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金瓶梅》作者“王世贞说”萌蘖于清,谬种流传三百余年,虽有批驳,不切要害,迄今,仍甚嚣尘上。《金瓶梅》指桑骂槐,假宋相王黼之名,指斥明总督王忬滦河失事:“谬掌本兵”、“不发人马,失误军机”、“纵敌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律应处斩”,视王忬为奸佞,大加挞伐。故“王世贞说”荒诞无稽,应当终结。
关键词 《金瓶梅》作者 “王世贞说” 王黼 王忬 终结
学术造假,古亦有之,《金瓶梅》作者“王世贞说”即此货色,荒诞无稽,谬种流传三百余载,而今气数当尽,理应寿终正寝。
一“王世贞说”之由来
(一)清“王世贞说”出笼
“王世贞说”旁逸斜出,萌蘖于清。
明万历间,《金瓶梅》甫出,文坛震动。《金瓶梅》破历史、英雄、神魔小说之樊篱,开家庭小说之先河,异军突起;假宋刺明,“指斥时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指桑骂槐;
丑罪西门,而“时涉隐曲,猥黩者多”,猥琐淫媟,宣淫导欲;不著作者年代,隐介藏形,扑朔迷离。
作者何许人也,何以为书,了无佐证,但文人墨客,神摇意夺,捕风捉影,试图破解“司芬克斯”之谜。
论及作者,各持己见,众说纷纭。
袁中道《游居柿录》:
“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
谢肇淛《金瓶梅跋》:
“《金瓶梅》不著作者名代,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
沈德符《野获编》:
“闻此书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它各有所属云。”
欣欣子《金瓶梅序》: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
廿公《金瓶梅跋》:
“《金瓶梅传》,为世庙一巨公寓言,盖有所刺也。”
“绍兴老儒”、“金吾戚里门客”、“兰陵笑笑生”,均与王世贞无涉,天差地别。
古人云:“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
明末,堪称“大名士”、“巨公”者,多如繁星。明人论及作者,并未指名道姓而言非王氏莫属。
《游居柿录》书封
论及创作动机,一为“讽刺说”,如袁、谢、沈氏等言。另有“报冤说”,屠本畯《山林经济籍》:
“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督都炳诬陷,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
王世贞未罹“籍家”之祸,与“沉冤者”不类,不可同日而语。
“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明人“大名士”、“报冤”之说,本为臆断猜度,无根无蒂,清人却视为至宝,恣意发挥,穿凿附会,移花接木,让王世贞鸠占鹊巢,成为《金瓶梅》之作者。
清人浮想联翩,以为“世贞始与李攀龙狎主文坛,攀龙殁,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1,
且王世贞官秩正三品,堪称“大名士”、“巨公”。其父王忬被*,似唐顺之、严嵩父子构祸,则王世贞必处心积虑思报*父之仇,故撰写《金瓶梅》而报冤。
如此推理,似乎顺理成章,“王世贞说”出笼。
康熙十二年(1673),宋起凤始作俑,其《稗说》卷三《王弇州著作》云:
世知《四部稿》为弇州先生平生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书,亦先生中年笔也。即有知之,又惑于传闻,谓其门客所为书,门客讵能才力若是耶?
弇州痛父为严相父子所排陷,中间锦衣卫陆炳阴谋孽之,置于法。弇州愤懑怼废,乃成此书。陆居云间郡之西门,所谓西门庆者,指陆也。以蔡京父子比相嵩父子,诸狎昵比相嵩羽翼。陆当日蓄群妾,多不检,故书中借诸妇一一刺之。
康熙乙亥三十四年(1696),谢颐《第一奇书金瓶梅》序:
《金瓶梅》一书传为凤洲门人作也,或云即出凤洲手。
张竹坡评点该书,以“苦孝说”冠之:
作者之心其有余痛乎!而《金瓶梅》当名之奇酸志,苦孝说,呜呼,孝子,孝子,孝子,有苦如是!
