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东宫播到第44集的时候,动笔写了几笔赵瑟瑟。现在已经忘了那时候想写她的内容,但大致记得,只是想说她没有剧版那么坏,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尤其是那几天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东宫的番外,不像是第一遍连着正文一起看的那遍一样,这遍倒算是仔仔细细地看了。
对比着剧版,首先第一个想写的就是赵瑟瑟。
原本我以为二三十集能演完的电视剧,最后被播成了52集长剧。我以为不该有那么多戏的赵良娣,生生被改成了一个坏女人。
在剧里,赵瑟瑟会索要狼牙挂坠,会告诉小枫,就在半年前,李承鄞等人去攻打西境,已经灭了丹蚩满族,将土地占为豊朝所有,会嫉妒到疯狂,会错误到做坏事。
可是她也是悲情的角色,赵瑟瑟知道小枫会是日后的太子妃,可她不要求名分,只希望李承鄞把自己放在心里。忘川夫妇大婚当日她也穿着红衣裙嫁进青鸾殿,面对着冷冷清清,她只是淡淡地笑了,只要李承鄞心里只有自己,她并不在意太子妃的名分。
要知道,张玫娘每次责罚的,都是瑟瑟啊,禁足半月不准人探视是她,跪经一个月的也是她。我不认为她该,李承鄞大婚日歇在青鸾殿,上元节,这些明明都不是她的错啊,为何最终都变成了罚她。
因为爱之深,在得知绪娘怀了李承鄞孩子的时候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场委屈地抽泣,会伤心地砸东西,觉得李承鄞负了自己的一片深情,才会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
其实在原著里,绪宝林床下搜出写有赵瑟瑟生辰八字的巫蛊木牌这个事件,也并不是赵瑟瑟自导自演。
剧版赋予赵瑟瑟悲情的一点还在于送小枫走。她以为送走小枫能彻底断了李承鄞的念想,能救回她和李承鄞的感情,可是李承鄞说出了心里话,就算小枫不爱自己,自己心里也只有小枫一人,至于赵瑟瑟,从始至终都只是利用而已。
赵瑟瑟这时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了许多年,自以为美满的爱情,其实都是一场骗局。赵瑟瑟伤心欲绝地走了出去,背影太落寞,屏幕外也能感受到深重的悲哀。
原著里的赵瑟瑟更可怜,白纸一张不曾做过什么错事,只是爱着李承鄞,却同样也只是棋子。
在番外里,匪我思存补了赵瑟瑟三章,写赵瑟瑟的故事,叫“鸳鸯瓦冷霜华重”。
东宫官方剧照
向晚时分没有掌灯,天色晦暗不明,院子里有蜻蜓,飞来飞去,飞得极低极低,阶下的玉簪花开了,有蜻蜓轻轻地停在花枝上,只是花叶摇也不摇。
闷热得似有一场雷雨。
人坐在廊下,静悄悄地就会出一身汗。
阿悟怕我想不开,默默坐在我旁边,替我摇着扇子。
不由得想起七八岁的时候,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阿悟也是这般,总是坐在我旁边,替我摇着扇子,看着我读书、习字。
夏昼天长,因见阿悟手中那柄白纨扇,我随手就在薄绢上写下关于扇子的诗句。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本来只是因物而作,没料到阿悟看到之后,神色大变,正色对我说道:“小娘子不可再作此诗。”
我不解地看着阿悟。
阿悟说:“此诗不吉。”
那首诗的下半段我自也记得: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那是前汉班婕妤的《团扇歌》,班婕妤是有名的才女,亦是出名的贤妃,然而下场并不好。得宠时战战兢兢拒绝与天子同辇,失宠后幽居长信宫,只有书卷里寥寥字句,让人可以遥想有这么一个女人活过,写过诗文。
我其实并不介意。
因为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做皇后,自然跟做妃子不一样。
做妃子没有圣宠其实就什么都没有,所以患得患失。而皇后,是要与至尊无上的帝王并肩的妻子。
不仅仅是我,父亲大人也是颇为期许。
我们关陇赵氏门第高贵,入主后宫自然是有资格的。
十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晋王李承鄞。
在天子的诸多儿子中,他是最特别的一个。
他生母早逝,自幼养在中宫,是皇后的养子。
父亲大人曾私下说道:“可惜不是皇后亲生,到底隔了一层。”
天子还有几个儿子颇为出色,我知道晋王并不十分得天子私爱。
晋王的生母淑妃,是宫中的一个隐秘的传说。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她,因为她曾经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中宫无子,淑妃又是一个慧黠的人,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赞她聪明的。天子的每一刻心意她都能猜测得到,传闻天子曾经将无字笺交给她,她从容地将原笺或写或画,封固交原使送回,无不令天子称意。
