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本该是德国的世纪,“但是我们愚蠢地赌了一把,打仗输了。”克里斯多夫·毛赫
(Christof Mauch)
教授有些感慨地说。
十九世纪下半叶,德国和美国相继崛起,它们有着相似的起点——国家统一和工业革命。虽然它们之间存在着文化差异,但是它们都希望通过现代化,来实现富强的愿景。在那时,很多人会觉得,二十世纪要不是德国的世纪,要不是美国的世纪。结果,德国令人失望了。德国发动的两次世界大战,给世界带来了沉重的灾难。
克里斯多夫·毛赫教授在演讲现场
为什么德国和美国会走上如此不同的现代化道路呢?现代性本身是否蕴含着自我毁灭的危险?又该如何规避?在当今中国崛起的语境中,我们又能吸取什么历史教训呢?11月26日,慕尼黑大学教授克里斯多夫·毛赫于中国人民大学,就 “竞争中的现代性”这一主题发表了自己的研究。他试图厘清现代性的概念,然后去分析德国和美国不同的现代化道路,并为当下的世界局势总结经验教训。
现代化承诺了进步,也给了我们自我毁灭的可能性
实现现代化是我们经常喊的一个口号,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毛赫教授认为,一般来说,步入现代,意味着这个社会追求经济增长、工业化、民主化、尊重科学、世俗化和更加个人主义。当然,这种定义非常欧洲中心主义,因为这些定义,都是从欧洲的历史经验中得出来的。但我们可以不妨参考。
“现代性”这一个词,统括了现代化带来的种种现象。我们可以从艺术领域中一窥现代性的面貌。其实“现代性”这个词,最早来自于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随后更是频繁地出现在艺术领域里。粗略地回看西方美术史,我们可以发现,19世纪的主流绘画,都是非常现实主义的,那时流行精致细腻的肖像画。后来,现代主义美术作品像火山爆发一般涌现出来,它们都非常抽象。这其中就有一个非常深的断裂。而这个断裂,或者巨变,即是现代之所以为现代的标识,它把前现代和现代区隔开来。整个社会和人们的精神信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个变化首先意味着对科学进步的信心和崇拜。举一个例子,热爱艺术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在林德霍夫宫后面建造了一个维纳斯神洞
(Venus Grotto)
,用电力打造出瓦格纳歌剧场景,如梦如幻。那时电力没发明多久,技术难度还十分的高。但是,那时的人们普遍相信,电力是一种时髦,它会带给我们光明的生活,会让我们的世界更加美好。电力在那时,就代表着现代。
但是,后来人们发现,现代性并不是那么完美。随着西方现代化进程加速,工业污染、劳工纠纷、居住环境恶化等其他问题纷至沓来。更重要的是,毛赫教授指出,德国产生了变态现代性
(the perversion of modernity)
。纳粹党利用先进的现代科学技术,进行屠*和侵略战争,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纳粹党设立的奥斯维辛集中营
在二战结束后,现代性所带来的弊端并没有被完全摒弃。科学技术还在不断进步,每个国家也都在利用科技,制造着威胁人类安全的武器。这也意味着这种变态现代性还是有可能重现的,而且这只会变得更加的危险。科技不只给我们带来了光明,还会带来自我毁灭的可能。那么,我们该如何防范此类风险呢?我们必须回到历史,去寻找贯穿二十世纪灾难的线索。
民族主义毁了德国的现代化道路
毛赫教授首先提出了他对二十世纪的见解:很多历史学家总说,二十世纪是一个“短二十世纪”
(从一战开始到苏联解体)
,但是他认为,二十世纪是一个“漫长的二十世纪”。这是以德国和美国作为历史的标尺来定义的。它开始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因为那时德国和美国都刚刚实现了统一。德国于1871年实现统一,美国于1865年结束了南北战争。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他们解决民族内部问题之后,都开启了工业化和民族主义化的进程。至于“漫长的二十世纪”的终点,毛赫教授更倾向于2001年,因为那年发生了“9·11事件”,美国主导的世界格局开启了一个新的篇章。
之所以要提出“漫长的二十世纪”,是因为在这段历史里,不同现代性道路的竞争关系很明显,并伴随着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毛赫教授认为,现代性也意味着人们会互相比较、反思,然后认同某种价值观或者身份。其实早在十九世纪早期,很多德国人,包括黑格尔,都认为美国比较有未来。尽管那时德国还没统一,但是,他们已经会比较两国可能的现代性道路,进行反思,然后去为自己民族的建构和崛起添砖加瓦。
克里斯多夫·毛赫教授在演讲现场
在德国统一之后,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蔓延开来。我们可以从当时的两座雕塑中,看出美国和德国的差异。1875年,德国建造好了一座巨大的阿米尼乌斯雕塑,阿米尼乌斯是公元9世纪,日耳曼人抗击罗马人入侵的英雄,代表着一种德意志民族的强烈自豪感;而于1886年建好的自由女神像,则竖立在纽约,欢迎着各色移民的到来。
在自由女神像建立之前,阿米尼乌斯像是世界上最大的,但是,它很快被自由女神像超越。大小的问题,在现代性里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大家在比较和竞争之中,都在追求着更大、更高和更强。美国通过西进运动、美西战争等手段,获得了广袤的领土。更不必说当年欧洲列强早早瓜分了好殖民地。所以,每次德国人一看地图,在领土大小的比较之中,就会觉得自己国家很可怜,民族主义情绪就会高涨。德国人也想要在殖民扩张中分到一份“蛋糕”。于是,德国人在军事上投入了很多金钱和人力,搞军备竞赛,这使得当时的世界形势危险了起来。
