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有人一语断定,她是他宿命中的煞。
宗门长老说,你二十七岁那一年,会有一个女子爱上你。她将成为你修仙路上最大的阻碍,彼时你道心不稳,道基崩塌,多年苦修毁于一旦,再难翻身。
他本是天之骄子,少年英雄,宗门内外仰慕他的女子何止百千。即便他信,也不知该如何寻觅长老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宗主十年前流落民间的女儿找到了,举派欢腾,万众伏首,恭恭敬敬地迎她归来,。
电 光 石 石之间,他无端知道,是她。
宗主苦苦寻觅女儿多年,现如今失而复得,自然是捧到了心尖上。而她继承了父亲的智慧和秉性,行事利落,巧思善谋,资质也是罕有的上乘,回教短短十几载就博得了众师兄弟的爱戴。
愈是这样,想除掉她就愈发地难。
她待他,也确实与待旁的男子不一样些。
面对他时,眉眼里的柔和,格外小心的语气,还有偶尔不经意的肌肤相触,她陡然无措,又顾着大家风范,抿着唇佯装无事,却又禁不住小小雀跃起来的唇角。
她每一时的变化,每一寸的女儿心事,他通通看在眼里。
暗暗握了拳,如鲠在喉。
二
于是那一日,连绵半月余的阴霾和雨水散去,山河清隽,群鸟起落。宗主和两位师兄在山门前等他们,等了许多时,在看到衣衫残破的两人相互搀扶着归来的那一刻,面上笑意尽褪。
那一次除妖的任务,死了七人,只有他和她活了下来。
那七人是她入门之初便结识了的,年岁尚幼时的嬉闹玩乐,练功练到大雪埋了半边身子的刻苦,月下饮酒交心,多少次在虎口险境中同进同退。
如此挚友,通通死在那场蹊跷的除妖任务中,连尸体都化作一摊血水,消弭无形。
她亲手做了他们的衣冠冢,掌心擦过白晃晃的剑刃,血洒坟头起誓,穷毕生之力也要找出元凶,还他们一个公道。
做完这一切,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迈前一步,挽住了她的腰。
她颤了颤,扭头看他,目光哀婉,缓缓将脸埋在他胸前,泪水浸透衣衫。
他扶着她的后脑,喉头细微鼓动。
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栽赃陷害她入魔,再用预先准备好的所谓证据,证明那七人之死是她所为。
她对他信任如斯,想要在她的住所和吃喝里动些手脚,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
轻易得让他在计谋得逞的时候,失去了应有的快意。
作为徽元宗刑堂堂主,这场对于宗主之女的刑讯,理应由他主持。
她是被人拖上来的,受过鞭刑和水刑,整个人已是遍体鳞伤,有看不过眼的弟子替她披了件外衫,稍稍遮掩了惨状。
堂下有人窃窃私语,赞叹沈堂主为人刚正不阿,这位可是宗主唯一的女儿……
宗内几位长老是看着她长大,纷纷目露不忍地撇开脸。然爱之深责之切,毕竟那一日,有弟子亲眼看着她狂性大发,险些要了宸殊性命。
他命人将在她屋内搜出的魔门宝物——炼魂鼎呈到案上,「你可还有什么说的」
被炼魂鼎所伤之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膨胀爆裂而死,尸骨无存,确与那七人死法一致。
与那七人关系要好的不止她,一时间,群情激愤。
她银牙染血,仍然执着地跟他解释,「宸殊,你信我……」
计划进行到这一步,早已没了退路。
因她自始至终矢口否认,二则也找不出她*死七人的动机,她被暂时关押在仙玦峰的断崖上。
看守的弟子憎恶她,每日只肯给她一个干巴巴的馒头果腹,连干净的水都吝啬。他来时穿着一袭青色长衫,脚上踏着银白锦靴,在牢房前驻足片刻,缓步而来。
「琅然。」他抬起她的下颌,于是她便看见了他的眼睛,漆黑深郁,惯常藏着她所看不懂的情绪,「你还好吗」
他从腰间拿出一颗丹药喂进她口中,入口即化,清凉甘甜,连皮肉的痛楚都减轻许多。
「一朝从被宗门寄予厚望的核心弟子沦为人人唾弃的魔物,不好受吧」他轻轻触了触她的脸,替她撩起额前的发丝,过去,他从来没有待她这般温柔和顺过。
半晌,他微微阖眸,似是笑了,「我同你一样,不愿有这一天。」
她便以为他是在替她难过,竭力触向他放在膝上的手,艰难地握了握。
他抬头望了她半晌,横抱着她起身,跨出了牢房的门。
她攥着他胸口的衣服,温顺又不解。
夜幕低垂,星河似乎近在咫尺,有山风凛冽地刮过,夹杂着血腥气。
很快她就明白,那是凶兽口中的气味。
她猛地推开他,眼见那凶兽红了眼,全然无视了她直奔他而去,而他又丝毫没有反抗之意,她急忙扑上去以身相抵。
肩膀被凶兽的指甲划开一道血口,来不及感受疼痛,她伏倒在涯边,目眦欲裂,「沈宸殊!」
他坠入悬崖的那一刹,看见她不顾性命地冲过来,绝望地试图去抓他的手。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傻呢。
三
她白了脸,一时只想随着他一起跳下这万丈悬崖,可恰好赶来的看守弟子撞见这一幕,忙捉住她,「你、你竟把沈堂主推了下去!」
她被重新押上刑堂,沈宸殊的父亲眉目阴戾,声声诘问像一串响雷炸在她耳畔,震得她灵台剧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三日后,在宗门弟子的全力搜救下,他被找到了,谷底布满毒虫蛇蝎,这一摔,他丢了半条命。他回来了,带回了真相,指证是她谋害的他。那一日他念着同门情谊去看她,本是想劝解一番,结果被她寻机暴起推下山崖。
