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2月27日,午时刚过,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四起,片刻间,大片雪花从空中席卷而落。
袁克夫从6线公共汽车上夺门而逃后,转身狂奔,跑出一百余米,回头一望,纷飞的大雪遮挡了视线,远处影影绰绰,就是几个正常的行人在蠕动。他松了一口气,慢慢走了起来。过了道,向一曼街方向走去。此时,寒风凛冽,袁克夫身上却散发着腾腾热气。他将帽耳朵向后翻转去系上,又把口罩摘了,围脖也拿在手里,觉得凉快了不少。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拳打的力度,那个大胡子解放军肯定是伤的不轻。从“络腮胡子”高声命令的威严表情,和说话口气上看,他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而且还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张忠显肯定是“掉”了,自己的身份暴露无疑了,西大桥“毛毛”陈树仁家不能再去,遂决定去道理良子袁连良家住上几天。
经过烟厂,沿一曼街直行,就是霁虹桥。过了霁虹桥第一个街口就是道里区的地段街。袁克夫一路步行,脑子里不断出现大胡子解放军的面容,顶风冒雪不停的走着,丝毫未觉得路途遥远。
地段街,文革时期改名“反帝路”,哈尔滨第一条石头马路。1898年,俄国修建中东铁路的物资都是依靠水路运至九站码头,从九站码头得开辟一条新道路在把物资运到南边的高岗——“南岗”上,经测量,这条地段街就是最佳路线。百年前的哈尔滨,这里是江滩地,数千年来松花江水奔腾不息,地段街脚下都是芦苇,青草,烂泥。当时,这条路修筑起来十分困难,得用众多石块填充,如今地段街上荟萃众多哈尔滨百年以上的老建筑,留下我们对往事的追忆。
袁克夫看到一帮小孩,捧着爬犁从地段街的大陡坡上摆着各种姿势欢快的向道里方向呼啸而下,心情又变得愉快起来。想到袁连良珍贵的友情,那种美好感觉瞬间使他的心里充满温暖。
袁克夫加快脚步,很快就来到袁连良的家门口。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奇怪了,有工作但从不上班的袁连良这么冷的天不在家“猫”着,能去哪儿呢。他了解袁连良,这个人脾气秉性都和自己相近,不喜赌博耍钱,也不爱毫无目的的乱窜。春夏秋就是玩跤练拳,冬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看书。袁连良少年时呈勇斗狠,但其本质醇厚,好打抱不平却绝不无理取闹欺负弱小。1968年,道里“星火刀子队”全军覆没,老大车冲,小彪,小松,洪瘸子,褚大伟等一帮人被收审后,道里“良子”袁连良开始名声鹊起,成了在道里透笼街,地段街,尚志大街,兆麟街一带闻名的“战士”。袁克夫忽然想起,四个月前一个闷热的晚上,几个人在道里朝鲜族“汉江饭店”一番酣畅淋漓的痛饮过后,就再也没见过袁连良。
那是八月的一个闷热的午后,在“王山东子”王立业家,袁克夫用清凉井水做了一顿过水面,吃过饭后,酷热仍使人无精打采,两个人决定沿着江畔从道外走到道理九站,再从九站码头下水顺流漂回道外。在江边,王立业买了一兜瓜子,二人边嗑边行,过了道外“船坞”就是道里界内,往前就是江上派出所,袁克夫警惕的看着前方,见派出所门口聚集着一堆人,心想,这么热的天围着这许多人,肯定是有啥大事了。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个穿灰色碎花长裙,身材高挑纤细,头发凌乱的绝色女子。
这种容颜和身材在人群里特别醒目,袁克夫认出这个美女是小秋,“良子”袁连良的对象。火辣的阳光下,小秋浑身湿透,披头散发,被人围在当中语无伦次的说着什么。“良子”不在旁边,这事得管,袁克夫紧走几步,分开众人,拽住小秋胳膊,把她引领出来。
