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德士:熊廷弼与王化贞

窦德士:熊廷弼与王化贞

首页角色扮演北境孤城诀更新时间:2024-06-03

在东林党的交相弹奏下,天启皇帝决定重新启用熊廷弼。于是,天启皇帝命治前劾廷弼者,贬冯三元、张修德、魏应嘉等三秩俸禄,又将姚宗文除名。随后,熊廷弼将以经略身份前往山海关。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七月十二日,天启皇帝敕赐熊廷弼尚方剑,麒麟服一件,币四,金四十,于京师外饮宴饯别。

重新启用经略辽东的熊廷弼献三方布置之策:其一,“广宁用马步军列垒河上,以形势格之,缀敌全力”;其二,天津、登州、莱州“各置舟师,乘虚入南卫,动摇其人心,敌必内顾,而辽阳可复”;其三,山海关特设经略,熊廷弼以兵部尚书领之,节制各方,总辽东防务。

吏科都给事中薛凤翔却对此持有异议。他奏言:“经略既以另设,则王化贞难以再加驻扎,既在山海,则广宁势难遥制。欲特重化贞事权,给以专敕,赐之尚方,令其相机便宜行事,而罢经略之设。”此议未能被内阁采纳。

王化贞何许人也?他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进士出身,天启元年巡抚广宁。王化贞为政勤恳,有救世宏愿。他极力推崇与虎墩兔憨结盟,为此不惜请求朝廷发放百万帑金款待蒙古人,方能使女真人有所顾忌,不敢深入。广宁城在山隈,城防脆弱,登山可俯瞰城内,恃三岔河为阻,而三岔之黄泥洼又水浅可涉,且守卒只有孱弱者千人,朝廷上下早已认为此地难保。但王化贞坚持寸土不让,提弱卒,守孤城,招集散亡,复得万余人。为了取得内阁的支持,王化贞提议“登莱、天津兵可不设,诸镇入卫兵可止”,因此内阁更加认为其有化险为夷之才。金、复诸州失守后,大量军民及矿徒结寨自固,逃入朝鲜者亦不下两万。王化贞一一鼓舞人心,招其回归,又以忠义告谕朝鲜,使之坚定地与明朝站在一起,同仇敌忾。这一切受到天启皇帝和内阁的褒扬。

但当熊廷弼到来之后,二人立刻产生剧烈的矛盾。一开始,二人之间的矛盾仅仅在战略布防的观点上,与朝廷党争无涉。王化贞希望能借虎墩兔憨之力制约女真人,但熊廷弼则认为此为下计,大损天朝威严。王化贞不建议从全国调兵来援,认为以辽东一隅之力即可与女真抗衡,但熊廷弼认为这种看法完全错误,认为应当从天津、登州、莱州等处以水路运兵援辽。辽东都司将领毛文龙成为二人争执的中心。在形式隶属上,毛文龙当受熊廷弼节制,但事实上,他时时绕开熊廷弼,而与王化贞来往甚密。王、毛均乃主战派,而主守派的熊廷弼则对他们的主张感到惴惴不安。经抚之间裂痕重重,而后来的历史也进一步证明,经抚不和彻底粉碎了明军光复辽东的希望。

在广宁的战守问题上,王化贞也与熊廷弼发生了争议。王化贞部署诸将,沿三岔河设六营,营置参将一人,守备二人,画地分守西平、镇武、柳河、盘山诸要害,各置戍设防。熊廷弼却坚决反对。他说:“河窄难恃,堡小难容,今日但宜固守广宁。若驻兵河上,兵分则力弱,敌轻骑潜渡,直攻一营,力必不支。一营溃,则诸营俱溃,西平诸戍亦不能守。河上止宜置游徼兵,更番出入,示敌不测,不宜屯聚一处,为敌所乘。自河抵广宁,止宜多置烽堠;西平诸处止宜稍置戍兵,为传烽哨探之用。而大兵悉聚广宁,相度城外形势,掎角立营,深垒高栅以俟。盖辽阳去广宁三百六十里,非敌骑一日能到,有声息,我必预知。断不宜分兵防河,先为自弱之计也。”朝廷最终支持熊廷弼的建议,王化贞以计不行,十分恼怒。