为的是掩盖罪证,*人灭口。
宗门起先还对她*害同门一事心存疑虑,现在却是确信了。
面对他的指控,她满心的不可置信。那人站在父亲身后,身形消瘦,透着一股病气,需得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他低垂着头,没有与她对视。
众长老经过商议,决定对她处以灼心剔骨之刑来告慰已逝之人。
此刑是指将有罪之人的胸腹剖开,让五脏六腑置于烈日之下暴晒至死。若是那天天气足够好,还会有成群的飞鸟嗅着血腥气前来啄食她的内脏。
被宗门施之此刑的人,六百年来也只有三个,都是穷凶极恶、罪盈恶满之徒。
提议这般处置她的,正是沈宸殊的父亲。
他终是抬起头望向她,她跌坐在地上,神情灰暗,从前水润灵动的一双黑眸只余空洞。
行刑那天,他也在场。
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负责施刑的弟子拿着匕首站在她面前,竟是满头大汗不知如何下手。
在父亲的催促下,弟子咬咬牙,伸手去拉扯她的衣襟。
而她低垂着头,木头一般无动于衷。
他直直盯着,看见衣裳底下露出的那一片藕色肚兜,不由捏攥起拳头,骨节用力到泛白。
行刑戛然而止。
原因是外门弟子带回了一个消息,宗主不信自己的女儿会残害同门,亲自前往大揠谷考证,结果不幸遇到妖族袭击,身殒道消。
听到宗主身死的那一刻,他遽然看向她。
她眨了眨眼,发觉自己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
只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从此坠入无尽的深渊,再没有解脱的可能。
那七人尚且尸骨未寒,如今宗主又死在了妖族手里,宗门上下人人哀痛,对她的处刑一事也暂缓了。却未料到丧礼那日,妖族会联合妙元教的人对他们大举进犯。
宗门本就元气大伤,而今前有妖族群狼环伺,后有妙元教虎视眈眈,抵御艰难,不过半日就折损了数以百计的弟子。就在此时,昆山派的少宗主前来求娶于她,坦言若是她肯嫁给他,他自是不吝施以援手,两家同仇敌忾,退敌只在顷刻。
暂代宗主席位的长老沉吟片刻,正要替她做主,昆山少主一摆手,说要听琅然亲口告诉他愿与不愿。
她被带出牢房,在峰顶的汤泉中洗净身体,被梳妆打扮成从前的模样带到长老面前。
须发皆白的老人低叹一声,说倘若她对宗门和宗主还有些情谊,就答应那位昆山少主,这是她能为宗门所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屏风后有人影挪动,她知道他也在。
半晌,她微微点头,道了一句好。
四
短短三日,有了执正道之牛耳的昆山派鼎力支持,宗门一转颓势,将盘踞在山门外的妖邪势力一网打尽。
那一日,昆山少主秋寒禹见了她,当着一甘长老堂主的面,悠悠扬了扬手中的折扇噙笑道,「听闻你倾慕你宗门中一男子多时,日思夜念,非他不可,你父亲临逝前不久,还曾答应替你去问一问他的心思,若他也属意于你,便做主将你二人的婚事办了。我来此是想亲口向你问明,你嫁我,当真是出自本愿?」
沈宸殊垂下头,薄唇抿出苍白的颜色。
她不知他是从何处听来了这些,在门中长老紧张的注视下轻声开口「少主所闻却是有些言过其实,我过去的确对一男子有过好感,可那只不过是年少无知,犟嘴胡闹罢了。且不论从前如何,你只管放心,我既嫁了你,便是你的妻子,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此生再不作他想。」
沈宸殊瞳仁骤缩,一双狭眸死死望着她。
她神色疏淡,仿佛说出口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话。
他还记得一年前那个多雨的春日,梨花树下的小姑娘垂着头不敢看他,一只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小声而坚定地告诉他:「宸殊,我也讨厌那些腻人的情话。可我……我说过的话,字字句句,绝无违心。」
那如今呢。
也是如此吗。
一切原本进行得很是顺利,结亲的喜帖已发往各大门派,二人皆属正派之中天资傲人的少年英才,此相结合也实属众望所归。再加之徽元宗宗主初丧,徽元宗为妖邪魔门所祸,亏得昆山大义相助方得留存,使得两宗的情谊更为牢固了些。
然而就在事事妥当只差成婚的前两日,她先前入魔残害七名师兄弟,之后更是亲手将沈宸殊沈堂主推下万丈悬崖险些致其丧命的消息却传入了秋寒禹父亲的耳中。其父骇然拍案,直呼昆山定容不得此等恶徒,更遑论娶她进门,做昆山的少夫人。
彼时秋寒禹在众人的逼视下为她作保,说此事疑点纷纷,现有证据不足以令人取信,他已着手调查,来日定会给诸位一个解释。
只有一事,婚礼不能推迟。
昆山宗宗主冷冷质问:「倘若当真是她所为呢?届时你置我的颜面于何地?你要这修真界如何看待我昆仑?你与她不过数面之缘,怎知她为人如何,就这般言之凿凿相信了她!」
是啊,连朝夕相处数十载的人都不信她,凭什么他会信她。
出得门外,冷风呼啸,他抚了抚她失去血色的脸,低低笑道「怕什么,不是你说的吗,生当同衾,死则同椁。如今你我尚不能合盖一条被子,我怎舍得让你一个人死了。」
她掀眸望着他,死寂已久的心口忽然涌过什么。
五
