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排除了一切多余的颜色,却画出了读者心头的“颤动”时刻

它排除了一切多余的颜色,却画出了读者心头的“颤动”时刻

首页角色扮演冰雪透视爆率版传奇更新时间:2024-06-07

从1939年的凯迪克金奖绘本开始,栏目已经推出七期评论。第八期我们将翻开1948年的金奖绘本《白雪晶晶》(White Snow, Bright Snow)。它的中文版由爱心树于2010年引进。

左为英文版本。右为爱心树引进的中文版。

这本书的文字作者是阿尔文·崔塞特( Alvin Tresselt),插画由罗杰·迪瓦森(Roger Duvoisin)绘制,中文版的译者是安妮宝贝。它不是一本故事性的绘本,而是以美国的乡村小镇为背景,描绘了从冬天初雪飘落,到春天冰雪初融、万物复苏的季节变化,以及小镇居民舒缓、惬意的日常生活。

下雪时我们会拍很多美丽的雪景并配上一段文字发在社交媒体上,也有不少文学与影视作品用雪景来烘托主角的心境,那么罗杰·迪瓦森画的白雪为何与众不同,以至能赢得凯迪克金奖呢?这要从我们对白雪的综合体验说起。

返回人的原初经验,

还原短暂的震颤感

艺术是“活捉”那些表象世界的“颤动”。

在文字的、图像的、音符等符号转译描摹这些颤动时,我们的心灵被一次又一次地抚慰,一次又一次地,我们被告知并非活在各自分离的人生之中。

翻看着一条条美国书评网站上读者写给《白雪晶晶》的评价,其中有两条可以称得上“动人”。一句是说喜欢整部作品里的曲线,它们“有一种圆润和柔软的感觉——这些画面让生活在南加州的我理解了‘一层雪’这个短语”;另一句是“很少有绘本如此精美地捕捉到世界第一次被厚厚的蓬松白雪覆盖时的感觉。”

我觉得这两句短评捕捉到并直白朴素地描摹了某些“颤动”时刻。它们让我想起“后印象派三杰”之一、画家塞尚阅读巴尔扎克小说的一段趣事。19世纪时现实主义写作兴起,文学变得更具视觉性,巴尔扎克在《驴皮记》里写一块桌布“白得像一层新落的雪,上面摆放的东西对称地升起,顶端是淡黄色的面包卷”,塞尚说正是这段描写导致他的整个青年时代“都想画出那个,那新雪般的桌布”。

完全能够理解塞尚对这块桌布的痴迷,巴尔扎克将面包的蓬松、焦化与美拉德反应后独特诱人的黄与芳香、(未明写出却常与面包发生联系的)奶油的暖白厚腻、(未明写出的但制作面包时必需的)牛奶的质地和香味、(未明写出的)面包上常常铺洒的一层细腻白色的糖粉、上述所有物质的口感,与白雪、桌布统统联系在一起。以上所有明写到的物象和所有“未明写出”的日常生活经验,通过联想,共同构成我们感受到“颤动”的原因。

我们对事物的知觉不是单种感官所致,而是视听闻触尝的综合体验。许多作家与画家都意识到,他们需要表现的也是一种不可分割的“全体”。

那么,这种全体感如何构成?

右下角的屋子里妻子正在给警察丈夫涂芥末膏。

以《白雪晶晶》为例,“少即是多”的用色就是这部绘本使用的一大技巧。它只用了三种原色与原色的叠涂来构成自我,仔细看其中一些图能发现某些边角处出现了两种颜色不完全重合的部分,比如妻子给警察丈夫涂芥末膏(20世纪的偏方,请勿仿效:将干芥末和水混合制成糊状,涂在布上,然后放在病人的胸口以缓解充血)那一个画面里,远处小房子的门就是由蓝色和黄色共同涂成的绿,最左边的一块木条上露出了未加黄色的蓝。

高饱和度高明度的黄与红,加上大片高明度的白,生成了辉光现象,即使画家没有用荧光颜料,我们也会觉得画面有一种耀眼感。白颜色在暖色包围下自动成为了下陷、远离读者的负空间,偶尔加入的深色线条则构造出了立体的感觉,插画师罗杰·迪瓦森就是这样在没有选择严谨透视法的情况下,画出了“景深”。

