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建设性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位异性
荣格在自传中说:“灵魂,意即阿尼玛,她与无意识有关。”阿尼玛在荣格和他的心理学中占有重要地位。男子的灵魂是女性,在女性的集体无意识之中则有阿尼穆斯,即男性原则,也是女性的灵魂。因为荣格是男性,他因个人的体验更多地论述阿尼玛。他研究的一个特点是他个人的经验常常起到主导作用,而他的心理非常敏锐,多幻觉和梦想,因此有神秘主义者之讥。很多人不容易接受他。
可是,在所有领域中有大贡献的人,不都是因为他们比别人更敏锐吗?而敏锐和敏感显然有女子属性。甚至在最注重男子汉气质的军队中,那些能够敏锐地抓住战机的人,才可能成长为杰出的统帅。有些人敏锐到令人不可思议,如有神助。印度数学家斯里尼瓦瑟·拉马努金使伟大的数学家都惊叹不已,他就说自己在梦中得到印度神的启示。只不过数学和科学是可证的(虽然数学家仍没有能够理解拉马努金提出的全部公式,科学突破也多出自“幻想”),而心理学的主张还不能做到完全可证。这部分因为在心理学问题上,人们往往以自己为标杆,而人的心理有差异,理性的人很难理解直觉的人,反之亦然。两性之间的互不理解也有这个因素,《男人来自火星 女人来自金星》的畅销就是一个证明。
柏拉图的《会饮篇》是一篇关于爱的对话。参加宴饮畅谈的有阿里斯多芬、苏格拉底等人。他们谈到,宙斯和诸神担心强大的人造反,于是把人劈开为两半。在被分开之后,男人们和女人们都寻求他们的另一半,原来同一个人的另一半,或同性的另一半,只有被分开之前的阴阳人才会爱上异性,因为他们(她们)原来就是这样的。这些会饮者相信,最高贵的爱是男人之间的爱。无论怎样,只有找到另一半,人才是完整的。
荣格追求的就是人的完整,但不是在同性之间,也不仅仅是肉体的爱。他认为,异性原则的显现能够促成人的性格趋于完整,而异性原则就在内心之中。他在《红书》中说:“那阳刚之气又如何?男子需要多少阴柔气质才得以完满,你知道吗?女子需要多少阳刚气质才得以完满,你知道吗?你们从女子身上找寻阴柔气质,在男子身上找寻阳刚气质。而这只会让男的更加男性,女的更加女性。但人在哪里呢?男人,你不应该在女人身上找寻女性的,而应该在你的内在找寻、认出她,因为那是你最初已经拥有的。”同样,女性也应该在她们的内在找寻阳刚之气。
荣格预告了一个中性时代的来临。确实,现代社会中的男男女女似乎正在变得更加中性。这或许是因为体力和暴力不再像在前现代社会中那么重要,而细腻、敏感早已成为精细的现代生活和工作中不可缺少的品质。女性在这些方面则有先天优势,而教育和工作则使她们能够更加独立。
荣格指出,弗洛伊德的性欲动机和父辈权威之说,掩盖了一个更高神祇的精神的原始意向,使他没有认识到阿尼玛的存在。荣格说:“弗洛伊德绝不是唯一一个含有这类偏见的人。在天主教思想的王国里,上帝之母及基督的新娘也是经过数百年之后,才最终被接纳进神圣的内室。”女子在基督教传统中的地位并不高。荣格说:“在新教和犹太教里,父权一直是主宰。”父权压制了女性原则或阿尼玛,不接受女性原则。同样,阿尼姆斯也受到压制,因为它使女子失去女性的特点。由此可见,两性之间的区别在相当大程度上是文化的产物。
