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芦山县博物馆1974年征集到一件西汉时期的御兽青铜人像,现藏雅安市博物馆。有学者根据其铜人纵目特征认为其为杜宇氏蜀部族后裔斯榆人为其先祖蚕丛所造之像。根据相关文献记载及考古图像资料,可重新判定该造像的御兽铜人为巫觋,所御四兽为翼虎,其主题是中国古代艺术品中常见的“巫师御虎蹻”。通过对比江苏盱眙和湖南永州鹞子岭出土的两件汉代青铜博山炉,基本可以确认该御兽青铜人像原来为青铜博山炉的柄座部分。
1974年,四川省芦山县博物馆征集到一件御兽青铜人像,现藏雅安市博物馆。此造像通高14.5厘米,铜人高9厘米,“椎髻”,额间有两道如意云纹,目呈菱形,高鼻,张口呲牙,双乳凸显,通体饰纹,双手抚膝跽坐于圆形兽座之上。圆形兽座分上下两层:上层内为圆形台座,上饰一周双勾卷云纹,外罩以四只镂空相连的翼兽,翼兽作行走状,回首侧视,阔嘴大眼,耸耳巨鼻,粗尾,通体饰以短线纹;下层为圆台,台面饰一周菱形纹,侧面饰一周锯齿纹(图一)。
此像征集信息中明确记录了其与兽纹灰砂陶罐盖及“大布黄千”钱币伴出,专家根据这些信息鉴定其所属时代为西汉,定为国家一级文物。钟坚根据铜人“纵目”特征,参考《华阳国志·蜀志》有关记载,推测此铜人有可能为杜宇氏蜀部族后裔斯榆人为其先祖蚕丛所造之像,笔者认为这种推断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撑,对其身份应当重新考释。
一、御兽铜人身份探析
御兽铜人面部十分奇特,前额正中有一凸起,其外围绕两条如意卷云纹,口部大张较为夸张,露出两排阴森的利齿(图二),据此推测铜人面部并非真实人脸,而是戴了面具。另在铜人双耳耳尖和耳垂处分别有绕至后脑的上下两组平行线,应是固定面具的绳带。面具是我国古代巫觋傩祭仪式中驱鬼逐疫时用的面饰,面具上的眉、眼、口、鼻等皆绘成巫师崇拜的各种神灵或动物的形象,与人类早期的图腾崇拜有关。“从远古的原始狩猎面具舞蹈,到方相氏熊图腾神面具舞蹈,再到蚩尤戏、角抵戏”,在图腾崇拜赋予动物图腾以超自然能力的同时,带有兽面部特征的面具也成为巫傩仪式中主要的装扮。古代社会,人们对于巫师佩戴兽面具后便能由现实世界进入神灵世界并能巡回往复的神通深信不疑,认为其“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傩面是沟通人神的桥梁,是神灵的形象化的再现,使无形之神成为可被人感知的有形之身”。
御兽铜人脖颈处悬挂的一串项珠垂至胸前,腰带在腹脐处用双圈圆饰衔接,通身布满纵、横、斜向长短不一的线形纹饰,上衣的袖窿、袖中线、门襟、袖口缘边皆用平行双线纹表现,双肩从肩顶至腋下饰以三角纹,这些装饰和繁复奇特的纹饰所代表的可能为巫师的法衣。法衣作为巫觋的服饰又称为羽衣或神衣,是祭祀仪式中的重要装扮。《国语·楚语下》载:“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巫觋作为智者拥有超自然的能力,为了显示神威和魅力,其在外形上就更要有异人之处。他们往往会用彩色涂抹身体或者纹身,用兽皮披挂,用羽毛、骨珠、贝壳等各种饰品装扮自己。铜人颈项悬挂的串珠与法衣、面具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人与鬼神之间沟通的媒介,以表示对神灵的敬仰,对鬼怪的震慑和对图腾的崇拜。据此,铜人身份当为巫觋。
