得了展现自己才华的更大的舞台。在拉康看来,精神分析并不追求一种秩序性的常态,也不可能帮助个体适应社会。相反,它是一种理解个体在常态化过程中无可避免的异化痛苦,消解自我营造的幻象,进而聆听无意识*本真表达的言说。这一曾经只在巴黎知识分子小团体中得到欣赏的非理性主义和反人本主义立场,在经历法西斯统治和集中营创伤的法国战后青年那里得到了强烈的共鸣。属于拉康的法国精神分析学派从废墟中建立起来,他的理论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自我选择。

拉康,1931年。

有多种视角可以帮助我们来理解拉康的成长历程。卢迪内斯库的《拉康传》的优秀之处在于,它并不向读者们灌输某一种特定的解读方式,而是充分展现了个体、他人和社会交互影响共同塑造的时代画卷。当然这并不是说作者在文字中没有展现出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就像弗洛伊德对俄狄浦斯、拉康对哈姆雷特所做的分析一样,作为一名精神分析师的卢迪内斯库显然难以抗拒对她的写作对象进行精神分析式评论的诱惑。拉康理论中对于父姓权威的激烈挑战,是否可以追溯到他童年时期对作为家族权威的祖父的厌恶,因为后者经常取代拉康软弱的父亲对他进行严厉的管教?拉康对于疯癫而神秘的女性的痴迷,又是否可以联系到他对于恪守基督教义的母亲的仇恨?读者们很可能不会认同作者的这些论断,但至少能理解卢迪内斯库努力挖掘拉康内心世界复杂性的尝试。

法国女演员西尔维亚·巴塔耶(Sylvia Bataille,1908-1993),二十岁时嫁给乔治·巴塔耶,1934年二人分居,1946年离异。西尔维亚从1938年开始成为拉康的伴侣,1941年为其诞下一女,二人于1953年正式结婚。图为西尔维亚在让·雷诺阿导演的《乡村一日》(1936)中的剧照。

拉康和西尔维亚·巴塔耶,1953年。

像大多数受到欢迎的人物传记一样,《拉康传》在细腻的人物刻画与严肃的理论思辨之外,也不乏风流轶事与八卦秘闻。这其中包括了拉康从博士时期“脚踩两条船”到和巴塔耶前妻坠入爱河的复杂情史,也涉及他在巴黎知识分子圈中鲜为人知的社交活动。在盟军胜利前夕的聚会上,书中这样描述:“(毕加索的伴侣)杜拉·玛尔表演了斗牛,萨特指挥了一支管弦乐队,林波切割了一块儿火腿,而巴塔耶和格诺则用酒瓶决斗。拉康和其他人一样都乐在其中。”通过书中丰富的生活细节,卢迪内斯库刻画出拉康饱满的人物形象。他充满着激情与*,始终渴求着权力与认同。当在七十年代的纽约街头,路人纷纷认出他身边的达利并向其致意时,那个不甘示弱地要达利留意报纸上之后关于自己讲座报道的拉康,依然是四十年前那个把博士论文扔进信箱,满心期待维也纳大师回应的年轻人。

拉康和达利在纽约,1975年12月。

阅读一位思想家的传记,一个可能的收获是发现思想家本人与其理论所推崇的理想人格形象之间的断裂。海德格尔是这样的典型案例,而卢迪内斯库笔下的拉康也不例外。拉康的理论是奔放和激进的,其中充斥着对启蒙运动以来理性进步观的怀疑,对由玄思和幻象所维系的自我欺骗的揭露,以及对以父权为基础的律法权威的挑战。在拉康的理论中,那些值得被聆听与尊重的声音来自理智与规范边界之外的游荡灵魂。他们对*与命运的无止境追问威胁着象征社会自我封闭的知识生产。正是这一理论中所蕴含的社会批判性乃至革命性,使其在三十年代被左翼知识分子视为反抗精神压迫的宣言,在六十年代被走上街头的青年学生看成思想武器,在今天齐泽克等人的笔下继续闪耀着对抗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锋芒。但拉康自己从来不是一名革命者。在卢迪内斯库看来,出生于生活优渥的商人之家的拉康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饥饿、贫穷、缺乏自由或被迫害。把他引向分析师躺椅的心理冲突是资产阶级式的痛苦,是因为才华未被认可、*受到压抑、“无法掌控宇宙”而产生的苦恼。在法国沦陷期间拉康没有加入抵抗运动,五月风暴期间他也拒绝支持无产阶级左翼。他挖苦英雄主义式的行动,不相信任何号称能改变个体被奴役状态的革命。不同于他笔下以绝对的自我牺牲来回应道德律令的安提戈涅,拉康对于权力的批判表现为一种美学式的反抗,一种基于智力优越感的挑衅,而非迫于生存绝望的反击。“作为革命者,你们想要的是一个主人,你们会得到的。”拉康对索邦大学的学生们说出的这句名言,究竟反映的是他长期以来对于自由的悲观主义怀疑,是他对于社会现实走向的准确预测,还是他自身成为“主人话语”一部分后的无意识防御?