荣格认为,阿尼玛是“更高的神”送给人类的。他说:“这位神祇将一个混合的器皿送给了人类,这是一个能将精神转化的神器,这个神器是一个阿尼玛。”“精神转化”,就是冶炼产生的精神变形。阿尼玛是神送给人的容器,必定能够容纳很多元素,如此才可能熔炼。这正是女性原则的意义之一。荣格说:“在哲学意义上的炼金术里,女性原则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与男性原则并驾齐驱。在炼金术中,女性象征的最完美表现就是那个可以完成转换的神器。”在中国文化中,道教的内丹术也有精神炼金炉。《西游记》受道教的影响,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之火给了孙悟空火眼金睛,这双眼睛拥有的大概不仅仅是一种生物学功能吧。
作为灵魂的阿尼玛
荣格的“自性”(Self)原本是一个普通的词,就是自我,在荣格这里表示由意识与无意识结合而构成的完整的人。荣格在自传中回忆他的1938年印度之行。他说,看到阿育王所建的桑奇大塔,“我非常激动地感觉到,桑奇山应该是某种中心。佛教的新的现实正在此处向我展现出来。我觉得佛的生命是某种作为自性的现实存在,希求有人格的生命。在佛看来,自性是高于一切神性之上的存在,自性是一个统一的世界,它代表着人类经验的整体存在和世界的本质。而自性又包括了固有的存在和可知性的存在。若缺乏这二者之一,世界便不复存在。”
自性是完整的人格,个体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神秘结合。在禅宗,佛性其实也是自性,所以有“明心见性”。这个“性”不在佛,而在个人的心。如同集体无意识,佛性先天地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
荣格还说:“基督与佛有相似,虽然含义并不相同,但都是自性的体现。他们都旨在征服现世,不同在于:佛是出于理性的大彻大悟,而基督则是命定的殉道者。”佛陀和基督都拒绝暴力,佛的征服是用智慧——超越的智慧;基督则用忍耐。荣格认为佛是理性的,但那不是世间的理性。
荣格说,精神病医生是灵魂的医治者;阿尼玛是灵魂。那么,无论于对他自己还是病人,阿尼玛都是他要时时面对的。阿尼玛是一个拉丁词,本意就是灵魂。荣格的阿尼玛(anima)是阴性灵魂,还有显现于女性的阳性灵魂(animus)。灵魂有理性,希腊哲学中就有很大的理性因素。在此之后,一些基督教神学家试图用理性证明上帝的存在和伟大,例如奥古斯丁(354-430年)的《独语录》中有一段他与理性的对话。
基督教的信仰压制了古希腊思想中的理性,要等到启蒙运动,理性才占据上风,灵魂却又被压制。在基督教早期,理性的运用仍在继续。在这里,奥古斯丁认为理性与灵魂并不冲突。
对于奥古斯丁,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理性的灵魂”,像上帝一样的东西,他认为灵魂是理性的。后来这两者被分开,甚至被对立。理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后天的训练的结果,缺少现代教育的人往往保留更多的原始冲动;在理性被*压倒的时候,人们往往也是非理性的,与他们受到的教育的关系不大,例如在股市(逐利的*),在一溃千里的战场(求生的*)。更常见的性的*和对权力的*则可能成为犯罪的动力。
奥古斯丁说动物没有灵魂。童话作家汉斯·安徒生继承了这个观念,但他写的动物有爱。他的《海的女儿》(1837年)是一个爱的故事。美人鱼为了爱变成人形(又是变形)。但她仍是动物,没有灵魂,尽管她具有人的情感和智慧。爱不能拯救美人鱼的生命,美人鱼变成泡沫死去,而人在死后灵魂可以升天。
法国的文学批评家斯达尔夫人是浪漫派作家。她的《论德国》(1813年)说:“灵魂是一团火,它的火光穿过所有感觉;存在就在这一团火之中;哲学家的所有观察和所有努力都应该转向这个“我”(首字母大写的宾格,在英文版是Me),我们的感觉和观念的核心及推动力。”感觉是身体的功能,观念则是先天的。它们共同构成人的心理的基础,其核心和推动力都是“我”。她理解的灵魂是宾格的“我”,不是异性的“我”。但荣格可能认为这就是他认识到的阿尼玛。