红黄蓝三原色 不同深浅的灰构成了该作品的完整世界,暖色调用以涂画人类的肌肤和衣装、房屋的墙壁——排除了一切“多余”的颜色、摒弃了它们可能带来的多义与杂乱性,用人类最基本的对颜色的感受(同时,简化人物身体与面部的细节,不强调透视关系,你甚至会看到某一页里妻子的身体、被子和床的色块几乎融在一个平面里)构造出最“原始的颤动”,这不但是对“儿童”这一人生初始阶段在文学中往往承担的“大道至简”的隐喻的呼应,亦是20世纪中期插画师对前辈画家与设计师经验的承袭。

妻子的身体、被子和床的色块几乎融在一个平面里。

借用鲜活大胆的颜色、对比色的搭配,去表达对世界和生活的热爱与乐观精神,是“二战”后美国艺术从业者们不约而同的一种意愿与手法偏好,漫画界的幽默精神、平民取向和线条运用,版画艺术中色块的表现,特别是后印象派、野兽派们对颜色使用、细部淡化和物体间关系平衡安排的理念,在《白雪晶晶》这个现代主义风格的绘本中若隐若现。

关于如何画出那种读者心头的“颤动”时刻,上文提到的后印象派画家塞尚最后发现,如果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如何画出桌布本身的白上“就完蛋了”,他真正应该做的是,“让我的餐具和我的面包们如其自然那样保持平衡并色调细腻,请相信,那些堆放、雪白和整个颤动肯定会出现在那儿。”梅洛·庞蒂将这位颜色使用大师的经验总结为,“构图应该由颜色产生,如果我们希望世界的厚度被表现的话”,因为世界这个颜色的肌体实际上是一个“团块”,人的原初知觉并不会将各种感官感受清晰地区分开来。

这就回到我们上面所说的“综合体验”,塞尚不但“看见”物体的深度、光滑程度、软硬度,还说他能看见它们的气味——于是,不只是物质表面的色彩,对该物质“综合体验”里的每一分色声香触觉都是画家笔下的颜色所要携带和安排的对象。

这就是为什么像塞尚这类对颜色使用和图面安排有着特殊期许和信念的艺术家有时在落笔前会冥思苦想一小时,因为每一笔都要指向“存在者”这一整体,而这是一项无止境的任务。他们要返回人的原初经验,试图还原出我们于电光火石之间经由人体各类化学反应触发的综合体验所生成的短暂的“震颤”感,那让人念念不忘的新雪般的桌布的白。

“无所谓之事”正

是成就作品艺术生命力的关节

鲍勃·吉尔(Bob Gill)和约翰·刘易斯(John Lewis)在《插画:方面与方向》(Illustration: aspects and directions)中说,插画可以被视为“对某个特定文学问题的视觉化回答”。《白雪晶晶》的画面处理与其文字文本对“综合体验”感的强调与追寻是高度一致的,或者说,这两位艺术家在创作这个脚本时十分契合地共同追求着那种微妙迷人的“不可分割”的原初体验。

《白雪晶晶》正文第一页。

让我们翻到《白雪晶晶》正文画面的第一页,在这个大跨页里:

“邮差说,看起来会下雪;

农夫说,闻起来会下雪;

警察说,感觉着会下雪;

警察的妻子说,大脚趾有点疼,这通常意味着快下雪了。”

然后,画者通过平行蒙太奇的方式将不同空间(亦有可能并非完全同一时刻)的人们在大雪前后的生活与感受放入同一个画面中作“震颤的叠加”,为读者谱写这一事件中“大地上的震颤复调曲”。

与绘画冷暖对比用色的技巧相通,当好友回答你喜欢冬天的原因是“可以吃火锅”(言下之意是夏天的火锅不算“真”火锅),当我们发现朱自清写的幼时冬日与家人围坐吃白水滚豆腐特别有即视感、而叶圣陶思念的故乡的莼菜必得是春天刚捞上来搁在船舱中晃悠悠尖嫩嫩的鲜芽,诸如此类偏要到暖中求冷、冷中求暖的“没事找事”,其中包含的都是只有人类才懂得的滋味。这种“无所谓之事”正是下文要说到的成就作品艺术生命力的关节。

这是一种微光和颤栗。

好的写作者与画者一样善于捕捉它们。所谓“雪月花时最忆君”,文字魔术师们一样非常偏爱下雪时节,我们会发现不独是中国诗人、美国的绘本作家,东洋和西欧的作家们在大雪中所寻觅的事物亦如此相似。