就仿佛这个人在她面前猛然间清晰起来,不再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影子。
在秋寒禹的坚持下,二人终是如期成亲了。
洞房花烛夜,她坐在榻上枯等了许久,脖颈已被沉重的凤冠压得有些酸乏,直至后半夜,一对红烛几乎燃尽,那人方姗姗来迟。
门「嘎吱」一声被猝然推开,凄清的夜风灌入,她察觉到他有些粗重的鼻息,和略显不稳的步伐。
他默然在床头立了片刻,方伸手揭开她的盖头。
她抬眸,撞进他漆黑明澈的眼睛,他笑了笑,端起两杯合卺酒坐在她身侧,而后引着她的手与他交杯对饮。
「琅然……」他低醇地念着她的名字,揽着她的腰将人压在床上,刚垂头欲吻,神色忽地一变,蹙眉显露出几分痛楚。
「怎么了?」她看出他腰上有伤,想要触摸却被他捉住了手。
他不在意地扬唇笑了笑,睨着她的双眸道「为夫方才受了宗主几杖,伤在腰上,不便动作,今夜怕是要辛苦娘子了……」
她一怔,「你挨罚了?」
是因为她吧。
他将额抵在她温香的颈间,「挨上几棍换得美娇娘入怀,我当真乐意之至……」
昆山的断骨杖可不是好受的,宗主竟然狠得下心。
她抿唇,飞快去解他的腰带,「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笑,慢悠悠地道「娘子这般主动,倒是让我有些没想到。」
衣裳脱得七七八八,他将要钻出他身下的人捞了回来,低头吞掉她的声音深吻了一阵,风抚过脊背,他蓦然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没好气地道「等等。」
他下床,将大敞的房门一把阖上。
小夫妻新婚宴尔,尚不能温存几日,析水之岸的蟾月宫宫主发来请帖,邀他赴自家儿子的百日宴。
两家有些姻亲关系,宫主夫人是他姨母,苦于不孕多年,五十岁的年纪方得一个大胖小子,宝贝得不行,俨然就是蟾月宫下一任继承人。
姨母自小甚是疼他,当亲儿子看待,他不到场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秋寒禹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一阵,「怎么偏偏撞上这个时候。」
届时徽元宗也会派人前去,如无意外就是沈宸殊,他怕勾起她伤心事,更怕二人见了面牵扯出麻烦,只能磨着牙将人抱住狠亲一口,「待我送完贺礼就回来。」
这一等便是半个月,秋寒禹是被抬上昆山的。听闻他返回中途路遇妖族残党,对方心存怨恨,不惜自爆内丹也要重伤于他,多亏徽元宗堂主及时相助,方保住一条性命。
他躺在担架上满脸阴霾,一条伤腿包扎严实,被弟子小心翼翼抬进院子。
她却是松了口气,初听消息,她还以为他身殒了。
她迎上前,被他握住手,眉头仍未松开,她宽言劝他,「所幸只是伤了腿,休养数日就好。」
他咬牙,「不好。」
话中才落,一双颢白色锦靴踏入院门。
救他的人,是沈宸殊。
六
同行的师弟朝她行了个辑礼,含笑道「师姐面若桃花更盛从前,看来这个少夫人做得很是舒心。」
难得有在那些事过后不对她心存恶意的同门,她略一颔首算作回礼。
沈宸殊双眸凝睇着她,面上看不出情绪。
宗主亲自向他奉茶致谢,二人在堂内提起那日的情形,聊至一半,沈宸殊忽然面露痛楚,捂胸咳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他也受了内伤。
于是顺理成章,宗主将他留下来休养身子,每日灵丹妙药供着,权当还恩。
秋寒禹得知后恨恨地咬了咬牙,唾了一声「无耻」,而后便将琅然栓在了屋子里,不许她踏近沈宸殊歇息之所一步,更是在自家院外加派了许多人手防止二人见面。
对于秋寒禹防贼似的做法,她有些好笑,但也乐得顺他的意,每日守在他身旁细心照料,只望他早日康复。
他答应过她,会帮她洗清冤屈,报七位师兄和爹爹的仇。
那时他握了她的手,眼里是全然的坦诚和怜惜。
她识得那样的坦诚,因为被背叛和辜负过,于是愈发觉得可贵。
沈宸殊在昆山待了半月有余。
这期间他安心于疗伤治病,除了每隔三日需得到秘境内的药池里浸泡调养,很少出屋子,似乎当真是迫于伤势才不得已留下的。
就在今早,秋寒禹终于等到他向宗主请辞的消息。
他稍稍放下心来,恰逢今日是凡世的乞巧节,宗主强留了沈宸殊一夜,酒宴相待,权当送别。
酒过三巡,宗主抚了抚须朗声笑道,自家小女语棠如今已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前前后后拒了好几门亲事,外人皆说她眼高于顶,他和她娘也发愁得紧。直到几日前才得知,无怪乎她瞧不上旁人,原她心中仰慕的是沈堂主这样年少有为的英才。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直白,沈宸殊宿在昆山这数日,每日三餐皆由秋语棠亲自端来放在门口,青年坐在案后执笔作画,偶尔对她道一声谢。少女揣摩着他的喜好换了数件衣裙,精心装扮,不知那人可否一顾。
席间沈宸殊半阖眼眸,微微一笑,未做应答。
那抹笑,让少女心中悄然升起了一丝希冀。
怎可料到,仅是几个时辰后会撞破那样不堪的一幕。
七
琅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这浓墨似的夜色里,如木偶一般被那线若有若无的幽香牵引着来到了覆梓池畔。
池水灵气充裕,淡绿色的灵力浮于水面,闪着荧荧光辉。
青年身躯赤裸,黑发如瀑,于水中缓缓睁眼,看见她并无意外。
每隔三日,沈宸殊便会于此地浸泡整夜,以做疗养调息之用。