巫觋戴面具着法衣行傩事的情形,在古代原始宗教中十分常见。唐志伟认为巫觋既充当着原始社会的“精神领袖”,也是最初的“思想家”,他们既是人又可扮神。从傩戏的兽面具和巫觋怪异的服饰上可看出原始祭祀礼仪的符号,这种符号来源于对自然界中动植物的模仿和想象,并将其夸张变形。他们认为将自己装扮成凶猛强大的生灵,不仅可以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还能凭借这种力量接近“神性”,而巫觋服饰的最大特点便是给予人们视觉上的震撼和心理上的恐惧,在利用极为抽象的装扮来震慑鬼怪的同时,又能达到与神通灵的目的。对古人来说,巫觋既是恐怖的化身,又是保护他们的神祇。
二、铜人御兽的象征意义
铜人御兽是中国古代艺术品中常见的一种人兽相伴的造型,这种主题始于原始社会。张光直在《濮阳三蹻与中国古代美术上的人兽母题》一文中将这种主题称之为“巫蹻”,并引用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十五“若能乘蹻者,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凡乘蹻道有三法,一曰龙蹻,二曰虎蹻,三曰鹿卢蹻”的记载,认为动物是巫师从事通达天地工作的助手,“人兽关系就是巫蹻关系,人便是巫师的形象,兽便是蹻的形象”。“蹻”,举足迅行也,“巫蹻”,即巫师凭借龙、虎、鹿等动物的足力达到上天入地、交通鬼神的目的。御兽铜人所御的翼兽,头部和身躯特征均指向自然界中的猛虎(图三)。文献记载、出土器物及大量汉画像题材中,虎或翼虎形象的出现频率都相当高。邵学海认为,翼兽的出现是因巫觋需要快捷传递鬼神信息,迅速搭载灵魂抵达仙界,从而对灵物的速度有了要求。而西周时期就有了改造灵物的风习,例如鸟头上长鹿角,以鹿角替换龙头上的柱形角,走兽身上长双翅等。巫师的法力得益于灵物速度外,还来源于猛兽威力的助佑。时人认为自然界中威力最大的猛兽莫过于虎,巫师与翼虎共存,说明头戴兽面具、身着法衣的巫师具有猛虎不可抗拒的威力。虎口虽大张,却只作呲牙状,虎眼也并非怒睁,而是和虎的大耳一同表现出拘拘然顺服之态,其健硕的身躯和大张露齿的巨口,似乎都为巫师所控制,借以表达对巫师法力的颂扬。
张光直在《中国青铜时代》一书中对这种主题的解释是:“有人指出张开的兽口在世界上许多文化中都作为把两个不同的世界(如生、死)分割开来的一种象征。这种说法与我们把怪兽纹样作为通天地(亦即通生死)的助理的看法是相符合的。而且这些器物所象的人很可能便是那作法通天的巫师,他与他所熟用的动物在一起,动物张开大口,嘘气成风,帮助巫师上宾于天。”
另外,该造像中铜人采用的御兽方式与妇好墓出土的御兽姿势的玉人以及良渚“神人”、三星堆铜人姿态相像,张明华先生认为这种坐姿是当时那些身份高贵的王、首领、英雄或大巫师在行沟通天地的大礼时使用的虔诚而又严格的姿势。
三、造像的功用分析
御兽青铜人像的铸造采用了分铸法,先将底座铸成铜芯,填入范内,再铸镂空的翼兽;底座中心由一根扁圆实心铜棍向上贯穿铜人身躯并凸出头顶1.5厘米。铜人发丝刻画清晰,皆竖直向上梳拢于发顶铜棍处,这种造型一直被视作“椎髻”,前人也是据此认为该器物为一尊独立完整的祖先神像。然而我们发现其“椎髻”是由底座扁圆铜棍凸出而成,既非发髻的形态,也未刻画出发丝,其光滑平直的特征更像是安插物件的榫头。若为榫头,那么安置在铜人头顶的会是何物呢?要弄清这一问题,我们不妨先来看两件与之相似的同时代器物。
