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琳摄于零陵愚溪。
再谈经典《永州八记》及愚溪
文/吕国康
《永州八记》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记》之西山,位于愚溪之畔,《钴鉧潭记》之钴鉧潭,《钴鉧潭西小丘记》之西小丘,《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之小石潭,均在愚溪下游。这四记可称为《永州八记》前四记,均发现、写于元和四年(809年)九月二十八日之后的一个月内,且与愚溪密不可分。发现了愚溪之美,“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愚溪诗序》)于是,柳宗元从河东城南龙兴寺搬迁至河西愚溪风景最优美的钴鉧潭畔“愚堂”,购买西小丘及愚泉,构筑“八愚”胜景,并写下《愚溪诗序》《八愚诗》(已佚)。元和七年(812年),柳宗元的游踪从愚溪下游扩展,至南有潇水中的袁家渴,岸边的石渠、石涧,至北有小石城山,分别写下《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即《永州八记》后四记。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仁智之乐,在乎山水间也。从站在东山西亭发现西山之“怪特”,到寻访愚溪风光“尤绝者”,《永州八记》中的八处景观均是游览中发现的,逐一记载为文,借景抒情,寓情于景,赋予山水人格化,成为中国古代山水游记的开山之作,被誉为“中国山水游记王冠上的明珠”。每篇不过两三百字,短小精悍,琅琅上口,妙笔生花,具有独特的审美取向,成为中国人的一种精神追求;“从而使人与自然相亲相近,并互相激化和照亮。”迁居愚溪是柳宗元永州十年的重要转折点,是贬永前期、后期的分界线。从“潇湘客”到“永州民”,愚溪是柳宗元的精神家园。一千多年过去了,《永州八记》与愚溪相辅相成,相互辉映,“八记”遗址景观仍历历在目,清莹、秀澈的愚溪依旧美不胜收,成为广大游客学者的打卡胜地。
笔者从1986年至2020年发表过五篇关于《永州八记》的文章,还在拙著《古城古韵》中对“八记”做过综评,并逐篇进行今译、简析。再次品读《永州八记》《愚溪诗序》,又有不少新的感触。下面从美的体验、精神家园、文化遗产三个方面进行阐释。
美的体验
永州位于湖南南部,潇湘二水在零陵蘋岛携手相会,这就是潇湘之源。永州南部为南岭山地,北部为丘陵盆地,山多石灰岩,属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溪流纵横,气候属中亚热带大陆性季风湿润气候,适宜各种动植物生长。柳宗元在《永州韦使君新堂记》中描写:“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新堂在永州府衙后面。府衙近郊,尚处于原始荒蛮状态,美丑混杂,更何况野处?罗丹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柳宗元在东山法华寺西亭发现了西山之“怪特”,“逐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通过劳动开辟体验美的境界,不登顶西山如何发现大自然之美?又怎能写出《始得西山宴游记》?“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钴鉧即古代圆型的熨斗,西南方言指釜锅,钴鉧潭是愚溪的一个深潭。钴鉧潭西二十五步,鱼梁上有丘,“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这就是西小丘。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即小石潭。这四处景致是在极短时间内连续发现的,“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独具慧眼的柳宗元,在永州之野发现了山水之美,用丹青之笔描绘山水神韵,正如陈友康教授所言:“经过柳宗元的发现、改造与提升,而使其山水风物乃至整个永州从蛮荒草野之中升腾起来,以光彩照人的形象呈现于审美领域和中国文化领域。”[1]
《小石潭记》入选初中语文教材,令人百读不厌。开头“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接着描写小石潭的特点,水清、石多、树密、藤柔,宛然一幅清新质朴的风景画。然后勾勒“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运用中国水墨画的“空白”艺术,通过游鱼来体现水的存在,鱼影反映水的清冽。欣赏“似与游者相乐”的鱼,似乎心情是愉悦的。然而目光远移,小溪像弯曲的北半七星,又像蜿蜒而行的蛇,“明灭可见”。小溪两岸像狗的牙齿一样相互交错,不知它的源头在哪里。这一触景生情的转折,掀起内心深处的抑郁。最后,“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小石潭的美景使柳在精神上暂时得到慰藉,但一联想到自己遭贬受辱,“囚居”的孤寂之感又涌上心头。此情此景怎么不感到神凄骨寒?那“如鸣佩环”的声乐,那与鱼同乐的情趣,早已烟销云散。笔底波澜,乐忧交织,造成跌宕起伏的艺术效果。
