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九章》,郑也夫著,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10月版
田方萌:正统的尺度与正统论
《五代九章》是社会学家郑也夫对中国历史的体察和反思。子曰:“必也正名乎?”郑先生以充分的理据指出,五代这一分裂时期应被称为“列国时代”。为何后人管它叫“五代”呢?这是政治需要使然,出自御用史家们的手笔。作为“第六代”的宋室既然要强化本朝的正统性,就需要将正统上溯至列国时代,即使从后梁到后周的“五代”只是列国中的五国。郑先生指出:“如果宋曾并肩存在于十六国中,不管它是五强中的一强,还是十国中的一国,它问鼎后大约都不会尊称其中的五国为‘五代’。”称五代为“列国时代”,并非郑先生的首创。清初学者王夫之就说过,五代是宋代人自编的说法,并非公论,“不能私之以称‘代’”。
为“五代”正名后,郑先生进一步质疑了“正统”的观念,我却不敢苟同。作为古代中国政治的核心概念,正统合并了“正”“统”二义。宋臣欧阳修解释说:“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他为正统的标准定下了基调:一是实行王道政治(正),否则可称“霸统”,二是维持地理统一(统),否则可谓“偏统”。那些短命的王朝即使实现了统一,也很难说属于正统。王夫之即认为“统之为言,合而并之之谓也,因而续之之谓也”,短期的统一只是“苟合”。
第一项标准“正”又可一分为二:得天下的正当性与治天下的正当性。宋人章望之称:“以功德而得天下,其得者正统也……”不过,历史上以功德得天下的王朝实在很少,刘邦集团很难说以功德得天下;李世民策划玄武门之变夺权,位居篡位者之列;赵匡胤兵变开国,也被一些刚正的儒家学者视为僭主。由于多数政权的建立都带有“原罪”,可以比较的标准就在于治天下的正当性,欧阳修所谓“始不得其正,合天下于一而居正”。
关于某一王朝是否正统,古人的看法是泾渭分明的。但正统的程度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相对而言的。我们可以用“正统性”来描述一个政权的正统程度高低。例如,秦朝和隋朝的统治较为残暴,统一中国的时间较短,它们的正统性也较低。此外,历史上胡人主政的王朝往往通过军事力量立国,被后世史家视为在血统和文化上均有异于汉人的“夷狄”,这些“异族政权”的正统性较低,或许可称为“异统”。
我们可以根据上述三项尺度衡量周后历代王朝的正统性:文化上奉行儒家道统和政制,地理上长期统治中国大部分地区,种族上政治精英以汉族血统为主。当代历史学者杨念群提出的正统性概念包含与此相近的三个要素:大一统、制礼作乐和“以中国之地为本位”。第一项尺度最为重要,文史学家饶宗颐所谓“正之为义尤重于统”。
以这三项尺度衡量,汉朝、唐朝、北宋和明朝的得分都很高,东晋、北魏、南朝、南宋、清朝在两项尺度上得分较高,秦朝、魏朝、西晋、隋朝、元朝只在一项尺度上得分较高,一些少数民族建立的地方政权在三项尺度上得分都不高。得分最高的四个王朝也最有可能被古代学者尊为正统,例如欧阳修说过“舍汉、唐、我宋,非正统也”,明人方孝孺的《释统》一文也以汉、唐、宋三朝为正统。清初学者邵廷采称:“其开地大而享国长久,守之以仁义,吾取汉唐及明而已。”得分较低的政权一般也会被归入“闰位”,或其正统性存在较大争议。
在中国古代,正统被看作上天赐予的权杖,在承前启后的政权之间传递。在血统或地理上接续正统王朝的政权被看作正统,如蜀汉和魏朝;正统王朝上承的政权也被看作正统,如北魏和北周。不过,强调连续性的正统论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即不得不牺牲正统的三条主要标准,将正统性较低的政权也列入天命流转的谱系。欧阳修因而认为连续性的理据“曲而不通也”,虽然他曾为说明北宋通过后梁等国接续唐统,而编撰《新五代史》。到了明初,学者王祎就指出唐亡后正统已绝,北宋合天下于一,复继其统。王夫之也支持这种“绝统说”,认为前后两朝“义不相授受”,王朝的正统性并非来自德运相承。
1902年,梁启超作《论正统》一文,文中列举六种正统评判标准。前两种分别是统治的面积和时长,对应上文说的第一项尺度;第六条“以中国种族”为正统,对应第三项尺度。其余三条标准皆与连续性有关,如血统或首都是否接续之前的正统王朝。梁氏依据这些标准判定:“苟论正统,吾敢翻数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后,无一朝能当此名者也。”郑先生据此认为“正统无关逻辑”,只是“皇权为讲述自身合法性而做出的编造”。
剖析一个有争议的政治概念,我们应当讨论哪种定义更适用它,而非因为存在不同定义,或没有符合所有定义的对象,就说这个概念是无效的。在这个意义上,梁启超的《论正统》存在一个很大的逻辑问题。他提出的六条标准来自历代多人。众口纷纭的说法很难一致,个别学者则能够做到逻辑自洽,他们的正统观并非“无关逻辑”。梁氏立论成立的前提在于六条标准都是正统的必要条件,可欧阳修等人早已指明那些坚持连续性的条件“曲而不通”。汉唐之为正统,必须满足第三条“前代之血胤为正”吗?
