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后的拳王（一）（最后的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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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堂主正在写一个关于拳击的电影剧本。写的时候，却发现了另外一个更有意思的故事。

这个更有意思的故事的主人公叫余吉利，解放前他曾是上海拳王，赢过很多比赛，也拿过很多奖杯，解放后又参军入伍打到了全国冠军。

然而50年代末期，国家突然取消了拳击这项运动，各地也都不许再举办拳击比赛。余吉利以及相当一批上海的拳击职业手，一下失去了他们赖以为生的饭碗。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代算不得稀奇，不能打拳的余吉利去了一所中学当体育老师，后来结婚生子过上了安稳日子。

可是情况到了1963年突然发生了变化，余吉利被捕入狱了，罪名是企图偷渡去香港。就这样，这位昔日的拳王被送往位于安徽的上海白茅岭劳改农场关押。

3年之后，他本应刑满释放，可是因为被注销了上海户口，刑满的余吉利只能继续留在白茅岭，这一呆就是整整16年！

1980年，50岁的余吉利终于回到故乡上海，这时的他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叱诧风云的拳王，而养育他的这座城市——上海，同样也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富丽，只剩下筋疲力竭的生存*了。

短短30年，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

可在我的想象当中，余吉利重回到上海的那一刻，仍然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那是一座城市与她的拳王的再度相逢。

正所谓，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这力量让我着迷，也让我相信，或许就是因为还有这样的悲剧，我们的生活才有一丝真正的希望和价值！

因此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为大家讲一讲，上海最后的拳王的故事.......

上海霞飞路 1930年代

~1~

从余吉利位于浦东川沙的家，到徐汇枫林路的杰翔搏击俱乐部，大约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如果选乘地铁，2号线转7号线大约需不到两个小时。如果选乘公交车，就坐徐川专线，也是不到两个小时。若是赶上塞车，那路上的时间就不大好估计了。

余吉利一般都是坐徐川专线，路上的时间长一点，他也不在意，看一下风景也是蛮好。如果是地铁，虽说总能准时到达，但一是地铁票贵一点，二是风景看不到，盘算一下还是划不来。

上海，变化太大了，密密匝匝的摩天楼，仿佛白日梦一般。相较而言，反而头脑里的记忆显得更真实一些。

杰翔搏击的张老板，也是练拳击的。他组织上海的这些老拳手，每个月的第三个周末来他这里搞个派对。大家谈谈人生，切磋一下拳技。余吉利总是风雨无阻每次都来，就为能和老家伙们见上一面。

"大家都是80多岁了，见面少一面了"，说这话的时候，余吉利的左眼睛会习惯性的眯起来。

有个叫姚志达的老家伙，每次来都带着两根跳绳，一组跳一百下，每次跳两组。跳着跳着，他还可以来个『双飞』。

姚志达跳绳的时候，余吉利就在旁边替他数数，但其实姚志达并不想要余吉利来给他数，因为余吉利总是数错。数错了倒也不是关键，关键是余吉利偏偏又是个爱较真儿的老头儿，你说103，他偏说97，数字对不上，两人就会呛起来。

姚志达也傲气的很，他的师傅是著名的『远东毒蛇』郑吉常。而郑吉常的师傅是上海拳击的拓荒者陈汉强，这一层层论下来，姚志达便有种名门正派的优越感。余吉利呢，虽说拿过全国冠军，被人尊为拳王，但论及师承关系，却没多少好讲——野路子出来的。

李正延是另一个常来参加派对的老家伙。他和余吉利很早就认识，那时候他们家住在西摩路（今陕西北路）的太平花园，余吉利家住在霞飞路（今淮海路）927弄，两家一个在公共租界一个在法租界，离得不远。

