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徐达将军建造山海关时,可没有澄海楼,只是一座亭子,孤零零地立在南海口关上,很普通,也很寂寞。
赋予这座亭子新生命的是江西泰和人杨琚,那是明天顺五年(1461年),杨琚来到山海关任主事,巡关至南海口,“见海边城上有台峨然,台上有亭翼然”,于是杨琚就登上了这个亭子,于是杨琚就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大海,进士出身的杨琚对于孟子的“观于海者难为水”早已乱熟于心,却没有真实的感官认识。这一天,他见到了大海,也确实相信了孟子“不我欺也”,并且发出了以下感慨:“诚以天下之水未有过于海者,百川归之而不见其盈;众流纳焉莫能测其深;包乾括坤,宽而有容;浩浩荡荡,无际无涯,使人于此不能不兴望洋之叹”。当最初的激动伴随着轻抚的海风渐渐平复的时候,杨琚才发现这个亭子确实太旧了,并且破败不堪。于是“谋诸当关者,因亭之旧稍葺而新之”,亭子修好了,杨琚还规规矩矩的题写了“观海”两个欧体字,“揭之亭内”。从此,杨琚在任期内就再未离开过这座观海亭,“或月一而至焉,或累月一至,而至则不能去”。无论一月一次,还是数月一次,只要来到海边,就久久不愿离去,迷恋于山光水色,潮来潮往。杨琚在离开山海关之前写了一篇《观海亭记》,后人还将这篇文章刻在了澄海楼脚下的石壁上。在这篇文章里,杨琚终于将面对大海的观感与思考淋漓尽致的宣泄出来,虽然通篇模仿范仲淹《岳阳楼记》的痕迹太过明显,却终究表现了一个江西人对山海之间的款款情意,不能不节录如下:
当夫晴霁之朝,居高望远,则日上扶桑,烟开蜃市;清风徐来,波鳞不兴;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浴日浸霞,锦绮浮荡,气象不可名言。至夫潮汐往来,水落石出,鸟喜飞跃,鱼乐游泳,凡其物类无不逞奇现美于亭台之外。及夫天将降雨,而山川之气腾,八方之风动。于斯时也,则其水黑而晦,远混天色,涛翻雪阵,汹涌澎湃,声闻十余里,如鼓雷霆震天地,至昼夜不辍,谓之海吼。观其水势,无有不下,往过来绩,无一息之停。非从可以见人性之善,亦可见道体无穷之妙,有如此夫!是以君子贵乎时加省察,自强而不息也。昔孔子观东流之水,子贡问曰:“君子见大水必观,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水必观焉尔也。噫!君子之取于水如此,况于海乎?
令人想不到的是那亭子自此以后一直很风光,竟被后人列入“榆关十四胜境”之中,名为“海亭风静”,对其景致的描述亦颇有诗意,“亭构海口最高处,海风时吼,四面扬沙,独亭中闲净莫觉”,位于海口最高处,确是赏涛听风的好去处,奇的是任凭外面风吼沙扬,亭内竟然风平浪静。
观海亭自然就成了海边的一大景观,令山海之间的许多名人流连忘返,并有许多诗作留了下来。
海天一色小亭横,万里晴空曙色清。
忽讶狂飙翻碧浪,漫惊弱柳宿流莺。
檐前铁马几沈响,塞上悲笳亦咽声。
浅酌静消闲昼永,独留秋月月分明。
——陆开泰

山海关入海处-老龙头
同样,山海关作为朝鲜使者的陆路必经之地,观海亭更是吸引了众多的朝鲜人的关注。
隆庆六年(1572)的八月,朝鲜使者许震童见到的则是南北两座亭子,上面的亭子外匾曰“观海亭”,内匾题为“海天一碧”,门外一幅楹联,曰“巨浪临关天堑不烦扃锁钥,长城贯海石龙常似吸波涛”;下面的亭子题匾曰“天空海阔”,亭北立大碑曰“天开海岳”,亭之南筑烟台,高可数仞。南亭有悬桥可登,只有守亭的士兵能上下,朝鲜人自然就此止步了。不过,许震童在这里还是见到了十余名驻守的士兵,并向他们赠送了扇子。士兵们告诉他,城墙上大致以每二十余堞作一弓家,每家设有守人五名,妻子可以随行。每一名士兵一月给粮一石,还有赏银七钱,遇小月则减二钱半,以是“足为衣食云”。可见守城士兵待遇相当高。许震童又问驻守期限,士兵回答说“皆永定不得还家,我等皆是北京人云”。又问你们不想家吗,士兵回答说“岂无思亲念乡之心,但国法严重,且待以厚恩,以此忘其怀土之思云”。