此外,梁启超虽在文中提及篡夺和盗贼“不可以为统”,六条标准却都没有针对第一项尺度,即奉行儒家道统和政制。梁氏直言“成即为王,败则为寇,此真持正统论之史家所奉为月旦法门者”,最近郑先生在一次访谈中重弹此调:“……打出来的王朝就是正统;如是正统也就不再包括暴力之外的东西。”如此说来,正统论者只问成败,那么他们又何必提出“霸统”或“变统”之说?方孝孺就讲:“受之不以仁义,戕虐乎生民,如秦与隋,使传数百年,亦不可为正矣。”
梁启超是贯通古今的大学者,自然知道正统论中包含的道德尺度,他有意的忽略可能出自政治斗争的需要。1902年,流亡在日本的梁启超与孙中山等人往来密切,反满革命意识高涨。如果他在传统框架内评判清朝的正统性,只能在“异族统治”上做文章,因为重视礼教的大清国在另两项尺度上得分较高。梁氏转以釜底抽薪之法,直斥正统观念荒谬,这样就不必纠结于清朝是否正统的问题。
我的上述观点首先发表在2023年10月底的《中华读书报》上,郑先生在之后的访谈中谈道:“梁六条比当事人可能认同的标准更宽阔,故其推翻正统观的逻辑站得住。敝人无法想象方萌的各项打分之和,能够进入古人的头脑。”梁氏列举的标准虽多(内涵丰富),可他只问同时符合全部标准的王朝,因此梁六条界定的外延是最窄的。我提出的赋值法来自现代社会科学的思路,古人当不会作此想,但古人也不会赞成梁启超的正统观。如果他们穿越到今天,站在我这一边的可能性还大些。
梁启超生活在君权转向民权的时代,他本人也是积极的民权鼓吹者。他认为正统论服务于君主,借天命表明他们“生而有特别之权利”,相当于专制政权的遮羞布。古人在正统问题上的争论,“盖未有非为时君计者也”。郑先生在《五代九章》中也写道:“为皇权服务的史家,虽然披着道德至上的外衣,其话语制造中的自选空间是不大的。……道德判断走向正统论是史学的悲剧。因为一旦作者为对象戴上正统的冠冕,就抑制了事实的描述。即始于道德,终于丧失道德。”
正统论有服务帝王的一面,也有节制帝王的一面,梁启超和郑先生似乎只重视前者。也许他们是对的,可我现在还不敢恭维。“据德以衡史”本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刘知几、郑樵、章学诚等人是杰出的史学家,同时也是正统论的捍卫者。官修史书吹捧当朝,奉为正朔,私家著述则可以相对自由地记叙,后世学者也可以相对超越地评判前朝。民国史家柳诒徵即指出:“(历代史书作者)虽史才之高下不同,而必持义之正,始足以经世而行远。当时之以偏私为正者,后史又从而正之。”
正统论确实被很多王朝用于粉饰其政权,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否定它的规范性和批判性。基督教义也曾为欧洲的“绝对君权”辩护,宗教学者并不因此否定它限制王权的作用。类似地,正统论捍卫了皇权,同时又构成对皇权的限制。南宋文人郑思肖曾言:“中国正统之史,为后世中国正统帝王之取法,亦所以教后世天下之人。”多数古代学者尊为正统的汉唐宋三朝为其他朝代提供了典范,迫使君主们见贤思齐,师法正统王朝的仪轨。我不想夸大这种限制的作用,可有这种限制毕竟好过没有。假设正统的观念在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传统政治的表现可能更糟。
今天我们当然不会完全遵从古人的正统观,金元清等“异族政权”不会再被看作“夷狄僭越”,儒家学说也不尽是“优秀传统文化”。不过,如果我们相信埃德蒙·伯克的说法,即国家是古人、今人和尚未出生之人组成的共同体,一个现代国家的合法性就不只基于选举投票或经济绩效,由传统积淀形成的“历史合法性”仍然影响着人心和国运。
维舟:晚唐五代的合法性危机与秩序重建
在以往的历史叙述中,五代是一段很容易遭到忽视的历史时期,仿佛只是唐宋两个辉煌王朝之间的一个低谷、一段不正常的插曲,最多是一个过渡时期,仅此而已;但实际上,五代看似破碎、混乱,但其实也足够丰富,更重要的是,它可说是一个很好的极端个案,立足于此,有助于我们反思一系列重大问题。
在此首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为什么在唐帝国崩溃之后,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没有延续下去,最终仍归于大一统?不仅如此,东汉灭亡之后,魏晋南北朝的分裂局面还延续了四百年之久,但五代十国却仅有五十多年就结束了,这又是为什么?虽然国人习以为常,但从世界历史来看,像中国这样的历史发展是极为罕见的,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欧洲统一秩序就再未重建,然而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就是因为这样的统一秩序一次次地成功重建了。
除了许多人主张的统一的文字所起到的潜移默化的作用之外,尤为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根据中国政治文化中强烈的正统论,一个王朝如果未能混一宇内,完成统一,本身就是“合法性不足”的象征,像魏晋南北朝的诸政权皆被置于闰位,属于世人心目中“不正常”的时期。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五代并没有出现两个正统并立(辽朝除外),因为“十国”都被视为“藩镇”,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但正统论使得人们相信这样的分裂局面本身是不正常的、应予改变的,最终还是要回归大一统的。