继尔,以讹传讹,荒唐离奇,“王世贞说”被演绎为武侠传奇。
《寒花盒随笔》:
世传《金瓶梅》一书为王弇州(王世贞)先生手笔,用于讥严世蕃者,书中西门庆即世蕃之化身,世蕃亦名庆,世蕃号东楼,此书即以西门对之。
或谓此书为一孝子作,所以复其父仇者。盖孝子所识一巨公实*孝子父,图报累累皆不济。
后忽侦知巨公观书时必以指染沫,翻其书页。孝子乃以三年之力,书成黏毒药于纸角。觊巨公外出时,使人持书叫卖于市,曰《天下第一奇书》。
巨公于车中闻之,即索观,车行及其第,书已观讫,啧啧叹赏,呼卖者问其值,卖者竟不见。巨公顿悟为所算,急自营救已不及,毒发遂死。今按二说皆是,孝子即凤洲也,巨公为唐荆川(顺之)。
凤洲之父忬死于严氏,实荆川赞之也。姚平仲《纲鉴絜要》载*巡抚王忬事,注谓“忬有古画,严嵩索之,忬不与,易以摹本。有识画者为辨其赝。嵩怒,诬以失误军机*之”。
但未记识画人姓名,有知其事者谓识画人即荆川,古画者《清明上河图》也。
凤洲既报终天之恨,誓有以报荆川,数遣人往刺之,荆川防护甚备。一夜,读书静室, 有客自后据其发将加刃,荆川曰:“余不逃死,就须留遗书嘱家人。”
其人立以俟,荆川书 数行,笔头脱落,以管就烛,佯为治笔,管即毒弩,火热机发,镞贯刺客喉而毙。凤洲大失望。
后遇于朝房,荆川曰:“不见凤洲久,必有所著。”答以《金瓶梅》,实凤洲无所撰,姑以诳语应耳。
荆川索之急,凤洲归,广招梓工,旋撰旋刊,以毒水濡墨刷印,奉之荆川。荆川阅书甚急,墨浓纸黏,卒不可揭,乃屡以指润口津揭书,书尽毒发而死。
或传此书为毒死东楼者,不知东楼自正法,毒死者实荆川也。彼谓以三年之力成书,及巨公索观于车中云云,又传闻异词耳。
《缺名笔记》言:
《金瓶梅》为旧说部中四大奇书之一,相传出王世贞手,为报复严氏之《督亢图》……
直至1910年,清将失鹿,蒋瑞藻(花朝生)《小说考证》言之凿凿:
《金瓶梅》之出于王世贞手不疑也,景倩距弇州时代不远,当知其详乃断名士二字了之,岂以其诲淫故为贤者讳欤?
尚有其它清人著作倡此滥调,恕不赘述。
此后,一桩公案撩扰后人,“非王”与“主王”之讼起。
《小说考证》封面
(二)“王世贞说”之批判
陵谷变迁。上世纪30年代,“王世贞说”遭遇打击。
1924年,鲁迅先生认为“若云孝子衔酷,用此复仇,虽其谋至行,足为此书生色,然证佐盖阙,不能信也”2。
1927年,郑振铎先生指出“实则此种传说,皆为无稽的谰言”3。
真正向“王世贞说”宣战,重拳出击者当属吴晗先生。
大作《<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4,旁征博引,批亢捣虚,欲置之于死地,断言“《金瓶梅》非王世贞所作”。
钩玄提要于下:
(1)“至劳权相出死构,再损千金之值而后得”的《清明上河图》为“崑山顾氏的事,和王家毫不相干,这一悲剧的主人翁是顾懋宏”。“一切关于王家和《清明上河图》的记载,都是任意捏造,牵强附会”。
(2)“因为这书据说是作者用来毒死严氏和唐氏的,如两人并未被毒死或无被毒之可能时,这一说当然不攻自破。”
甲:严世蕃是正法死的,并未被毒。
乙:关于唐顺之,按《明史》,“顺之出为淮扬巡抚,兵败力疾过焦山,三十九年春卒”。
“王忬死在是年十月,顺之比王忬早死半年,世贞何能预写《金瓶梅》报仇?顺之比王忬早死半年,世贞又安能遣人行刺顺之死后”?
(3)《金瓶梅》用的是山东方言,王世贞为江苏土著太仓人,不能使用山东方言著书。
(4)《金瓶梅》“以宋明二代官名羼杂其间,最属可笑”。
“王世贞在当时学者中堪称博雅,时人多以有史识史才许之,其亦以此自负。且毕生从事著述,卷帙甚富,多为后来修史及研究明代掌故者所取材,何至谫陋若是”!