阿米尼乌斯像
德国人不仅想在领土和军事竞赛中超越传统列强,在技术上,也掀起了“技术竞赛”。比如,德国人发明了汽车、奥托循环发动机还有自行车。在文教领域,德国人还发明了现代的大学,包括实验室、博士论文答辩,研讨会和脚注。德国的科学和哲学更是灿烂,影响甚广。更不用说,德国在高雅艺术方面上的辉煌成就。美籍德裔历史学家弗里茨·斯特恩,曾对法国哲学家雷蒙·阿隆说,二十世纪本该是德国的世纪。但是高昂的民族主义情绪,使得德国人愚蠢地赌了一把国运,不仅让自己失去了二十世纪,也把世界拖入了灾难的深渊。
毛赫教授总结出了一个民粹的民族主义崛起规律:假如政府曾经向人民许诺了许多愿景,比如,更多的殖民地、更多的财富和更强的军队等,但是很多承诺都落空了,这会导致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而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一定会使得民粹的民族主义更加激进。特别在一战后,德国在人口、资源、领土、殖民地和财富上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这时呼吁“让德国重新伟大的人”
(Make German Great Again)
,就会十分顺应民粹主义。这也是希特勒能够上台的原因之一。
互相竞争的现代性道路,往往会在民族主义的挟持下,慢慢变成了对抗,直至战争。这会将世界置于活火山口旁。毛赫教授认为,这种一定要争个现代文明正统道路,零和博弈的观念,也跟西方的亚伯拉罕一神教的思想渊源有关。因为亚伯拉罕一神教里只有一个神,不容易容纳他者,各宗教都想着要尽量扩张自己的影响力。虽然,在启蒙运动之后,大家反对教会和皇权,但是大家依然没有摆脱这种思维习惯。民族主义仿佛成了另一种现代一神教,这是很危险的。
德国的历史能给我们什么样的教训?
那么,中国能从德国二十世纪的现代化进程中吸取到什么样的教训?是否存在着具有每个文明特色的现代性道路呢?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教授夏明方认为,中国人对自己文明的定位,经历过不同的阶段,是受具体的历史情境影响的,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一般来说,中国的近代史是从鸦片战争开始的,因为中国落后挨打,所以我们要向西方学习。从器具,到制度,到意识形态,中国人学习得越来越深入。那时,因为中国处于劣势,中国人给自己描绘了一幅中国落后,欧洲先进的图景,我们好去学习他们的现代化进程。一战结束后,其实已经有不少中国知识分子,发现了欧洲现代性的问题,所以他们想走另一条,不同于欧洲,又能摆脱落后的状态的现代化道路。
当时,很多中国知识分子认为,工业化是现代化的关键。因此,新中国的前三十年其实也不完全走的是苏联道路,而是接着贯彻一种通过工业化走向现代化的道路,我们跟苏联也存在着竞争关系。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对现代化的认识也改变了。因为中国市场经济的繁荣,以及中国的崛起,有历史学家认为,中国早就有了市场经济的萌芽,另外也有历史学家说,中国早有了早期现代性。但是这样的话,中国的近代史仿佛就被抹掉了。
夏明方教授并不觉得,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就有了某种现代性。几十年前,随着东亚四小龙的崛起,很多人会认为,儒学跟现代性并不是相斥的,而能在经济增长中发挥很大作用。但是,其实东亚的儒学价值本身,其实是在慢慢丢失,我们仍然在模仿西方,而不是在创造。中国当下面临着深刻的道德危机,也跟旧价值丧失,而新东西还未能学会有关。
二十世纪的德国给世界带来最大的教训,就是竞争型的民族主义很可能会导致对抗和战争,而国际间合作协商才能带来和平。在很多问题上,世界各国需要协商,比如气候问题和难民问题。纵使现代性是复数的,很多文明能够有着具有自己特色的现代性。但是,人类需要一个共识,使得现代社会能够可持续地发展下去,而不是导致冲突和排斥。在毛赫教授看来,欧盟是当今世界上堪称奇迹的政治实践,因为它内部有着如此多样的文化,从天主教到东正教,从西欧到东欧,拥有着23种法定语言。跟美国相比,欧盟更加的多元。而且,欧盟和平主义是基调,而美国则军事化很严重。所以有这样一种说法,美国人来自火星
(战神)
,欧洲人来自金星
(爱神)
。
克里斯多夫·毛赫教授在演讲现场
毛赫教授对中国还是很乐观的,因为中国历来比较和平主义。他认为中国正在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中国与其他国家之间肯定存在着竞争,但是那是生产性的竞争,比如工程技术,贸易等,不是那种危险的零和竞争。而且,中国也更加的世俗化,更善于去协商。毛赫教授转而批评美国,他认为目前美国高昂的民族主义情绪,庞大的军费开支,把人类置于危险之中。我们这个世界,有很多议题需要我们去协商、建立共识,而不能被民族主义所挟持,为了自己的民族利益一意孤行。这样的话,最后失去的只有历史的机遇。我们应该像中国擅长的兵乓球赛一样,互相对话,各有来回,大家只求避免犯错。而不该像德国擅长的足球赛一样,充满着侵略性,要不拼命赢下,要不全盘皆输。这也是为什么德国失去了本该属于它的二十世纪。
作者 新京报记者 萧轶 实习记者 徐悦东
编辑 徐悦东 校对 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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