如果把安史之乱后的两百年(从755年安禄山起兵,到960年宋朝建立)作为一个完整时期来看,那么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天下”秩序重整的关键阶段:原有的秩序崩溃了,内部各种力量冲突,经历了复杂的权力博弈之后,最后重新达到一种均衡态势——也是因为这样的重建成功,宋朝才没有成为“第六代”,而能长治久安。
从这一意义上,安禄山的起兵,意味着唐朝原本一元的天下秩序(“天无二日”),出现了一个竞争者,这就势必涉及一个关键问题:谁有权统治天下?这一权力诉求的合法性来自哪里?
仇鹿鸣《长安与河北之间:中晚唐的政治与文化》利用大量第一手的碑铭等材料,发现安史集团也在利用“天命”来论证起兵的正当性,因为只有相信“天命”已经改易,“叛乱”行为才能找到合理性乃至合法性。不仅如此,此后割据的藩镇,也都需要朝廷授予的德政碑,才能强化对领地统治的合法性。也就是说,这些依靠武力竞争的势力,致命的弱点就是无法建构起一套替代性的合法性话语。
或许也因此,唐末五代,是天命论泛滥的时期,各种祥瑞、灾异、符谶、童谣、妖言、不祥之言、鬼神、怪异、妖梦、异梦层出不穷。撇开迷信成分,这种纷扰意味着人们急于从各种表征中寻找一种未来秩序的征兆,并由此做出选择或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当然,不同的行动者都可以任意解释某些“天命”来为自己辩护,这本身就可见当时社会心理已经陷入混乱,已经没有唯一正确的话语告诉人们应该怎么做。
当这种合法性问题无法解决时,就会出现军事力量来寻求解决,五代的局面,就是这种合法性危机的具体体现。可想而知,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崇尚实力的世界,“只有实力,赤裸裸的实力”才是决定性的,而合法性的话语,反倒成了“缘饰之辞”。
由此我们就能理解五代武将安重荣的那句名言:“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也就是,天子没什么了不起的,通往最高权力也不需要别的,只需“兵强马壮”就够了。《水浒》里那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表明的也是类似的意思:皇权的神圣性已经被祛魅,谁都有资格夺取,而夺取凭借的是“力”而非“礼”或“理”。
可想而知,这既会释放社会的巨大活力(就好像有资格竞争上岗的都知道是在比拼实力),但也会对原有的权力秩序造成深远的冲击,造成巨大的混乱,因为最高权力只有一个,但所有人都想凭实力争夺,那势必开启一个纷争的局面,谁都没有安全感。
然而,这种对权力的理解,在中国传统政治理念中是缺乏合法性的,因为这只能算是“霸权”而非“王权”。虽然安重荣那句赤裸裸的实力至上宣言非常著名,也道出了五代权力政治的本质,但这样的权力传承势必非常缺乏稳定性,宋人范浚在《五代论》中早已指出:“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事实是:中国的皇权有着双重来源,不止有军事权力,更重要的是恰是“礼”所赋予的神圣性与政治合法性。
《新唐书》卷一六一,载史孝章进谏其父史宪诚,为之痛哭流涕:“大河之北号富强,然而挺乱取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值得注意的是,史氏本身就是“夷狄”(《旧唐书》卷一三〇史宪诚传:“其先出于奚虏”,又或系粟特史国后裔,史宪诚本人也曾说“宪诚蕃人,犹狗也,唯能识主”),而史孝章如此痛心,可见哪怕在当时藩镇精英自己心目中,河北藩镇凭恃武力据地称雄也是欠缺合法性的。
也就是说,“兵强马壮”或许可以夺得权力,但不能就此稳定地保有权力,所谓“以马上得天下,不能以马上治天下”。这也是为什么藩镇一方面桀骜不驯,觊觎最高权力,但另一面又需要来自朝廷的授命才能合法地统治当地。对中国的历史发展相当重要的一点是:在此期间凭恃武力竞逐权力者,无论是试图夺取最高权力,还是据地称雄,都没有办法建构起自身独立的权力来源。从这一意义上说,五代的分裂,只是一种临时状态,和欧洲那种各国主权独立的分裂状态截然不同,因而本身就是不可持续的。
根据定义,权威(authority)指的是一种令人信从的力量和威望,这可以在不动用暴力的情况下使人自愿顺从,但当传统逐渐式微、权威逐渐失去威望时,其“权威”的行使就可能越来越依赖于赤裸裸的权力(power)。伯纳德·威廉斯在《真理与真诚》中指出,在极端的情形下,“如果根本就没有权威,那就只有权力了”。这就是危险之处:当用权力取代了权威之后,社会秩序的维持和稳定都将产生巨大的问题。
这样,当时持续的合法性危机,在中晚唐至五代的两百年间激起了一种广泛的社会心理反应,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并不只是文学意义上的,而是旨在“相天子,致太平”,具体表现为文教上“经术兴行”,武事上“暴乱翦灭”(柳宗元语)。在韩愈看来,此时的危机并不只是简单的武力割据,而是“唐兴,房魏既亡,失道尚华,至有武后之弊,安史之残”,这是王道中衰的表现,而秩序的重建则有赖于儒者主动担当责任:“王道乱,则有儒者出,儒道得传。”