那时候她便如一轮明月,清辉皎皎照在后宫。虽然不像太阳一般灼烈,可是皓月当空时,群星暗淡无光。
如果她再有几年时间,一定会取皇后而代之。
而她死了。
在后宫之中,聪明人总是不长命的。
尤其野心勃勃的聪明人。
所以,有时候藏拙也是一种真正的聪明。
晋王便是这样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他不出彩,亦不得天子期许,夹在诸兄弟里,十分不出色。
可是我知道,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啊。
父亲大人还在晋王与诸王之间犹豫时,我说道,我要嫁晋王。
父亲大人问我,可想好了。
我点点头。
其实父亲不知道,我曾经见过晋王。
并不是刻意,只不过我和哥哥出去看射柳,人家说,那是晋王,于是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
他也骑着马,握着弓,笑吟吟地和身边人说话。
他身边的人我也认识,是裴家的小郎君阿照。
裴照素来有玉人之称,因为生得俊雅过人,闺阁里颇有他一些事迹。
没料到晋王与他竟然不相上下,两人并辔而行,便如夏日新生的两枝荷箭一般,相映生辉。我忽忽想到,陛下生得那般好容貌,淑妃又是出了名的美人,晋王如此俊美,也是自然之事。
鼓声又响了一通,轮到晋王射柳,我不由得勒住了马,有意看一看他的本事。
晋王一边策马,一边挽住弓,仿佛是不经意,就射出一箭。
那一箭不算绝顶高明,但也不偏不倚,就射中了系在柳枝上的葫芦,葫芦“啪”一声向下落,葫芦里关着的小小黄雀腾空而起,无数人叫好,晋王以手遮额,仰起头来看着那只越飞越高的黄雀,阳光映着他的脸颊,他脸上有汗珠,便如同露水滴落玉盘一般晶莹剔透。
我看着他遥望天际,不知为何,就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明明他离我不过几丈开外。我觉得不服气,因为从小到大,还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抓不住的。
我也不知道为何心里会有这样的计较,也许是那天日头正烈,而少年骄傲的眼神,全都淡淡地隐在这仿佛不经意间,我至今记得他那日穿着褐色的胡服,衣领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的整个人仿佛也在熠熠发光。
我想,就是他吧。
史官尝述太宗皇帝日月之表,龙凤之姿。
我一直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直到看到晋王。
我决意嫁给他。
父亲有几分犹豫,我从容地说,若是晋王为太子,我便是太子妃。
我知道家里人还有些三心二意,但好在,晋王从明面上看,因为是中宫养子,反倒离太子那个位置最近。
我需要的,也不过是家里瞧准了时机帮他一把,将他推上那个位置。
父亲还在犹豫,结果晋王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没等家里出力,他不动声色就坐到了太子那个位置上。
当然是因为魏王犯了大错。
魏王就是沉不住气,天子还活得好好的,他就迫不及待将手伸那么长,甚至试图陷害自己兄弟,天子怎么能容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晋王很轻巧成为最大赢家。
一时间朝中人人侧目。
我暗自欢喜自己的眼光,我知道父亲已对晋王数次示好,晋王,哦不,现在是太子殿下了,他也颇有意迎娶赵家女。
我没有想到横生枝节的却是皇后。
她大约十分不愿意眼看我成为太子妃,竟然暗中指使朝臣,巧妙地将平定西域的差事推给了太子,然后定出了一条和亲计。
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私下里遣人,约了太子见面。
我知道太子会来的,果然,他如期赴约。
其实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相见,为了掩人耳目,我还戴着长长的帷帽,隔着遮蔽容颜的薄纱,我看他立在庭院井前的玉栏杆畔,对我微微笑。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仿佛那天的太阳又映在他脸上,白玉一般明皙的脸庞,皎皎照人。
我一时想不出来什么话对他说,庭角一树杏花,开得甚好,有一只黄雀立在杏花枝头,不停啄那花瓣,护花金铃被风吹得啷啷轻响,那只黄雀飞起来,又盘旋重新落下,仍旧在那里啄着花瓣。
我忽然想到射柳那天的那只黄雀,不知道它飞到了哪里,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一只?