万历二年的朝鲜使者许篈、赵宪等人在这里更是受到了更高规格的款待,驻守山海关的答应官何邦彦在观海亭上备置了酒席,在何邦彦与驻守南海口的千户郭文中陪同下,宾主“尽九爵而罢”,朝鲜客人的感受是“馔品极盛”。
同样是万历年间的使者黄汝一则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描述观海亭:“以全石为底,砻岩为筑,熟石为墙,如龙腰鳌首,走入波心,跨截半海,虽洪涛巨浪日夜震撼天地,而长墙屹然确峙。徐郑公雄图远策,可谓壮矣。登堂而望之,南眺登莱,临辽野东,北带长城,形势杳绵,西通蓟镇烟树苍茫。沧海经其前,角山俯其后,真天下杰观也”。可见观海亭当年亦具龙头入海之势。
万历三十八年(1610)的朝鲜使者梅窗先生郑士信更是令人吃惊的探访到了观海亭最隐秘的部分。在驻守官兵的带领下,郑士信进入了南亭下的下层穴道,“如入黄泉之隧”,穴道皆细鍊石砌就,“循阶数十层而下至隧中,则隧道东西之广可一二间,南北之长亦几数十步。隧道之上,则以甓筑,削如虹门之状。隧中左右各设五小虹门,有二板木窗开闭。十窗洞开,隧中明朗如昼,开窗俯视,则东边海水及岩壁也,西边海汀也”。郑士信明白“设窗之意,炮穴制敌之计也”。在隧道南头,“又拾级而升,又构屋数间,窥见其内,乃藏军器处也”。东南隅有门无扉,门前登阶数十级即达长城之尽头也。可见当年老龙头下层的防御体系,东临海设箭窗可御敌,并有军器库等设施。
郑士信回到天开海岳碑之下啜茶之时。“守城士兵聚观者五六人,多是浙江人也”。郑士信又登上望海亭,“如出云表,四顾轩豁,乾坤呈露,刚风横吹”,不能不有诗作留下:
望海亭高讶蜃楼,一回登眺涤闲愁。
生涯有限欢悰少,宇宙无穷岁月悠。
笑¨秦娘调艳曲,醉呼韩众戏沧州。
兴酣不觉归来晚,坐见蓬莱清浅流。
万里城东地尽头,危亭宛向画中浮。
壮游模写吾差熟,此日难凭一笔收。
孤亭迥出六鳌头,大海漫漫地欲浮。
长物向来诗笔健,此时抽管愧夷犹。
直到万历三十九之后,“澄海楼“才真正进入我们的视野。随着入海石城与靖虏一号敌台的建立,一两座亭子显然不足以匹配宁海城老龙头的巍峨,明万历三十九至四十三年(1611-1615),云南人王致中来到山海关任兵部主事,史称王致中“课士文有知鉴,科第多出其门”。进士出身的王致中不但娴于指导学生考试,一定还热衷于海防建设及海边抒怀,王大人于任期内在观海亭的位置建起了澄海楼。澄海楼的格局为守城箭楼,又名知圣楼,高三丈,广二丈六尺,深一丈零八尺,面阔三间。也许是相沿成习,在以后相当一段时间内,人们还是叫它观海亭或望海亭。

澄海楼
顺治九年开始在永平府任推官的尤侗,一定不止一次登上澄海楼,有诗词为证:
茫乎望洋向若叹,大哉归虚渺无岸。
近视争看白马奔,远观不辩青霓断。
似雷非雷声殷殷,鱼鳌颠倒腾千军。
骇浪乍浮出地日,惊潮翻射垂天云。
方丈蓬莱疑尺咫,汉武秦皇心欲死。
鲛室蜃楼有若无,瑶台琼阙非耶是。
飘飘我亦凌云游,海风吹摇城上楼。
援琴为奏水仙操,鼓櫂不见渔翁舟。
东望独存姜女墓,精卫填成血泪注。
纵使银涛万丈高,不到坟头草青处。
西行更上海神祠,罗袜凌波来几时。
雾髻烟鬟光窈窕,夜深鼋鼓舞冯夷。
士人指点先朝事,十年以前风景异。
关上皆屯细柳营,墙边乱蹴桃花骑。
水犀之师蔽艎艅,木牛之粮衔舳舻。
铁甲将军吹觱栗,胭脂小妇醉酡酥。
只今眼中一事无,寒沙萧萧雁飞疾。
仰头屹峙长城孤,惟有沧海依依在。
沧海尚变桑田枯,而我感叹何为乎!