在这个大框架底下来重新审视五代,我们或许就可以有一些不同的发现。我同意郑也夫先生在《五代九章》中所说的,这半个世纪可称作“列国时期”,不应为王朝历史观所束缚,当然也因此,“五代第一人”的冯道更应该得到重新认识。从“重建天下秩序”的儒者使命感来说,恐怕冯道心目中最重要的效忠对象不是一家一姓的王朝国家,而是“天下秩序”为根本的“王道”,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偏离这个超越性的目标。
从这一点来看,宋朝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因为在士人心目中,像朱温之类单纯凭恃武力的军阀,本来就不足以重建天下秩序,只有一个既具备武力、又有志于文治的帝王,才能实现“王道重振”。从这一意义上说,宋朝的成立并不只是靠赵匡胤本人的才能,而是上下配合的结果:他虽然也是出身河北的武将,但顺应了这种社会心理,而对士人来说,这样一个最高统治者的出现,使得他们正好可以“得君行道”,这就是北宋时期“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默契基础。
北宋建隆初,平定昭义节度使李筠、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后,赵匡胤曾和赵普商议:“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八〕姓,兵革不息,苍生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建长久之计,其道何如?”赵普的回答是:“唐季以来,战斗不息,国家不安者,其故非他,节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矣。今所以治之,无他奇巧也,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天下自安矣。”(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长编卷二建隆二年七月记事)
赵普在此所说的,是一种战术层面的政治权谋,但北宋君臣也都清楚,真正的政治稳定,还需要推行文治,因为正如李普塞特在《政治人》中所主张的,就影响政治稳定的重要因素而言,一个政权在实际上所履行的政策多么有效,都比不上政权的正当性。
朴炳奭在《中国古代朝代更迭——易姓革命的思想、正当化以及正当性研究》一书中归纳了梁启超等人的分类,认为正统标准大致归纳为五项:(a)大居正,(b)大一统,(c)华夷论,(d)中原疆域,(e)血统继承,“中国传统时代正统论者大都以此五项中之二三项为标准,争辩各朝正统”。
要论起来,宋朝虽然终结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北宋在“大一统”上不免有所欠缺,南宋则连“中原疆域”也都失去了,但值得补充的一点是:宋朝的建立并不只是一次“回归”,而是重新定义了权力的合法性来源:至此,统治秩序已经不那么依靠天命(封禅、谶纬到北宋之后就衰落了),但仅仅依靠军事权力则更不可能(近代的军阀也无法为自己的权力正名),但又还未像近代民族国家那样来自人民对统治的认可,于是表现为一种对儒家精英的妥协共治和对文化传统的捍卫。事实证明,宋朝重建的这一秩序,对此后数百年的中国历史,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究其根源,正是来自对晚唐五代的反思。
郑也夫的回应
感谢田方萌先生与维舟先生对敝人观点的质疑和批评。敝人以为最好的感谢方式是直率、深入地交换意见。深入讨论忌大而化之,故敝人的答复选择微观着手,逐条分析。
方萌引用欧阳修的话:“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合天下于一”为统,应无疑义。何为“居天下之正”,我很怀疑欧阳修能说清楚。果然是方萌代劳:“第一项标准‘正’又可一分为二:得天下的正当性与治天下的正当性。……不过,历史上以功德得天下的王朝实在很少……由于多数政权的建立都带有‘原罪’,可以比较的标准就在于治天下的正当性,欧阳修所谓‘始不得其正,合天下于一而居正’”。原来在欧阳修那里统就是正,如是“正统”改称“统”不好吗?“历史上以功德得天下的王朝”,不是很少,是没有。方萌所说“正之一”即权力来源,是“正”的重头,没有它正统不存在。“正之二”,即治天下得当与否——更难判定。且判定治理得当,要在治理之后,而王朝一百年后讲正统已经不要紧,因为多数人已经接受它。高谈正统常常在王朝初期,而那时帝王刻意说明的是其获得权力之正当,而非治理之得当。我虽然认为历史上都是以暴力、没有以功德得天下的。有史学家甚至怀疑尧对舜的禅让。但我不想称之为“原罪”。敝人非基督徒,以为谋取王位都如此说“罪”就失去意义了。
方萌说:“历史上胡人主政的王朝往往通过军事力量立国,被后世史家视为在血统和文化上均有异于汉人的‘夷狄’,这些‘异族政权’的正统性较低。”汉人对胡人政权正统性的判定与军事立国无涉。哪个汉人政权不是军事立国?