拉康1969年提出的“四种话语”

一名年轻的情境主义者破坏拉康的演讲,1972年。

1977年,拉康和他的学派都在步入黄昏。在经历过六十年代荣耀的顶峰后,左翼理想幻灭带来的痛苦反思使得拉康的学说也成为了被批判的对象。以出版《反俄狄浦斯》的德勒兹和瓜塔里为代表,新一代的知识分子不再把拉康看成是前卫与反抗的代言人,而把他视为高高在上、用精神分析话语垄断精神生活的暴君。与此同时,曾经思维活跃、冲动易怒的拉康却在逐渐陷入沉默。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依然在执着地寻找能够超越语言的局限、直达真理本身的可能性。这一诉求把他引向了遥远的东方之谜,又使他陷入到由环面和扭结所构成的拓扑学世界之中。《拉康传》在对这一充满争议时期的处理上没有掩盖其怀疑的态度:谁也没法确定拉康晚年混杂着公式、模型、涂鸦和生造词的文本,究竟是一种接近于精神病的癔语,还是他伟大头脑最后的真知灼见。能够被忠实记录下来的,是拉康在巴黎里尔街5号最后的岁月。这间同时被用作拉康住所和会诊室的公寓,和弗洛伊德在伦敦的故居一样摆满了雕塑品和奇珍异画,似乎暗示着无论拉康对于精神分析的革命多么成功,也没有改变这个职业通过资产阶级的赎罪券而得以维持的事实。拉康的分析者们排着队,以朝圣的心态等待着大师的召唤,在被压缩到只有几分钟的会面时间里把情感倾注在那个孤独的背影上。弗洛伊德所发现的移情现象在这里达到了极致:拉康的茫然、沉默、突然的暴怒和拳头的重击被迫切地解读为是回应分析者*的深奥启示。这位以穿越主体幻象为终身事业的思想者,在生命的终点不无讽刺地成为了关于知识和希望的终极幻觉。

拉康在罗马,1974年。

拉康离开他的研讨班,1980年3月。

拉康的办公室

《拉康传》的笔触没有停止于拉康在病床上的最后一声叹息。卢迪内斯库以冷静的旁观者身份继续描绘了在拉康身后,由狂热的偶像崇拜所维系的拉康派精神分析事业是如何分崩瓦解的。就像在精神分析历史上已经多次出现过的场景一样,大师的离去总是伴随着背叛、欺骗、斗争与决裂。弗洛伊德关于原始父亲的神话预言了精神分析运动自身的命运:后继者们总是用一种弑父的方式来尝试延续权威的光环。然而无论拉康所谓的正统继承者和被指控为异端邪说的分裂流派之间的斗争多么激烈,精神分析的黄金时代都已经永远逝去了。当精神分析师们逐渐沦为循规蹈矩、无病*、通过对官僚主义和教条主义的迎合来维生的庸庸众人时,“精神分析协会无论具有哪种倾向,本质上都变成了保护性的茧”。而当尘埃散尽,围绕拉康人格形象的争议与迷思逐渐被遗忘后,只有他的辞说本身在极端风格化的背后依然保留着原始的力量。拉康在他长达二十多年的研讨班中所讲述的,依然是我们今天的故事。科技洪流的裹挟和工具理性的胜利改变了社会生活的全貌,但没有改变主体被异化的存在境遇。当快餐式的情感宣泄被常态化,对于苦痛和*的聆听成为了稀缺的能力。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可能造就拉康却依然需要他的时代,这也许是《拉康传》留给读者最后的回响。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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