他瞳孔内异光闪烁,摄住了她的心魂,不知不觉便步入水中,向他靠拢。
清凉的池水淹没了腰身,她陡然回神,扭身想要回到岸上,却被蓦然捉住手腕带入那人怀中。
鼻尖抵着他胸口湿润的肌肤,她愕然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瞬便挣扎着想攀上岸沿。男人的胳膊紧扣在她腰间,费力拉扯间,衣衫湿透,曲线毕露,他神情微一愣怔。
她知晓自己的狼狈,下唇紧咬,然那人却未打算就此放过她。他将她重新拉入怀里,她心中曾经清俊干净的少年郎,与她身体紧贴,摩擦过最隐秘的部位,滚烫的体温引得一阵战栗,异样的酥麻钻入骨髓,喘息渐重,口干舌燥。
察觉到他的变化,她瞪大眼使力欲挣,却被他钳制住动作,那双薄唇袭来,温热而柔软,口齿间布满他的气息。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沈宸殊会对她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木然望了他一阵,旋即明白了他的目的,眼中渐渐弥漫开绝望。
他闭目,享受着唇舌相触的软糯和甘甜,久久不肯撤离。
「啊!这是少夫人?您怎么会……天哪……」
耳畔响起瓷碗摔碎的声音和婢女的惊呼。
兵荒马乱间,她分明看见了他眼底一瞬的冷漠和清醒。
八
「琅然……」沈宸殊附在她耳边,嗓音低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你当真忘得了我吗?」
她想起那日宗门大堂内二人于他跌下悬崖一事当面对质,他亲口指证,字字句句,从此万劫不复。
她还未开口问过他,为何要那么做。
为何一心想置她于死地。
她直直望着他,终是未能听到他的答案。
昆山宗主在沈宸殊体内查出了燃情香,此香催生情欲,惑人神智,若剂量用得足够,便是他这等修为也无法抵抗。
众人早对她倾慕沈宸殊一事有所耳闻,想来是嫁作少主后情意未泯,想借着这最后的机会勾引献身于他,便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不知廉耻!」昆山宗主愤然拂袖,让人将她押了下去。
他本就对她在徽元时的所作所为心存忌惮,是禹儿一意要保下她,还对外瞒下了她所做下的恶行,短短数月间竟又发生这等丑事,断没有再容她的道理!
四日后,她方再次见到秋寒禹。
她还记得那一夜,他看见她的霎时变得极为难看的脸色。
她想解释,解释自己是受了陷害,仙玦峰断崖是第一次,覆梓池是第二次,沈宸殊精通医理,尤擅炼香,但是没有人会听,在他们眼里,沈宸殊的话比一个与魔勾结残*同门之人的话要可信得多。
秋寒禹一言不发,掏出信纸摊在她面前,而后咬破她的手指,攥着她的手在纸上摁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她饿了许久,视线涣散,瞧不清楚上面的字,可也猜得到,那大约是休书。
她的丈夫也不信她。
隐隐地,她听到秋寒禹冰冷的声音,「拿去给我父亲。」
下一刻她便被人从地上抱起,那怀抱无比熟悉,她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人喉头滚动,目光落在她脸上,将她揽得更紧。
「对不起。」
她听见低低的三个字。
九
沈宸殊离开了昆山。
她还是秋寒禹的妻子,昆山的少夫人。
她不知秋寒禹拿什么和宗主做了交换,不知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只知连日来他回来得越来越晚,神色疲惫,身体也肉眼可见的瘦削不少。
那日他将她从地牢里带回来,她没有喝他喂过来的水,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用嘶哑的嗓音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他。
他亲了亲她苍白脱皮的唇,握紧她的手,声音亦是沙哑,「我是你丈夫,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信你。」
不多时,她从昆山宗长老那里知晓了一切。
秋寒禹违背父命,与她结下了连命契,此契乃秋家秘术,唯至爱亲人可结。连命契又名情痴契,一旦秋氏子孙与所爱结契,那人日后受伤甚是丧命,皆由他等代受。
他在宗主面前赌咒起誓,沈宸殊心怀叵测,绝非善类,假以时日,他必会查清真相为她洗脱罪名,如若不然,便与她一同偿清冤债。
宗主气急败坏,偏又无可奈何。
怨不得那之后昆山无人再敢动她,原来那日他递来的不是什么休书,而是一纸契约。
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肯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秋寒禹含笑,「为夫对你一番痴情,可昭日月。」
一月肇春,距离结下连命契已过数月之久,秋寒禹从大揠谷发回秘讯,他找到一位散修,曾目睹她那七位师兄殒命过程,他在竭力说服那位散修同他回宗为她作证。
信尾则含糊不明地写了一句:若我所料不错,元凶便是你那徒有其表的旧情人。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你除了嫁给我,还有哪里得罪过他?