方萌发问(似乎是问我):“汉唐之为正统,必须满足第三条‘前代之血胤为正吗?”我在何处承认“汉唐正统”了,我也不认为汉唐非正统。方萌误以为我心目中有正统,即使认为正统稀少。我认同章太炎的观点:“史家载笔,直书其事……正统殊可不问”。谈正统只能越谈越糊涂,因为历史上就没有这个东西。
方萌说:“正统论有服务帝王的一面,也有节制帝王的一面。”我以为后者不存在,它本是帝王的需要,不是史家与臣子们的自选动作。对本朝帝王讲述历代明君,大可不必涉及正统。因为即使含蓄地暗示在位者是远离正统的庸君,也是臣子不敢的。
方萌说:“假设正统的观念在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传统政治的表现可能更糟。”我以为,“正统”的功能是使得该统治容易被接受,是促使大家视其为名正言顺的统治者。这功能是双向的,它帮助好的统治者,也帮助坏的统治者。
方萌认为正统观深入人心,他强调这点是很有意义的。我同意,我可能对此估计不足。但我以为,其存在的原因是帝王的需要和制造。其深入人心不是因为其积极功能,存在的未必是合理的。其深入人心是历代洗脑的积淀。因此中国历史越往后正统观越深入人心,越往前正统观越稀薄。拙作第三章第八节讲述了降清的贰臣们内心的折磨。五代的大臣不是这样。原因不一而足,但五代时正统观不及明代深入人心,可能是事实。
接下来评论维舟的观点。方萌论述的核心词是“正统”,这是中国传统政治和史书中的词汇。维舟论述的核心词是“合法性”。拙作《五代九章》中几乎看不到这个词汇。原因有二。其一,“合法性”源自政治学、法学、社会学,我在现实中刻意转向历史学,也就刻意不用“合法性”。其二,我在《五代九章》第一章开头说:“评价帝王不仅仅是评价帝王,也是在和一千余年前评价过他们的那几位史家——薛居正、欧阳修、司马光之流对话。……与前贤对话,增加了笔者述评帝王们的动力。”与古人对话,包括章太炎、梁启超,当然是使用他们的词汇来得顺畅。但是维舟以“合法性”为关键词挺好。他代表的是一个群体。当代人有理由以当代的词汇解析古代。维舟以这个词汇拉着我和更多的读者对话。
“合法性”是legitimacy的汉译,它与“正统”有相似处,但不尽相同。深究二者的异同绝不简单。但笔者以为,至少“合法性”字面上不含“统”的意思。
相比方萌聚焦于“正统论”,维舟的关怀更宏观。他要解释中西历史的差异:“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欧洲统一秩序就再未重建,然而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就是因为这样的统一秩序一次次地成功重建了。(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中国政治文化中强烈的正统论,一个王朝如果未能混一宇内,完成统一,本身就是‘合法性不足’的象征,像魏晋南北朝的诸政权皆被置于闰位,属于世人心目中‘不正常’的时期。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五代并没有出现两个正统并立(辽朝除外),因为‘十国’都被视为‘藩镇’,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但正统论使得人们相信这样的分裂局面本身是不正常的、应予改变的,最终还是要回归大一统的。”笔者以为,他的论述在史实和道理上都有误差。朱温与王建(前蜀开国者)的称帝是前后脚的事。“十国”中有七国的君主曾经称帝。故他们并非都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更不是藩镇,分明出现过多个帝王的并立。认为分裂的局面不正常,是受正统论影响的后人的判断。中国历史上统一与分裂的时间几乎对开,我们怎么可以说半数时间的中国历史都不正常呢,当事人更不会这么看。无论是君王还是臣民,绝大多数人是现实主义者,他们不认为自己所做都“不正常”。从朱温到郭威十一个君主都不念想和致力于大一统,何以见得“人们相信最终还是要回归大一统”呢?维舟还有一个观点:未完成统一本身就是合法性不足。笔者前面说过,这个舶来语字面的含义相似于“正”而非“统”。认为充分的“正”中必然有“统”,是维舟的观点,很可能有一些代表性,但不是当然的道理。敝人以为,“统”不是“正”。统治者的地域大意味着其权力大,大一统则意味着权力最大,故崇拜统一很可能意味着崇拜最大的权力。即,崇拜权力的心理使得很多人混淆了“统”与“正”。
