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知苦

海清知苦

首页动作格斗造梦三国志手游更新时间:2024-04-28

演员海清的一些人生片段。不是成功学,不是奋斗史,是关于一个女性,很早就知道人生的真相之后,如何去面对和度过生活的难。

文|罗婷

编辑|张跃

摄影|韦来

造型师|高鼎

化妆|穆建明

发型|查理

头图服装|奶油白圆领针织羊毛衫

奶油白中长款高腰开叉A字裙

均为MaxM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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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电视剧《双面胶》时,海清在剧组得了个外号,叫「七彩神笔」。她剧本的每一页都有标记,还不是一个颜色标出来的。别人当时问她,你这是什么?她说,第一遍看的时候她想这么演,第二遍看就觉得应该是那样了。每次她往那儿一坐,剧本一摊开,五颜六色,导演滕华涛说:「大家都特别害怕。」

剧组里,就属她不合群。圣诞、元旦、导演滕华涛生日,大家聚餐,她都没去,甚至最后她自己的生日,剧组的人张罗庆祝,她也不去。每天晚上,她都在酒店弄剧本、准备台词。

据滕华涛说,她不仅自己不吃,还不让别人去——如果第二天有这个人的戏,她就得拉着人家对通顺了。男主角涂松岩有时候觉得今天没他的事儿了,偶尔也去酒吧喝喝酒,但每次去都像是做贼,回酒店的时候得蹑手蹑脚,生怕被海清发现。有时候电梯门儿一打开,海清会突然从屋里窜出来,一把拦住他:「明天有我跟你的戏。」

在那之前,刚毕业不久,海清演过一个电影,是女二号。电影*青后,女一号遇见海清的同班同学李解,对他大发感叹:「哎哟,你们班的海清,好用功啊!她戏份没那么多,但那个人物分析写了满满一本。」这话里带着尊重,但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觉得她过于用功了。

《双面胶》里的涂松岩(左)和海清(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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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晖是海清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一个寝室,每天同进同出。她说,海清是特别早熟的那种人,她拎得清,目标明确,特别「要」,非常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就是来学习的」。

大一开学的第一天,海清失望坏了,因为听说班主任是黄磊。当时,表演系系主任齐世龙跟新生开会,说,我们是双主任教员,我和黄磊,以后有事就找黄磊,他负责你们的一切。海清当时心里「哐当」一下,特别沮丧,「完了这四年,砸他手里了。」

她是奔着老教授来的,觉得黄磊靠不住,「我来是为了跟着老教授学习的,他是个明星,还这么年轻,肯定要出去拍戏的,怎么能四年守着我们呢?」

她不愿意上台演戏,不积极。很多人记得,她那时候学别人,头上扎两个大花,站在学校台子前头抽烟,黄磊看到了骂她:「你干什么呢?你一女的,撇着个腿,头上扎一花,在那儿抽着烟,不许抽。」

过了大半个学期,她发现黄磊确实认真,周末也排练,晚上也排练,就钉在学校里头。大一时,有剧组来学校选苗子,挑中了海清,黄磊直接拒绝了对方,说要练好基本功。海清心里踏实了,扎扎实实当了四年好学生。

那时候全班都要出晨功,海清比其他人都早,每天六点多起来,一天不落。曾晖晚熟,她情绪一上来,可能一个学期都不交作业,上表演课就坐那儿看,但这种情况绝不会发生在海清身上。大学四年,海清基本没出去拍过戏,就在学校里看书,各种各样的小说,拉片子,各种各样的文艺片,排话剧,演虎妞、繁漪,别人觉得自己演不了什么,她就去演什么。大三没课,就去蹭导演系、摄影系的课,过得都是严肃的精神生活。

大四排毕业大戏《送兵的人来了》,班上女孩子们差不多都出去拍戏了,只剩下三个人,其中就有海清。曾晖说,「我觉得海清受益于从小学舞蹈,那种自律性、目标性、能吃苦。还有她爸爸对她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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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承认,她是那种从小就知道自己要「要」的人。