德国莱辛在《拉奥孔》中说:“诗想在描绘物体美时能和艺术争胜,还可用另外一种方法,那就是化美为媚。媚就是在动态中的美。因此,媚由诗人去写,要比由画家去写较适宜。”《袁家渴记》着力刻画袁家渴里小山上的大树、小草、野花,尤其是大风中的动态形象:
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
先点出美石、青丛、白砾,再介绍树木的种类,兰草、白芷等,还特别说明 一种奇异的草,样子像是合欢树,但却是蔓生植物,它们的枝藤交错缠绕在水中的石头上。每当山风从四周的山上刮下来时,大树摇曳,百草随风倒斜,红花纷飞,绿叶惊落,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大风又激起波涛,使急流回旋,倒流到溪谷中。风不断摇动着茂密的草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推移。这里,既给你强烈的视觉、味觉冲击,而又呈现斑斓无比的色彩美。美到极致,胜过无数高明的画家。
黑格尔说过:“在艺术中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的,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美学》第一卷)柳宗元不仅发现了永州山水之美,而且创造了高于自然美的艺术美。如《钴鉧潭西小丘记》中,他买下不到一亩的弃地小丘,与李深源、元克已都非常高兴。“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站在小丘向四处眺望,只见高峻的山峰,飘浮的白云,流动的溪水,还有各种嬉戏的鸟儿欢乐地展示各式各样的技巧,尽献于这座小丘之上。《石渠记》载:“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美的创造,一是造化,二是写作。柳是文章高手,也是造化大师。他对人工建设提出亦追求“因其地,全其天,逸其人”的自然生态境界,倡导因地制宜,合形辅势,使自然环境与人文景观相得益彰,达到“天作地生之状”。“八愚”宅园就是匠心之作。他将冉溪改名为“愚溪”。在愚溪旁购买一座小山丘,命名为愚丘。在愚丘东北六十步,买下一汪泉水,命名为愚泉。六个泉眼合流后形成的水沟,叫作愚沟。在钴鉧潭旁“结茆树蔬,为沼沚,为台榭”,构建愚池、愚堂、愚亭、愚岛。佳木异石错置,营造罕见的园林胜景。并写了《愚溪诗序》及《八愚诗》。诗刻在愚溪边的石头上,可惜已散失。
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道出了审美的价值和精髓。《永州八记》主要选取微观小景:诡石怪木、奇卉美箭、流水飞花、潭中游鱼等,“笼而有之”,借一斑而窥全豹。但也有宏观大景。如西山俯仰:席地而坐,几乎几个州的土地都聚集在我的座下,高低不平,空阔低洼,连绵起伏,不可胜状。“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悠悠手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从西山特立“不与培塿为类”的感慨,到西山超乎众上,联想颢气的悠悠无际,漫漫无涯,上升到精神层面;再到西山与造物者相始终,作者与自然万物融化为一体,主要是从生命与宇宙而言。这是“天人合一”的绝妙体现,审美的最高境界。
追溯文脉,不得不提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几十位文士名流雅集会稽山阴之兰亭,“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作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俯仰一世,情贯天地,意通古今。人生短暂须珍惜,豁达处世恋生活。尽管柳作与王作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个人遭遇有异,但俯仰流观,情感相通,蕴含的人生哲理与体验,体现了中国美学的典雅与幽深。柳表示“余虽不合予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深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愚溪诗序》)立志为文,“垂不灭之声”,坚持操守,无所畏惧!这是从大自然中获得的人生感悟。
精神家园
元和四年冬,柳宗元搬迁到钴鉧潭畔,将冉溪改名愚溪,写下《愚溪诗序》。为什么搬家?笔者写过《从龙兴寺到愚溪“草堂”——柳宗元在永州的寓所》,做过分析。因为在龙兴寺居住条件有限,火灾严重,五年遭受四次大火;为母亲去世守孝三年已经结束;为愚溪的美好风光所吸引。因再婚成家,进一步改善居住条件的需要,第二年又“方筑愚溪东南为室,耕野田,圃堂下,以咏至理,吾有足乐也。”(《与杨诲之书》)“愚堂”“草堂”分别在钴鉧潭的北岸、南岸,只不过“草堂”更为开阔,适宜栽种柑桔等果树。迁居愚溪标志着柳的游览迈出了新的步伐,柳的人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愚溪诗序》是一篇美文,也是奇文一篇,熔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喜怒哀乐凝聚笔底,立意超卓妙趣横生。作为古代散文的珍品,已入选高中语文教材。它与《永州八记》有什么内在联系呢?它对柳宗元贬永十年有什么价值呢?