十
这话让她在窗前枯坐了许久,直至婢女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她肩膀,问她怎的脸色这般差,是不是受了风。
许是猜到她心绪难平,夜间秋寒禹便来信叮嘱,他已设法「说服」了那位散修,在带人回山的路上,让她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回来。
她握住腰间他临行时赠给她的玉,指腹碰到一片凉寒,心头不知怎的一悸。
屋里的下人知道少主快要回来的消息皆十分高兴,将床铺被褥换了新的,玉瓶中也插上了几枝九畹花。她计算着秋寒禹的脚程大约还要多久才能到,时不时便要抬头朝门口看一看,婢女正笑话她思夫心切,有男弟子走过来道了句「师父有令,徽元宗沈堂主在的这两日,少夫人不可出屋子」,而后面无表情地阖上门,在房外看守。
她攥了手指,说服自己是因为沈宸殊才这样惶然。
暮色渐染层林,婢女送来晚饭,说起沈堂主这次来,送了二小姐一件重明鸟羽制成的仙衣,极是美丽,二小姐很是欢喜。
重明鸟羽衣?那东西可是万金难求,贵重的很。
她夹了一筷子青菜,门倏尔从外推开,男弟子拱手道,宗主请她去衔月楼有事相告。
随那弟子行至半路,她蓦地停住脚步,胸口似是突然缺了一个口子,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在悄然离逝。
她抬头望向澄碧旷远的天空,目色如素。
那是连命契的感应,与她谛下契约的那人,已经不在了。
十一
秋寒禹死了。
但是秋宗主找到她,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沈宸殊此次上昆山,除了为秋语棠赠上一件重明鸟羽裳,更重要的,则是来拆穿她的身份。
陡一进门,秋宗主便施威压使她弯了双膝跪在殿上,赤红了眼睛厉声责问「毒妇!你说,禹儿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他果真出事了。
她脑中一片恍惚,握紧腰间的玉佩方安定几分,奋力抵抗威压抬了头去看,看见那人立于秋寒禹父亲身旁,背负双手,睥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忽而好奇他此刻表情,可待真正看清了,那张脸上却是没有表情。
「他是我丈夫,我为何要害他?」她低声道,「且他出事的时候我正坐在房中,如何害得了他?」
「你哄骗他与你结了连命契。」秋宗主眼神冷厉如刀,「你无须对他动手,只需你服毒,那毒性自然会反噬给他。你冒充徽元宗宗主之女的事情你当真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先是将发觉你身份有异的同门师兄尽数谋害,之后因担忧身份暴露,竟连养育你十数年的孟宗主也一并除去。怪我未有先断,引狼入室,累得禹儿也……你害了那么多人,究竟所图为何?」
冒充?
原来这便是他的后招,彻底将她碾入尘埃再无翻身之力的后招。
她匍匐在地上,再没了从前不屈的傲骨,有透明的水珠滴落,一滴两滴。
他无声地于长袖下攥紧了拳头。
须臾,她徐徐起身,脸上却没有一滴泪,沈宸殊眼中暮霭沉沉。
她迎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笑,「我也想知道……你所图究竟为何呢?」
……
未多时,她非徽元宗主亲女,乃是个冒名顶替之辈的消息传遍了各大宗门。
数桩罪名齐下,桩桩罪无可恕,在徽元与昆山门下众弟子义愤填膺的声讨中,她被推上了处刑台。
沈宸殊坐于高台上,神情莫测,瞧不出喜怒,望着她如望着一个亟待除去的祸患。
她跪在地上,掌心轻轻抚过那块玉佩上的刻字,而后小心地收进怀里,担心待会血污会将它弄脏。
先受断骨杖三十,再施之九天玄火,挫骨扬灰,神魂俱灭。
只是可惜,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却是不能了。
十二
她似是做了一场深长悠久的梦,醒来身处一个空旷的大殿中,四周空无一人。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不知别的人成了鬼是否也跟她一样毫无做鬼体验,又恍然想起自己受了九天玄火魂飞魄散,按理说做不成鬼。
她独自在榻上茫然了许久,方等到一个人。
那人遥遥望着她,一双白色锦靴不染纤尘。
他说「琅然,你醒了。」
他走来,拥住她,是过去从未有过的甜蜜和温存,清淡的吻落在她额间,「你已不是我的命煞,我终是……瞒过了老天。」
她望着他,冷静地开口,「沈宸殊,你说什么?」
他轻抚她的脸,将长老当年的预言告诉了她。
一切都有了解释,她初入徽元,他的冷漠和疏远,她以为是自己太过弱小,修仙门派最忌讳的便是软弱和无能,于是便拼了命地修行练功,终是可以和他比肩,那人眼中的忌惮却愈发浓重。可是少女情思含糊了判断,那人愈是忽冷忽热,她愈是放不下他。
如何能料到,她对他的一腔情意却是引火烧身,焚尽了前途和尊严,祸及至友血亲。
「原来这便是你弑师屠亲的理由。」
「可是沈宸殊,那也是你的师兄弟,朝夕共处,一起长大的情分,你怎么下得去手?」
「还有我爹,他待你如亲子,十年前你为尸妖所害,中了蛊毒,眼看着就要成为那尸妖害人的傀儡,是他以身相替引那蛊虫出来救了你。你指使魔修伤他的时候,可有想过他当年是如何赌命救你的?」
「数年的舐犊之情,同门之谊,皆抵不过一句荒唐的预语。」
胸口气息激涌拼撞,似乱刀凌迟着跳动的脏器。
后悔吗?怎么可能后悔?