阿尼玛在藏传佛教密宗也不可缺少。在传闻中,密宗的双修多被落实为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这并非没有根据。不过,双修是灵魂的一种修行,“双”的另一位明妃大多是修行者想象的女性,正如道教内丹修炼法术中的想象。可以把明妃理解为荣格的阿尼玛。同样,藏传佛教的女神度母也是阿尼玛。在密宗信徒的修行中,明妃和度母(以及其他神)保护灵魂,引领解脱。她们与阿尼玛在荣格心理学中的作用其实是一致的。
荣格现实生活中的阿尼玛
在《母亲原型的心理面向》(《荣格文集》第五卷),荣格认为母亲原型几乎有无限多样的面向。他断定:“阿尼玛原型首先与母亲意象融合,总是出现在男人的心理状态之中。”弗洛伊德提出“恋母弑父情结”(俄狄浦斯情结),荣格则提出“母亲情结”。“母亲”不仅仅是生育他的那位女子,还延伸很多女性。
荣格父母的婚姻生活不幸福。他畏惧父亲,但没有弑父的念头。他的母亲有双重人格,这在女子中似乎并不少见。但荣格的母亲仍然很特别:她的另一面是祭司。荣格在自传中说:“白天,她是一个可爱的母亲,但到了晚上,她便显得不可思议。然后,她更像那些预言者之一,这种人同时又是一种奇异的动物,像是洞穴里的一个女祭司,富有古风而无情:像真理和大自然那样无情。在这种时刻,她就是我叫做‘自然精神’的代表。”
母亲的神秘一面的人格把预言者(先知)和祭司的形象埋藏在荣格的个体无意识之中,也许不仅仅是生物学的遗传,还有精神的遗传和影响。
荣格和妻子艾玛·荣格(Emma Jung-Rauschenbach)育有五个子女。艾玛写过《阿尼姆斯与阿尼玛》(1941)。这本书被认为是对这一对概念的最好解释之一。1955年艾玛去世后,荣格说:“我的内心出现了要恢复我本来面目的想法”。在现实世界中,他的自性体现在湖边的波林根塔楼,他自己设计和建造的家。1923年他的母亲去世后,他动工建设第一层。妻子去世那年,他添建第二层。荣格说,这座塔楼就是母性的形象,一个子宫。他在塔楼里感到安详,把它当作一个比青铜还久远的物件,他的个体化过程的具体化。塔楼完成后,他发现它是“精神完整性的一个象征”。
对于荣格,艾玛逐渐承担起母亲的角色,他需要另外的女人。荣格的病人大多是女性,这不是他的选择,女性比男子更多寻求心理咨询。医生和患者需要沟通他们的精神世界,女病人容易对医生产生情感依赖,荣格的婚外恋大多是这样建立的。艾玛知道他的那些关系,也曾反抗,最后却无可奈何地接受。
荣格的阿尼玛没有宗教的含义。对于荣格,阿尼玛是灵魂,也可以是肉体的女人。他在自传中说:“一个人如果没有走过情欲的炼狱,就相当于永远没有战胜这些情欲的机会。”但他错过了多次机会。
前面提到过荣格的情人们,除萨宾娜·施皮尔赖因(一位经历丰富的女子,有她的传记电影,纽约大学出版社在2017年出版了她的传记)之外,还有托尼·伍尔夫(ToniWolff,1888-1953年)等多人。伍尔夫在1910年成为荣格的病人。据美国的荣格研究者约翰·艾伦透露,荣格的儿子弗兰兹·荣格在1983年对他说,伍尔夫“或多或少地”挽救了他父亲的生命和理智。
伍尔夫出生在瑞士苏黎世的一个富裕家庭,小时候就对哲学、神话学产生兴趣。1909年,因为父亲去世,她患上了抑郁症。这年她21岁。荣格是她的心理医生,治疗方法是鼓励她使用自己的才智。伍尔夫成为荣格的助理,并在1911年陪他和他的妻子艾玛一起参加在魏玛举行的精神分析大会。在这一年,她的治疗结束。荣格在给弗洛伊德的一封信中称伍尔夫是他“新发现的自己”,这实际上承认伍尔夫是他的阿尼玛。