--- 《登澄海楼观海》
家在芙蓉江畔住。两桨沙棠桃叶渡。天风吹我北溟来,芒羊一望无穷处。漫将秋水注。此时好读《玄虚赋》。倚危楼,不闻呼啸,满耳惊雷雨。却怪冯夷缘底怒。白马乘潮鸣急鼓。鲛人又喜起楼台,璇宫出市珊瑚树。风鬟雾髻女。戏弹宝瑟来迎汝。趁渔舟、一声欸乃,送我蓬壶去。
---《归朝歌 澄海楼》
五十多年后的康熙三年,史称“宽和恬静,事治民安”的浙江永嘉人陈天植来到山海关任通判一职,开始了整修城墙的巨大工程。当他见到老龙头时,曾经巍峨耸立的老龙头因“涛摧波撼”已经“日就倾敧”,而澄海楼“亦颓败不可登”。按照形家的说法,整个关城势如飞凤,左右罗城为两翼,老龙头楼台高峙海涯,如凤首,角山长城为凤尾。而倾圮的澄海楼就犹如凤首“俯而不举”。陈天植坐在楼下,不胜感慨:“危哉!斯楼不早为葺,行将化为冷风宕烟矣!”然而,可能因经费等原因,这个愿望直到六年后才实现,康熙九年(一说十年),陈天植又启动此事,这次陈天植采用集资的方式,先召集关城的士大夫与子衿耆老商议了一下,大家“咸称善”,并“皆乐捐金,共勷其胜”。资金问题解决了,就是开工问题了,施工时间自当年的仲夏到仲秋,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季节,风吹日晒或狂风暴雨,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澄海楼落成之日,众人请陈天植一定写一篇《重修澄海楼记》,陈天植感慨万端,挥毫而就。
因思昔人兰亭岳阳竹楼亦各有记,以识景物。若斯楼也,面临巨壑,背负大山,高枕长城之上,波澄万里,叠嶂千重,又岂区区彭蠡洞庭会稽山阴诸胜独媲其雄深哉!仍其旧顏曰澄海,绎斯义也。海不扬波有圣人出,职方题名或以是欤?方今圣天子临御万方,东鳒西鲽测水来王,乌弋黄皮望风受隶,以名澄海,岂虚语哉,若夫惟翰惟屏,为锁为钥,与以巩固雄关,奠安海宇是在朝廷之得人又不徒恃此长城之固,与斯楼之壮也矣。欲愿后之君子登斯楼也,振叔子之轻裘,舒庾公之清啸,当念关之人士修葺艰难,捐助美善加意拊循勤思保障。庶不负予勒铭而记之意。
除了这篇记,陈天植还有一首《观海亭望秦皇岛》:
孤亭百尺接微茫,秋日高登神易伤。
古堞连云横大麓,雄涛飞雪溅危樯。
秦皇漫设筹边计,徐福空谈采药方。
自昔兴亡浑莫问,一声长啸寄子狂。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朝鲜使者金昌业来到山海关,他见到的澄海楼上内外挂着两块扁额,里边的题为‘望洋舒抱’,傍书‘己未春西湖尚标题’;外边的题为“海岳朝宗”,傍书‘己卯春闽中梁世懋’”。其中的杭州仁和人尚标曾在康熙三十年担任过山海关管关通判,二人均与山海关有一定的渊源。
乾隆六年(1741年),江宁贡生张楷来任知县,张知县的一大功绩是赶走了侵扰山海关民众多年的深山老虎,还有一件事,就是重修了澄海楼。其实,当年金昌业见到的澄海楼距陈天植修建已逾40年,已经“楹桷窗槛多颓落,恐不能久”了,张楷来时,又过了近30年,确实应该维修了。
