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一行,我们先后寻访了吴江东庙桥,天平山范文正公忠烈庙,灵岩山韩世忠墓,紫金庵,苏州文庙,沧浪亭,景范中学(范氏义庄),玄妙观。若论人物,范仲淹是苏州人民永远的骄傲,即使他没有苏州范氏的生活经历。苏州人民在天平山与景范中学永久纪念范仲淹,苏州火车站吴为山创作的范仲淹铜像则深得我心。若论文物,紫金庵有南宋民间雕塑名手雷潮夫妇“精神超忽,呼之欲活”的十六罗汉像;玄妙观淳熙六年(1179)重建的三清殿是江南现存最大宋代木构建筑,另有“通神先生何蓑衣事实碑”、“诏建三清大殿上梁文碑”、“老君像碑”、“朝旨蠲免天庆观道正司科敷度牒尚书省札部符使帖碑”四种宋碑;文庙宋碑甚多,四大宋碑《天文图》《地理图》《帝王绍运图》《平江图》更标志着宋代文明以及中国古代科技的高度。
相对而言,沧浪亭在苏州寻宋行程中并不起眼,既乏宋代文物,苏舜钦、章惇、韩世忠等相关人物也属二流。不过,二流人物的悲欢故事,最宜于消除记忆浮夸、回归历史真切。
沧浪亭门额
(一)朋友,你试过将我营救
把单位的废纸卖了,换钱与几个同事聚会饮酒,因为拒绝一位想加入的同事,结果被告发监守自盗,遭彻底封*。这事发生在1044年,苏舜钦觉得京城没法待了,装了一船图书,顺水行至苏州才考虑安顿家小。
诗人总是敏感而激烈,佩索阿(Pessoa)甚至说,自*都不足以排遣突如其来的极度倦怠,他的内心渴望是“我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么说苏舜钦真是小巫见大巫,他只是想跟鱼虫共生(当然苏轼更弱,“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那是苏舜钦玩剩下的)。苏舜钦这一出其实连玩失踪都谈不上,他只是躲起来,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的安慰信、唱和诗文一封接一封寄来,有时让他忙得不亦乐乎。还有些讨厌不讨厌的陌生人来信,有些称得上谬托知己,把他夸得莫名其妙,其实借着他的遭遇发泄私愤,弄得他如临大敌,板起脸来回信跟人家讨论做人的道理(《答李锐书》)。
最受不了开封的来信了。前参知政事韩亿在苏舜钦出事前去世了,他的儿子韩维(字持国)是苏舜钦的妹夫,这时寄了封信到苏州,责怪苏舜钦做事不成熟,兄弟还在京城,却不留下来“尽友悌之道”,一个人跑到千里之外自寻烦恼。苏舜钦见信直接开怼:没想到你韩维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此语去离物情远矣,岂当出于持国之口邪),我倒楣的时候你出现过吗?现在我自己安顿好了,你来跟我跩理性、正义这些大词,你觉得这样很有格调是吗(当急难之时,不相拯救,今又于安宁之际,欲以义相琢刻,虽古人所不能受)?你关心过我在京城的感受吗?那些人想弄死我你知道吗(更欲置之死地然后为快)?说我玩失踪,我不就是怕连累你们这些鬼亲戚吗?你以为你当时没躲着我呀(闭户或密出,不也与相见,如避兵寇,惴惴然惟恐累及亲戚耳。偷俗如此,安可久居其间)?(《答韩持国书》)
苏舜钦出生在开封,受不了南方夏天的湿热,写信骂完妹夫,顿时觉得“褊狭不能出气”,整个苏州城都不想待了,就想找一个“高爽虚闢之地”透透气。一天他路过学校,发现东边有一处草树郁然、人迹罕至的湿地,其间有小桥流水、有高台空地,说是吴越国留下来的废弃池馆。苏舜钦花了四十贯钱买了下来,盖了亭子与书屋,也没有围墙,南北尽是竹林,三面环水,从城里来驾舟始至,居于其间读书观鱼,真正是隔绝人世、虫鸟共生。这就是欧阳修形容为“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的沧浪亭。