日本的北原白秋写“烨烨耀眼煤气灯,我观街上暴风雪。”南方诗人来到北方第一次见到暴风雪,注意力却有一半在煤气灯的闪耀光明上。这也正是《白雪晶晶》风雪之中以明黄色块状拟一座座人间小屋灯光流泻温情荡漾的妙处,不必解说读者就自然感受到其中暖意。

风雪中的暖意。

又如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开篇即写只有下了大雪而后人们开始传发火炭、放入炭盆时才有了“冬季的意思”,这之后又写:

“雪下了很大,积得很深的傍晚,在廊下近边,同了两三个意气相投的人,围绕着火盆说话。其时天已暗了,室内却也不点灯,只靠了外面的雪光,〔隔着帘子〕照见全是雪白的,用火筷画着灰消遣,互相讲说那些可感动的和有风趣的事情,觉得是很有意思。”

回首看《白雪晶晶》里这一节“警察的脚被雪水打湿,必须泡在一盆滚烫的热水里。妻子把芥末膏贴在他的胸口上,这样他就不会感冒”,辅以灰白之中一片红砖小屋黄裙爱人的暖光,这种令人头皮微微酥麻的惬意何其相似呢。

东洋文学极善于捕捉这种微光与颤栗——白秋的暴风雪下煤气灯,前田普罗的遥远山尖白雪微光(“奥白根山多巍峨,耀眼皑皑彼世雪”),自不必多说;而和歌集《小仓百人一首》的第十五首,光孝天皇(时为时康亲王)的和歌写雪地为爱人采药“原上采春芽,只为献君尝。犹见白双袖,飘飘大雪扬”(恰如歌集配图中源义仲爱姬雪夜策马义奔愿与爱人共同战死的典故)中那翻飞的和服大袖在大雪中如此显眼,并非和服色白胜雪,实在是情人孤勇决绝的身影跳跃在心尖而已,这与美国作家阿尔文·崔塞特《白雪晶晶》之中妻子的贴心敷药、床前细致的照顾和雪初融后在园中伏地挖泥寻找春之嫩芽,皆是对寒冬与死亡寂灭的阴影中爱之微光的注目与赞美。

《小仓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镰仓时代歌人藤原定家私撰的和歌集。藤原定家挑选了直至《新古今和歌集》时期100位歌人的各一首作品,汇编成集,因而得名。图为光孝天皇和歌搭配的浮世绘。

同样的,托尔斯泰的安娜在遇见渥伦斯基后就陷入了北国的暴风雪,作家在一片纷飞白雪的昏乱世界中也将目光投向了火车站的路灯和车上的添灯人,他写到生火炉的农民,写女主人公的红色提包,这一长段其实写得有些惊悚恐怖,暴风雪带来的视线模糊、黑影幢幢加上一些死亡命运的暗示,譬如敲铁声中一闪而过弯腰驼背的黑影和红色手包里随着英国小说一起掏出来的裁纸刀。

在《让路给小鸭子》的评论(《为小鸭子让路——虚构之事如何重塑真实世界》)中我曾说过《安娜·卡列尼娜》的隐含作者对反感私通妇人的真实作者托尔斯泰有着“情不自禁的自我纠正”,此处即为非常细致的一例,不论此处的风雪是象征主义笔法下女主人公内心激烈斗争或命运遭遇剧烈转折的外象表现,抑或是自然主义技法动用下暗示女主接下来与渥伦斯基的搭话、种种行为均是受到昏乱不明的环境的临时影响从而作出了非理性的选择,我们能清晰看到的是那白色冰寒中不时闪现的一片火红或明黄的光芒,有时它确实带着些危险感,但更多时候却是温暖的光源和在高处指明方向的意象。更何况,还有这一句:

她快乐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气,站立在火车旁边,环顾着月台和灯火辉煌的车站。

这是一句“单纯的快乐”,没有任何危险与不情愿。临时逃下憋闷的火车后,安娜所获得的自由是靠着之前带来混乱、危险感的雪所带来的。此时,雪已经化入她呼吸所必需的空气。接下来,当她第二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准备回身进车厢时,她看见了心中期待来寻她的那个人。这两次抬头呼吸中作者想要读者感受到的与崔塞特绘本中直言下雪是有声音、气味和降临之前整个世界独特的“气色”征兆所意图达到的是同一个彼岸——此刻冰冷、含雪的空气没有带给读者严寒难耐的负面联想,而是另一种生活经验的调动,苦等已久的解救和快乐,我们仿佛都吞吸到了那一口含雪空气的清冷与新鲜,它所包藏的一切气味、温度、触感、甚至进入口中的团形、耳边脸颊刮过的寒风、周围来往穿梭的模糊人影、入口雪花的冰凉洇湿,一切的因子都在其中。

