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位于什刹海边恭王府原是清代恭亲王奕訢的府邸。如今它是保存最为完整的清代王府古建筑群。因为恭王府极具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常有“一座恭王府,半部清代史”之说。
作者:刘江华
在清代,恭王府里不仅建筑精美,里面还收藏着众多精美古玩以及珍贵的古字画,比如晋唐以来书画名作不下于120种,包括王羲之《游目帖》和王献之《鹅群帖》等,甚至还有西晋陆机的《平复帖》。
清朝灭亡后,恭王府的命运同样急转直下,不仅珍贵字画古玩被草率地处理,连恭王府也被奕訢后人变卖一空。恭王府当年流失的文物约2000件。时至今日,仍不时有恭王府文物亮相各大拍卖场的新闻传出。去年底,从当年恭王府流出的一件白玉香炉现身巴黎,就引起了市场的轰动。
王府的衰败纵然有时局变化的因素,但是清代这些王公贵族们的奢侈腐化,也起到了“助推”作用。
1936年10月10日,56岁的末代恭亲王溥伟,孤寂地死于长春新华旅社。此时,8.7万平方米的恭王府,京城诸多王府中最大的一座,早已让他变卖一空;府中数以千计、价值连城的古玩珍宝字画,早已易手他人;他自己从1912年避居青岛后,几乎未再踏足京城。而他念兹在兹的复辟清室之梦,依然遥遥无期……
这与八十多年前,他爷爷奕訢搬入这座王府时的情景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1850年,道光皇帝去世,按照道光生前的秘储,奕詝继位,是为咸丰帝。同年2月,奕訢被封为恭亲王。咸丰帝还赐“庆王府”为其分府出宫后的府邸。如此,昔日和珅宅第成了“恭王府”。
恭王府前身为和珅的宅第。1769年,和珅承袭其父任三等轻车都尉。7年后,他升为户部侍郎、军机大臣兼内务府大臣和步军统领,并充崇文门税务监督、总理行营事务。也就是在这一年,和珅开始在什刹海北岸兴建宅邸。1799年,和珅获罪被赐死后,其宅邸和巨额家产被没收充公。同年,和宅被嘉庆皇帝赐予其弟、乾隆第十七子庆王永璘,改名庆王府。
《清宫恭王府档案总汇·奕訢秘档》(以下简称《奕訢秘档》)记载,恭王府历史上曾进行过两次大修缮:一是奕訢入住前。奕訢于1852年6月9日迁入恭王府。尽管当时府邸东、中、西三路的格局早已形成,但毕竟自和珅建宅至此时已过70多年,且亲王府的规制要比和珅宅、庆王府高。奕訢入住前,内务府对房子进行了整修。这次整修,从1850年12月开始,到1852年初才告竣,工料银共用6.85万两多。其次,奕訢入住之后,仍不断改建,直到同治年间(1862-1874)才基本告竣。当时正是奕訢权力和地位的顶峰,自能调集大批能工巧匠为其效劳。修整的结果,形成了今日恭王府前王府后花园的布局。奕訢《萃锦吟》卷七就有“同治年间邸园落成”的记载。今国家图书馆所藏恭王府整修设计稿也印证:现恭王府建筑格局是那时固定下来的。
末代恭亲王溥伟之子、奕訢之曾孙毓君固(原名毓嶦),在《恭王府和恭王府典卖房产、土地之经过》一文中介绍,民国初年,为了抵押恭王府,家人曾找人绘制了一份恭亲王府的蓝图。据蓝图所测,恭王府占地面积130余亩,房屋有1000多间,府后有一座极为精致的花园,有人工湖和假山,并广植树木。而清宫档案显示,1850年修缮前内务府勘测时,王府只有房间581间。这表明,两次修缮后,房间增加了500多间。