小秋见是袁克夫,当即便放下心来,满面愁容一扫而光,说“袁大哥,你来了真是太好了,良子哥他,他跟人打架被抓到派出所了。”
小秋脸色苍白,对刚发生的事还心有余悸,她向袁克夫讲起这事的经过。
小秋下了夜班,径直来到袁连良家里,想趁着凉爽的早晨美美睡上一觉。可正值青春的两个人一见面就没完没了腻在一起做爱,不知疲惫,哪能想起睡觉这回事。几番激情过后,两人都累到了极点。再想睡觉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像个蒸笼似的屋里让小秋一身一身的出汗,困,又热得无法入睡的小秋忍不住的埋怨袁连良几句。袁连良把小秋的泳衣撇了过去,说睡不着就把泳衣穿里面,去江边游泳,凉快后在沙滩上睡。小秋听后由嗔转喜,二人简单收拾一下,将饼干,毛巾被,伞,放到三角兜子里面,就往江边走去。
合该有事。往常,两个人都是沿着地段街走到头,过友谊路在穿过尚志胡同就到江边。那天,偏巧尚志胡同口前在挖一条沟,于是他俩就沿着友谊路浓密的树荫前行,在拐到通往防洪纪念塔广场那条正路时,一阵芬芳馥郁的啤酒香气扑面而来,见松花江旅社门口搭了一个简易防晒棚子,棚子里面摆放十多张桌子,坐满了就着小凉菜喝啤酒的人。不少人光着黝黑锃亮的膀子,吆五喝六的喝着冒着白沫、清凉的啤酒,好不热闹快活。
平日在家就常和父亲对饮的小秋被这个气氛感染,拉住袁连良,说想在这个地方喝两杯凉啤酒。袁连良对这个小他几岁的美人百依百顺,当即同意。他让小秋先找地方坐下,自己去柜台买菜买酒。那时,想买啤酒,就得搭菜,得买上两个价格远高于本身所值的小菜,也没什么好菜,最好的无非也就是猪耳朵,猪肝,红肠粉肠。厨师的刀工发挥的淋漓尽致,切成小薄片往小碟里浅浅一码,价格可以超过副食店里的几倍了。
毫无经验的小秋睁大秀目了睃视了一圈,就看到树荫下一个桌上坐着一个人,面前没有酒菜那么干坐着。这个地方比较理想,小秋心中暗喜,以为就是一个路人在那暂时歇着,自己先过去,一会袁连良拿着吃喝的一到,那个人自然就走开了。漂亮的小秋没脑子,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可能没人坐呢,而且坐在那其貌不扬的瘦子其实也不是个一般人,他就是日后道里八十年代的“名人”姚一飞!他等着的人,此刻去买酒菜的哥俩,更是八十年代哈尔滨市一级的风云人物,至今仍让人们谈论不休的“桥四”和他的弟弟“五夺”!
1970年夏,22岁的“桥四”刚刚从“老店”解除教养,他带着弟弟,约上同在老店一分场改造时结交的好友姚一飞来江边消遣。从现在的角度看,22岁的年轻人通过网络等庞大的信息量来源,显得智力要比以前的同龄人强很多,但就心里的成熟度来说,和以前那个年龄段的人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比桥四年龄稍长,又经过“老店”残酷洗礼的姚一飞更加沉稳老练,他看凭空而来这么一个漂亮妹子,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女的是个“马子”(不正经的女人),要不哪能不声不响的就往一个男人的桌上坐呢,长得这么漂亮,真可谓艳福不浅。想到这,姚一飞直勾勾的盯住小秋,清了一下嗓子。
“长得这么好看那,老妹儿。”,姚一飞从衬衫兜里掏出来叠的四四方方的手绢,递了过去“来来,擦擦汗,等一会儿菜就来了,咱俩喝两杯”。
“谁跟你喝啊,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小秋看男人色咪咪的盯着自己,一把推开他拿着手绢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
“操,你不跟我喝,你坐我这干啥,你个*逼咋还骂人呢!”,姚一飞也站了起来。
小秋一时语塞。