澄海楼的风光之处应该就是清朝几代皇帝的眷顾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等几位皇帝每逢去东北谒陵或省亲归来途径山海关,澄海楼观海应为经典项目,据记载仅乾隆就来了四次,并有多首诗句留了下来。现在的澄海楼脚下尚有御碑亭一座,存有乾隆御碑一通,上刻乾隆《再题澄海楼壁》一首:
我有一勺水,泻为东沧溟。
无今亦无古,不减亦不盈。
腊雪难为白,秋旻差共青。
百川归茹纳,习坎惟心亨。
却笑祖龙痴,鞭石求蓬瀛。
谁能望天倪,与汝共濯清。
在澄海楼上看到最美丽日出的当属知县萧德宣,道光十四年(1834年)暮春的一个夜晚,雨后天晴,一弯下弦月挂在天际,知县萧德宣住到了澄海楼,这已是来到山海关仅一年的萧德宣第七次来海边看日出了,前几次天公不作美,萧德宣终没如愿,这一次,萧德宣写下了《澄海楼观日出长歌》,让我们看看他见到了什么样的壮美景色。
金鸡三号天将曙,呼我起看海日升。
开门忽讶昨景非,万顷龙波走红鳞。
莫是琼楼瑶岛众仙女,妆罢齐将脂水倾!
抑或天神踏浪斩巨鲛,血染绿波色流颊。
系马登楼一长啸,乃知震起影纵横。
初若轻绡之漫天,隐约红灯入分明。
继若万烛之烧空,裂炬赤焰争飞腾。
须臾彩云忽中裂,若有人兮扶一轮。
渐上渐圆如璧合,其下渐方如圭形。
以圭承璧两相连,精光瑞气难为名。
细视方者复增高,轰訇洞开双天门。
门内火珠十万迸,有如咸阳阿房遭项焚。
门外重雾让阳光,两旁散作周遭之赤城。
回望五更紫气色转淡,化为波心万道金。
疑有神龙与天马,拥簇群真驾彩軿。
往来驰骤于其间,使我可望不可亲。
化工狡狯亦太甚,倒悬金塔十二层。
塔影横波波影闪,依稀金桥一带坦且平。
翻笑求仙秦帝陋,鞭石见血不能成。
霎时日高光徐敛,银台金阙归渺冥。
乌踆上天已三竿,但见茫茫万里海气青。
作为山海关城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澄海楼自然吸引了大量文人*客的吟咏。
戍楼尽处接危楼,一槛凌空万象收。
云水迷离潮汐古,沧桑泡幻见闻愁。
平时游览多忘返,今日相逢怕遇秋。
破浪乘风乏舟楫,安能歌啸不持甌。
---朱国梓
蓬莱咫尺望中移,员峤风来吹鬓丝。
烟净玉门间虎豹,浪翻银屋隐蛟螭。
琼沙雪霁冰初泮,绣陌春回柳未窥。
不信边头多气色,雄关新简丈人师。
习习天风动客衣,登楼把酒送斜晖。
眸随雪浪翻青海,梦逐春风入紫薇。
十载浮沉肝胆是,半生潦倒鬓毛非。
樽前幸预鲈鱼会,不到秋风已赋归。
--明辽东兵备卢龙韩原善
海楼高耸势巍峨,暇日登临乐事多。
巨浪无心含岛屿,洪涛有意纳江河。
阴晴变处情形异,昼夜分时景色和。
此去蓬莱应不远,长空一望尽烟波。
---佘一元
令人痛心的是当年的澄海楼已于光绪六年(1900年)毁于八国联军的战火之中了。
现在我们见到的澄海楼是1985-1987年与南海关口、靖虏1号敌台、入海石城一并修复的,为两层大木结构、重檐九脊歇山瓦顶,颇具当年气势。所挂匾额已经换上了乾隆五十四年御笔亲书的“澄海楼”三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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