四五岁的时候学跳舞,就知道主动练功。别的孩子压腿,觉得疼,她也觉得疼,「但疼完了以后,你这个腿就能到那儿,(我)觉得好美啊,好漂亮啊」。

后来进了少年宫,每个星期天都要去上课,那时候没有电话,老师偶尔有事儿缺课,都是在门上留个条,某某老师这个星期生病了,或者有事不来了,下一周继续。别的孩子看到,就跟着家长回家了,但她会觉得爸妈骑车快一个小时骑到那儿,不练一堂课可惜了,就在那边自己练。

小学六年级,江苏省歌舞剧院委托舞蹈学校来招人,爸妈不让她去,但海清打定主意就是要去。爸妈把录取通知书藏在一本百科全书里,那本书放在书架最顶上,平时不会去看,但也被她翻到了。跟爸妈交涉,最终双方决定给外婆发电报,让外婆来决定。很快,外婆回电报,写了一行字:让怡儿自己决定(海清原名黄怡)。

去了舞蹈学校,开学第一周,她和老师有了矛盾,一个该举左手还是右手的小事儿,她觉得自己没错,不服老师,发现舞蹈学校没想象中那么好,想退学。

回家后,她跟爸妈说,我要感谢这个事情,这个事情让我认清了,我的选择是错的,我要及时回头。爸爸给她请了一周假,带她去紫霞湖,在湖边上牵着她的手散步,然后说了一段特狠的话:「这就是你选择的代价,做了选择就要认。不是每次都能上岸的,船没了,你都得给我游过去。」她委屈,回家找妈妈求救,妈妈说,这件事,我投你爸爸一票。

那一年,海清12岁,被生生撵回了舞蹈学校,哭了一个多月,明白了——没船的时候,要靠自己上岸。

小时候的海清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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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拼尽全力,然后达成——这是海清相信了很长时间的事,最有力的证据是19岁那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

在舞蹈学校,一群刚刚脱离了父母管束的孩子,基本都在玩儿,但海清不一样,跳舞是兴趣,她喜欢,但中专文凭是不能接受的,她还是要读书的。她一直和原来的小学同学保持着联系,生怕文化课落下。人家升了初中,开始学英语,她每周末回家都去借学习资料,跟着买参考书,人家学啥,她学啥。

再大一点,她开始有自己的审美。

南京新街口有个延安电影院,专门放文艺片,她老去看。看卓别林,越看越喜欢,觉得这个人心里面得多干净、多美好才能这么清晰地看到世界和自我的关系。看《教父》,那是冬天,南京的电影院里没有暖气,人们进来出去的,门帘一掀就是一阵寒风,脚是冰的,还饿,看完出来,赶上下雨,骑车的两只脚像「两个蹄子一样」,心里却全是火,因为电影院放映条件差,画面特别暗,看了一整场也没看清哪个是马龙·白兰度,哪个是阿尔·帕西诺。

18岁那年,海清已经是江苏省歌舞剧团的正式员工,一个月工资800块。出去跳舞、编舞的外快比工资还多。但她动了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心思。自己翻报纸,在中缝里找到一个补习班的招生广告,报了名。

早上练功,上午上课,下午排练,晚上继续上课。没时间吃饭,她就趁骑车的时候放一笼包子在车框里,再放半缸子水。南京的秋天常下雨,骑车要穿雨披,不方便,她就在胸口挂个布袋,手放雨披底下,从布袋里拿包子,边骑边吃。

没有第二选项,想要且为之拼尽全力的事,怎么可能办不到?她从没想过考不上怎么办,就是觉得动力无穷,不敢浪费时间,准备台词,准备表演,晚上常常看书看到天亮。爸妈担心,会在晚上拉掉家里的电闸,搞得冰箱里的东西都化了。

一年过去,目标达成,电影学院真的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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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所在的北京电影学院97级表演班,可以说是电影学院表演系历史上最不「漂亮」的班级,是一次实验的产物——那年新上任的表演系系主任齐世龙,一改往届招生标准:男生不要漂亮,要有特点;女生在基本漂亮的前提下,要有明显缺点。