这时买完酒菜的“桥四”和“五夺”也先后回来,“桥四”不用多问,眼睛一扫就知道咋回事,把端着的菜放到桌子上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小秋的胳膊说“小妹儿,都坐这了,还走啥”。
放手,撒手,小秋尖利的叫声终于传到了袁连良的耳中。
身高腿长的袁连良顾不得手里的菜,跑动,高高跃起,飞起一脚踹在“桥四”的头上。这一脚当即就把没有防备的“桥四”踢倒在地。随后,袁连良操起地上的长条板凳奔着“桥四”的头砸了过去,“桥四”久经沙场,是个打架老手,倒在地上有点发蒙,但反应奇快,本能的抱头蜷身,板凳砸在后背上。“五夺”见哥哥挨打了,也操起条板凳抡向袁连良。“五夺”在打架方面的能力要远超他的哥哥,七十年代中后期到八十年代前期,“五夺”在安字片乃至道里区,名气比“桥四”还大。但那一阵,“五夺”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小孩,身手比起袁连良要差上很多。袁连良拿着板凳挡住“五夺”这一击,又飞起一脚踹翻了“五夺”。这时,姚一飞拎着啤酒瓶子又砸了过来,袁连良侧身躲开,瓶子砸到桌子上碰碎了,姚一飞顺势拿着手中破碎的瓶子扎了过去。这次袁连良没能避开,瓶子划开他的胸口,顿时鲜血淋漓。
袁连良见血疯狂,他没理会扎伤自己姚一飞,和重新爬起来跃跃欲试的“五夺”,目标明确,就是针对刚才拉扯小秋的“桥四”。大吼一声,冲“桥四”猛扑过去,薅住刚从地上爬起的“桥四”头发,猛踢了几脚后,顺手抄起一个瓶子准备砸向桥四。
这是一场典型的遭遇战,打架的双方都不知道对手姓氏名谁。如果有时间盘盘道,可能也打不起来。“桥四”,姚一飞当年在道里也就是二三流的人物,就连从小打架斗殴的“桥四”在他家所在的“安字片”也不属于顶尖儿的“大手”。而“良子”袁连良当年在道里区已经是鼎鼎大名了,如果知道他的名号,姚一飞绝不敢“撩实”小秋,更别说拿碎酒瓶行凶。那个年代玩社会的人打架多是靠拳脚摔跤,不像后期那样很多社会人都随身带着卡簧刀。
后期的流氓们身上揣着卡簧刀,实际上很多都是模仿电影桥段来的,像“加里森敢死队”,“神女峰迷雾”等,电影里的流氓拿出弹簧刀,一按机括,刀刃“啪”的从刀库里弹出来时,那一刻的威慑力是不言而喻的。电影想通过展现歹徒的凶残,进而刻画正面人物的英勇。但在七十年代末,对人们刚刚恢复的精神世界来说,未免来的过于迅捷猛烈。电影能给人们的精神带来难以想象的感受和触动,不同的观众对角色有着不一样的心理认同,就想西方那句谚语:一万个人眼中,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有的人学习了电影中的英勇善良,也有的人模仿了凶恶阴险。
下手狠毒的袁连良如果那天兜里揣着一把卡簧刀,那就没有日后在道里兴风作浪的桥四了。
兔起鹘落,前后也就一分钟的时间,这场架让整个松花江旅社门口喝酒的人都惊呆了。袁连良拿起酒瓶就要猛力砸下时,就听几声大吼,住手,住手!里面那桌冲出来几个人,把“桥四”,袁连良几个人团团围住,有两个还高举着手枪。这几个人就是中午在那吃饭的江上派出所水上民警队的几名干警。就这样,把几个人都带到了派出所。
袁克夫了解事情经过,挤到派出所窗口,往里一望,看见袁连良手被铐在暖气管子上,胸口满是鲜血,神态平静。好像心有灵犀,袁连良此时也向外观看,与袁克夫目光相对,袁克夫做了两个手势,意思告诉袁连良不必着急,自己在想办法,袁连良缓缓点了点头。
看过了袁连良,袁克夫安慰小秋不必着急,他已有了办法,大哥徐波的舅舅就是道里江上派出所的民警,有了这层关系,心里就有了底。江边有很多王立业的朋友,袁克夫就借了辆自行车向道里安良街徐波家中奔去。
徐波也是“老店”出身,与袁克夫亲如兄弟,听了这事,责无旁贷,满口应承,立即坐上自行车后座,只一会功夫就和袁克夫返回道里江上派出所。