熊廷弼还认为,对付努尔哈赤须与朝鲜联盟。其言:“三方建置,须联络朝鲜。请亟发敕使往劳彼国君臣,俾尽发八道之师,连营江上,助我声势。又发诏书悯恤辽人之避难彼国者,招集团练,别为一军,与朝鲜军合势。而我使臣即权驻义州,控制联络,俾与登、莱声息相通,于事有济。更宜发银六万两,分犒朝鲜及辽人,而臣给与空名札付百道,俾承制拜除。其东山矿徒能结聚千人者,即署都司;五百人者,署守备。将一呼立应,而一二万劲兵可立致也。”熊廷弼认为,监军副使梁之垣生长海滨,习朝鲜事,可充命使前往朝鲜。天启皇帝悉从之。

王化贞却另有计划。当梁之垣与所司讨论兵饷问题时,七月二十一日,毛文龙已率领明军袭取鸭绿江南部的镇江并奏捷。随后,王化贞向朝廷详细奏报了毛文龙的进军过程。

八月初七,明廷获得了镇江捷报。天启皇帝命梁之垣向朝鲜宣谕镇江大捷,同时升毛文龙为副总兵,赏金两百两。毛文龙的镇江大捷,是近年来明军在辽东唯一的喜报,朝议恢复有机,于是命登、莱、天津发水师2万接应毛文龙,王化贞督广宁兵4万进据河上,合鞑靼军乘机进取,而令熊廷弼居中节制。

王化贞又向朝廷奏道:“敌弃辽阳不守,河东失陷将士日夜望官军至,即执敌将以降。而西部虎墩兔、炒花咸愿助兵。敌兵守海州不过二千,河上止辽卒三千,若潜师夜袭,势在必克。敌南防者闻而北归,我据险以击其惰,可尽也。”

兵部尚书张鹤鸣深以为然,奏言时不可失。很明显,主导辽东局势的是王化贞,而非熊廷弼。御史徐卿伯复请令熊廷弼进驻广宁,蓟辽总督王象乾移镇山海关。但就在此时,王化贞复奏:“敌因官军收复镇江,遂驱掠四卫屯民。屯民据铁山死守,伤敌三四千人,敌围之益急。急宜赴救。”于是兵部促令各部火速进师解围。王化贞渡河,熊廷弼亦不得已出山海关,驻军右屯。但熊廷弼同时又称海州取易守难,不宜轻举妄动,王化贞最终无功而返。

但王化贞也有他的性格缺陷。史称王化贞“为人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文武将吏进谏悉不入,与廷弼尤抵牾。妄意降敌者李永芳为内应,信西部言,谓虎墩兔助兵四十万,遂欲以不战取全胜。一切士马、甲仗、糗粮、营垒俱置不问,务为大言罔中朝。尚书鹤鸣深信之,所请无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志”。

熊廷弼与兵部尚书张鹤鸣之间也矛盾重重。熊廷弼“褊浅刚愎,有触必发”,盛气相加的性格,使他与不少朝臣结怨,其中就包括兵部尚书张鹤鸣。张鹤鸣甚至鼓励王化贞独立行动,熊、张二人遂相怨,事事龃龉。广宁有兵14万,而熊廷弼关上无一卒,徒拥经略虚号而已。延绥入卫之兵不堪用,熊廷弼请罪其帅杜文焕,张鹤鸣则议宽之;熊廷弼请用卜年,张鹤鸣则驳议;熊廷弼奏遣梁之垣,张鹤鸣则“故稽其饷”。如此种种,非止一端。

熊廷弼严厉抨击了毛文龙的镇江大捷,导致严重后果。其奏曰:“三方兵力未集,文龙发之太早,致敌恨辽人,屠戮四卫军民殆尽,灰东山之心,寒朝鲜之胆,夺河西之气,乱三方并进之谋,误属国联络之算,目为奇功,乃奇祸耳!”于是贻书京师,极力贬低王化贞。

经抚不和之事终于引起朝廷重视,天启元年十二月十二日(1622年1月23日),天启皇帝命诸臣廷议。议者有称:“化贞欲战,廷弼欲守。夫廷弼非专言守,谓守定而后可进战也。化贞锐意进战,岂战胜而可无事守也?万一不胜,而又将何以守也?”大学士叶向高曰:“经抚会议,汉史赵充国平西羌,虽主屯田,而辛武贤亦竟以力战取胜。今廷弼能为充国,且留化贞以为武贤,亦何不可?惟是廷弼之于化贞,作用既殊,而欲化贞受其节制,则举朝之人皆以为难行。同官皆争之,岂臣一人所敢独任?本兵张鹤鸣与廷弼素不协,谓化贞胆略可任;职方郎中耿如杞,主事鹿善继皆袒化贞,凡廷弼所言,一切阻格。廷弼度力不能胜,以标下兵尽付化贞,疏曰:‘化贞有功,臣不敢与分;若化贞有失,臣愿不与同罪。’云化贞志大而虑浅,见朝堂右之,益自诩。”熊廷弼在这特殊时期意气用事,稍显自私。