和海清一同进入97班的曾晖,前一年就来考过一次,落榜了。她当时148斤,考官说得很明确,她很有天赋,特别适合表演,但是电影学院不招这个型,建议她去考军艺。至于当时的电影学院招什么型,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96级表演班,出了赵薇、陈坤、黄晓明、郭晓冬,现在仍然是表演系历史上最著名的班级。

当年,考场外头,海清和她妈妈碰见16岁的范冰冰,妈妈惊了:「这女孩真漂亮,她考上了没你混的。」后来,海清考上了。

一次接受采访时,齐世龙说,海清很97班,长得基本漂亮,但有缺点,也正是这个缺点让她更有特点,「她笑起来嘴上有一纹,哭起来傻呵呵那劲,特别叫人同情。当年我就觉得海清那亮晶晶的眼睛,那聪慧、灵敏的感觉,已经超越了她原有的东西。」

22年后,齐世龙再一次谈起他对美的看法,他说,「美有两种,一种是广场型的美,走在路上,谁看了都会回头,回头率最高,但是这种随时会被另一个回头率高的人替代,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他们。所以中国不缺最漂亮的男孩和女孩,但是他们昙花一现;另一种美是曲折型的,需要审美者去探索、去挖掘,这种探索挖掘出来的美,拥护者们会在关键的时刻站出来为他们辩护,因为他们真正喜欢。」

当年,海清一直认为自己考上电影学院是「有志者事竟成」,但生活的真相往往是——你的确足够努力,但你也足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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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冬天,海清第一次去北京人艺看话剧,《茶馆》。一进去,看到那舞台,眼里的焦都对不实了,「殿堂啊」。看梁冠华站在那儿,晕的;冯远征站在那儿,晕的;宋丹丹站在那儿,还是晕的。出了一身汗,出门的时候风一吹,她从王府井走回了电影学院。

后来就决定考人艺了。

大二的时候,她和李解、黄海波一块去《笑傲江湖》剧组试戏,李解试中了,演林平之,大火,是全班第一个有经纪人的人。黄海波没选上,但是副导演康洪雷一直记着他,说后头有个戏找你演,他没当回事儿,后来真找来了,叫《激情燃烧的岁月》。

海清没多想,回来后还是可着这一个地方使劲儿。毕业大戏《送兵的人来了》里,三个女性角色,都是妓女。当时人艺的人去看了,挑中了曾晖,但曾晖没去,她困在自己的麻烦里头,恐惧做出选择,最后考了研。

海清没放弃,还是奔着人艺去,从没想过不成,也没想过备选。

她还跟着人艺排了几个月《蔡文姬》,演小侍女,算是实习了。那是一个冬天,排着排着,窗外开始哗哗下雪,她扒着窗户看,好激动。这事儿她记了好多年。

后来有一天,大家在黄磊家聚会,她收到人艺的回复,没录取。她没跟任何人说,自己出了门,骑着车往北影厂租的房子那儿走。骑到蓟门桥边上,不想往前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啊,就围着小月河转圈儿,一圈,两圈,三圈,不敢停下来,真想有一条长路,能一直骑一直骑。最后到了家楼下,不敢上去,独处会让这事变得更麻烦。

「我资质有问题,我其实不会演戏。」她全盘否定了自己,「我四年白学了,学错了,没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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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八又二分之一》是意大利导演费德里克·费里尼的代表作,用一种魔幻的方式讲述了一位电影导演面对的创作和生活危机。

有影迷在看过电影后写道:「这是费里尼写给电影的一封血书——过往名誉的负担、制片方与剧作者的挟制、与演员的复杂私交、媒体的嘈扰……这一切让外表光鲜的大导演在创作上寸步难行,而长期的拍戏经历又让他在现实中彻底迷失自我,造梦师为梦境所困,甚至无法感知真实的爱情……」

电影中有一幕,男主角去见主教大人,他问,为什么人生是痛苦的?为什么我的人生这么痛苦?主教大人说,人生本来就是苦的。

电影学院的拉片室里,对未来一片茫然的海清戴着耳机,愣住了,人生怎么就是苦的呢?人生不应该是甜、幸福的吗?人怎么就是苦的呢?她反复看那个片段,困惑,又有点难过,「当时,我就是苦的。」