维舟说:“不同的行动者都可以任意解释某些‘天命’来为自己辩护,这本身就可见当时社会心理已经陷入混乱……当这种合法性问题无法解决时,就会出现军事力量来寻求解决,五代的局面,就是这种合法性危机的具体体现。”敝人以为,五代的局面不是合法性危机所致,是唐朝统治力从衰弱到丧失,即权力出现真空所致。
他还说:“中国的皇权有着双重来源,不止有军事权力,更重要的恰是‘礼’所赋予的神圣性与政治合法性。”敝人以为,权力问题上有来源和巩固之分。后者不一而足,赢得精英阶层的支持是巩固皇权的要害,而利益分配是拉拢精英阶层的要害。合法性在巩固皇权中,排不到一二位。
维舟说:“谁都有资格夺取,而夺取凭借的是‘力’而非‘礼’或‘理’。……这种对权力的理解,在中国传统政治理念中是缺乏合法性的,因为这只能算是‘霸权’而非‘王权’。”敝人以为,“礼”与“力”两种观念在中国传统政治理念中并存。懂得“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就是懂得了中国政治的大半,因为它是告别封建制以后中国政治的主要特征。封建时代的“礼”是凭借什么规定的,血统,也就是“种”。地位差别,享受“礼”的不同,是由该人与王在血统上的远近而决定的。中国政治从秦代告别了封建制,告别了“种”对地位的规定性。以后上位靠什么?要看上的是什么位?要获官职,靠科名和军功。要登皇位,暴力是不二法门。为什么笔者同意“力”与“礼”并存。因为“礼”存在于科举定位中,且在本朝皇位继替中发挥一些作用。
维舟说:“当时持续的合法性危机,在中晚唐至五代的两百年间激起了一种广泛的社会心理反应。……在韩愈看来……秩序的重建则有赖于儒者主动担当责任:‘王道乱,则有儒者出,儒道得传’。”如同敝人前面所说,发生的不是“持续的合法性危机”,是权力分裂与社会失序。封建制下的分权未必失序。但持续多年的极权一旦崩塌,往往带来社会失序。但五代的社会失序可能没有后人想象的那么严重。或许因为皇权年代已久,韩愈没有了对封建与制衡的想象力,只好寄希望于其实没有那么大作用的儒者。
维舟说:“宋朝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宋朝的成立并不只是靠赵匡胤本人的才能,而是上下配合的结果。……赵普(对赵匡胤)的回答是:‘唐季以来,战斗不息,国家不安者,其故非他,节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矣。今所以治之,无他奇巧也,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天下自安矣。’赵普在此所说的,是一种战术层面的政治权谋,但北宋君臣也都清楚,真正的政治稳定,还需要推行文治,因为正如李普塞特在《政治人》中所主张的,就影响政治稳定的重要因素而言,一个政权在实际上所履行的政策多么有效,都比不上政权的正当性。”敝人以为,历史是偶然的,宋朝的出现也是偶然的。不要说柴荣不英年早逝就没有宋朝,赵匡胤本人亦承认“此人(王朴)在,朕不得此袍著”。再说赵普,他对赵匡胤的答复完全是政治权力的安排,宋朝扭转五代分裂的局面奠基于这种权力安排,文治是其组成部分。文治本身构成合法性吗?有一些,文官大多是科举胜出者,即某种规则的产物。文官的合法身份不证明皇权的合法。吊诡的是,科举是皇权推行的;在推行规则中,篡权的帝王为自己增添了一丝合法。这其实不符合严格的逻辑,但在众生微妙的心理中,皇权的合法性有所增添。
维舟说:“宋朝的建立并不只是一次‘回归’,而是重新定义了权力的合法性来源……表现为一种对儒家精英的妥协共治和对文化传统的捍卫。”笔者以为,不是妥协。对文官的重用,是削弱武官大权所致。大兴科举是收揽人心,给人们晋升的阶梯。说捍卫文化传统,则要看捍卫什么传统,对孟子“君为轻”的思想是批判的,《史记》一直被视为“谤书”,在宋代也不例外。
用一句话回答维舟开篇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的统一秩序能一次次地成功重建?我不认为是一代代王朝在合法性上推陈出新,越来越令人信服。我认为是他们在权力运作上不断总结经验,越来越高明。
我知道自己的毛病。一进入讨论就像吃了药一样,全然不顾世俗礼节与客气。请方萌、维舟二位原谅。我的第二个毛病是偏执。但偏执中的破绽可能比四平八稳的平庸,更能激发对方争论的*。想到这一层,也就不去打磨前文了。期待二位的批评。
维舟:权力博弈与大一统