终有一日登达仙途,那些人和事在永生的冗长岁月里渺小如沧海一粟。
他鼓动喉头,将那一口血腥咽了下去。
面前的女子脸色煞白,双肩隐隐颤抖。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人……
他做了从前无数次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揽住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俯身去吻她的唇。
她却是倏尔笑开了,眼神冰冷尖锐,他僵住。
「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只是*了我。」
「为什么他们死了,却只有我活着。」
「沈宸殊,你竟自私至此。」
十三
沈宸殊到底是不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好在她如今修为尽失,形同废物,寻常的仙门侍女便能看住她。
他每日回来得极晚,那时她已睡下了,他便沉默地坐在榻旁。
自她初醒的那日过后,她就不愿跟他说话,他将她软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室中,除了他和那位寡言的侍女,再见不到旁的人。
一连几日,她水米不进,不言不语。
侍女劝她,首座当初为了将她救下来不惜动用禁术,如此深情,她莫要辜负才是。
深情?好一个深情。
既然他那么想要她活着,她怎么能让他如愿呢。
宫室里连个能伤人的利器都找不到,连茶碗都是木制的,她只好尝试着咬舌自尽,却因没能做到面无表情被侍女及时发觉救了下来。夜间沈宸殊回来了,捏开她的下颌看见她嘴里的伤口,面色沉暗。
侍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极是惧怕,「首座,是阿箫看顾不善……还望首座能饶阿箫一条性命。」
「好。」
沈宸殊拔了她的舌头。
血淋淋的,猩红色的一条肉。
她从不知,原来人的舌头有这么长。
他蹲下身,掌心抚上她失了血色的脸,温言劝慰「你不该这么傻。」
曾经隽秀骄傲的青年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泡影,如今的他生得一副歹毒心肠,不近人情,面目全非。
「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用心,我在等那一天。」他道,「命煞已破,你我前方是一片坦途,我愿与你同修,共享万年仙寿,那些过去的,不必沉湎。师父曾教导我们争天道,逆人伦,悖命循心,这是师祖千年前立宗的道心,你都忘了吗?」
她默然许久,缓缓开口,「沈宸殊,你已然入了魔障。」
他用了傀儡香,她便不能再伤害自己,只是神智由此变得浑噩,一天之中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她吃不下东西,身体到了极限,他拿来续命固本的灵药,将她挣扎的手束缚在背后,以口渡进她口中,强迫她咽下去。
有时候她清醒了,他便将人抱到窗旁的书案后,就着一树凤凰花执了她的手作画,画的是山水璧人,是他寄盼的此生。
许是她安静依在他怀中的模样太过乖顺,竟让他生出了几分久违的惬意,微微笑道「琅然,我辞了这徽元首座,再不理那些俗事杂务,带你去四海云游可好?」
她唇色浅淡,默然不语。
他知道她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柔和的嗓音,面对他时才有的温软和亲近,还有眼底难以掩藏的爱慕。
绝不是现在这样,充满着疑虑与讥讽。
他握紧她的手,指尖用力至发白,告诉自己她只是为怨憎所困,只要有足够多的耐心,时间可以耗损尽一切执念。
十四
可惜她只怕是活不到那一日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他执着一卷书在看,伴着窗外如火明烈的红花楹,身后的案几上烹煮着一壶明前茶。风有些凉,他似是察觉出什么,缓缓回头,看见她趴在案几上,如过去的许多个时候一样恬静安然地陷入沉睡,此后再未有醒来过。
日日夜夜,他眼睁睁看着他从天道手中夺来的生机在她体内寸寸陨灭。
如何能甘愿呢,此生除却道法修行,唯余这一点执着,哪怕倾尽所有,也势必要得偿所愿。
不得已,他亲手打破徽元宗山顶的结界,请那位隐世已久的长老出面,只要能救她,哪怕代价是她会忘掉一切。
唯有忘记,她的神魂才可以从那几乎将她拖垮的怅恨沼泽中解脱。
长老低低叹道「我未料到当年一句规语,竟致使你造下如此恶业。」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本不必非得置她于死地,这里有测心石,只需她心中无你,自然可以避过此煞。」
他垂了眼睛,指尖轻轻撩开她的额发。
「我知晓。」
她苏醒的那天,是秋寒禹的忌日。
他从阿箫焦急的比画中得知此事,匆匆赶回大殿,却她呆呆地坐在廊下的石阶上,抬头瞧见他,先是怔了一怔,而后竟是扬起一个纯然灿烂的笑。如当初那个刚入门的小丫头一般,无惧无畏。