(5)严氏既倒,公论已明,亦何所用其讽刺?且《四部稿》中不乏抨责严氏之作,亦何庸写此洋洋百万言之大作以事此作无谓讽刺?
吴晗先生大作振聋发聩,冠绝一时,观点正确,功不可没,然“寸之玉必有瑕瓋(zhe瑕疵)”,惜其仅可证“伪画致祸”、“孝子衔仇”之荒诞,未能斩草除根,尚不能褫夺王世贞之《金瓶梅》作者资格。“王世贞说”尚有可乘之机。
《文学季刊》创刊号封面
(三)今人“王世贞说”之鼓吹
改革开放以来,学术研究骤起,“金学”成为显学,黄杨厄闺,“非王者说”沉寂不闻,“王世贞说”卷土重来,其文章见诸报刊、博客,沸沸扬扬,咄咄逼人。
笔者管中窥豹,撷取片断以飨诸君。
1979年,朱星先生《<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是谁》5持是说,举证十条:
一、王世贞是“嘉靖间大名士”。
二、他能写小说,有小说传世。
三、他有能力个人完成鸿篇巨制。
四、他有完成大作的足够时间。
五、他是大官僚,所以能写出官场大场面。
六、《金瓶梅》中的地名与王世贞经历相合。
七、他崇信佛道,正是《金瓶梅》所宣扬的。
八、他好色醉酒,具有写作《金瓶梅》的情怀。
九、祖籍山东,又做官山东,具有运用山东方言的条件。
十、他知识面广,能写出《金瓶梅》这样的百科全书。
1988年,周钧韬先生著文《<金瓶梅>是王世贞及其门人的联合创作》6。
1991年,再著《吴晗先生对<金瓶梅>作者王世贞的否定不能成立》。
2001年,霍现俊先生《王世贞作<金瓶梅>新证》称:兰陵王一名孝瑾,作者运用藏词的艺术手法,将“兰陵王”之“王”隐去,隐去《词话》作者姓王;“笑笑生”之“笑”是“孝”,等同“王孝子”,即王世贞。
“弄珠客”之“弄”是“戏弄”之意,“珠”可化作“朱王”二字,朱王朝也。“弄珠”显然是戏弄姓朱的皇帝。
王世贞父亲王忬被*与嘉靖帝有直接关系,替父报仇是王世贞写《金瓶梅》的主要动机和根本目的。
2004年,许建平先生之《<金瓶梅>作者研究八十年》8旧话重提,言其1999年大作《金学考证》用四个外证、七个内证材料力挺“王世贞说”:
一、《金瓶梅》十二种手抄本源于王世贞家;
二、被陆炳“诬奏”、“籍其家”、“沉冤”、“托之《金瓶梅》”手抄全本的“王大司寇凤洲先生“只能是王世贞;
三、《玉娇李》与《金瓶梅》同出一人之手,《玉娇李》的作者是王世贞,《金瓶梅》的作者也是王世贞;
四、宋起凤直言《金瓶梅》的作者是王世贞,张竹坡也确信王世贞是《金瓶梅》的作者;
五、《金瓶梅》“指斥”的时事与王世贞家世相关,所写明代官吏多为王世贞的熟人;
六、《金瓶梅》与王世贞所作的长篇叙事诗《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妇行》、《鸣凤记》皆为“指斥时事”,讥讽严嵩父子之作,旨趣相同;
七、《金瓶梅》大量借用他书素材,正是王世贞提倡模拟方法在小说创作中的实践;
八、大哭李瓶儿与善写丧葬场面体现了王世贞的家庭遭际,哭癖性情与心理特点;
九、《弇州山人四部稿》中《宛委余编》,王世贞倡俗厌雅,是位对民间俗文化颇感兴趣的人;
十、王世贞好道善佛,道一佛二,学道佛又不拘于道佛的思想与《金瓶梅》中所表现的佛道思想相吻合;
十一、万历七年(1579)王世贞眼病发作不能读书,只听念书与口述,请门人手录的读书方式和《金瓶梅》中音同字误的情形也颇吻合。
许建平先生称,想推翻“四个内证”“绝非易事”,认为“20世纪所探索出的《金瓶梅》作者的候选人,当无一人能取代王世贞的《金瓶梅》著作权的地位”。
2008年11月,陈明达先生《<金瓶梅>作者蔡荣名考》9称:王世贞指使、相助蔡荣名完成写作《金瓶梅》,“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一个出力,一个出资,蔡荣名寄居弇山园二秋,精心炮制《金瓶梅》”。
