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9月2日,一个寂静的夜晚,无锡城的一个小屋里,传出一阵凄清的二胡声:
“6 5653 2— 2.3 112 3 ……”
乐曲声随着夜风飘远,哀婉凄切,让听者伤心,闻者落泪,连月亮也似承受不住这压抑般,躲进了云层里。
一曲作罢,屋内众人寂然半晌,其中一人问瞎眼乐者:“曲名叫什么?”
那乐者沉吟许久,才道:“就叫它《二泉印月》吧。”
“‘印’字改成‘映山河’的‘映’可好?”
乐者连连点头:“你学问大,就听你的。”
他们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在一个简陋的环境中录制而成的曲目,日后会成为乐坛不朽的经典。
多年后,当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中国第一次听到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他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种音乐应该跪下来听!”
而此时,创作这首乐曲的民间音乐家阿炳,早已去世多年。
很多人都听过《二泉映月》,也有人发出疑问:
这真的是一个又穷又瞎的民间艺人创作出来的吗?
若你了解了阿炳的坎坷人生就会知道,他的《二泉映月》为什么会如此悲怆。
二泉映月阿炳 - 百年纪念专辑
阿炳是谁?
在当年的无锡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每天黄昏,阿炳都会穿着青灰长布衫,头戴黑色铜盆帽,背着琵琶,拿着胡琴,一边拉二胡一边在妻子董催弟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城外北塘和火车站工运路附近卖唱。
阿炳的卖唱和他的打扮一样,别具一格。
作为“无锡八怪”之一,他从来不为了迎合观众,故意摆低姿态。
相反,生活的穷困,没有改了他的暴脾气,他敢唱敢骂,除了拉二胡、弹琵琶,他最拿手的一个节目是说新闻。
“说起新闻,话起新闻,新闻出嘞,啥府啥县,啥格地方?”
他说的新闻里,有歌颂十九路军奋勇*敌的故事:
“黄浦江边,十九路军,大刀列队,*敌称英……”
有针砭物价飞涨的评论:
“早上拿去买牛,夜里只好买只鸡,身有十万金圆券,只好去量一升米……”
有告诫世人的《鸦片是格坏东西》:
“外国人拿杜(它)要你命,一伤身体二耗银,三餐无着饿瘦颈,四季无衫勿完整,五更寒冷缺被盖,六亲断绝人看轻……”
也有痛斥汉奸的说唱,收场时会撂下狠话:
“啥人要去报信害我,叫他断子绝孙,天诛地灭!”
有次,阿炳得知无锡城的恶霸顾某欺凌家里的丫鬟,他气不过,当即把这件事编成了新闻的内容,站在广场借来的长凳上,拿着竹板一边敲,一边把这件事说得唾沫横飞、绘声绘色。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顾某成了无锡城人人唾弃的对象,吓得很长时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1935年, 面对日本的野蛮行径,中国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众多学生走上街头游行,他们高呼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武装保卫华北!”等口号,请愿立即对日宣战。
上海的一万余学生也赶赴南京请愿,却在无锡火车站遭到阻拦。
阿炳得知消息,立马把此事编成唱词,不惧当地警察的明令禁止,公然在崇安寺三万昌茶馆前说唱,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支持学生们。
断了一条腿的墨镜,遮住了他深陷的眼窝,没有人知道,当阿炳在街头说唱这些的时候,内心的真实情绪是什么。
人们只知道,眼前这个嬉笑怒骂的街头艺人,他有着出众的才华,也有着自己骨子里的骄傲和不驯。
阿炳的卖唱是靠天吃饭的,落雨时节,他没法上街卖艺,便只能饿肚皮。
有一次,阿炳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和朋友在餐馆吃饭。
熟人看到他饥肠辘辘的样子,就拿出了十块钱给他,和他一起吃饭的朋友见状也顺手摸出了两块钱。
谁知,阿炳却坚决不肯收下那人的钱,只因为“没有交情的钱,不能收”。