然而,朝廷之上仍然党同伐异,党争迹象愈发浓重,经抚不和事件最终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东林党人越来越支持熊廷弼,其对立士人则越来越支持王化贞。没有顶梁之柱,皇帝与内阁摇摆不定。显然,事件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与所谓战略抉择无关了,辽东经抚之间继续各自为政。软弱的天启皇帝也无法力挽狂澜。

礼部主事刘宗周,东林党人,道学家。他对辽东局势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所有参与者都抱持谴责的态度。其上言谈论“讨贼之法”,曰:“陷抚顺、清河,纵敌得志,巡抚李维翰也。弃开原而逃,推官郑之范也。通虏速祸,经略杨镐、总兵李如桢也。航海逋逃,监军高出、胡嘉栋、康应乾,赞画刘国缙也。逃而待罪境上,理饷传国,监军牛维曜也。身坐虏族,不自归里,反以知县升佥事者,佟卜年也。亡功受上赏,遥制山海,不能辑和抚臣,必丧全辽,今经略熊廷弼也。通夷启衅,奸珰卢受也。受之党弑君漏网,奸珰崔文升也。凡此诸臣,异名同罪,异罪同情,丽以五刑而轻重布之,又何逭焉。”其言,是超然于党争的一种评价。

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十月十三日,同样希望超脱于党争的大学士叶向高奏曰:

毛文龙收复镇江,人情踊跃,而或恐其寡弱难支,轻举取败,此亦老成长虑。但用兵之道,贵在出奇,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耿恭以百人守疏勒,皆奇功也。辽阳之失,似亦在知正不知奇,故糜烂决裂,一至于此……今幸有毛文龙此举,稍得兵家用奇用寡之法,虽不知其能成功与否,然今日计,惟当广为救援之策,以固人心,而毋过为危惧之谈,以张虏势。即使镇江难守,亦不必尤其失策,使将来无复敢出一奇破贼也。若枢经督抚诸臣皆极一时之选,必能同心勠力,毋忌成、毋旁掣,共灭奴酋,雪此大耻,消中外隐忧。

十二月十二日,叶向高又奏称:

惟毛文龙镇江之役,抚臣以为功,经臣以为罪,意见大异。臣窃谓国家费数千万金钱,招十余万士卒,未尝损奴酋分毫,而文龙以二百人擒斩数人,功虽难言,罪于何有?以为乱三方布置之局,则此局何时而定?以为贻辽人*戮之祸,则前此辽人*戮已不胜其惨,岂尽繇文龙?故文龙功罪可勿谈也。

以此观之,经抚不和一日未解,辽东安危一日岌岌。熊廷弼的牢*和谩骂于事无补,这一点,王化贞则起码给朝野上下带来了自信和鼓舞。他坚信明军一定能恢复辽东局势,尽管朝臣多有疑惑,但由于兹事体大,没人敢对此发出质疑。

十月,三岔河结冰,广宁人认为建州兵必渡河,纷然思窜。王化贞乃与方震孺合计,分兵守镇武、西平、闾阳、镇宁诸城堡,以大军守广宁。有意思的是,方震孺系东林党人,其热心于辽东局势,关心军民生计,颇受爱戴。方震孺称:“河广不七十步,一苇可航,非有惊涛怒浪之险,不足恃者一。兵来,斩木为排,浮以土,多人推之,如履平地,不足恃者二。河去代子河不远,兵从代子径渡,守河之卒不满二万,能望其半渡而遏之乎?不足恃者三。沿河百六十里,筑城则不能,列栅则无用,不足恃者四。黄泥洼、张叉站冲浅之处,可修守,今地非我有,不足恃者五。转眼冰合,遂成平地,间次置防,犹得五十万人,兵从何来?不足恃者六。”据此,他建议以进为守,使守有余。天启皇帝是其议,命方震孺巡按辽东,监纪军事。于是方震孺遍历辽东,居不至庐舍,食不生烟火,如是者七个月。