1974年8月在江苏盱眙县东阳村出土了一件汉代青铜博山炉,该炉“由炉盖、炉身、圆盘座三部分组成。炉盖作群峰,盖顶立凤鸟。炉身分三段铸成,上段为镂孔盘、盘壁饰菱形,兽纹;中段铸成一个双臂撑腰、高鼻、瞠目的怪人形象;下段为圆座,主体铸成三只有翼的虎,辅以动物和人像。圆盘座边沿饰菱形纹、锯齿纹。炉盖与炉身铜链相接,炉内残存有木炭。底径13.6、通高26.6厘米”(图四)。类似青铜博山炉在湖南永州鹞子岭二号西汉墓也出土了一件,该炉“器形为承盘式博山炉,全器由五部分组成。盖顶插展翅展屏雀鸟,盖面呈山峦重叠状,其上群兽奔腾。器身为垂腹,叉腰力士柄,下套镂空四辟邪。炉身立于承盘内圆台之上,以一实心棍贯穿于盘底及炉身,牢实扣合。全器均以细线镂刻云纹、动物,另有三角纹、菱形纹装饰边沿”,“器体通高28.6、盘径29.2厘米”(图五)。这两件博山炉的炉柄和炉座在人兽造型装饰纹样及铸造工艺等方面都与本文御兽青铜人像有诸多相似之处。
首先,被称作“怪人形象”和“叉腰力士”的铜人面貌并非真实人脸,而是戴了面具;两者法衣纹饰与御兽铜人的衣着纹饰相近,尤其永州鹞子岭博山炉铜人的羽衣特征明显,且袖窿处也有相同的三角纹样。其次,这两件博山炉的铜人也采取了御兽方式,其双手抚膝的姿态和芦山御兽铜人十分相像。再次,这两件博山炉的神兽外貌与芦山御兽铜人中的翼兽并无二致,甚至连台座都是外罩镂空神兽,侧面装饰一周锯齿纹。最后,永州鹞子岭博山炉从底部承盘中心用一根实心铜棍把人形柄、喇叭形座及承盘连成一体的工艺构造也与御兽青铜人像相同。
由此判断,芦山御兽青铜人像原器型可能为西汉青铜博山炉,后因某些因素导致炉身和承盘丢失。依江苏盱眙与湖南永州鹞子岭出土的青铜博山炉来类推,芦山御兽铜人的榫头(椎髻)没入炉身底部卯眼,并与炉身完美结合。以人形炉柄及镂空的炉座作为支撑,不仅使熏炉有了雕塑的质感,同时也减少了用铜量,降低了成本。
“秦汉时期,由于皇帝屡屡对升仙产生浓厚兴趣,人神异界的观念受到了强烈冲击,人世间被认为可以和神界直接交往或通过巫觋交往。尤其是神仙界,被认为处在与人间相同的物理空间,人通过向远方求访到达神仙境界——真实地踏入仙境,得到神仙的帮助从而长生不死。”东汉刘熙《释名》中对“仙”的解释为:“仙,迁也,迁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
时人认为仙和山联系紧密,入山乃是变仙的前提,以山表仙,人与山合,乃为不朽之仙人。汉代人认为山岳中不仅有神仙的居所,高耸入云的山峰也是通达仙界的必由之路,是距离神灵云集之天宫最近的场所。因此博山炉最重要的意象载体即为山,其山形器盖的设计是神仙所居仙山形象的体现。这种以“巫师御虎蹻”为炉柄的设计使得博山炉各个部分之间产生了互动,仿佛巫觋驾御着虎蹻,轻举飞腾、奔赴仙界,时人又赋予他接引升仙、求仙药、行气导引助长寿、奉神娱神辟不祥等的神圣使命。
博山炉始于西汉早中期,工艺复杂,造型精巧独特,作为一种高雅的熏香器具而风行于王公贵族、官僚等上层社会中。永州鹞子岭二号墓出土的青铜博山炉为西汉末泉陵侯刘庆之妻的随葬物,而邹厚本则从江苏盱眙东阳汉墓的规模和众多随葬品推断其墓主人应属于当时居住在东阳城内社会地位较高、财富丰厚的官僚地主阶层。故四川芦山西汉御兽青铜人像博山炉的墓主人身份应也不低。
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四川芦山的西汉御兽青铜人像为我国早期民俗宗教信仰中的“巫师御虎蹻”形象,本为汉代青铜博山炉的炉柄与炉座部分,因缺失铜人头顶上的炉身和像座下的承盘,才被误认为蜀后裔为其先祖所造之像。此类以“巫师御虎蹻”造像为柄座的青铜博山炉,不仅是墓主人生前所用熏香之器,还被寄予保护其死后躯体完整、不被侵扰伤害并引导其灵魂升仙的重要作用。
原文《雅安市博物馆藏西汉御兽青铜人像考》刊于《文物春秋》2023年第6期。作者:曾艳 芦山县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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