刺的主角是他的同年“帝者师”张居正。王世贞因忤张居正罢官,后起为应天府尹,复被劾罢。居正死后,王才得到出头。王世贞影射张居正的铁证在《金瓶梅》廿公书的跋里。
“廿”就是万历二十年,“公”就是王世贞。跋是以王世贞的名义写的,是口授还是亲笔不得而知,但肯定是与《金瓶梅》作者蔡荣名一起写的。
“钜”拆为“巨”与居同意,“金”与“正”普通话不同音,而这两个字黄岩话都读“jin”巨金就是居正。
“一人传虚,万人传实”。三百余年来,“王世贞说”被继承、发展,瓜瓞绵绵。
“主王”者见仁见智,各抒己见——操刀著作者:或王世贞单枪匹马,或与门人联手;论动机:或讽刺,或报冤;所刺者:或严世蕃,或严嵩,或唐荆川,或嘉靖帝,或张居正……同室操戈,莫衷一是。
其先天不足,不治之症乃信证阙如,后继者亦回天乏术,不能补苴罅漏,举出史料,无可奈何,或臆测想象,编造故事,或玩弄文字游戏,胡言乱语,如此而已。
“假作真时真亦假”,积非成是,“王世贞说”似乎为不易之论。
《王世贞与<金瓶梅>》 许建平 著
二、《金瓶梅》假王黼之名指斥明总督王忬
明人洞察秋毫,揭示《金瓶梅》“寄意于时俗”、“盖有所刺也”,“指斥时事一针见血,深中肯綮。
《金瓶梅》记有嘉靖蓟辽总督王忬滦河失事、被*事件。
(一)《金瓶梅》之王黼
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招赘蒋竹山”10,写女儿女婿投奔西门庆带来书信。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
大德西门亲家见宇。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边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惶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门庆看到了,慌了手……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往县中孔目房里,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上面端的写的是甚言语?
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一本,恳请宸断。亟诛误国权奸,以振本兵,以消虏患事。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又我皇宗建国,大辽纵横中国者已非一日。
然未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紬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之谀。
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君,中伤善类。忠士为之解体,四海为之寒心,联翩朱紫,
萃聚一门,尔者河湟失议,主议伐辽,内割三郡;郭药师之叛,失陷卒政;金虏背盟,凭陵中夏。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
王黼贪庸无赖,行比俳优,蒙京汲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终无一筹可展。乃者,张达残于太原,为之张皇失措。今虏之犯内地,则又挈妻子南下,为自全之计。其误国之罪,可胜诛戮?