从“恒惴慄”到“乐居夷”,柳的心态变化有轨迹可寻。在《永州八记》首篇开头说:“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因为参加永贞革新遭贬,成为戴罪之人,常常感到忧惧。由于是闲官,故能“施施而行,漫漫而游”。贬永初期,“二王八司马”中的王叔文在贬所被*,王伾在贬所病死。唐宪宗改元元和,大赦天下,但“八司马”“不在量移之限”。面对打击与摧残,他曾想到自*:“守道甘长绝,明心欲自剅。”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略有好转,柳经过心理调整,心情逐渐趋于平和、自适。他在钴鉧潭旁安家,“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坠之潭,有声潈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为愚溪风光所陶醉。故在《钴鉧潭记》结尾说:“熟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是谁使我乐于居住在“夷”人地区而忘掉京城的呢?不就是你这个小潭吗?《愚溪诗序》写道:“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乐”的含义是深刻的。联想《小石潭记》由乐到忧的情感变化,柳的人生何尝不是一支忧乐交响曲,乐是暂时的、表面的,遭贬的身份像阴影潜伏在心底,挥之不去,隐藏不住。他努力通过游来寻找乐,以转移视线,调节心态,“使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零陵三亭记》)
从“潇湘客”到“永州民”,柳做了“终老于夷”的打算。《溪居》诗是柳闲适生活的真实写照:“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渔翁》诗中在山青水绿之中自遣自歌、独来独往的“渔翁”,分明有作者自况的意味。这时的作品,较多体现闲适心态。《袁家渴记》开头说:“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三,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州幽丽奇处也。”以钴鉧潭、西山为宾,陪出袁家渴。《石渠记》中“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石涧记》中“流若织文,响若操琴。”“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与山水自然和谐相处,物我交融,亲密无间。“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情谥于言表。
书信是心迹的最直接最真实的流露。元和五年柳在《送从弟谋归江陵序》中说:“吾不智,触罪摈越、楚间六年,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又恨徒费䘵食而无所答,下愧农夫,上惭王官。”元和六年,又在《与杨诲之第二书》中说:“但当把锄荷锸,决溪泉为圃以给茹,其隙则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亦足老死无戚戚者。”俨然一个陶渊明。接着说“时时读书,不忘圣人之道,已不能用,有我信者,则以告之。朝廷更宰相来,政令益修。”在闲适的外表下,掩蔽着希望继承尧舜之道,企盼启用、报国为民的思想。安居愚溪,实现了从谪臣、潇湘客到永州民的身份转换,但内心深处萦绕家国情怀,希望重返长安,复为士列,为社稷、为人民干一番事业。这是他矢志不渝的理想。
从*怨之气到“愚不能改”,漾溢一股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严羽说:“唐人惟子厚深得*学。”这是对柳继承和发扬屈原辞赋传统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柳诗长于哀怨。柳的辞赋咏物陈情,直抒胸臆,针贬时弊,忧国忧民,感情更为强烈!在《囚山赋》中,把永州的群山视为樊笼,作者自然成了羁囚,“长歌之哀,过乎恸哭”,这是愤怒的控诉!《永州八记》则含蓄、隐晦得多。永州山水的美好景观,长期沉埋在荒野僻壤,不为人知,不为人用,暗示自己的身世遭际,把自己怀才不遇的情感寄托在被弃置的美丽自然之上,用曲笔表达了遭贬的不平之鸣。如《小石城山记》的结尾,“借石之瑰玮,以吐胸中之气。”如此奇丽的小石城山,却无人赏识,几乎就是他自己被弃绝不用之美才的写照。