她已许多年没有那样笑过。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奇自己的身世,他面不改色,淡淡解释她是先宗主流落在外的独女,后先宗主故去,便将她托付给他照料。
她道「以什么名由呢?」
他掀眸望着她。
「总要有个名义吧,你是我义兄?还是叔叔?莫不是我干爹吧。」
他道「我是你丈夫。」
她眨了眨眼,沉默了。
他不易察觉地绷直了脊背,「怎么?不高兴?」
她悄悄打量他一阵,蓦地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能长得这般好看,我可真是十分高兴。」
夜深,她穿着一身白色里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小小声地道「我们不是夫妻吗?理应睡在一起才对。」
他静默一瞬,「好。」
他躺在床上,感觉身侧的人往他边上挪了挪,又挪了挪,像他幼时养的小狐狸一样缩进他怀里搂住了他的腰。
一夜难眠。
隔日天还未亮,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挣扎着随他一同起身,亲手替他系上衣袍。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她未同从前一般惊恐抗拒,而是微微酡红了脸。
她问他:「女孩子应该矜持一点对不对?」
处理完宗门事务回来,她已做好了羹汤在凤凰树下等他,巧笑嫣然地问他「我是不是很贤惠?」
她与他并肩躺在石头上,望着夜幕之上繁星闪闪,脚下是万丈高崖,山风极烈,他翻身替她挡住,她忽然低低叹道「为什么我无法修行呢,一介凡人之躯,又能活得了多久。几十年后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她哼了一声,「你肯定又会去娶新的。」
他覆在她身上,吻了吻她羞红一片的颈侧,「不会。」
他说「我会与你共享仙寿,届时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
所谓禁术,祭献己身气运与之牵绊,此后她与他在天道眼中便是一体,她亡,他亦不复存在。
她躲着他的吻,笑吟吟地道「看来我父亲对你定然有极大的恩惠,你才肯为了我牺牲至此。」
如果未有经历那些卑劣的算计和陷害,如果二人不是命中宿敌,或许如今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她会成为他的妻子,会在他受伤虚弱时成为他最踏实的后背,会用那样坚定而信任的眼神注视着他,会语调缱绻地低低念着他的名字,那是她的真心,他曾经拥有过的真心。
十五
一月后,沈宸殊向外宣布婚约,她将会以先宗主亲生女儿的身份嫁给他,而从前那位冒充之人已在九天玄雷之下化为虚无,再被人提起时,只余一句多行不义报应不爽。
成婚在即,妖族与魔修再生事端,他身为徽元首座,需得前往大揠谷主持一众弟子歼灭作恶的残孽,他放心不下她,可局势紧迫,刻不容缓。
临行前,他摸了摸她的头,嘱咐她安心待在这院中等他,不要乱跑。
她答应了。
此行进展顺利,魔修首领瞪着一双猩红的血瞳,膝行到他面前试图继续那次的交易,未及开口说话便被他一掌毙了性命。
他漠然地收回手,抬头望向为妖气笼罩的天空。
距离离开,已有十日。
只是十日而已,他心中竟如此不安。
剿灭完百十名魔修,他将处置剩余妖族的事务交托给了手下弟子,独自匆匆赶回徽元。
他满以为步入院内便会被她扑个满怀,却见阿箫比画着道,说夫人今早去了他的书房,到现在还未出来。
他行至书房外,看见她捧了一幅画细赏,神情娴静认真,他走到她身侧抱住她,低声问你在看什么。
她笑意盈盈,「原来我从前是这副模样。」
他「嗯」了声,放下画拥着她出去,房门关合的瞬间,那幅画燃成灰烬。
闺中之乐,非他所作。
婚宴前夕,阿箫将凤冠霞帔送进屋子,她轻抚那大红的蜀锦,似嗔非嗔地道「原来你是在诓我,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夫妻。」
他阖眸道「你爹亲口将你许配给了我,差的只是一些虚礼罢了。」
她笑笑,「是吗。」
大殿隐没在缥缈的云雾间,天际漫布着七色祥云,白鹤绕柱来贺。他执起她素白的手,二人迈过层层白玉石阶来到祭台前,正要双双跪地叩首向天地盟誓,她却倏而松开了他的手。
她掀开盖头,微微抬首,八方宾客掀起一阵惊呼,先宗主真正的女儿竟与那孟琅然生得一模一样。
「若我当真这么一直浑噩下去,你打算哄骗我到何时?」她扬起袖子看了看这身艳丽如血的嫁衣,唇角笑意愈发嫣然,「沈宸殊,你瞧着你我如今这副模样,竟不觉得荒唐吗?」
他立在那处,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琅然。」
「哦,是了。」
她似是记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捧到他面前,那玉剔透无瑕,名为测心,可试出她对眼前人的真心。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淡漠得没有声息。他望见她手中纯净的白玉蹦出无数裂纹,顷刻之间化作齑粉消散于他二人之间。