郑先生的观点看来更突出强调如下观点:晚唐五代的分裂局面不是合法性危机所致,而是因为唐朝统治力衰弱直至丧失,即权力出现真空所致,因此,五代十国出现“列国”并存态势,而决定这一局势走向的,最终依靠的是权力博弈。这种博弈的结果没有必然性,“历史是偶然的,宋朝的出现也是偶然的”,宋朝能扭转五代分裂局面,靠的是政治权力的安排,而中国统一秩序的成功重建,靠的也只是权力运作上越来越高明了,至于儒家的文治理想和儒者本身,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这个路径,让我想起历史社会学家理查德·拉克曼的“精英斗争理论”:他以近代欧洲的民族国家道路和资本主义演变来举例,认为当时决定这些历史发展的,是不同精英集团的权力博弈,而最终的方向是具有偶然性的,取决于权力博弈的结果。
这当然有其解释力,不过这就需要解释:五代的“列国”分裂态势,为什么没能像欧洲那样延续下去?是什么导致中国社会的博弈,最终走向了统一?而且三次都是如此(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晚唐五代),甚至或许还可以加上宋辽金、民国时期。
笼统地说这只是因为权力运作的偶然结果,我难以信从。晚唐五代走向大一统的历程,当然充满了一轮轮反复的权力博弈,但最终的结果却很难说是偶然的。其中的一大原因是:中国文化中的正统论,实际上认定了权力合法性是一元的,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尤其是在郡县制确立之后,那种分裂、割据的政权,只是一种动态博弈中的临时性存在,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合法性,通常仅依赖武力自保而已。像藩镇仅是一种非正式、不稳定的安排,与古代的封建制度相去甚远,很可能随着双方力量对比的变化,说变就变了,一旦权力中心重振,重归一统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赵匡胤能夺权,当然依靠的是权力斗争(“陈桥驿黄袍加身”无疑是一次政变),甚至当上皇帝之后,推进统一,也是靠政治手腕和军事征伐,不过,夺取权力固然如此,但保有权力、避免成为“第六代”,却需要借助“礼”带来的秩序重建。
不妨对比一下之前的两次大一统进程:秦朝凭借武力灭六国,一统天下,但事实却很快证明,仅依靠武力和法家统治不能稳固地维持统治秩序,汉朝吸取这一教训,在翦除“七国之乱”的封建势力后,随后就“独尊儒术”;同样地,隋朝虽然终结了南北朝的分裂,但也是很快覆亡,唐朝为长治久安计,才有“贞观之治”。
宋朝之所以没成为“第六代”,也避免了秦朝、隋朝的命运,恐怕正是因为它的开国君主在“马上得天下”之后,并没有只是“马上治天下”,而是顺势而为,推进文治,这种统治思路与中晚唐以来士人对秩序重建的认知一致,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社会力量对新统治秩序的潜在抵触,增进了其统治的合法性。这样,当赢得士大夫精英阶层的合作之后,至少在长城以内的统一局面,在宋朝得以长期延续。
田方萌:再论正统观与历史分合
关于王朝正统的争论在中国历史上绵延长久,如果不是读到《五代九章》的相关章节,我可能很久以后才会留意到那些言论。饶宗颐编著的《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收入多篇相关历史文献,目前我只读过其中一些篇什。韩国学者朴炳奭撰写过有关正统论的著作《中国古代朝代更迭》,我也只是看到维舟兄的笔谈后才知道此书,因而不敢给出定论。
我较为肯定的是,梁启超的一篇文章不能终结这场历时甚久、众说纷纭的争论。梁氏固然是大学者,欧阳修、朱熹、王夫之等人又何尝不是。梁氏将参与正统之争的古人皆称为“陋儒”,“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此说不仅我不敢苟同,朴炳奭也认为“过激”。
郑先生的正统观接续梁启超,认为正统是皇权为维护自身编造的说法。而在我看来,正统之说首先是一种类似“历史哲学”的论述,体现了古人对国史的反思,寄托了他们的政治理想。对正统论性质的不同判断决定了我们看待其功能的分歧。孰是孰非还是由读者来思考吧,这里仅就郑先生的回应再作一些澄清和反馈。
欧阳修说“始不得其正,合天下于一而居正”。郑先生写道:“原来在欧阳修那里统就是正,如是‘正统’改称‘统’不好吗?”我对此句的理解有异,关键在于“而”字。郑先生似认为“而”指“因而”,我理解“而”指“而且”。统一天下后,王者可能“居正”,也可能“居不正”。满足“合天下于一”和“居正”两个条件,才可称为正统。联系到欧阳修关于正统的其他论述,他不会断然讲“统就是正”,我相信我的理解更近其本意。