《愚溪诗序》的核心是愚,柳宗元把“愚”附在了愚溪身上,故愚溪也有了柳的精神气质。愚溪改名原因:一是“余以愚触罪”,二是“古有愚公谷”。更因“无以利世”,故“名符其实”。但愚溪有独特的价值,它“善鉴万物,清莹秀澈,锵鸣金石”,它使观者喜笑眷慕,如此美溪,何愚之有?“智叟不智,愚公不愚”。文章对黑白颠倒、贤愚不分的社会进行无情讽刺,对压抑人才的现实予以坚决抨击!柳采用了嘲溪自嘲、正话反说的策略,使之波澜起伏,摇曳生姿。章士钊说:“此为子厚*意最重之作。”(《柳文指要》)这是中肯的。尚需补充的是,本文“亦颇以文墨自慰”的打算,这与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所说是一致的:“贤者不得志于今,以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采取了以退为进的策略,其目的是“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答贡士元瑾论仕进书》)
从青山绿水到天地宇宙,追求天人合一、古今融通的境界。“欸乃一声山水绿”“长歌楚天碧”,这是柳宗元对永州山水的形象描绘与特征概括。《永州八记》《愚溪诗序》的一些艺术意象,蕴含了深刻的空间观念,通过“俯仰流观”,呈现虚灵空间和艺术意象的空间转变。如《始得西山宴游记》的结尾:“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钴鉧潭西小丘记》中,柳说“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瀅瀅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愚溪诗序》最后说:“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从西山之顶柳与自然万物融化为一体,到西小丘与摇曳多姿生动传神的景物互相融通,再到愚溪与己同归化境,文脉相承,意识相通。林纾在谈到《愚溪诗序》时指出:“故又称善鉴万类,则识力高也;清莹秀澈,则立身洁也;锵鸣金石,则文章丽也。凡此皆溪之所长,而愚字又溪之所短,名为愚之,实则非愚。茫然不违,昏然同归,是庄列学问。”[2]在谈到《钴鉧潭记》时说:“其下目谋耳谋,神谋心谋,四谋字。以外虚成内徹,似有见道之意。其下复冀及贵游者之争买,则名心到底不忘,仍与《愚溪诗序》同一口吻。”[3]我们知道,庄子的逍遥游是“无所待而游无穷”,对世俗之物无所依赖,与自然化而为一,不受任何束缚自由地游于世间。列子说:“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依,足之所履。犹木叶干壳,意不知风乘我耶?我乘风耶?”[4]意即我已形神俱忘,好像自己已经被融化到天地万物之中,物与我已经成为浑然不分的一体了。柳宗元的畅神之游达到中国古代先哲们所指的境界,人超越了世俗观念及其价值的限制而达到了最大的精神自由。正如初娇娇所言:“情感化的充盈使得主体与外物达成相互交融的空间体验,虚灵彰显了艺术对空间的审美性探索,而拓展无限审美视域从根抵上展现了古代艺术意象在空间上的审美跨越。”[5]从柳文可以领悟艺术的生命精神、宇宙意识以及古今融通的审美共情。
文化遗产
2010年10月,第五届柳宗元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永州召开,与会代表在参观愚溪、钴鉧潭、小石潭时建议将愚溪申报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2012年9月,柴焕波研究员带队对柳宗元《永州八记》《八愚》遗址科学考证,以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名义写出《关于“柳宗元原址大遗址保护”的建议》。2020年永州文物部门将《永州八记》遗址群正式申报第十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和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未能成功。首先对“遗址”的定位提出质疑,认为以“遗址”申报项目不妥。联合国考科文组织1972年巴黎大会指出,具有特殊价值的文化或自然遗产应当作为全人类的世界遗产来保护。在这一届大会上,通过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公约》。《公约》规定,列为文化遗产的三类:(1)文物;(2)建筑群;(3)遗址:从历史、美学、人种学或人类学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人造工程或人与自然的共同杰作以及考古遗址地带。