她却欣喜地摊开空荡荡的手心向他自鉴,「你看,我心里已经没有你了,可以放过我了吗?」
「爹爹和师兄们可以回来了吗?」
风拂过她的衣袖,指甲里的毒针掉落,清润的瞳仁变作灰白,生机渐渐离散,她那般诚恳地哀求着。
「还有他……他原本可以有大好前程,却死得那样糊里糊涂。沈宸殊,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十六
道心不稳,道基崩塌,一身修行毁于一旦,再无翻身之机。
这是那位长老曾立下的断语。
他又何尝不是她宿命中的煞。
「首座!你的手……」台下弟子惊慌地叫道。
他低头,看见那霸道的毒素从指尖蹿升,转瞬之间,他的半只臂膀就成了紫色。
以己身之气运联结起了性命,她死了,他又怎么能活呢。
他抬手挡住门下弟子的靠近,蹲下身吐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黑血。
她对自己竟然那么狠,这毒来之迅猛,腐蚀血肉五脏,如毒火炙烤,又如热油煎熬,人死后,当如一堆被人皮套着的烂肉,丑陋不堪,恶臭熏天。
她是拼得自己的一条命,也要让他落得这样一个狼狈难堪的下场吗。
真是傻。
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在毒素侵蚀下千疮百孔的骨头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他倒在地上,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天空。
原本以他的修为,并非压制不了这毒。
长老当年的话,终是应验在了他身上。可笑的是,这结果正是他一手算计来的。
终是他自食恶果。
……
「恭喜辰泽帝君与菱韵仙子归位。」司命老头捧着小册子笑眯眯地俯身作揖道,「二位经过此世一番磨砺,历苦历难,历劫历毁,想必已是胸中通透,大彻……」
菱韵打断他的陈词滥调,「禹寒上神呢?」
「哦,禹寒上神已在暮夜池边等待您多时,他……」
菱韵摘了司命盘子里的一颗葡萄,道了声多谢便走了。
司命将目光挪向一旁默然伫立的帝君上,眨了眨眼道「呃,这菱韵仙子许是心急了些,这才忘了跟你打招呼,毕竟她在凡世跟那禹寒上神是……」
「我知道。」帝君拂了拂袖子,转身走了。
帝君惯来以冷面示人,也不大瞧得出喜怒,众仙早就习惯了,是以也未当回事,扭头又说说笑笑去了。
说起那菱韵仙子乃是个菱角所化的闲散小仙,平日里瞧着没心没肺的,唯独对帝君殷勤有加,数百年前还十分有幸救过帝君一命,因此折损了仙根,眼瞧着是晋升无望了,帝君有意提点她,便带着她一同下凡历劫。
而那禹寒上仙跟菱韵仙子是臭味相投,每日正事不干独爱垂钓,暮夜池里的鱼基本都被他俩祸害过一遍。因担心菱韵走后他一人无趣,二话不说也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说起来也是那司命老头的错,这三人历经三世,前两世帝君对菱韵不过是不理不睬,冷淡了些。头一世做驸马娶了旁的女子将仙子抛到脑后,第二世醉心权位之斗将身为舞姬的仙子送给了当朝皇帝,好在那皇帝是禹寒上神所化,二人在世时尚算和睦恩爱。只不过那帝君是个惯常见不得人恩爱的,把人送过去没几年就篡位砍下了禹寒上神的脑袋,仙子没多久也追随他去了。
这一世最为折磨,帝君修的是无上至尊道,便是生身父母碍了他的路,怕是也眼都不眨地一并斩*于面前,司命将她安排做帝君的命煞,那下场之惨烈,他们都不敢看……
经历过如此一番磨砺以及摧残,仙子瞧着比之从前无甚改变,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不再那般厌烦禹寒上神的靠近,还更主动了些,没事就往他殿里凑凑。
倒是帝君愈发叫人猜不透,时常失魂落魄地站在暮夜池畔,一站就是一整天。
那一日王母摆宴结束,帝君于殿前抓着菱韵的手不放,惹得菱韵一张脸青青白白,他们看了很久,才确定那不是欲拒还迎,是当真恼了。
他们推了个耳朵伶俐又擅传音的小仙到前面,这才隐隐约约听到他二人的对话。
「都是些凡人一厢情愿的痴妄罢了,帝君竟未悟透吗?」
帝君阖了眼眸,不再开口,只是眼尾的一点朱砂痣却是愈发红得滴血。
菱韵仙子识时务地转身离开,未走出几步便听帝君道「既知凡世所见只是痴妄,你又为何至今对他念念不忘,那般……亲近于他。」
菱韵仙子不曾回头,掩唇轻咳了一声道「帝君多想了,我并非因为什么凡世所见,只是我从前不喜欢他油嘴滑舌,以为此人太过轻浮,不可取信。如今看来,若他只对我一人油嘴滑舌,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定了定神,又道「帝君带我下凡是为报恩,好免去与我的牵扯。如今恩也报了,我已晋为上仙,便该遂了帝君的愿,不必再有交集。帝君说,我说的可是?」
她走后,帝君的拳头握了许久,唇色苍白得叫人心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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