就正统的标准而论,郑先生认为权力来源是“正”的重头,因为他看重正统论巩固新政权的作用。朴炳奭指出古代王朝更替的两种方式,一为禅让,一为放伐,两者均以武力为后盾,符合郑先生的判断——“……历史上都是以暴力、没有以功德得天下的”。尽管如此,使用暴力的意义仍存在性质上的差别。我讲过“刘邦集团很难说以功德得天下”,这只是相对项羽集团而言。在反抗秦制这一点上,两者当时都是深得人心的。
在《中国古代朝代更迭》一书中,朴炳奭列举了有代表性的几十种正统论,除一人(徐奋鹏)外,所有论者都承认两汉为正统,并未考虑梁启超列出的第三条“前代之血胤为正”,可见他们承认推翻秦朝具有合理性。这种“替天行道”的武力征伐不同于游牧民族依靠“胡骑”建立的征服王朝,后者更多借助了赤裸裸的军事力量立国。例如,蒙元军队攻打江南和华南之时,南宋内部尚未出现严重的合法性危机,还不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时。郑先生说胡汉政权的正统性“与军事立国无涉”,我还不能认同。
郑先生明白写道:“谈正统只能越谈越糊涂,因为历史上就没有这个东西。”他在《五代九章》借用了梁六条论证这一点,我已在笔谈中指出其问题。他还引用了章太炎的说法“正统殊可不问”,章氏的原话是“殊不可问”,否定性更强。但细读其原文,章氏仅举出历史上那些有争议的政权,并未否定汉唐宋明不是正统。郑先生还指出治天下的正当性“更难判定”,我也承认。但难以判定不等于不能判定,更不等于否定正统概念。
我提到正统观节制帝王的功能,郑先生亦认为不存在:“对本朝帝王讲述历代明君,大可不必涉及正统。”帝王们可能不这么想。雍正在《大义觉迷录》中强调:“……德在内近者则大统集于内近,德在外远者则大统集于外远。”即谓正统与德治相伴相生。此说当然是为清廷的统治辩护,却可见雍正懂得这个道理:仿效前朝的有德明君,才能提高本朝的正统性。
关于正统观的演变史,我同意郑先生的说法:“中国历史越往后正统观越深入人心,越往前正统观越稀薄。”原因仍值得探讨。在针对维舟兄的回应中,郑先生写道:“认为分裂的局面不正常,是受正统论影响的后人的判断。中国历史上统一与分裂的时间几乎对开,我们怎么可以说半数时间的中国历史都不正常呢,当事人更不会这么看。”朴炳奭也指出中国人错误地理解了历史上的分合,以为统一是主流,分裂是支流。若以中原及其周边的地盘作为基准,中国在秦后到清末只有近半时间处于统一。
我以为国人的常识并非谬见,原因在于中国的分裂不同于欧洲的分裂。中国历史上的人口类似今日,主要集中在中原和东南一侧。如果我们按照人口比例衡量统一程度,而非只看政权统治的地理面积,对于分合就会有进一步的认识。根据美国历史学家沙伊德尔(Walter Scheidel)的统计,统治区域内七成以上人口的大型帝国在欧洲只出现过一次(罗马帝国),但在中国至少出现过六次(汉、唐、北宋、元、明、清),加上短命的秦朝和隋朝共八次。这些王朝的国祚加在一起,中国在秦后的大半时间确实处于统一或接近统一的格局,而且越往后统一的趋势越明显。
即使处于分裂状态,只有战国时期和五代时期类似欧洲历史上王侯林立的局面,南北朝和宋辽金时期基本上都是两强对峙。一方面,如郑先生所言,分裂时期的现实主义者只顾在乱世中求生;另一方面,如维舟兄所言,像陆游那样期待“王师北定中原日”的人物也不少见。钱穆因而讲过:“……中国史上虽在多统时期还有它一统的精神;西洋史上虽在一统时期,也还有它多统的本质。”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相较于世界其他民族,中国人尤其重视正统。
最后再说一点。郑先生似乎认为正统观的影响主要在新朝成立之初,其实此前此后正统观均参与其中。在天下大乱之际,正统性较高的政权具有优势,有可能统一天下,也有可能最终消亡,前者如刘秀集团,后者如刘备集团。郑先生曾在访谈中谈到:“王朝建立后大多立刻开科举,就是给士阶层出路。……这依旧与正统无涉。”如果“居天下之正”包含了“给士阶层出路”的仁政,那么科举也不能说无涉正统。况且,科举制为读书人提供了经济和安全保障,正是他们传承了包括正统观在内的中华文化。
我在历史方面的学养远逊于郑先生和维舟兄。借助围绕《五代九章》的讨论,我有幸与两位饱学之士交流,从中受教甚多,即使我未必赞同他们的看法。由于篇幅所限,我们的笔谈不能一直进行下去。郑先生有意让维舟兄和我作结,表现了他身为前辈的礼让之风。我相信他一定还能有力地回应我们,就期待以后在其他平台或饭局上继续煮酒论英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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