《永州八记》遗址可归于“人与自然的共同杰作”。《公约》给自然遗产的定义也是三条:(1)从美学或科学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由地质和生物结构或这类结构群组成的自然面貌;(2)(略);(3)从科学、保护或自然美角度看,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天然名胜或明确划定的自然地带。生物结构:是生物化学岩所具有的结构。常见于石灰岩、硅质岩和磷质岩中。愚溪下游河床全石为底,系白色石灰岩,古称“玉石港”。此是3.1-2.7亿年前在海洋中由石灰质(碳酸钙)沉淀而成的。愚溪遇珍珠岭与粮子岭之间的下伏石灰岩阻隔,流水便强烈冲刷、侵蚀、切割岩层,便形成了钴鉧潭、小石潭等处的奇景。从自然遗产角度,《永州八记》遗址属于具有美学、科学价值的自然面貌、天然名胜。《永州八记》有文献可查,有实景存在,且基本保存完好,自唐以来一直发挥着原有功能。这在全国极为罕见。这是永州独特的文化景观,堪称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永州八记》遗址、愚溪是柳宗元行踪所至和文学的自然载体。自唐代刘禹锡《伤愚溪》歌咏子厚以来,通过寻访愚溪怀念柳子的诗文数以百计,使之成为一条奔腾不息的多姿多彩的文化之溪。《永州八记》遗址及愚溪是山水人文的完美结合,为了与遗址中常指的古建筑、古墓葬有所区别,可定位为《永州八记》遗址景观、愚溪景观。
多年来,专家学者发出了保护抢救《永州八记》遗址的呼吁。如刘继源先生《关于筹建永州愚溪公园的刍想》,杜方智先生《关于修复“永州八记”遗址的建议》,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关于“柳宗元原址大遗址保护”的建议》。柴焕波提出将从袁家渴至小石城山6.6平方公里纳入保护范围,其建议具有前瞻性。但现实是严峻的,保护与开发的矛盾日趋严重。柳子景区的“零陵古城”项目建设,在愚溪南北两岸进行房地产开发,兴修仿古建筑、大批商铺,修筑南岸车道,还在愚溪架桥。1989年,因修南津渡水电站保留了袁家渴部分遗址,石渠、石涧因修公路在未端入潇水处只得改成地下涵洞。这都对《永州八记》遗址保护造成了直接影响。目前,愚溪北岸及柳子庙、柳子街基本上保持原状,小石城山保存完好。山水人文景观不能停留在历史中,更应在当代找到延续其价值的方式。当务之急,尽快完成2020年开始启动的“《永州八记》‘八愚’遗址景观群保护规划”,使之具有法律效力,公开接受社会各界的监督。重中之重是愚溪下流(自节孝亭右上拐弯处起)与西山、钴鉧潭、西小丘、小石潭等的保护,可与柳子庙、柳子街建成愚溪公园,恢复“八愚”景观,在愚溪南岸修建柳子草堂,使之成为柳子景区的核心。对袁家渴、石渠、石涧、小石城山应因地制宜逐一确定保护范围,尽可能恢复自然生态,展示柳宗元笔下的山水人文风貌。正确处理保护和利用的关系,在保护的前提下,逐步作为景点开放。努力建成永州的重要研学基地,满足广大游客及国内外学者追慕柳宗元,寻访柳子踪迹的愿望。
刘禹锡《望洞庭》诗:“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永州八记》是愚溪与潇水这一巨大的“玉盘”托起的美丽“青螺”,以愚溪作为《永州八记》的参照物,可以更深刻理解《永州八记》的美质与文化内涵,更深刻了解柳宗元的心路历程与家国情怀。《永州八记》将与愚溪相伴到永远!柳宗元将与永州山水相伴到永远!
参考文献:
[1]陈友康《永州山水诗文:自然美的发现与提升》,收入蔡自新主编《柳宗元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
[2]、[3]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
[4]《列子·黄帝第二》,收入《老子·庄子·列子》,岳麓书社1989年。
[5]初娇娇《中国古代艺术意象的空间性特征》,载《中国文学批评》2020年第4期。
吕国康,1948年出生,永州市教育局原主任督学,中国柳宗元研究学会理事,永州柳学会副会长。发表柳学文章上百篇,出版专著《柳子风范》(湖南人民出版社),《柳宗元评说》(广西人民出版社)、《古城古韵》(湖南人民出版社),合著《柳宗元永州诗歌赏析》(湖南文艺出版社)、《柳子庙文献汇编》(四川民族出版社)、《湖湘唐诗之路视野下的柳宗元研究集成》(中国书籍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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