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锐军
四
夜幕完全降临了,四周漆黑一片。高原的狂风,卷着大雪和冰碴,扑面而来。风刮得吹口哨一样,发出连续、尖利的呼啸。
已经两天一夜没有进食了,王强和克力木、钱江潮两位战友,相互搀扶着,行进愈发艰难。三个人就像汪洋中的一艘破船,狂风中的一片孤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寒意刺骨,天地漆黑。无边无际的黑暗,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暗夜中,真不知道隐藏着多少令人恐惧的东西。虽然裹着军大衣,仍然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出门匆忙没顾上穿军大衣的王强,更是冻得浑身僵硬。
平时从这座山到那座山,开车只需要十几分钟就过去了,根本不觉得远。可在狂风肆虐的寒夜里,三个人艰难地步行几个小时了,回头一看,好像也并没有前进多少。
夜,越来越深了,气温还在持续下降。飞雪夹着冰碴打在三个人的脸上,生疼生疼的。鞋早就被汗水浸湿,又冻硬了,几乎冻在脚上了,热量快速地流失,体温逐渐下降,双脚渐渐失去了知觉。白茫茫的一片雪夜,道路已被彻底遮掩起来。越走海拔越高,双脚踩进一尺多厚的冰雪中,深一脚浅一脚,每走一步都感到步履艰难;每走一步,都会觉得心脏咚咚直跳,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一样。
这是高原反应很严重的表现。三个人围拢在一起,相互一看,每个人都是脸色发紫,嘴唇发青。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三个人就从地面上抓起一捧雪,塞进嘴里,再糊弄糊弄肚子,然后紧紧地围拢起来,用彼此的体温相互温暖着,用彼此的心跳相互抚慰着。
这两天王强体力消耗最大,穿得又最单薄。眼看着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三个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拉开了距离。渐渐地,王强的步伐跟不上两个战友了,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王强一再硬撑着,身体处在极度疲惫、极度缺氧的状况,高原反应越来越狠毒地袭击着他,仿佛有一只野蛮的大手,抡着一根粗壮的木棍,一遍遍无情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部。对缺氧的忍耐,很快就到了正常人生理的极限。
王强走一步停一步,他每停一会儿,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趴下来休息,然后再硬撑着自己爬起来,接着往前走。走不了多一会儿,他突然一头栽倒在了雪地里。缓了半天之后,王强抓起一把雪,吃了一口,又硬撑着往前走上几步。不一会儿,他再次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苏醒过来之后,王强使劲儿地拍打着雪地,想把自己撑起来,可是浑身上下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起不来,实在是起不来了。
王强无奈地仰望着天空,这个瞬间,雪怎么好像突然停了下来,漫天的雪花,凝固在半空中;昆仑之巅的夜空,是如此清澈,如此空灵。
“真美啊!睡一觉再说吧,我不走了!”这个迷迷糊糊的念头刚一闪现,王强心里又忽然清醒了。他非常清楚,在这种极寒天气里,自己只要躺下睡着了,那就肯定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他实在是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他心中默念着,带着孩子般的微笑,渐渐闭上了眼睛……
两个战友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发现王强半天不见踪影了。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王强跟上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了上来。
“不对,王强掉队了,他可能出事了,赶紧去找他。”钱江潮说完,和克力木急忙转身往回返,沿路搜寻。沿途之上,到处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人的行踪。
走了好一阵子,克力木突然发现地面上明显凸起一块。“你看你看,这里明显高出来一块,不会是王强被雪埋到里面了吧?”钱江潮跑得快,用手扒拉了半天,果然是王强。王强躺在雪地里,正在浑身瑟瑟发抖,整个人已经几乎完全被大雪掩盖了起来。
“王强,王强,快醒醒,快醒醒。”钱江潮使劲摇晃着王强,“你不要命啦,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睡觉呢,太危险啦,再睡一会儿,你就要见阎王爷啦。”
王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克力木使劲儿摇晃着王强:“强哥,醒醒!醒醒!”钱江潮带着哭腔叫喊着:“强哥,你要挺住,挺住呀!”
钱江潮把大衣脱下来给王强披上,克力木不停地用雪在他脸上摩擦,王强终于苏醒过来。
钱江潮眼含热泪:“强哥,你还活着啊,太好了,我刚才以为你死了呢,快急死我们了。”
王强拍拍钱江潮的脸:“放心,我死不了。我是王强,顽强着呢!”