张鹤鸣认为广宁的计划可以考虑,请敕熊廷弼出关协防。于是熊廷弼上言:“枢臣第知经略一出,足镇人心;不知徒手之经略一出,其动摇人心更甚。且臣驻广宁,化贞驻何地?鹤鸣责经、抚协心同力,而枢臣与经臣独不当协心同力乎?为今日计,惟枢部俯同于臣,臣始得为陛下任东方事也。”熊廷弼之言辞过于激切,张鹤鸣更加不悦。

话虽如此,但熊廷弼仍出关前往广宁。他驻军右屯,商议以重兵内护广宁,外扼镇武、闾阳。于是熊廷弼令刘渠以两万人守镇武,祁秉忠以万人守闾阳,又令罗一贯以3000人守西平,严申军令曰:“敌来,越镇武一步者,文武将吏诛无赦。敌至广宁而镇武、闾阳不夹攻,掠右屯饷道而三路不救援者,亦如之。”王化贞方面,却因轻信间谍言论而仓促出兵海州,见势不妙又旋即收兵。为此,熊廷弼又上言:

抚臣之进,及今而五矣。八、九月间屡进屡止,犹未有疏请也。若十月二十五日之役,则拜疏辄行者也,臣疾趋出关,而抚臣归矣。西平之会,相与协心议守,掎角设营,而进兵之书又以晦日至矣。抚臣以十一月二日赴镇武,臣即以次日赴杜家屯,比至中途,而军马又遣还矣。初五日,抚臣又欲以轻兵袭牛庄,夺马圈守之,为明年进兵门户。时马圈无一敌兵,即得牛庄,我不能守,敌何损,我何益?会将吏力持不可,抚臣亦怏怏回矣。兵屡进屡退,敌已窥尽伎俩,而臣之虚名亦以轻出而损。愿陛下明谕抚臣,慎重举止,毋为敌人所笑。

王化贞得疏怒甚,驰奏辩曰:“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臣不敢贪天功,但厚赉从征将士,辽民赐复十年,海内得免加派,臣愿足矣。即有不称,亦必*伤相当,敌不复振,保不为河西忧。”

朝论再次陷入分裂。而由于王化贞参加科举时,叶向高为其座主,故叶向高最终还是偏心于王化贞。熊廷弼同样愤怒地回应:“臣以东西南北所欲*之人,而适遘事机难处之会。诸臣能为封疆容则容之,不能为门户容则去之,何必内借阁部,外借抚道以相困?”又言:“经、抚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枢部;枢部佐斗,恃有阁臣。臣今无望矣。”

熊廷弼与东林党人同处一条阵线,并非接受道学或其处世哲学,而仅仅因为王化贞的支持者多为反东林党者。而天启皇帝唯一能做的,是遣兵部堂官及给事中各一人往谕,抗违不遵者治罪。

据史料记载,在熊廷弼刚出关时,王化贞担心其夺取自己的兵权,于是假意听从经略之指挥。不料熊廷弼却上言:“臣奉命控扼山海,非广宁所得私。抚臣不宜卸责于臣。”恰于此时,方震孺奏称经抚不和,又称王化贞心慵意懒,熊廷弼又以前言刺之,于是王化贞心颇不悦。后来,王化贞称欲举兵荡平努尔哈赤,熊廷弼又揶揄道:“宜如抚臣约,亟罢臣以鼓士气。”到了天启二年(天命七年,1622年)春,员外郎徐大化希指劾熊廷弼“大言罩世,嫉能妒功,不去必坏辽事”。张鹤鸣抓住时机,集廷臣大议。但廷臣之中仅有数人认为熊廷弼当撤职,其余多数坚持认为熊、王二人当分任责成。而张鹤鸣则指出,若王化贞去职,则毛文龙必不用命,辽人为兵者必溃,西部蒙古之盟必解体。张鹤鸣的建议是赐尚方剑与王化贞,专委以广宁,而撤熊廷弼他用。但天启皇帝不同意,责成吏、兵二部再议。就在此时,努尔哈赤兵逼西平,议遂罢,而熊、王二人继续留任,共同应对努尔哈赤,功罪一体。

摘自《长城之外:北境与大明边防(1368—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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