杨戬本以纨绔膏梁,叼承祖荫,凭借宠灵,典司兵权,滥庸阃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此三臣者,皆朋党固结,内外萌蔽,为陛下腹心之蛊者也。
数年以来,招灾致异,丧本伤元,役重赋烦,生民离散,盗贼猖獗,夷虏犯顺。天下膏腴已尽,国家之纪纲废驰,虽擢发不足以数京等之罪也。
臣等待罪该科,备员谏职,徒以目击奸臣误国而不为皇上陈之,则上辜君你之恩,下负平生所学。伏乞宸断,将京等一千党恶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伐,或寘极典,以彰显戮;或照例枷号,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畅快,国法已正,虏患自消,天下幸甚!奉圣旨,蔡京姑留辅政。
王黼、杨戬便拿送三法司,会问明白来说,钦此钦遵!续该三法司会问过,党恶人犯王黼、杨戬本兵不职,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律应处斩。
手下坏事家人,书办官掾亲党:董升、虏虎、杨盛、宠宣、韩宗仁、陈洪、黄玉、贾廉、刘盛、赵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
西门庆不看万事皆休,看了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
陈洪书信中所言“不发人马,失误军机”之“王尚书”,即宇文虚中弹劾者王黼。
苹华堂本
(二)《宋史》之王黼及比较
王黼,历史确有此人,宋“六贼”之一。
《宋史.钦宗本纪》载,徽宗宣和七年十二月,“太学生陈东等上书,数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罪,谓之六贼,请诛之”。
关于王黼之死,《宋史.王黼传》载:
钦宗在东宫,恶其所为,郓王楷有宠,黼为阴画夺宗之策,皇孙谌为节度史、崇国公,黼谓但当得观察使,如宫臣耿南仲谕指,使草代东宫辞谌官奏,竟度之,盖欲以是撼摇东宫。
帝待遇之厚,名其所居阁曰“得贤治定”,为书亭、堂榜九。有玉芝产堂柱,乘舆临观之。
梁师成与连墙,穿便门往来,帝始悟其交结状。还宫,黼眷顿熄,寻命致仕。
钦宗受禅,黼惶骇入贺,阁门以上旨不纳。金兵入汴,不俟命,载其孥以东。
诏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籍其家。吴敏、李纲请诛黼,事下开封尹聂山,山方挟宿怨,遣武士蹑及于雍丘南辅固村,戕之,民家取其首以献。
帝以初即位,难于诛大臣,托言为盗所*。议者不以诛黼为过,而以天讨不正为失刑矣。
两相对照,《宋史》和《金瓶梅》大相径庭,扞格抵牾,此王黼非彼王黼。
(1)、《宋史》:王黼结交父事梁师成被徽宗发现,“寻命致仕”。《金瓶梅》改之为“兵部王尚书”、“谬掌本兵”。
(2)、《宋史》:王黼被*,根本原因为“摇撼东宫”,而东宫(钦宗)受禅。《金瓶梅》只字不提。
(3)、《宋史》:王黼被*,直接原因为“金兵入汴,不俟命,载其孥以东”。
“金兵入汴”并非王黼之罪责,《金瓶梅》指控其为罪魁祸首,改之为“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终无一筹可展,乃者,张达残于太原,为之张皇失措”,“本兵不职,纵敌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
(4)、《宋史》:“载其孥以东”,《金瓶梅》改为“又挈妻子南下”。
(5)、《宋史》:王黼东逃后,“诏贬为崇信军节度副史,籍其家”。《金瓶梅》改为“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
(6)、《宋史》:“吴敏、李纲请诛黼”、“帝以初即位,难以诛大臣”。《金瓶梅》改为帝下圣旨“律应处斩”。
(7)、《宋史》:王黼死于暗*,即“开封尹聂山”“挟宿怨,遣武士蹑及于雍丘南辅固村,戕之”。《金瓶梅》改为于京师“三法司会问过”,皇帝下旨“律应处斩”而身弃西市。
《金瓶梅》写宋时气候干旱,运河水枯,漕运设施毁坏,照录《宋史》,只字不差。
《宋史》写王黼“身为三公,位元宰,至陪扈曲宴,亲为俳优鄙贱之役,以献笑取悦”,《金瓶梅》则言其“行比俳优”,显而易见,兰陵笑笑生参阅《宋史》撰写《金瓶梅》并非妄言。
王黼已盖棺论定,史料凿凿,世人皆知,兰陵笑笑生了然于胸,却故意篡改《宋史》,无中生有,甘冒被世人讥笑“何至谫陋若是”,意欲何为?
《宋史》
(三)《金瓶梅》之“王黼”即明总督王忬
《金瓶梅》“指斥”嘉靖之“时事”。沈德符指认“蔡京父子则指分宜(严嵩)…… 其它各有所属云”,“其它”之一王黼,亦应有“所属”。
明嘉靖时,确有《金瓶梅》中之“王黼”,与严嵩一武一文,左辅右弼,恰因“纵敌深入”“失陷内地”,皇帝下旨诛*。其人,即王世贞之父王忬。《明史.王忬传》12载其事甚详。
至此,迷雾散尽,豁然开朗,兰陵笑笑生假王黼影射王忬之良苦用心,昭然若揭。
(1)、滦河之战,王忬中敌声东击西之计,致敌“大掠遵化、迁安、蓟州、玉田,驻内地五日,京师大震”,岂不是“本兵不职,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地”?