后来去黄磊家,喝了酒,临走的时候她问:师父,为什么说人生是苦的?黄磊说,人生就是苦的,正因为甜很少,甜非常稀有,所以我们才去寻找。黄磊没有多说,问海清,你现在是苦的吗?海清说,是苦的,黄磊说,「人生就是苦的。」

离开黄磊家,海清还是骑着自行车回家,脑子里反复转着那句话,人生是苦的。

22岁,她明白了这件事——人生的本质是偏差、是无常、是得不到、是终究会失去、是尽人事但要听天命、是忍耐、是接受……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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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电影学院,海清一度认为电视剧的审美,和她大学四年接触到的电影和戏剧的审美相比,就是落后一截。只是,当时的大环境,每年能筹拍、上映的电影总共也没几部,所以,即便心里想着「要在中国电影史册留下自己的名字」,但还是要从拍电视剧开始。反正人生是苦的,那就不做无谓的挣扎。

她的起点不低,和佟大为搭档拍了电视剧《玉观音》,给这个行业留下了一些印象,但又没那么深。之后保持一年一两部戏,温吞吞地晃到了29岁。

导演滕华涛正好在筹备《双面胶》,看到海清演《玉观音》钟宁的片段,印象深刻,想见见她。黄磊帮忙牵的线,她去看了原著小说,喜欢得不得了。和滕华涛见面,她恨不得把戏在他面前都演一遍。看到新闻里说,滕华涛不喜欢那种长得特漂亮的女演员,所以连妆都没化,怕导演嫌她太漂亮。滕华涛乐了,说:「老海,你杞人忧天了。」

从接到剧本到开拍,她等了很久,因为投资方对这两个演员不买账,觉得名气不够大。滕华涛找了好多家,最后才有一家愿意投530万。钱不多,主要是演员片酬低,人家也没对这戏抱多大希望,拍了两个多月,他们都没去探过班。滕华涛说,这也不是没好处,大家的期望低,不会想这会不会火,火了咋办。没压力,踏实。

拍《双面胶》期间,海清发现自己*了,*青后就选择去生孩子,想都没想万一火了怎么办?剧组的宣传她也没露面,播出后感受到了一些不同,但并不清晰。

海清的闺蜜、同样是演员的吴越,有一天在地摊上看到卖《双面胶》的碟,就买了一套。一口气看了很多集,第二天,她给海清打电话:「海清,你这把要成了。」

海清和佟大为搭档拍了电视剧《玉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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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人艺登台,也是一个「无常」的故事。

放弃了人艺后,海清去考了国家话剧院。2005年,香港舞台剧导演林奕华和国家话剧院合作排《半生缘》,邀请海清出演翠芝,她同意了,理由不是多么热爱表演,而是这部话剧在香港排练,她当时的男朋友在香港,可以去谈恋爱。

谈恋爱的时候,人是不清醒的。每天排练,她都迟到,坐十次公交车,九次坐过站,一上车就睡着了,一睁眼,就到了终点站黄大仙。再看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那时候剧组一天补助200块,她舍不得花,但最后都用来打车从黄大仙去排练场了。

第一次联排,同组的演员提前一天叮嘱她,明天别再迟到了,她答应得好好的,但第二天上车后一睁眼,又是黄大仙。电话来了,问她:「你在哪儿呢?」她说,在黄大仙。那边说:「你天天去黄大仙,求个毛啊?」后来有一天,林奕华实在没办法了,找她谈话:「海清,我想知道,你来排练有什么困难吗?」

到了剧场里头,她和果静林、韩青、孟京辉一块儿打牌,敲三家,当时沉迷这个。另一边,刘若英和廖凡在排练,又哭又闹,她一把把幕布拉开,脸一阴:「你们对词干吗那么大声,我们都听不见了,打牌我老听错,小点声儿。」果静林和韩青笑她:「你又病得不轻吧?」

演出开始后,四场有三场出错,最严重的一场,她把廖凡的词给说了,廖凡当时就崩溃了。后来去台湾演出,大家都叮嘱她赶紧背词,结果第一天排练她就吃多了,在那儿睡着了。孟京辉后来说,《半生缘》是一杯绿茶,而海清,就是这杯绿茶上的一滴猪油。