苏舜钦应该并没有把家搬到沧浪亭,这是他读书会友的地方,因此有“独游”“静吟”之类沧浪亭的诗题。除了在此钻研易经、和诗回信,他也应邀或发兴在周边州县游览山水。苏舜钦在沧浪亭有过一次重要接待,为此他写了一首《郡侯访予于沧浪亭,因而高会,翌日以一章谢之》。据考证,郡侯应该是庆历六年(1046)徙任知苏州的赵槩。苏舜钦必须在沧浪亭隆重接待赵槩,不是因为巴结长官。同在朝中时,欧阳修本来看不上赵槩,嫌弃他没有文采,赵槩也不在意。苏舜钦被治罪时,并不怎么参与庆历新政的赵槩仗义执言,说朝廷惩治名士“非国之福也”,后来欧阳修闹桃色案件,赵槩又为辩白,欧阳修“始服其长者”。可以说赵槩是庆历同党以外苏舜钦最尊敬的官员,沧浪亭高会之后不但仍有和诗,苏舜钦还为赵槩母亲高氏撰写了墓志铭。
沧浪亭
(二)朋友,你试过把我批斗
1048年,政局有所变化,庆历新政时不在朝中的文彦博出任宰相。苏舜钦上书表达为国效力的愿望,不久复官为湖州长史,不幸未及赴任因病去世,年仅41岁。苏舜钦的妻子杜氏是前宰相杜衍之女,杜衍已于一年前退休,居住在南京应天府(河南商丘)。四年后欧阳修为苏舜钦编辑文集,说遗稿是从杜衍家中拿到的,说明杜氏已离开苏州随父族居住。苏舜钦从来不是苏州人,他家世代游宦,五代时在四川是后蜀官员,再往前在长安出仕唐朝,入宋后才将籍贯迁到京城开封。由于父兄曾在湖州、明州(宁波)、会稽(绍兴)一带宦游,苏舜钦早年也多次往返于江南,但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过客,“我亦宦游者,吴会非我乡”(《邂逅刘公尤于平望之西联舟夜语走笔叙意》),还遗憾无缘长住苏州,“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过苏州》)。
苏州并非苏舜钦的家乡,杜氏没有理由在丈夫去世后继续居住,离开时将沧浪园转手非常自然。至于买主是谁,就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一般认为,苏舜钦之后,沧浪园归章惇所有,主要依据是叶梦得的《石林诗话》,地方志也都这么记载。但龚明之的《中吴纪闻》称,“余家旧与章庄敏具有其半,今尽为韩王所得矣”。这里的“韩王”是韩世忠,但“章庄敏”不是章惇,而是章楶。因此苏舜钦之后沧浪亭的主人有三种说法,分别是龚明之的祖上、章楶、章惇。这三家早先都是福建人,二章又是同族,后来先后在苏州定居。问题是苏舜钦去世时,章楶二十出头,章惇才十几岁,杜氏直接转让任何一章的可能性都不大。而龚家不但真宗时代就因宦游迁居苏州,与苏舜钦还是姻亲,龚明之曾祖龚宗元的妹妹,嫁给了苏舜钦伯父苏宿,苏州龚氏是苏舜钦的叔眷舅父。就此而言,杜氏将沧浪亭转让给龚氏的可能性比较大。龚家与章楶家也有联姻关系,龚家后来有可能将沧浪园转手给章楶家。章楶虽然善终,但下一代均遭蔡京“倾覆”,章惇晚年虽然远谪卒于贬所,但子孙尚能持家,因此不排除宋徽宗朝沧浪亭在章楶与章惇两家之间又有一次转手。
变法派对庆历新政的评价似乎不高。章惇考中进士后,直到父亲去世时才回到苏州。章惇的父亲章俞是景祐元年(1034)的进士,应该在出任吴县主簿时迁居苏州,致仕后才退居苏州。章惇是王安石变法最坚定的支持者,1085年宋神宗去世时已官至知枢密院事。但继位的哲宗年幼,太皇太后高氏听政时,召回司马光尽除新法。章惇激烈抵制,不断地嘲弄司马光,同在朝中的苏轼居中调解。结果连苏轼都支持的免役法也被司马光废除,章惇在司马光去世后被赶出朝廷。章惇以侍父为由请求出知苏州,等朝廷批准时章俞已经去世。接下来章惇被告发在苏州违法购田,遭降职处分,然后以提举洞霄宫(杭州)的闲职在苏州居住。
章惇刚到苏州时,苏轼在朝中想方设法将新法与宋神宗切割开来,他不知道这种自作聪明的做法会引起宋哲宗的彻底反感。章惇被人告发违法购田时,反变法阵营内部也相互攻击。苏轼无法在朝中立足,不久出知杭州,并修筑了著名的苏堤。章惇有诗题咏“天面长虹一线痕,直通南北两山春”,但这时苏轼对章惇比较冷淡。