《明史.纪六十二.世宗肅皇帝嘉靖三十八年》记:
二月庚午,锡林阿,娄巴图尔等拥众数万谋大举,初屯会州,声言东蓟辽总督王忬不能察,遽引兵而东,虽令数易。寇乘间入潘家口,渡滦河而西。
三月,己卯,掠迁安、蓟州、玉田,驻内地五日,京师大震,诏“巡安、巡关御史勘寇所从人及诸臣失事状”,于是御史王渐、方辂等交章劾忬,言寇屯集会州,垂涎蓟镇,为日已久,屡招都抚增兵应援,而忬等仓皇失策,以致敌深入内地、荼毒生民、绝腾而去。上怒……
王渐、方辂之奏章言“仓皇失策,以致敌深入内地,荼毒生灵”,“上怒”;《金瓶梅》宇文虚中奏章言“张皇失措”,“纵虏深入,荼毒生民,损兵折将,失陷内“圣旨恼怒”,二者用语,何其相似乃耳。
(2)、《金瓶梅》中“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均能从关于王忬之史料中找到印证。
王渐、方辂劾忬“屡招督抚增兵应援,而忬等仓皇失策”。“屡”为数次,“仓皇失策”意为未遵旨出兵应援,显然为“不发人马,失误军机”。
姚平仲《纲鉴絜要》:王忬因与严嵩古画为赝品,故“嵩怒,诬以失误军机*之”。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二三《上太傅李公书》为其父辩解云:
“预报贼耗则曰王某恐吓朝廷,多费军饷。贼虏既退,则曰将士欲战,王某不肯”。
所言“将士欲战,王某不肯”恰为“不发人马,失误军机”之注脚。
(3)、读《明史.王忬传》,不禁抚膺长叹:王忬,败军之将!
他任提督,改巡抚,东南海战,不敌倭寇,姑且不论。任总督,进右督御史,守北土,败绩连连。
他出昏招,解散兵马,致敌“七余万骑深入”,如入无人之境;抗圣旨,不“选补额兵,操练战守”,甚至“一兵不练”;兵将弱,战则“专恃他镇援兵”;违军令“蓟镇入卫兵”不“听宣大调遣”,屡遭弹劾,诏责,受“停俸”、“降俸”之罚,直至滦河失事,断送身家性命。
考语“为总督数以败闻”,“所部屡失事”符合事实;帝“以为不足办寇,谕严嵩与兵部计防守之宜”。“数以败闻”,“不足办寇”,若不为“谬掌本兵”,又能作何解释?
(4)、《明史》之记载和《金瓶梅》对滦河失事后之状写,两相切合不悖,如出一辙。
《明史》:“至五月……遂命逮忬及中军游击张伦下诏狱。”《金瓶梅》:“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
《明史》:“刑部论忬戍边。”《金瓶梅》:“会同三法司会审”,“三法司会审过”。
《明史》:“帝手批曰:‘诸将皆斩,主军令者顾得附轻典耶?改论斩’。”《金瓶梅》:“奉圣旨”,“律应处斩”。
综上所述,《金瓶梅》之指控,王忬对号入座,毫里不爽。
《明史》
尚有两细节不容忽视。
其一:
《金瓶梅》之宇文虚中奏本中有“乃者,张达残于太原,为之张皇失措”等语。张达,明嘉靖时总兵。
《明史》卷一八“世宗纪”记,嘉靖二十九年夏六月,“俺答犯大同,总兵官张达、副总兵林椿战死”。
《明世宗实录》载:嘉靖二十九年六月,
“虏犯大同,由小莺疙瘩墩口入,总兵张达帅所部逆战。达挺身阵前,为士卒先。虏望见,即纵骑围之。达殊死战,左右冲突不得出。
时副总兵林椿,分兵击虏零骑于弥陀山,闻达被围,引兵西救达。虏四面骑皆会,矢下如雨,达竟死围中, 椿亦中流矢死。”13
“乃者,张达残于太原”乃画龙点晴之笔。兰陵笑笑生恐世人误读,不识其指桑骂槐之伎俩,故以总兵张达战死太原之史实,先声夺人,镂以“明嘉靖”之印记,暗示王黼者,“桑”也;王忬者“槐”也。
嘉靖二十九年后,“纵虏深入”“失陷内地”,被依律处斩之总督,若非王忬,尚有何人?