香港和台湾的演出结束后,《半生缘》来到北京,在人艺演出——那么多年来心中的殿堂,她没想到,自己再次回来居然是因为目的不纯地接了一部戏,而自己还是那部戏中的「一滴猪油」。

那是被人艺拒绝之后,她第一次回去。进去的第一天,好激动,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个遍。她醒了,开始反省自己,「我都觉得我是有病吗?我脑子是不清楚吗?我回想了一下,我是在乎这个事情的吗?我觉得我在乎,那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挺不理智的。」她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反省,给林奕华道歉。

最后北京的那几场《半生缘》,她的完成度很高。有一天演出结束,窗外正簌簌地下着雪,她趴在窗口看了很久,像排《蔡文姬》那年一样。后来,她裹着羽绒服,一个人走进大雪里,像大一那年一样,一路从王府井走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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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双面胶》,海清觉得,滕华涛不会再找自己拍戏了,哪有这么不识相的女演员,不给导演面子,剧组的聚会从不参加,后来还跑去生孩子,宣传期也不见人影。但生完孩子,她接到的第一个剧本还是来自滕华涛,《王贵与安娜》。

她并不喜欢这个剧本。当时的她,觉得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安娜怎么可以不为爱而是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听她妈妈的跟王贵在一起,她不理解,也不喜欢安娜。但又不想辜负滕华涛的诚意,最终还是接了。

作为演员,她陪着安娜从小走到大,从年轻走到年老,「这个东西改变我,后来我发现婚姻就像六六说的,婚姻就像混凝土,它把很多东西混在了一起。」

这部戏的影响持续了很久,海清好像越来越明白了一些事情,关于现实、爱情,还有婚姻。

后来,在接受视频节目《立场》采访时,她说:「爱情也是无常的一种……有的时候觉得找到爱情和不找到爱情都是一样的不幸,因为我见过非常相濡以沫的夫妻到了老,一方走掉,另一方生不如死的状态,我特别难过,我在想,这是好还是不好,这就是生命的无常。」

《王贵与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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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的母亲那一脉,是南京著名的望族,姓甘。甘家大院,是中国最大的私人民宅,说是九十九间半,实际上有162间房。后来归了国家,现在是南京民俗博物馆。

甘家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到了民国,是昆曲、京剧世家,梅兰芳跟甘家公子们是好朋友,黄梅戏大师严凤英,也曾是甘家的三少奶奶。

甘家都是读书人,清朝时藏书已有十多万册,后来专门修了一栋藏书楼,取名「津逮楼」。从清朝到民国,一代代甘家人不断重印当年津逮楼的藏书,保留其规模。直到1949年,津逮楼藏书开始流散分割,现在已经片纸无存。这段历史曾被《新华日报》评为「藏书史上惊心动魄的一段往事」。

原来有多少富贵与荣耀,后来就有多少凋零。南京大屠*前,海清的外婆还用着佣人,孩子有奶妈照顾,后来,一大家子逃到重庆,再回来,就都没了。海清的妈妈出生时,日子已经很苦了,「有段时间因为我外婆养不了她,都把她送到亲戚家去养,后来吃得很不好,就得了肾病再回来。」

家族过往,海清从小就知道一些,比如,那一长条房子原来是外公家的,后来又不是了。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长大后再回想,这或许多多少少地制造了一些不安全感,因为,「我从小就觉得很多事情都在变化」。所以,她天生执着于「要」,因为,希望有东西可以是固定的。

现在再看家族往事,还有后来自己经历的,她越来越明白,一切都会变,「其实你从来没有得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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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清的外婆一生都保留着大家族的教养,直到90岁,见人之前还要画眉毛和眼线,擦口红。头发白了,就用睫毛膏把鬓角染黑,两天洗一次。麻烦,但漂亮最要紧。

妈妈工作忙时,外婆回来照看海清,教她认字。别人教认字,都是「天、地、人」开始,但外婆不,她教给海清的第一个字是「美」。美字多难写啊,但她要让这孩子一生记住这个字,要美。要体面。