徐波在派出所呆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在外面的小秋,王立业,袁克夫身上都已被汗水湿透,一直围观看热闹的人也受不了这炎热的天气,早早散去。这时派出所门一打开,三位民警就把袁连良,姚一飞,“桥四”,“五夺”放了出来。一名警察表情严肃的说,马上去市医院看病包扎,然后回来接受处理并交罚款。
几个人纷纷点头答应。
看警察回屋关门,袁连良余怒未消, 怒视“桥四”,说,你个狗逼,来来,咱找个地方接着整。
“整呗,你找个地方吧!”,年少的“五夺”愤愤不平。
徐波眉头一皱,说,小五,你上一边去。
“桥四”哥俩都知道徐波在“安字片”的厉害,姚一飞在“老店”和他改造,也了解徐波,此时,又都知道刚才打架的是道里大名鼎鼎的“良子”,都沉默不语,这时,机警过人的“桥四”斜眼看见了向他们走过来的袁克夫。
“大哥,你咋在这呢?”,桥四故作惊讶。他在解除前,就知道袁克夫从老店逃跑了,他也知道袁克夫和徐波的关系。
“四呀”,袁克夫拉过袁连良说,“这是我朋友良子”,接着拍了一下桥四说:“四儿,你们咋还打起来了,你今天这个事做的可不对啊。”
袁克夫没回答桥四的问题。他和“桥四”在1963年前后就相识,那时,十五六岁的“桥四”只是街头叼着烟卷寻隙滋事的小混子,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结纳的愿望。其后,“桥四”在老店改造,袁克夫也知道有这么个人,两个人不在同一个分场也就没见过几面,彼此也没有很深的交情。但“亲不亲,老店人”,老店出来的人传统就是在外面是团结一心,一致对外的。
“桥四”和姚一飞对视一眼后,“桥四”立即表态,说今天这个事完全是自己的错。由于刚回来,不知道情况,更不知道女孩是“良子”对象,实在是万分抱歉,并希望通过袁克夫的关系,有所补偿,不打不相识,也和“良子”结识一下。
姚一飞见桥四把自己的责任揽了过去,也就没多说什么。从裤子兜里面掏出所有的钱,跟袁连良说“良子哥,实在抱歉,不知道是你,这钱你先拿着包扎一下吧。”
袁连良看着“桥四”他们和袁克夫相识,姚一飞又态度诚恳,再说他们也确实不认得自己,“桥四”也没少挨打。性格豁达的袁连良也就摆摆手说,既然你们都和袁子认识,那就算了。
袁克夫推开姚一飞拿钱的手,说“你俩刚回来,也不容易,这事就拉到了”
这么热的天,袁克夫担心袁连良的伤口,简单和“桥四”,姚一飞叙叙老店近来的情况后,便告辞分手。
在江畔旁边的儿童医院,袁连良清洗了一下伤口,见没啥事,就简单包扎了一下。对袁克夫说,你们老店的挺猛啊,身手还是不错的。
“身手不错?还不是被你一个人打的连滚带爬的。”,袁克夫接着介绍一起跟着来医院包扎的王立业,徐波。
袁连良知道是徐波刚才把自己捞出来的,嘴上未说心中着实感动,闻名已久,终于见面,坚持要好好请请新认识的王立业和徐波。
袁克夫看袁连良伤口没啥事,很是高兴说,“这种天气,你和两位大哥第一次见面,我请你们吃朝鲜冷面”。
那天,几个人去朝鲜族汉江饭店吃的饭,冷面爽滑,狗肉香腻。几个人尽欢而散,后来袁连良和徐波在道里互相联系成为朋友了。
袁克夫想到了徐波,他肯定知道袁连良的情况,重新戴好帽子口罩围巾,裹严衣服,去安静街那个校办小工厂寻找徐波。半道,他拐进“八杂市”(道里菜市场),买了点猪头肉、花生米、两个午餐肉罐头和一瓶白酒。
轻车熟路,当袁克夫满身雪花出现在徐波面前时,没想到徐波的第一句话就如同当头棒喝!
“袁子,你这阵都忙什么呢?”屋里火炉里的木材烧的噼啪作响,坐在小板凳上的徐波面容沉静,语速平稳的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好朋友良子死了。”
屋外狂风怒号,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一下让袁克夫楞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