其二:
兰陵笑笑生妙笔生花,将《宋史》王黼“载其孥以东”改为“挈妻子南下”,将“东”改作“南”,一字之改,深意全出。
王忬,江苏太仓人,家在蓟辽之南,一个“南”字,即锁定王忬。一字褒贬,可谓春秋笔法。
史未见王世贞点评《金瓶梅》之片言只语。身为文坛盟主,著作等身,且“家藏全书”,却惜墨如金,噤若寒蝉,不置一词,岂非咄咄怪事?
“主王”者以此为据,宣称王世贞是《金瓶梅》之作者,谬矣。王世贞有难言之隐。
王世贞出类拔萃,聪慧过人,时人以有史识史才许之,焉能未读《宋史》?王黼与蔡京等史称“六贼”,“身为三公,位元宰”,如此庞然大物,王世贞焉能不详?《金瓶梅》“指斥时事”,“寄意于时俗”,“盖有所刺”,王世贞焉能不察?
《金瓶梅》指桑骂槐,“骂尽诸色”,王世贞焉能不识?其父尸骨未寒,滦河之事刻骨铭心,《金瓶梅》之王黼酷肖王忬,王世贞焉能不敏?
王氏亦详、亦察、亦识、亦敏,但无可奈何,毕竟王忬为圣旨正法,并非生荣死哀,故只能皮里春秋,装聋作哑,亦不失明智。
屠本畯《山林经济籍》记:“王大司寇凤洲先生家藏全书,今已失散。”“失散”只是托词,其视《金瓶梅》如蛇蝎,弃之唯恐不及,焉能收藏?
王世贞之沉默,恰可证明王忬为兰陵笑笑生之鹄的,砧上鱼肉。
《山林经济籍》影印本
三、王世贞非《金瓶梅》之作者
王忬弃市,朝野震动,或以为罪不当死,或以为罪不容诛。《金瓶梅》作者旗帜鲜明,嫉恶如仇,以滦河失事人书,对王忬嗤之以鼻,大张挞伐。
视王忬为奸佞,与严嵩为一丘之貉,沆瀣一气。其指控王忬蒙严嵩“汲引荐居政府”,“朋党固结,内外萌蔽,为陛下腹心之蛊者也”。
鄙视王忬“谬掌本兵”,滦河失事“误国之罪,可胜诛戮”,“律应处斩”,憎恶之情,溢于言表。
《金瓶梅》将王忬永远钉在历史之耻辱柱上。《明史》云:
父忬以滦河失事,嵩构之,论死系狱。世贞解官奔赴,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嵩阴持忬狱,而时为谩语以宽之。两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诸贵人舆,搏颡乞救。诸贵人畏嵩不敢言,忬竟死西市。兄弟哀号欲绝,持丧归,疏食三年,不入内寝。既除服,犹却冠带,苴履葛巾,不赴宴会。13
王世贞著作中不乏为其父辩白脱罪之辞。
王世贞堪称“孝子”洵属可敬。
试问,如此“孝子”,王世贞岂能为《金瓶梅》之作者?
延宕四百余年之公案,今终于真相大白,尘埃落定。可以昭告天下,宣布“王世贞说”之终结。
《金瓶梅》作者“王世贞说”,可以休矣!
《金瓶梅词话》序
注:
1、12、13《明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卷二百八十七《文苑三》,第7381页;卷二百四,第5396-5399页;卷二百八十七《文苑三》,,第7380页。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郑振铎《文学大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4吴晗《文学季刊》创刊号1934年1月。
5《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2期。
6《明清小说研究》1988年第1期。
7《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5期。
8《河北学刊》2004年第一期。
9原载2008年3月18日《毕节日报》,引自《金瓶梅》研究网,网址http://www.jpmyj.com
10《金瓶梅词话》,台湾里仁书局1996年版,第422-427页
11《宋史》卷四百七十《佞幸》,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681-13684页
文章作者单位:江苏省邳州市炮车中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3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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