我胆子本来很大,想了好多话要对他说,但不知为何真正见到他,忽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果然是懂得我心意的。
他折了一枝杏花给我,说:“请小娘子放心。”
我接过那枝杏花,清雅馥郁,簪杏花也是很好的吉兆,我终于说道:“唯愿郎君旗开得胜,早日还朝。”
我绣了一对护臂给他,我的针黹颇下过一点苦功,在闺阁间也有些名声,毕竟皇后都要亲祭蚕桑的。
护臂里侧绣着我的小字,是瑟瑟两个字。
太子是个雅人,亦是个解人,因为第二天,他就命人给我送来一斛瑟瑟,那些珠子碧透可爱,我命人穿作珠帘,连视惯富贵的父亲见了,都颇为震动。毕竟,这是比珍珠还要昂贵奢华,从遥远的外邦贡来的珍宝。
太子此举,自是视我如宝似珠,父亲亦甚为满意。
朝中有人故意与太子为难,偏叫他领羽林军去西域。那些羽林郎都是京中权贵子弟,哪里能打仗,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带着裴照,领着几千羽林就离京西去。
我在京中只有茫茫地等待消息。
西域那么远,万里之遥,走到那里就得几个月。征战往返,我即使记挂,也只能遥望天边的大雁。
古人有将书信系在雁足之上,传书千里。
可是我并不能够给他写信。
不知道他是否平安,亦不知他是否平定了西域的诸邦。
直到裴照遣快马入京来。
我才知道他在西域出了事,失足跌入万丈悬崖,生死不明。
很奇妙的,我并不惊慌,我看中的人,自然是天命所归,我不信他会福薄至此。
再说,诸军拱卫,如何会失足坠崖,我才不信裴照传书里那些含含糊糊的话。我知道定是有人算计太子,谋他性命。
但他在深宫中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我不信他会被人算计了去。
果然,太子殿下平安归来。
只不过,他还带回了一个女人,据说就是那西凉的公主。
朝中诸臣各怀心思,但太子平定西域是大功,群臣纷纷劝说天子,不要将那异邦女子册立为太子妃,还有人出主意,要将那西凉公主嫁给淮南王。我知道父亲也在暗中出力,谁也不想太子妃的位置,真落在一个异邦女子头上。
我知道只怕此事难谐,因为天子心思莫测,果然的,陛下很快下旨,将那西凉公主嫁与太子,做太子妃。
父亲十分失望,问我:“阿女,汝还愿嫁太子否?”
我知道只要我一句话,自然有人替我除掉那西凉公主,她住在驿馆里,人地皆疏,连中原话都不会说,而且身边只有一个西凉带来的侍女,那侍女还是个木讷哑巴,不管是什么手段,叫西凉公主无声无息病死在婚礼前,总是十分容易的。
我犹豫不决,倒不是怜惜西凉公主一条性命,而是担心天子觉得我们赵家手伸得太长。
天子不会容忍魏王,自更不会容忍一个臣子,在他面前玩弄这种手段。
我劝父亲算了吧,至于要不要嫁给太子,我决定见一见他再说。
时隔一年,太子似乎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变得苍白消瘦,据说他曾经在西域受了重伤,几乎命悬一线。而如今,他痊愈了,却仍旧带着几分淡淡的倦容。
我微妙地觉得,他似乎离我又远了一些。我说不上来,就是女子的一种直觉。他虽然待我仍旧亲切,但我总觉得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我,他的目光总是仿佛透过了我,在看着另外一个地方。
他仍旧送了一斛瑟瑟给我。
我微笑着说:“你已经送过我一斛了。”
他说:“这一斛留给你串成兔子玩儿。”
我不知道瑟瑟还能串成兔子,他忽然有了兴致,命人取了针线来,亲自串给我看。
太子做这样的小儿女游戏,竟然十分认真,串成的兔子仿佛逼真,用黑色的玛瑙珠子做了眼睛,简直活灵活现。
他结了线结,用手托了那小小的、剔透的绿色兔子给我看,他笑着说:“你看,成了。”
我从未听过他如此温柔声气地说话,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心里忽生欢喜,这一刻他不再是那般疏离,那般遥不可及,而是可亲可近,尤其他的眼神,脉脉地看着我,他说道:“好不好玩,待明儿再送你一对活的小兔子,你比比看,像不像。”
我将那只串珠儿兔子放在帘前,夜间烛火摇动,映得瑟瑟珠帘和那只兔子都盈盈生绿。我伏在席上,看着那只串珠儿兔子,灯火将它的影子照成小小的一团,倒像只小老鼠,烛焰摇动,影子变长了,影子里的兔耳朵也更长了,这下终于不像老鼠了,像兔子。我想到李承鄞低头串珠子的样子,那般认真,那般仔细,每一颗珠子他都穿得小心翼翼,我不知为何心里一片柔软,终于决意嫁给李承鄞。