因为梦到伍尔夫,荣格在1913年又给她写信,请她回到身边。在这一年,荣格和弗洛伊德彻底分裂,精神濒临崩溃,伍尔夫对于他更加重要。荣格写《红书》(一本关于他的梦与幻的插图书,记录了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时,伍尔夫聆听了他的所有梦幻。十多年后,荣格的兴趣转向炼金术之后,才中断该书的写作。因为荣格不能离开伍尔夫,她的妻子不得不接受伍尔夫总是在她的家中出现。他们组成“三人行”。荣格称伍尔夫是他的“第二个妻子”。从1920年代到伍尔夫去世,这两位女子经常陪伴荣格出现在公开场合。不过,伍尔夫总是觉得,她对荣格的内在智慧比对他的肉体更亲近一些。
伍尔夫是一位基督徒。当荣格在1930年代投入炼金术的研究时,她不愿意跟随他的兴趣。1933年,伍尔夫邀请一批学生来到荣格的波林根塔楼,其中有18岁的女中学生冯·弗兰兹 (Marie-Louise von Franz,1915-1998),她被荣格的心理学所吸引。同年,冯·弗兰兹进入苏黎世大学,专业是拉丁语和希腊语。她还在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在苏黎世)旁听荣格的讲座。1914年,作为荣格给她的心理学训练的回报,冯·弗兰兹为荣格翻译古典炼金术著作。因为炼金术是从阿拉伯传到欧洲的,她又在苏黎世大学学习阿拉伯语。这样,冯·弗兰兹取代了伍尔夫的助手位置,但她不是荣格的情人。
莎宾娜和托尼都被认为是启发了荣格“阿尼玛”概念的女子。但在荣格自传的手稿中,他说到这个女人是墨泽尔(Maria Moltzer),他的一位情人。这个名字在自传正式出版时被删去,或许是阿妮拉·贾菲(Aniela Jaffe)所为。贾菲是荣格传记的记录者和编辑。她从1947年起担任荣格的秘书,直到荣格在1961年去世。她可能在荣格的自传中增添了她想说的事情,删去她不喜欢的内容。贾菲是出生在柏林的犹太人,从纳粹德国逃亡到瑞士,接受过荣格的心理分析。从这一点看,荣格不反犹。
伍尔夫是心理学家,著述不多,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她把女人分为四个类型:战士、母亲、名妓、灵媒。在伍尔夫与荣格的情感中,她的角色显然包括灵媒,荣格通过她与自己的阿尼玛对话。伍尔夫去世后,只有艾玛·荣格代表荣格夫妻参加了她的葬礼。有人以此谴责荣格的冷漠,但实际上,他是担心自己会在葬礼中因悲伤而崩溃。
冯·弗兰兹后来也成为荣格派的心理学家,在瑞士执业,出版了多本书。她的成就主要在对古代童话及炼金术的解释上。这是荣格的研究路径。功成名就之后,冯·弗兰兹在山上的森林中建了自己的塔楼,从那里可以俯瞰荣格的家——波林根塔楼。她死后葬在荣格墓地不远处。
如诗人里尔克那样,荣格只有在女人当中才有安全感。但是,荣格也知道,阿尼玛是危险的。荣格在《红书》中说:“莎乐美爱我,我爱她吗?我听到狂野的音乐,铃鼓的声音,月光下闷热的夜晚,圣者带着血污的凝视的头——恐惧攫取了我。”莎乐美是荣格幻想中的阿尼玛(她不是里尔克的俄国情人莎乐美)。荣格的莎乐美是《新约》中的人物,她的舞蹈使施洗者约翰被砍头。荣格对他的阿尼玛保持着警惕,对妻子和情人也是自私的。在写给情人萨宾娜·施皮尔赖因的最后一封信中,荣格说:“有时候你必须做一些不可原谅的事,只是为了生活能够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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