那时候打拳击是个蛮洋气的事，就像现在玩高尔夫一样。大部分都是外国人在打，有个把中国人掺在里面，就会觉得特别有派头。

余吉利喜欢和李正延凑在一起，两人都不是很善言谈的人，也不怎么爱聊过去的那些事。不过关于黄晓阳话题却是个例外。

~2~

解放前，黄晓阳的家在霞飞路一带的汾晋坊，和余吉利家仅有一墙之隔。余吉利的父亲是比利时洋行的员工，黄晓阳的父亲是英吉利石油公司的商务代表，按现在说法来讲，都是在外企工作。不过余吉利的家庭条件还是比黄晓阳家差出不少。

那时候，黄晓阳正在大同大学外语系读书，作为家中的独子，家里上上下下对黄晓阳都很娇宠。黄晓阳长得很帅，性格也好，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街面上都很有人缘。

余吉利从小很调皮，是远近闻名的"小捣蛋"，为此余吉利的父亲没少揍他。可是无论父亲怎么打，余吉利都是一声都不哭，从小就是这样，后来余父也就不打随他去了。

在外国洋行工作的人都信教，余吉利和黄晓阳家都是基督徒，各家的孩子也常常会去参加一些教会组织的活动，其中就包括很多的体育运动。

余吉利十五岁第一次见人打拳，就是在基督教青年会。当时二十岁刚上大学的黄晓阳对战一个荷兰小伙儿。荷兰小伙儿虽然比黄晓阳小两岁，但身体已经发育的如同成人模样，身高体阔整整比黄晓阳高出一头。黄晓阳打拳很聪明，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劣势，就绕着荷兰人打。荷兰人急于将黄晓阳一拳击倒，打得很疯。黄晓阳瞅准了机会，一记上勾拳重重打在荷兰人的下巴上。这个荷兰小伙儿当时就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余吉利见黄晓阳在拳台上高举双臂欢呼庆祝，心里羡慕的很。回家就缠着妈妈也给他买了一副拳套，找了麻袋装了半袋沙子吊在自家院子里每天打。有一天正在院子里练着，却听见隔壁黄晓阳家有人在大声吵吵。余吉利停下来爬到窗户上去看，只见黄晓阳正跟家里人赌气，大声说为什么不让我打拳击，黄晓阳的继母坐在正门台阶上的玫瑰椅上，轻摇着扇子说，不是不让你打，练练玩玩嘛都是可以的，但不能再去跟人打比赛。比赛这个事情太危险了，万一伤到我都没办法跟你父亲交待。

黄晓阳站在那边半天不响，最后气哼哼地摔门出去。

余吉利鬼使神差，也跟了出去，他一路跟着黄晓阳从冶金坊走到兰维纳公园。眼瞅着黄晓阳一拳砸在一棵梧桐树上。他站在黄晓阳身后，叫了一声Kevin。这是黄晓阳的教名。

从那天开始，黄晓阳就开始教余吉利打拳。

~3~

外人看着拳击手风光，但其实练拳击是件蛮枯燥的事。

黄晓阳对余吉利说，拳击这东西顶简单不过，直拳、勾拳、摆拳，闪躲、摇避、阻挡，一攻一防就这么几招。但这世界上越是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反而就越难，别看拳击就这几招，这里面的技巧却非常的多，要想打赢对手，就得苦练。

于是苦练就开始了。

上海现在的襄阳公园就是当年的兰维纳公园，1930年代，这个公园才刚刚建成不久，里面还有很多空地。每天早上六点，余吉利先到，围着公园跑上大概十五分钟，黄晓阳就来了。

先是准备活动，直腿前踢跑、直腿后踢跑。上前左侧滑两次，再右侧滑两次。之后是高抬腿跑和后踢跑，分别用脚外侧和内侧踢手掌。

准备活动做完，整好六点三十分，余吉利已是满身大汗。稍作修整之后，黄晓阳让余吉利先做对空练习，也就是对着空气打。这种训练一般要求要对着镜子练，可是兰维纳公园里没有镜子，黄晓阳就找了公园管理处后面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扇玻璃门，勉强可以当镜子用。