后来,明白了人生是苦的,海清对美也有了不同的理解。

读小说《双面胶》的开头,这么写上海媳妇儿胡丽鹃:「胡丽鹃很爱笑,笑起来连粉红的牙龈都会很敞亮很放松地钻出她薄薄的嘴唇,连同有点暗黄的四环素牙,一起暴露于人眼前。」海清想,这不就是我吗?她觉得这个角色好美。

演了没几天,她就给黄磊发短信:「师父,我第一次觉得角色的种子在心里发芽,结果,要开花。」

后来她在《追捕》里演兰心茹,一个无辜的、懵懂的、因为爱人被迫卷入谍战的女人。制作快结束时,她在微博里写:「我爱这两个自我并非很完善的人。」她喜欢有瑕疵的角色,带点儿悲剧色彩,有毛边儿,身上多少有点空缺,「我喜欢演人身上的人性,而不是神性。」她说。

几年前,黄磊拍《深夜食堂》,找海清来救场,演一个50多岁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接到电话,海清一愣,跟黄磊开玩笑,你瞎了吗?你让我演,我这么漂亮,why?黄磊说,别啰嗦,找不着别人了。

那段戏她只拍了一个星期,出来就两集,但做了大量的准备,是她这几年耗费心血最多的角色之一,她最喜欢这个角色的那个点是——一种对于失去的无力感。

很多时候,不美反而是美,残缺才是完整,苦恰恰是甜,她更清醒了。

《深夜食堂》里的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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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一段在FIRST电影节上的演讲,把海清拱上了热搜。

当天,一位在现场的观众说,那是一个自由的、撒野的、乌托邦式的夜晚。胡歌上台就扔掉了演讲稿,在14分钟的演讲中说了3次自己「便宜又好用」。后来,朱亚文上台,也搭讪身旁的青年导演寻求机会,对方说自己是动画片导演,朱亚文当场就学起了大象叫。

人心在那种状况下很容易被点燃。胡歌发言时,海清在手机上写了一段话,上台后照着念了出来——

「这番话憋了很久想跟大家讲。亲爱的年轻导演、著名导演、制片人,我们是一群非常热衷表演的女演员,我们一直在坚持,靠自己努力从小走到大。我们和你们一样,非常热爱电影。但说一句实话,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是被动的,市场、题材常常让我们远离优秀的作品,甚至从一开始就被隔离在外。

这是我们的野心,也是每个演员的野心。岁月赋予我们经验、皱纹、阅历,宽容善良,善于沟通,我们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好合作。我们足够专业,我们一定会比胡歌便宜,也一样好用,希望大家给我们更多机会!」

她终于把那个存在很久的困境说破了。

最初,这个困境是她自己的。演完《媳妇的美好时代》,她得了个「国民媳妇儿」的称号。一开始觉得挺开心,但后来发现自己被困住了,有时候,得到即牢笼,之后的这些年,用了很多力气摆脱。她没看剧本就接下了《黎明之前》,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角色跟「媳妇儿」不一样。

后来,她又去拍了行业戏、年代戏、抗战戏……但时代变了,个人的困境又遇到了行业的困境。

原来拍《玉观音》,她提前8个月就拿到剧本了。《双面胶》,提前4个月拿到剧本,她在家手打了一遍,重新排版、加东西。一些关键地方她自己做上提示,比如上一场戏是胡丽鹃刚掉完孩子,得在边上标上:这一场吵架要稍微虚弱一点。

后来,收到的剧本越来越多,但大部分都是烂剧本。很多都是不完整的,15集已经算很不错了,有的只有5集,更夸张的,连大纲都没有。开了机,剧本还在写,边拍边改。

也有过很困惑的时候,但最终发现困惑没用,只能忍着,等着,因为,「如果你要坚持按照你原来那样的话,你基本上就别拍戏了。」

《小欢喜》中海清饰演童文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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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朋友吴越看来,海清这些年属于「挺顺的」,两个人见面大多都是分享生活,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对于那些苦和忍耐,海清几乎从没提过。