奕訢分府时还有不少“应得之物”和“皇帝赏赐之物”,这些古玩家具充实了恭王府的收藏。搬进王府后,奕訢又罗致了不少古物名画。奕訢之孙溥儒(亦名溥心畲)为民国时期著名画家,与张大千有“南张北溥”之称,溥儒曾这样描述所收藏的字画:名迹方面著名的有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唐颜真卿的《自书告身帖》、唐怀素的《苦笋帖》,南宋大书法家张即之的《华严经》以及王羲之《游目帖》和王献之《鹅群帖》;名画方面,有唐韩幹的《照夜白图》、北宋徽宗赵佶的《五色鹦鹉图》卷、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图》、南宋米友仁的《楚山秋霁图》以及宋无名氏的《群牛散牧图》等。这其中的不少作品被收入《石渠宝笈》中,表明曾为清宫所藏。溥伟在《平复帖》尾题跋中有“伟所藏晋唐以来名迹百二十种”之语。这表明,恭王府所藏晋唐以来书画名作不下于120种,可见其收藏之丰富和品质之高。
1898年奕訢去世。随着清王室的衰微,再加上奕訢后人的“折腾”,恭王府的命运也开始发生变化。
奕訢有四个儿子:长子载澂,次子载滢,三子载濬,四子载潢。其中,三子载濬和四子载潢早殇。
长子载澂1885年因病去世,因无子嗣,慈禧太后下懿旨,把载滢的长子溥伟(次子即为溥儒)过继给载澂家。奕訢去世后,根据嫡长子继承制,载滢的儿子溥伟作为载澂的嗣子,以长孙资格袭恭亲王王位,同时也承继了这座王府。
1912年初,溥仪颁布清帝退位诏书,清朝从此结束。此时,溥伟、良弼等人成立了宗社党,企图恢复大清帝制。民国成立后,溥伟逃到青岛,与肃亲王善耆、日本浪人川岛浪速一起谋划着招兵买马,策动“满蒙独立运动”。为了凑足复辟经费,这位末代恭亲王开始变卖恭王府的文物珍玩、府邸和土地。溥伟变卖的第一步,是将恭王府除字画以外的文物珍玩打包出售。溥伟在《让国御前会议日记》中写道,1911年12月左右,他前往石大人胡同(今外交部街)迎宾馆探望袁世凯。在看清了袁氏无意扶持清室面目后,溥伟回家和母亲商量,决意变卖家产。
这一决定,直接招致日本古董商人山中定次郎对恭王府文物的批量收购。他也成为恭王府文物的最大购买者。
《山中定次郎传》中记述了他第一次到恭王府见到的文物珍玩:“府邸相当大,比如仓库,专放如意的如意库,放书画的书画库,放古铜器的铜器库,像这样的,就有几十栋……”山中定次郎回忆,恭王府大管家像抓豆子和金米糖一样,双手抓过一把珠宝来问他:“这些你出多少钱?”
山中定次郎的到访,标志着恭王府变卖大幕的正式开启。1913年2月27日、28日和3月1日三天,山中商会在纽约举办了“恭王府收藏拍卖会”。据保存至今的当年拍卖图录显示,这次拍卖会共有536件文物上拍,其中玉器250多件,青铜器110多件,瓷器130多件……所有拍品无一流拍,拍卖总额达27.6万多美元,创当时拍卖成交的最高纪录。同年,山中商会在伦敦拍卖了恭王府文物210件,两次相加已有近千件,再加上拍卖之前,山中曾在日本国内进行过销售。因此,保守估计,他从恭王府收购的文物珍玩应在2000件左右。
至于溥伟出售所得,从其他记载亦可略窥一二:为筹措宗社党活动经费,1913年5月,避居青岛的溥伟曾托日本浪人宗方小太郎与北京横滨正金银行交涉,以北京的王府土地为抵押,借款50万两。正金银行经理的回信中,就有“恭亲王以前卖书画古董藏品得款约四十万圆”之语。
溥伟之子毓嶦介绍,当年恭王府在直隶省100余县州内占有的土地大约有7000多顷;在关外还有四个大庄头,每个庄头不下千顷土地,一共可能有近万顷土地。光绪末宣统初,每年收入的地租大约是12万现洋。
这些土地,有最初封恭亲王时皇帝所赏赐的,也有恭王府逐年添置的。由于买卖土地过程中有佣钱可图,而且凡是经某管事手收买的土地,便由他下去收租,因此,各管事对买卖土地都十分上心。
根据记载,当时官员卖地的情况多种多样:有的京官告老还乡,如家在江南,便把土地卖了,到家乡再去买;有的急需用款,或为“运作”官职,或为弥缝处分等而卖地。还有北京的一些官员去世后,家人去收租时得不到地方官的支持很难收上租,土地反而成了累赘,不如卖了它后在北京置办房产。