《安娜·卡列尼娜》(2013)海报。

同样的“彼岸”追求也在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的最末亦是最佳篇章《死者》中:

“薄薄的一缕雪像披肩似的盖着他大衣的双肩,套鞋头上的雪像是套鞋的包头;他解开大衣上的纽扣时,被雪冻硬的粗呢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股来自户外的寒冷的香气从衣缝和皱褶中溢出。”

它以更直接的方式与崔塞特写下的人们对雪的通感遥相呼应。我们甚至有点想伸手轻轻掸掉那个肩头上薄薄的一层雪。含雪空气的寒香想必是与肥皂水的气味、呢子衣料本身的气味、呢子大衣主人的体温以及他呼出的白气混合在一起的。

唯有百战不殆的艺术家

才能把美紧紧拖住

这就是我们感受世界和喜爱世界的方式。所以,塞尚在读完巴尔扎克《无名的杰作》后流下泪来,声称自己就是弗朗霍费,那个说出“一只手不仅仅是身体的一部分,手是我们要抓住和表达的思想的体现和延伸……真正的工夫是在这儿!”的画家。

越是非凡之作,越接近一个完整的、可独立运行的有机体。创造杰作好比创造一个行动自如、血液流畅的生命,又好比创世者(假如有的话)构造一个能够独立运行、自行生长的世界,假如哪里写坏了,就好像一个内部某处梗塞了的人体,按照弗朗霍费的说法“她这儿是一个女人,那一处却是雕塑,再那一处则是死尸了”,或者这个假世界里的小人儿忽然窥见了它崩坏的地方、走到了这个假世界的边缘处,精美的墙纸在那里剥落,露出衔接失败的不堪,里面散发出塑胶味。

我偶然地看到过那位臭名昭著的纳粹领袖自认为了不起的作品,阿道夫·希特勒的画作好看吗?好看,差不多就像古镇风景区贩卖的风景明信片一样好看。可是当我们去端详那些艺术之王们的作品,不论他们是哪一流派、什么时代,古典主义、现实主义、印象派或者野兽派,他们的作品中有着跃动的、令人怦然心动的生命力,他们传递着大自然的精神而不是低劣的临摹者或造型师。“画家、作家、雕塑家,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不是在说迪瓦森和崔塞特已经好到了“艺术之王”的程度,比如上文所提崔塞特对下雪体验的“直言告诉”这一点,这一段的文字表述方式总让人有作者偷懒的感觉,放在今天更是不再新鲜,带着一丝文艺鸡汤的味道,尤其是当它们与安娜的“含雪的空气”和《死者》主人公粗呢子衣上的寒香相比,我们能明显地看出高下。

《死者》(1987)剧照。

“凯奖绘本评论”这个系列一直也不是致力于做常见的“导读手册”专栏,我希望的是借这里的每一部绘本聊一聊“教育指南”之外的东西,还绘本以文学体裁的本来面目,以真正平等的方式对待一种文学体裁、像谈一切其他的文学一样去谈它、把它们放入文学的山林水泽里去比较对看——这是认真的创作者应得的尊重。

按照弗朗霍费的说法,美本来就是严峻的、难以轻易捕捉的东西,“唯有百战不殆的艺术家才能把它紧紧拖住,强迫它屈服,使得大自然不得不赤裸裸地显露出它真正的精神”。而丰满的生命力最后往往在于那一点“无所谓的东西”,有了这一点,画布上的空气才流通起来,生命的血浆才胀满皮肤下的血管和小纤维,人物才不只是纸上的半面像而成为有说服力的“活人”。

那么,回到本篇最原初的问题,对人们而言,雪通常代表着什么,或者说雪的经验常常关联着什么呢?我们从雪中能看听闻到的那些独特的微光和颤栗是什么?自由,神秘,包容,死亡的永寂和新生的颂歌,严寒中的温暖,纯净剔透,是这些吗?

或者还是回到文学本身中去感受吧,在《都柏林人》末篇这段令人一见难忘的尾梢中(或者您也可以返回至《白雪晶晶》美丽的篇头诗那里去):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落在阴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轻地落在艾伦沼地上,再往西,轻轻地落进山农河面汹涌澎湃的黑浪之中。它也落在山丘上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个角落,迈克尔·福瑞就埋葬在那里……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撰文|王帅乃;

编辑|申婵、挪冬;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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