两个人用力地搀扶起王强。
此时王强的意识还算清楚,他知道,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严寒天气,人在雪地上躺下睡觉,纯属自己找死,也许再用不了几分钟,自己就会全身冻僵,很快就会彻底失去知觉,那这辈子就算是交待在喀喇昆仑山了。
在战友的搀扶下,王强努力继续坚持着,一步一步慢慢前行。可是坚持走不了多一会儿,他就不由自主地要倒下。王强的脚已经冻僵了,完全不听使唤了,脑子里已经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时而天旋地转,时而眼前出现悬崖绝路……
“兄弟啊,我现在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们先走吧,就让我再休息一会儿,放心,我顽强着呢,我一定会去追赶你们的。”王强深知这样耗下去,三个人都会被拖垮的,大家都会有危险。为了不连累两个战友,王强非常坚决地赶战友先走,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别的盘算。
“那我就先往前走走,打个前站,找到老营房,找些取暖的东西在那里等你们。”克力木冻得实在受不了,在王强的反复劝说下,他只好先行一步。
钱江潮死活放心不下,他坚决不让王强单独行动。他非常担心王强撑不住,再次躺下来睡觉,不论王强怎么说,他死活要拉起王强一起行动。
“你可真蠢啊,下次外出,就是时间再短,也不能不穿军大衣啦。”看见王强浑身哆嗦不止,钱江潮硬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给王强穿上。王强看着同样瑟瑟发抖的战友,再三推辞,也拗不过战友。两人只好相约,走一阵子,相互换着穿一阵子棉大衣。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就这样,在雪地里,两个人又艰难地走了好几个小时。
半夜时分,他们终于走到了以前的老营房。这里是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时使用的旧营房,因为多年不用,早已废弃,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寒风暴雪肆意纵横其中,也不能遮风挡雨了。
走进老营房,他们突然发现墙根蜷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两人警惕地低声喝问:“谁?干什么的?”
“是我,是我,克力木!”
原来,是先行一步的战友克力木。克力木到了老营房,仿佛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就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一步了。
钱江潮看了一下手表——从决定出发到现在,三个人连续走了十个小时,才勉强走了十五公里。老营房距离天文点哨卡,还有一多半的路程呢。三个人又饿又乏,实在是寸步难行了。于是三人相互搀扶着,在破败不堪的老营房,找到一处稍微避风的地方,先躺下来喘喘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依然是狂风大作,暴雪不止。三个人脑子里面开始不停地出现了幻觉,各种往事错综乱杂地在脑海中浮现。王强听老战友讲过,人冻僵之后出现的各种幻觉,几乎就是死亡的前兆!
“管他能不能撑得到明天,先休息休息再说吧。”王强喃喃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克力木又醒来了,他叫醒两人,三人硬撑着仔细搜索。他们发现,老营房里支撑屋顶的木头早已断裂,横七竖八,抬头就能看见黑洞洞的天,当年盖房顶的稻草也掉满一地。三个人喜出望外,把稻草和能搜集到的木头集中起来,围拢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用打火机点燃了稻草。一瞬间,温暖的火焰再次带来了一线希望。三个人聚拢一起烤火取暖,冻僵好久的身体,终于有了一点儿温度。
困乏至极的三个人,瘫倒在火堆旁,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一动不动,听天由命……
稻草本来就不经烧,木头数量也很有限。很快,火就熄灭了,希望之火也渐渐暗淡了,黑夜和睡意再一次合围袭来。
“我说兄弟们,咱们不能都睡着了,过一会儿咱们就相互说说话,随便瞎扯几句就行,千万千万不能真睡着了,战友们在等着咱们呢,家人们在等着咱们呢,我们三个人必须一起活着回去。记着啊!”王强硬撑着叮嘱战友,“越是到这个时候越要坚持。我们一个人讲一个故事吧,相互说话,千万别睡着了。你们知道吗?刚火光一亮的时候,我感觉我们特别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克力木苦笑了一声:“王强,可真有你的,这时候你还有精神耍嘴皮子。你说故事也说个好点儿的,这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还不是冻死了,这时候讲这个故事,多不吉利啊。”
三个人都呵呵地笑了一下。
王强说:“好,这个不算,你们想听啥故事?”
钱江潮说:“强哥,你还是说说你那封神秘的来信是怎么回事吧。别人来信,都要炫耀一下,给大家念一念,你倒好,每次一收到信,你就偷偷摸摸地自己去看,自己一个人傻笑,是不是你女朋友给你写的?”
克力木也跟着起哄:“对了,快说!是不是你女朋友写的。”
钱江潮说:“不会是那个给你体检的女护士写的吧!”