在生活的困窘里摸爬滚打,他似乎从未放下自己的骄傲和自尊。
只是在收入颇少的时候,深夜回家的路上,他会一边走一边用二胡拉响自创的曲子(就是后来的《二泉映月》)。
朦胧月色中,他和妻子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地上缓缓移动,说不出的孤寂与苍凉。
凄切的二胡声,似乎在表达着他对生活的无助,也仿佛在追忆往事,诉说着阿炳内心的悔和痛。
一个人晚年生活的幸与不幸,决定于年少时的生活环境和性格养成。
对阿炳来说,正是如此。
阿炳其实不叫阿炳,他的本名叫华彦钧,1893年出生在无锡雷尊殿旁的“一和山房”,是雷尊殿当家道士华清和与秦家寡妇生下的私生子。
因为是私生子,母亲在生下他没几年,就在流言蜚语下抑郁而终。父亲碍于规矩不能和他相认,就把他送到了东亭镇老家,托族里的弟媳抚养。
一直到八岁,阿炳才得以回到父亲华清和身边,父子俩师徒相称。
作为雷尊殿的当家道士,华清和对各种丝竹乐器十分精通。
但是不能父子相认一直都是他心中的痛,也正因为此,他一直不愿意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也不肯教阿炳弹奏乐器。
没想到,阿炳却在耳濡目染中,渐渐对音乐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
八岁那年,阿炳趁着华清和出门的功夫,偷偷拿出二胡像模像样地拉起来。
华清和回来发现后,照着阿炳就是一耳光:“从今往后,不许你弄这些乐器!”
他以为这样就彻底打消了儿子的念头,没想到小小的阿炳骨子里却有着不服输的劲头。
不让我碰乐器?那好,我自己做!
阿炳花了整整两个月的功夫,偷偷做了一把小胡琴,自己悄悄练了起来。
华清和看到铁了心要学乐器的阿炳,叹道:“小冤家呀,你还是要走我这条路呀,要练就得练好呀!”
从此,阿炳就在华清和的严格指导下,开始了刻苦的练习生活。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你费尽心思地阻挡和逃离,终究逃不过宿命的安排。一切仿佛是冥冥中注定,注定了阿炳要在人世间走完凄风苦雨的一生。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曲不离口,琴不离手,阿炳的日夜苦练终于得到了回报:
刚二十岁左右,他就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技艺远超殿内包括华清和在内的所有道士,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天师”。
这段时期,应该是阿炳最幸福的时光。
衣食无忧,受人尊敬,虽然自以为是孤儿,但是有师傅的教导陪伴,人生虽有缺憾,却也算得上安稳富足。
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华清和染病去世。
临终,华清和用微弱颤抖的声音,把深埋于心底的秘密告诉了阿炳。这个秘密彻底让阿炳的内心坍塌,成了他一生重要的转折点。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三个问题,被西方人称为哲学上的终极三问。
活到二三十岁才知道自己身世的阿炳,也陷入了这样的迷茫。
父亲死后,他顺理成章地当了雷尊殿的当家道士。没有人再去管束他,而他心中的痛苦也无人诉说。
他开始随波逐流,游戏人生。不仅吃喝嫖赌都学了遍,甚至还在别人的引诱下,染上了鸦片。
放纵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却给他的身体带来了难以恢复的损伤——因为长期荒唐度日,他染上了性病,梅毒夺去了他的光明,也让他失去了对道观的控制。
昔日风光无限的“小天师”阿炳,就这样流落街头,在之后的二十年里,看遍了世态炎凉,尝遍了人生疾苦。
眼睛瞎了,收入断了,不管内心多么悔恨,生活都还得继续下去。
阿炳只能重新拾起最拿手的音乐,在街头巷边拉二胡、说新闻,获得一些微薄收入,勉强维持基本的生活需求。
那时候的路面不像现在这样平整,在不认识妻子董催弟之前,阿炳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用竹竿摸索着走路,摔跤撞墙都是常有的事。
但即使身上伤痕累累,他的胡琴从来没有被摔坏过。
因为,对此时的阿炳来说,音乐不仅是他赖以维持生计的法宝,更是他对抗命运的武器。