当时负责向日本浪人宗方小太郎传递信息的汪钟霖,如此介绍恭王府土地的价值:“恭亲王府在北京附近有价值约两百万两白银的土地,其中的一百二十万两的土地是皇帝赏赐的,其余价值八十五万两的土地是恭亲王自己买的。现在想把所有这些土地作为抵押,以三年为期限借款五十万两。”但民国政府不保护其地产,加上时局不明朗,正金银行最终没借款给溥伟。
土地抵押不成,溥伟开始筹划抵押恭王府。
本来,恭王府每年地租收入12万现洋,如果精打细算些,或可足敷开支。溥伟谋求复辟,自然为袁世凯所不容,被迫避居青岛。然而,他一切吃喝用度甚至鸡鸭鱼肉和咸菜等依然从北京采买,而且还点名只要老字号的,如天福号酱肉、天源酱园咸菜、致美斋点心等,开销自然不小。除此之外,每月还需现款三五千元做开支,不够用了,就打电报让北京汇款。
溥伟搬到青岛后,溥儒和母亲等人为避袁世凯,也搬出恭王府,住到西山门头沟的戒台寺。那里虽没有使用现钱的地方,可每天的吃喝也得用驴子由城里送去,一天仅运费就得几十元。再加上府里住着的溥僡等人的开销,王府开始入不敷出。
一开始,恭王府没钱时,管事还可向相熟的银行拆借。时间一长,银行开始拒贷。无奈之下,溥伟开始以恭王府蓝图抵押,向北京天主教会西什库教堂借用大洋35000元。早就觊觎恭王府的西什库教堂,看透了溥伟等人的外强中干,年底结账时连本带息开来了清单,原借的是35000元,加上500元利息,一共是35500元。溥伟等自然是无钱可还,此时,西什库教堂不但不要钱,反而还主动再借4500元,凑足4万元的整数。第二年溥伟还是没钱还,教堂又借给他几千元凑成5万。只是教堂的高利贷,也就从5万元起息了。
几年之后,本息累计到了20多万元。这时,教堂方面将恭王府告上法庭,要求立即还钱。官司拖了3年,债务已由24万元滚到28万元。而据毓嶦的统计,恭王府借西什库教堂的钱,加起来不到14万。无奈之下,溥伟将恭王府劈成两半,前边的房屋押给西什库教堂用来抵债,后花园所有房屋留给两个弟弟溥儒和溥僡。1932年,辅仁大学以108根金条代偿债务为代价,获得了恭王府府邸的产权。
溥儒、溥僡卖后花园所得,当时约合15万银元。兄弟俩先将这笔钱存入银行,本来计划买房子,自住的同时再出租,以补贴家用。他们先在鸦儿胡同看了100多间房屋,不如意;以后再看的不是嫌价钱贵就是房子次,几年也未选中。钱在银行存着虽有利息,但远远抵不上每月的支出,没几年就花光了。而溥伟抵押王府的钱,一样早已用光。就这样,偌大的恭王府府邸,就被溥伟、溥儒和溥僡三兄弟所卖掉。
关于卖恭王府,还有其他的说法。启功在学术论文中说,1924年溥伟将恭王府典给西洋教会,溥儒与教会涉讼,归还后半花园部分,即迁入定居,直至抗战后,他们才迁出。
1931年拜溥心畲为师的林熙在《从恭王府谈到旧王孙》一文中说:溥伟在1926年把恭王府卖给辅仁大学,但未加利用。溥儒便租来居住,直到1937迁出,移居颐和园。
而溥儒侄儿敏峘则说,在溥儒和溥僡不知情下,溥伟将恭王府的萃锦园售与天主教会,后经打官司,只胜半诉——即地皮归教会,溥儒溥僡兄弟暂时保有地上物权,若干年后,也要卖给教会。后以八万大洋卖给教会,成为辅仁大学的学校用地。 虽然说法不一,但无论如何,改变不了恭王府已不在恭亲王后人手中的事实。
在溥伟将恭王府抵押、变卖的同时,其弟溥儒也开始变卖恭王府字画。从他手里流出的古画,都是数一数二的珍品。其中,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图》是价值连城的宝物。1927年溥儒应日本之聘出任京都帝国大学教授时,就将此图随身携带。令人遗憾的是,就是在这次东洋之行,溥儒竟将《聚猿图》让售给日本人,后为大阪市立美术馆珍重典藏。
还有一件宋无名氏的山水图卷。启功年少时,曾在旧书摊买到一本“清素主人”即溥儒的父亲载滢所选定、抄写的唐诗选集《云林一家集》,并送给溥儒。溥儒高兴之余,同意将此画借给启功临摹。据启功回忆,此画的题款为:“北宋人山水名画。溥心畲珍藏。”他以透明纸勾摹布局,花一个月工夫,以纸、绢各临一了本。启功归还后,1935年,溥儒竟将此画卖给了常在北京活动的美国纳尔逊美术馆馆长席克门。