王强呵呵一笑,还是笑而不言。
克力木羡慕地说:“强哥你也太厉害了,小小年纪,去体检也能勾搭个女护士?”
王强难得地有些羞涩:“克力木,你可是党员同志,说话要负责的!”
钱江潮和克力木都起哄:“看来就是那个女护士,我们猜对了吧,就讲这个,就讲这个。”
王强拗不过他们,缓缓地说:“好吧,好吧,真有你们的!首先声明啊,人家不是我女朋友哈!她特别崇拜军人,听说我到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喀喇昆仑之巅守边防就更加崇拜了,她希望我能给她讲雪域高原的故事,讲我们的生活……”
钱江潮说:“就这些?”
克力木说:“说重点,说重点,说点儿热闹的,说得好我一定请你吃我们家乡和田最著名的玉龙喀什河烤包子。”
王强说:“你小子老拿烤包子来馋我!她说希望有一天,能到喀喇昆仑山来看我。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活下去,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啦……”
三个人都沉默了。
仨人都想强打起精神来,尽管脑子里始终都绷紧一根弦,那就是——决不能睡着了。一旦睡着了,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就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了,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家人了。可是,疲惫和困倦不由分说地强力袭来,不知不觉中,三个人又昏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之中,王强隐隐约约听到,远处好像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同时隐隐约约看见外面好像有一道耀眼的光闪过。王强又往前爬了爬,这时,又有一颗照明弹在天空闪过。王强兴奋了起来,他挣扎着起来,喊道:“大家都醒醒,照明弹,照明弹!”
三个人流着眼泪,露出了笑容,大家想喊,但实在是喊不动了。
王强忽然想起来:“快,把钢钎和铁锹都给我敲起来。”大家铆足了力气,同时敲了起来。在空旷的雪域高原,钢钎的声音响彻天际,如此空灵,传得很远。
王强用尽全身力气,奋力艰难地爬到老营房外面的公路上,拼命地招手,用钢钎敲打着铁锹,发出尽可能大的声响,试图引起远方开车司机的注意。
万幸的是,来的车正是自己部队的车。从车上下来一个司机,仔细一看,居然认识,是山西籍的战友王华军。
原来,王强和战友们出去拉水遇险的事,已经报到了山下,团里的领导第一时间就派防区的战友,一路挖雪进山。王华军一路慢慢开车,一路仔细搜索,终于在老营房附近,发现了在道路中间爬着硬撑着求援的战友王强。
王强和两个战友终于得救了。
王强挣扎着询问王华军:“汪国峰排长和战友们都平安回去了吗?”
后来王强从返回连队的战友们口中,陆续知道了他们的历险过程。当时连队缺水已经两天了,早上天刚蒙蒙亮,派出执行取水任务的分队就发车了,按常理最迟中午就能返回来。但一直等到下午,等到傍晚都没有回来,连长和战友们心急如焚。他们预计,肯定是出事了。
大家当时有多种猜测:“拉水的路线要翻越两座山,翻车了?陷车了?还是车坏了?”最担心的还是由于离边境近,遭遇了印军,发生了冲突。
当天下午连长就给防区和山下团部做了报告,上级同意连长和另一个排长王忠凯,带领连队其他留守人员沿着拉水的路线徒步寻找,山下团部又派给防区一辆车,带领多个战友挖雪开路前来寻找。上级命令:尽全力营救,无论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晚上搜索队带着枪,打着手电,带着压缩干粮,冒着严寒风雪,沿途寻找。走到悬崖峭壁的地方,他们就发射信号弹,借着信号弹的亮光,看看悬崖下面有没有车的踪迹。他们在厚厚的雪地里走了一夜一天,到第二天晚上,才终于遇见汪国峰带队返回去的战友们。此时大家都已经发生了严重的高原反应,一个个都已经疲惫不堪,正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于是搜索队的战友背的背、抬的抬、扶的扶,经过长途步行,大家终于回到了哨卡。
【作者简介】陈锐军,中组部第六批援疆干部,援疆时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十四师党委常委、副师长,文学爱好者,现就职于中国建筑集团企业文化部。辞赋代表作品《援疆赋》《文军西征赋》《浙江大学赋》。著有《南疆飞鸿》《援疆十年》《我和我的新疆朋友》等书,创作了《梦回和田》《和你在一起》《蓝天下的新疆》《阿克苏情缘》《和田玉缘》《来一场饕餮盛宴》《梦回大唐 长乐未央》等广为传唱的优秀歌曲。
本文刊发于《民族文学》杂志2021第八期。(责任编辑:安殿荣 程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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