他把自己这些年心酸无奈,把所有的痛苦和眼泪,把那些无法言说的悲怆,全都倾注到了音乐里,创作出了包括《二泉映月》《听松》在内的二胡名曲。
听松阿炳 - 百年纪念专辑
因为穷,阿炳的二胡十分破旧,连琴弦都是一段段打结接起来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高超技艺的展示。
只要无锡人一脚踏进崇安寺山门,不管周围多嘈杂,就能隔着人群听到阿炳嘹亮悠远的琴音。
尤其是《二泉映月》,几乎成了无锡城人的睡前曲,随便一个人都能哼上一段。
1949年的冬天,无锡人黎松寿到著名二胡演奏家储师竹那里上课,因为天冷,他就随手拉了一段曲子活络一下手指。
储师竹听得眼睛放光,忙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黎松寿不解其意,老老实实告诉他,这是无锡民间艺人瞎子阿炳上街卖艺时,边走边随便拉拉的曲子,没有名字。
谁知,储师竹在听完整首乐曲后激动地说:
“这是呕心沥血的杰作!绝不是瞎拉拉就能拉出来的!”
此时,56岁的阿炳,早已在生活的磋磨中疾病缠身,时常吐血,贫窘交加。
为了挽救民族音乐瑰宝,黎松寿回到无锡就找到了阿炳,请求他再演奏当年自己“随手拉拉”的二胡曲。
卧床已久的阿炳推辞再三后,勉强答应了:“我荒疏太久了,让我练上三天,再演奏吧。”
当天晚上,阿炳就出现在了无锡街头,依旧是青灰长衫、一副墨镜,边走边拉二胡,依稀还是当年那个不驯的少年。
第一次录音结束后,阿炳一下子火了。
二十天后,在街头卖艺半生,看尽冷眼的阿炳,拖着病弱的身体,带着他钟爱一生的音乐,走上了文艺演出的舞台。
这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坐在舞台上演出,也是他人生中最后华丽的落幕。
1950年11月,黎松寿拿着杨荫浏教授的来信,高兴地来了阿炳住处,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中央音乐学院院方已经同意师生们的建议,决定邀请你去音乐学院举行二胡、琵琶独奏音乐会!”
这个向来坚强不肯服输的汉子,此时却落下两行清泪:
“我恐怕去不了……”
寒春风曲阿炳 - 民间音乐家华彦钧(阿炳)1893-1950纪念专集
不到一个月,57岁的阿炳病死在图书馆路家中,走完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
他落葬的那天,刚好是个下雪天,瘦弱的阿炳躺在一副薄薄的棺材里,被三个亲人邻居抬着,埋在了道士坟地上。
后来,人们在他的墓碑上刻下10个字——音乐家华彦钧(阿炳)之墓。
从仪表堂堂、满身才艺的当家道士,到凄凉落魄、卖艺为生的街头艺人,阿炳辉煌过,沮丧过,挣扎过,也疯狂过,却唯独没有对生活认输过。
他喜欢松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山上青松不怕露,河里白鱼勿怕浪。”
对阿炳来说,音乐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可能需要暂时的低头,但他弹奏的音乐,永远有自己的风骨。
作家黑陶这样评价他的一生:
“失明者阿炳,长久地生活于社会与人世的黑暗低处。然而,正是因为此种复杂的‘低’,使他酿制并最终为人类奉献出动人心弦的永恒音乐。”
35年后,《二泉映月》在美国荣获“世界十大音乐经典作品之一”的荣誉。
一位英国音乐家听了《二泉映月》,激动地竖起大拇指:“中国的贝多芬!中国的《命运》!”
但是再多的赞誉、奖项,阿炳都听不到了。
来时赤条条,走时静悄悄,追逐半生,穷尽一世。
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只余乐音慰寂寥。
参考资料:
《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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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淡淡翠】
【排版 | 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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