曾晖是通过这次采访才知道落选人艺给海清造成的打击居然如此之大。「好像通过你们讲的一些瞬间,通过你们这个媒介,我和那时候的海清取得了一些连接。」她说,如果再回去,她会好好地给海清打个电话,问她要不要出来坐一坐,或者,给她一个拥抱。

当年,黄磊给曾晖打过电话,让她去安慰一下海清。在曾晖的记忆中,她们并没有就这件事深聊,两个人都不露声色地扛着各自的麻烦,然后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有一年,曾晖在坐车的时候收到一个消息,海清在某个电影节得奖了,她想都没想就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海清很快就接了。两个人的对话很简单,曾晖说,恭喜你,照顾好自己,海清说自己在车上,谢谢亲爱的。

过了一阵,海清忙完了,又打给曾晖,说,接到这个电话,她特别感动。

* * *

一位采访过海清的记者至今仍对一个细节印象深刻,坐飞机遇到气流颠簸,别人都担惊受怕,海清嗨得不行。

海清喜欢飞,喜欢飞行,喜欢梦到飞,喜欢滑翔伞。这是她生活里浓度很高的甜。她描述的时候很生动,有毛茸茸的细节。

她说:「在梦里,我总是会有一双翅膀,很大的翅膀,而且我老做一个动作就是这样(扇翅膀),可能我上辈子是只鹰吧。我还会在梦里跟自己玩危险的动作,就是贴得很低地飞,能感觉衣服都擦到地,贴到水,甚至勾到树枝,那个灰尘都能起来了。越飞越低,然后快要掉下来的时候,我就扇翅膀,我说起来,它就能『刷』一下起来,那一下是最美的。」

后来她去尼泊尔旅行,看到有人玩滑翔伞,发现梦里的感觉是真的。只不过,人毕竟没有翅膀,要借力,而风是要等的。

「那半个小时,我们装东西的时候,都没有风,山上就很安静。都装好了,我和教练就站在那儿,我在前面,教练在我后面。我说,我今天能飞吗?有风吗?风会来吗?教练说会来,他叫我闭上眼睛。待了好一会儿都没风,教练说等风来,然后就等,我当时根本不相信,我觉得他在跟我开玩笑。」

「当那个风来的时候,你还不确定,有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强,教练跟我说过,只要风一来,我跟你说run,你就run,我叫你停你再停,哪怕你脚离开地面你都要run。然后我就跑,当我脚离开地面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到,我还在跑,因为他没叫我停,然后他说OK,fine。我去,真的在风里面了,太美妙了,太美妙了,美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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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等,还有一个故事。

海清爱读历史,一套《史记》看了很多年。小时候看《三国演义》,爸爸不许,扔给她一本《三国志》,要从正史看起。这两年她兴趣转到日本战国时期,开始读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和织田信长。

这三人在历史上曾有一桩公案。杜鹃不叫了,怎么办?织田信长说,*。丰臣秀吉说,诱。德川家康说的是,等。这和三人日后的命运形成互文。最后是不断忍耐、不断等待的德川家康,开创了200余年的盛世。海清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一句话:「人生就是不停地忍耐,不停地努力,等到机会降临的时候,奋勇而上。」

忍耐和等待,也是人生之苦,是常态。她小时候跳舞练功,脚抻直了,头还要往上靠,脚尖要碰到鼻子。忍着,10秒,20秒,放下来筋都快断了,但是特别长功,下回一踢腿就到鼻尖了。

「等是心态,不着急。但不是行为,你要不停地,每天都要精进。」她说。

* * *

海清最近一次尝到生活中那微小的甜,是前一阵,一个人去了普陀山。

这是她给自己的假期,每年一次,不带父母、孩子,也没有工作人员。她带了一本爱丽丝·门罗的书《传家之物》,很厚,一直想看的。门罗擅长写女性,这本合集里几乎写尽了女性一生要面对的各种困境。

有一天傍晚,她在千步沙的沙滩上散步,那时候游客已经不是很多了,她脱了鞋,夕阳照着,呼吸到的风,是植物的味道,树林的味道,海上的味道。走着走着,有树枝划到她的脚,出血了。

看着伤口,那一刻,她没有任何焦虑,也不觉得疼,没事儿,都好,甚至觉得幸福。反正,明天什么也不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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