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庄子》内七篇以《应帝王》终书,而《应帝王》系列寓言故事以“浑沌之死”终章。浑沌被凿七窍而死,《庄子》以文章七篇而成书,其中“七窍”与“七篇”之间仅仅是偶合还是蕴含着庄子本人用心良苦的结构安排呢?“浑沌之死”这则承担《庄子》书“内七篇”文章之殿军角色的寓言隐藏着怎样的思想担当?再联系与庄子同时代心照不宣、互不论及的孟子,《孟子》这部经典也是七篇,《庄子》七篇与《孟子》七篇,这个数字“七”是否与人类文明史对“北斗七星”的信仰有关?将“七窍”“七篇”“七星”放在一起,又会激发我们怎样的关于哲人著书立说、名山事业的想象?
“七窍开而浑沌死”之寓言首先隐喻的应该是“为者败之”(郭象《庄子注·应帝王》)这种道家政治哲学的理念。中央之帝浑沌本来便没有用以“视听食息”的七窍,但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勉为其难,强开七窍,七窍即开,浑沌即死。《庄子》第七篇《应帝王》向来被视为庄子哲学的外王之道,其中所言“确乎能其事”“顺物自然而无容私”“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等,皆指向无为而治、为者败之的哲学箴言。按照庄老道家哲学的理念,万物皆有天完具足、真机玄发的本己属性。多数人的选择并不意味着绝对普遍性,庄学始终为独异个体、独立个性、少数人的选择留出足够的权利空间,拒绝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政,即反对以多暴寡。差异性、丰富性、多元性原本就是宇宙或天道的原初图景,中央之帝原本就没有“视听食息”的“七窍”,浑沌状态是他神圣而庄严的本己属性,任何人都不能为他凿窍,所有试图改变其本己属性的行为都意味着僭越。事实上也是,中央之帝被凿开七窍之时,其岿然屹立的生命也瞬间轰然倒地。作为统治者,其为政的底线应该是尊重每个生命本己的权利而不是蓄意破坏之、褫夺之,庄子后学称这种政治哲学为“在宥天下”。这样,“七窍开而浑沌死”的寓言不仅在形式上是《庄子》内七篇的殿军,也是整部庄子哲学的思想枢机。
作为一个复调的哲学寓言,“七窍开而浑沌死”可能还隐喻着道家哲学的哲学叙事方式,即所谓“道言悖论”。自老子开始,道家就一直在试图言说那个“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的道。就中的悖论是:一方面,道不能被言说,一切言说都是对道的遮蔽、破坏或肢解,所以道家一直对言说保持谨慎的态度,强调“希言自然”;另一方面,道必须被言说,被以“强字”“强名”“三言”的方式进行哲学叙事,因为,道如果不被言说或不被进行哲学叙事,那么古今世人将永远不知晓道是什么、道如何存在、道以何等方式成就天地万物,这样,道将永远无法涌现自身。职是之故,老子、庄子等道家哲学家都不得不言说那个不能被言说的道,这个悖论可以化约为“道不可言”与“道赖言明”。庄子哲学中的“道言悖论”表现得更明显,齐物境界即证道境界,真正证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者排遣任何言说,包括对“并生”“为一”这句话也必须排遣之,类似于佛学所言“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大乘起信论》)。“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无封的道体不能被有限的语言所描写。按照“道言悖论”这种哲学叙事方式来看待“七窍开而浑沌死”这则寓言,我们不妨进行一种合乎当然的联想:庄子撰写“七篇”哲学文章以言说道体,就相当于每日为道体开一窍,“七篇”文章完成就相当于中央之帝的“七窍”被凿开,中央之帝之死正隐喻着道之死,因为道不能被言说,任何对道的言说都是“代大匠斫”,一切“言语道断”都是对道的破坏。更何况,中央之国、浑沌之帝本来就隐喻着那个浑朴未分、天地未判的道体世界,任何言语都不能穷尽这个无限世界的真机,故一切试图以语言言说的方式对道的论说或证明都是徒劳的,这样不仅不能见道,而且破坏道,正如王船山所言“一落语言文字,而早已与道不相肖”(《庄子解·寓言》)。按照佛教的说法,世尊在菩提树下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余会而终无一字可说,那么,我们能否说庄子著七篇大文、一万七千余字而终无一字可说呢?作为一个语言批判主义的大师,庄子最终进行反身批判,将批判指向自身,以见其批判之彻底性。
道固然不可言,但道不得不赖言明。老子和庄子正是通过说那个不能被言说的道给我们打开一个充满生机的自由世界。今本《庄子》所谓内篇正好为“七篇”,而与庄子同时代的孟子著《孟子》书也正好是“七篇”,数字“七”作为中华文明的信仰与北斗七星有关。两位并世大儒皆以“七篇”成书,或非偶然,代表了两位哲人“璇玑七政,以齐八方”的哲学信念,正如走出洞穴的苏格拉底带着真理的太阳再次返回洞穴拯救为世俗经验所捆绑中的奴隶。庄子与孟子所发明的真理之光正如天枢七星一样照亮着丛林世界的那一片洪荒,“七星迭正,五纬盈缩”,如此说来,庄子著书“七篇”与璇玑玉衡之“七星”暗合,又岂是偶然?这样,《庄子》内篇第七篇终章寓言“七日而浑沌死”又为“内七篇”庄子自著说提供了一种内在的逻辑证明和文献证据。
《逍遥游》鲲鹏(如方以智、王船山等认为北冥即浑沌之象征)之化开宗明义,《应帝王》浑沌之死曲终奏雅,草蛇灰线,伏脉七篇。庄子著书七篇或许正隐喻着北斗七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葆光”之意,向来歧解颇多。据吴汝纶《庄子点勘》所考,《淮南子·本经训》作“瑶光”,瑶光即北斗之光。闻一多认为“葆光”即“匏瓜”(二者为声转关系),“古斗以匏为之,故北斗一名匏瓜,声转则为葆光耳”。吴汝纶、闻一多两种解释殊途同归,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庄子以“七篇”成书可能正是对“七星”的隐喻,这代表着庄子对自己哲学之永恒性的信念:每一个“浑沌”都应该有不被“凿窍”的权利,一切世间法都应该尊重没有“七窍”者的存在自由,“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此永恒之“维斗”就是“道”。
(作者系西北政法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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