黄晓阳告诉余吉利，你要把镜子里的自己想象成对手，你出拳的时候，他也出拳。他出拳的时候，你要想办法防守。他防守的时候，你再出拳打他。

另外就是打沙包，维罗纳公园里不让挂沙袋，黄晓阳就让余吉利自己在家里练习。为此，黄晓阳还把自己家里的一个沙包送给了余吉利，让余吉利扔掉了自制的麻袋沙包。

打沙包也是有讲究的，先要练原地单拳打，然后再练两次单手与双手的连续击打。一开始不要求多快，也不要求用力，关键是要正确的掌握出拳的各个环节的要点，体会轻拳和重拳的不同打法。打拳要有节奏，快慢要有变化，不能一味乱打，要有对战的临场感，这个才是所有拳击练习的核心。

沙包被打中以后会摇晃，摇晃之后打沙包的人和沙包之间的距离就产生了变化。黄晓阳告诉余吉利，你一定要特别注意这个距离的变化。因为拳击打的就是距离，沙包动的时候，人也要动。你要不断地调整位置，使得自己保持与沙包的距离。

就这样整整三个月之后，黄晓阳说你可以试着跟我打打了。

所谓跟我打打，就是双人的对抗训练，要先打手靶，打完手靶再打双人对抗。就这样两人又整整练了一年的时间。

黄晓阳自己不能打比赛，就把对拳击的热情全都用在了余吉利身上，他想要余吉利替自己站到拳击台上，继续去感受那份无与伦比的对抗的快感。

~4~

余吉利的第一场比赛对手是个俄国人，那时候余吉利刚满16岁。

虽说是少年组的业余比赛，但主办方基督教青年会还是非常重视，比赛场地设在青年会的拳击馆。那天来了很多人，拳台四周挤得满满当当，现场居然还有意大利小孩儿在卖棒冰、汽水和零食。可见大家早就对这场比赛翘首期待了。

余吉利的俄国对手名叫安德烈，父母都是白俄，十月革命以后逃到中国，从哈尔滨辗转来到上海，家里的钱也都花完了，父亲只好跟着中国军阀张宗昌的白俄军团去打仗，谁知仗还没打，人却因为射击训练的时候，武器走火死掉了。留下一个寡妇带着小安德烈寄居在上海，母亲在有钱人家做女佣，终于把孩子养大。安德烈读书不行，但喜欢体育，尤其是喜欢拳击，从小就参加比赛，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在上海的白俄社区小有名气。这次与余吉利对战，表面上是业余的少年比赛，但实际上无论是比赛经验还是心智成熟度，安德烈都可算得上是标准的成人选手。

上场前，余吉利紧张地要命，气都喘不上来。黄晓阳看出来他紧张，走过去让他深呼吸，把气匀速吐出来。然后又告诉余吉利，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想，上场之后只管贴近了去打。余吉利不响，只是不住的点头。

锣声响了，余吉利与安德烈的第一回合比赛开始。

安德烈上来就是一记直拳击中了余吉利的面门，余吉利感受到了对方拳头的凶狠和轻蔑，安德烈想要在第一回合就解决战斗。

这一拳反而是把余吉利打醒了，他心里好像突然有了底，他知道对方的意图，但心中有个细小的声音，却说了句——他赢不了你。对，就是这句话，反反复复的响了起来，一开始音量很小，慢慢变得大了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那个能量仿佛要把青年会拳击馆的屋顶掀翻了一般；

随着那声音不断响起的节奏，余吉利的反击也开始了！

安德烈尽管力气很大，拳头很硬，但技术训练并不专业和全面。很多动作都似是而非，很容易就能找到漏洞。余吉利瞅准了空当，一记上勾拳狠狠击中安德烈的下颚。安德烈没想到，这个初出茅庐的中国小伙儿能击中自己，不禁恼羞成怒，更加疯狂的反扑上来。余吉利早就料到了他这一招，脚步稍微往后一个撤步，同结结实实打在阿德咧的头上。

往后的回合，居然成了徐吉利的个人表演。他就这样一直不停的哒哒哒，终于在第二回合的结尾，狠狠击中了对方。安德烈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重重摔倒在拳击台上。

裁判还数秒一到十，安德烈没能站起来，余吉利赢了人生的第一场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