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向往神仙居住的仙境,可是传说中的仙人幻境怎么会这么容易亲近和到达呢。所以当我走到天静宫,我并没有看到飞檐走壁的仙人、得到神灵所给予的精神慰藉,也没有生出太丰富的想象。只不过,那困扰我已久、很深的孤独感,突然神秘地消失了。
道观里,种了很多植物,天静宫的道长带我前前后后参观了一遍,有些古老的装修,颜色很深。好几件器具和摆设都是古色古香的风格,道士道服及地,很飘逸。背景也是道家文化为主的文字或图画,其中几块木板,刻的是星空熠熠的夜空,栩栩如生。
好像那些内在的独语,终于有地可说了。好像你的话在这里是讲给这道观听的,是讲给道家圣人听的。你不用去限制话里的幅度和深度。好像因为是说给那样的对象听,话中,自会具有道法的绝美,人伦之情的告解。好像话原就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好像自有道教仙真附体。好像,星空中呈亿万状的失意和空荡也消失了。
你不会额外啰嗦,只说三言两语,当你在星空下抬头仰望,大概就懂了道教的自由、自在,和星空之间的贯穿。你知道这些场景组合的意义本身就是一个“道”。
道长是女道长,已是老太太样的年纪,问我:“你今年几岁?”
我回答:“二十九。”
她嗯了一声,“那你结婚了吗?”
我笑笑,考虑着该怎么回话,但还是实话说了:“没有”。
“那有点儿晚。”
我不知应该做和表情,毕竟是个认识不久的老道长。我当然不会解释,但沉默地看着她也说不过去。
“天静宫的星空,真的很美啊。”
她欣然点头。
临走前,她请我到廊台上坐坐。夜里的风有些凉,我披上外套,她在藤椅上坐下。抬起头,满天繁星就在头顶。一颗颗闪着荧光,仿佛伸手便能摘到。我还是第一次在道观里欣赏到如此美丽的夜空,鼻里嗅着道人爱种植的花草的清香,感觉好极了。
“道长,你是不是常这么坐着看星星?”我问她。
她似是有些定神,仰着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半晌,她忽道:
“你,看见星星在跳舞吗?”
我一怔。
“你看,星星在动呢——它们在跳舞。”她很认真地道。
这番话从一个道人老太太口中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别扭。她居然盯着我,又问了一遍:“它们在跳舞,你看见了吗?”
我觉得“跳舞”两个字,用来描述这片道观头顶的星空,有些不恰当,于是补充:“是啊,我看到了星空中的道家始祖。”
我不自觉地又朝天上望望。星星与红尘建筑里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它们在跳舞吗?我撇撇嘴。
她说:“那便是道人的舞。”
“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在天静宫的静夜,你可以在星空中看到的,绝不是通天之道,而不过是一支舞,是一条心灵的退路。
众说纷纭的时代,我们太需要一种轻盈,太想为自己找一条退路了。这条路上,无过无求无功,不用跳跃、飞翔,只需要一支普通的舞蹈。是老子所说的“无为”,也是一种化重就轻、化繁为简的无为。你舞一步,不过是把乱世中的无端变化、无数争鸣一股脑儿忘掉了。
顺自然之势,得自然之利,有琴有道有剑术,还有凡人的舞,和道人的舞,更有五千年前道家始祖的仙衣道袍的舞动。它为匆忙行走的现世之人,营造了隐秀卓绝的老子仙人意象,让人忘却凡俗,生出与道家仙人同游的出世之想。不受约束,与道冥合,亳州涡阳的天静宫便是你所能想象出的道家理想世界。它给了你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不是用来打开万物之本、天地之源的,是用来返归本身,将自己从尘世生活的富贵与人情中剥离开,回归到赤子之心的纯真。
走进天静宫,抬望道观里的星空,能否超越,能否体悟,能否懂得清虚空灵,能否感受到修行的真实可行。大道无为,唯有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才是真正走向圣人之路的开始,才是玄之又玄的谜底。当道家有关的一切展现在众人面前,要感谢道教由医药、方术、丹药而由人至仙的道教修持。仙道也好,正道也好,不光是对天的崇敬,还是自我的修炼。如林语堂所言:“任何一个翻阅《道德经》的人最初一定会大笑;然后笑他自己竟然会这样笑;最后会觉得很需要这种学说。”
所以当道长对我说起星空下的舞蹈,我初一听,有些想笑。
传说老子之母感流星而有孕,生子长相奇异,长耳大目,广额疏齿,方口厚唇,额有三五达理,日角月悬,鼻有双柱,耳有三门。老子生下后,在地上走了九步,每走一步就生出一朵莲花,整个天地间都华彩异样。“大道应化”、“驾九龙之车”,和亳州市涡阳县当地百姓所流传的“古流星园”“九龙井”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书中所言“亳州之城父县”,有论证是在亳州涡阳这一带。当然海内外专家考证,总结出不同的老子出生地旧址所在。无论老子是否出生于此,我都相信道长所言,他早已在星空中留下了经典的“舞”。
老子姓李,名耳,字老聃,春秋时期人,略早于孔子,曾任西周任档案馆馆长。老子塑像的两侧有两个较小的塑像:一为跪拜师长状,此为尹喜;一为站立侍奉状,则是徐甲。唐朝诗人李商隐有一首诗《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中写道:“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诗中的典故就是老子在函谷关哀叹徐甲,传言徐甲从一堆枯骨起死回生成为真人是由于老子的一张“太玄清生符”。老子的度人之功,在于他不会计较前嫌,更看重此人当下的作为和日后的修为。
函关的关长尹喜见紫气东来,邀请老子停留下来探讨天地大道,知道老子是圣人,向他学习长生的道法,请他写《道德经》,老子从此名闻于世。老子的学说内容广博,见解深刻,有众多的信奉者,特别是西汉,“无为而治”被定为国家的政治纲领。
老子是道的化身,以聚散之体历经千秋万代。
天静宫的建筑,呈现了与道融合无间的境界。有与无,生与死,灵与静,五千年外道家始祖的阅历,都在这道教宫殿里,理想地存在着。
道长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哪怕谈到自己母亲的去世,也是波澜不兴,像在说别人的事。礼尚往来,我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新闻系毕业,一直都在写作,爱情经历不多。我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人投生人间,就像一颗星星走向人间,那是一个降落的过程。”
“准备要结婚了吗?”她问。
我回答:“顺其自然吧。”
“什么也别想,把心思全放在跳舞上。想着自己是一颗星星,谁也比不上你——”
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我起身向道长告辞。在同一片星空下,置身同一个道观里,却生活着那么不一样的人。我和道长离得那么近,也只能互相眺望。就像真正仰望过星空的人,心里也会进退茫茫,因为知道银河之上没有人在等你,也没有人含着泪纪念你的鹊桥。
但是,我因为道长的话,记住了道人在星空中做舞,记住了道家始祖那番亦有形亦无形的舞。
走出天静宫,希望自己能在这片星空下,学一学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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