又比如宋徽宗的《五色鹦鹉图》原是清宫旧藏,后赐给恭亲王奕訢,盖有“恭亲王章”。它于1911年流失,后出现在厂肆,据说由古董商张允中购得后售给日本人山本悌二郎,1933年成美国波士顿美术馆镇馆之宝之一。
再比如唐代画马名家韩幹画的《照夜白图》卷,先被南唐李后主收藏,经大画家、书法家米芾和贾似道等题款。1935年前后,英国收藏家戴维德委托中国古董商叶叔重搜寻。叶拜托琉璃厂博韫斋经理萧虎臣去向溥儒请求转让。当时,溥儒家中正急等钱用,便以一万银元转让。此事轰动当时的古玩界、收藏界,大收藏家张伯驹获悉后,曾致函主政北平的宋哲元请求阻止,但未成功。此后,这幅中国唐代名画几经周折,最终为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收藏。
差点被溥儒卖出国外的,还有中国目前保存最早的书法名迹:西晋陆机《平复帖》。它比书圣王羲之的书法作品还要早七八十年。乾隆年间,《平复帖》回到大内,后赏赐给成亲王永瑆,1880年为奕訢所藏。1937年,溥儒因母丧急需款项,欲以20万银元的价格出售。张伯驹获悉后,几番努力,最终以4万银元购得,此珍宝方得以免了流落异国他乡之虞。1956年,张伯驹将《平复帖》捐给了北京故宫博物院。
日本仙台市东北大学教授富田升,致力于研究清朝皇室文物如何流向日本问题,著有《清朝皇室宝物的流出》和《近代日本的中国艺术品流转与鉴赏》等。据其考证,辛亥革命后,明确证据表明从恭王府流出的书画作品就有二十几件。经溥儒之手卖掉的,至少有20件。
粗略统计,恭王府当年流失的文物约2000件。时至今日,仍不时有恭王府文物亮相各大拍卖场的新闻传出。
不只是恭亲王一家遭受这样的命运,随着清朝的覆灭,清室王公的俸禄也告中止,加之田租征收越来越难——田户、壮丁们抗租夺地之外,官方也不断收回各王府的土地。如此一来,昔日王公贵族生活日趋拮据。雪上加霜的是,这些王公们大多只有挥霍之习,却无谋生之计。为了维持往日的排场和享受,只好变卖祖上遗留的珠宝、古玩、字画,或卖掉祖坟的树木、砖瓦、石料等物以及马号、花园等附属建筑,最后直至变卖府邸。
溥伟之外,如贝勒载润,1928年先把府邸的中、西府以十万大洋的价格卖出,用以购买福特、道奇轿车和偿还赌债;十年后,又因生活拮据,以十万大洋的价格将府邸东路卖掉。又如庆亲王奕劻的第二子载搏嗜好赌博,一夜之间输掉宅子。至于溥儒,除了卖字画,史料记载,他曾托学生在上海、香港一带找人,有意卖掉慈禧太后所戴、后赏给恭亲王奕訢的祖母绿宝石。
值得一提的是,恭王府里不仅府邸、古玩字画被变卖,王府土地被收回,就连恭王府在昌平、门头沟等地的三处园寝——翠华山园寝、南庄园寝和西峰岭园寝,在墓室被搜掠一空之余,园寝的土地、树木等随着恭王府被卖掉,也在日寇侵占北京时期逐渐被卖光了。
尽管变卖了恭王府,溥伟等人逆历史潮流而动谋划的复辟帝制、“满蒙独立运动”等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溥伟对大清可谓忠心耿耿,但由于当年慈禧太后曾有立溥伟为太子之意,以致溥仪对溥伟颇有戒心。伪满洲国成立后,溥仪始终未赐给溥伟一官半职。
至于从恭王府中购得最大一批文物的山中定次郎,于1936年底去世。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此后,山中商会在美国的财产被联合国财产管理局管理封存、拍卖,山中商会也最终走向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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