1093年太皇太后高氏一去世,苏轼立即被哲宗打发到定州(今属河北),第二年连贬英州、惠州(均属广东)。后来的历史记载众口一词,说章惇重新上台后刻意迫害苏轼,非得把苏轼贬到更远的儋州(今属海南),甚至派人去*害苏轼。其实苏轼远谪广东在章惇重新拜相之前,这些记载都是恶意丑化章惇。章惇与苏轼的关系并不复杂,他们都在嘉祐二年(1057)考中了进士,苏轼的名次不高(乙科进士),第一名是章惇的侄子章衡。章惇因为“耻居侄衡下”,过两年又重新考了一次,但苏、章二人仍算是同年,早年也是要好的朋友。后来因为政见不同,苏轼从一开始就攻击新法,还说变法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有“六七少年”是求利之器,这“六七少年”差不多就是后来《宋史》中的第一批奸臣,章惇就是其中之一。即便如此,乌台诗案时章惇还为苏轼说情。高太后听政时苏轼冷谈章惇,哲宗亲政后章惇无力、也无意再拉苏轼一把。这时期两人恐怕都严厉批判过对方的政治主张,或许也有权力游戏的各显神通,但还谈不上怨恨结仇、相互报复。
湖州长兴章惇墓
(三)早知解散后,各自有际遇作导游
苏轼与章惇本来是诗词、书法、旅游、品酒等方面的好基友,因为熙宁变法弄得分道扬镳。关于两人最可笑的故事,是说早年同游终南山,在仙游潭景区,章惇踏木栈在绝壁万仞间题写摩崖,苏轼因为恐高打死也不敢,事后苏轼开玩笑说章惇“能自拼命者能*人也”。这个玩笑,就是后来认定章惇本质上是*人犯的终极证据,乃至章惇嫌弃名次两次科考、不肯走后门为儿子谋美差都成了本质恶(穷凶稔恶)的罪证。所以说宋人的评价体系,有时颇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当然这都是北宋亡国之后的事情。
高太后去世后,宋哲宗亲政六年,章惇稳稳地当了六年宰相。宋哲宗去世,章惇反对宋徽宗继位,1101年被贬到雷州(今属广东),而苏轼获准北归。苏轼抵达京口(今江苏镇江)时,章惇之子章援也在当地。章援的科举是苏轼录取的,因此他称苏轼为恩师,这时写信给苏轼,委婉请求苏轼回朝后不要打击父亲。苏轼得信非常开心,回信中开始介绍在烟瘴之地的生活经验,而这时章惇正在贬谪途中怀念苏轼的诗句。一个月后,苏轼去世,章惇则在其子章援刺血上书的营救下,先后被安置在睦州(今浙江建德)、越州(今浙江绍兴)、湖州。1105年,章惇在湖州去世,享年71岁,数年后被追赠为申国公、太师。章楶在章惇之前三年去世,享年76岁,不久其子章縡因为盐钞法得罪蔡京,沧浪亭有可能在此数年间转手给章惇。
章惇成为奸臣,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一旦将北宋的亡国归咎于王安石变法,章惇自然难逃罪责。问题是王安石没有列入奸臣传,章惇也不是传说中对王安石反戈一击的吕惠卿那般的卑鄙小人。章惇受诬的直接原因其实是后宫政治,因为宋高宗的合法性来源于哲宗废后孟氏,孟氏是太皇太后高氏所立,章惇是高氏的政敌,因此也是宋高宗的仇人。绍兴五年(1135),宋高宗宣告章惇曾诬蔑高太后,追贬章惇,连“子孙不得仕于朝”。理解了苏州章氏失势的背景,绍兴年间抗金大将韩世忠从章家夺走沧浪亭就显得顺理成章,沧浪亭由此改称“韩园”。章惇去世后葬于湖州长兴县,因被诬为奸臣,其墓地史无明载,21世纪初才在盗墓残余中重新确认,距韩世忠长子韩彦直的墓地仅20公里。
可园(南宋韩园)
元明时期,韩园废为寺庵,但仍有文人在庵中寻访沧浪亭(一个小亭子)。清康熙年间,先后有江苏巡抚建苏舜钦祠与沧浪亭园林。民国时期,沧浪亭先后成为修志局、医学堂等,1932年又在此设立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建起希腊柱廊式新校舍。
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创始人颜文樑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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