哪怕只能做良娣,我知道那个太子妃,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赵瑟瑟
果然的,那个太子妃真真徒有虚名。
太子十分嫌弃那西凉女子,从来不正眼瞧她一眼。
我反倒时时劝说太子,面子上总得过得去,且敷衍一二。
然而太子着实不喜,我也就随他去了。
在东宫久了,也常常听闻太子妃的各种奇事,她其实年纪比我还小,一团孩子气,更兼出身蛮荒异域,成天胡闹,被人各种笑话。
太子越发不喜欢她。
我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太子敬我,爱我,除去太子妃那个名分,我什么都有。
我知道那个西凉女人做不了皇后,太子迟早会废掉她,将原本属于我的还给我。
我会成为真正的太子妃,将来,就是皇后。
我十分笃定。
太子妃对人倒无甚恶意,甚至,一度想要交好于我。
她第一次到我院子里来,刚走下台阶,竟然就摔了一跤,摔得十分狼狈,像个毛手毛脚的孩子一般,惹得我差点当场笑出声。我赶紧去扶她,毕竟她占着太子妃的名分。
她装模作样地跟我说话,我也好声好气地回答她。
我觉得她蠢蠢的,笨拙得像条小狗一般。
不过几句话工夫,我就看透了她,知道了她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简单得像一杯清水,一望就能望见杯底。
她其实心思也不坏,有一段时间,我和她天天一块儿打叶子牌。
我随口夸她几句,她就十分开心,高高兴兴要送我小靴子。
我越发敷衍她。
反正太子越是讨厌她,我越是要做出面上的大度来,毕竟,我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何苦不大方一点。
就有一次,她无意间看到那只珠串成的小兔子,说道:“哎呀,这个我也有一只,但是是草籽串的,是在西凉的时候,有人……”
说完她突然就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地说:“我定是记错了,我们西凉可没有这么手巧的工匠。”
我不过一笑了之,太子妃不知那并非工匠所制,而是太子亲手串成赠我的。
太子妃不知为何,那天晚上就病了,半夜梦魇,然后发起高烧。她因水土不服,经常梦魇然后高烧。初入东宫时,她更是病了好久好久,我都担心她万一病夭,天子将这笔账算到赵家头上,所以命人小心看护,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
还好她挺过来了。
这次她病得快,好得也快,没两天又活蹦乱跳,来寻我玩耍。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套吃螃蟹的银蟹锤等物什,兴高采烈拿来给我看。
我看她将那些吃蟹的物什从绣囊中一件件取出来,不由得哑然失笑:“殿下这是做什么?”
她还是像条小狗一样,只差尾巴摇啊摇,她说:“我不会吃螃蟹,眼看又是重九,宫中有蟹宴,要是又闹笑话,简直就是丢我们整个东宫的脸,你赶紧教教我啊!”
我只觉得无语,只好命人去告诉厨房,蒸一笼蟹来。
两名宫娥捧水来,我和太子妃各自净手,用软布拭干手上的水,然后坐在桌边。
我担心宫人们在这里,太子妃会嫌丢脸,所以叫她们都下去了。
果然,太子妃看着那么大的螃蟹,只会团团转,简直无从下手。
我将吃蟹的银物什一样样摆好,拿起一只螃蟹示范给她看。
先剪了蟹钳蟹腿,然后告诉她:“喏,这里揭开,这是蟹腮,不能吃的,都得去了。”
我用银镊子去除蟹腮,因为拆开来太细小,她为了看清楚,整个人都凑过来,依偎在我身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眼里满是崇拜。
我耐心地一点一点,将整只蟹拆完。
然后拆下的蟹壳,随手就在桌面上摆成一只白玉狸奴的模样。
她两只眼睛亮晶晶,看着那只蟹壳拼成的白玉狸奴,再看看我,由衷地说:“你好厉害!”
我不过一笑罢了。
我喜欢猫,未嫁时,也养了好几只狸奴。在入东宫前,家里曾买通太子身边的近侍,打听过太子的喜憎。知道太子是见不得猫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思度或许是因为皇后素性爱洁,不喜狸奴,所以从小养成了他这种性子。所以我把猫都留在了娘家,入东宫后,我只养了一只猧儿。
猧儿虽好,到底不是猫。
太子妃说:“李承鄞吃螃蟹也可厉害了,我看他吃完可以把螃蟹壳摆回原来一整只的样子,可是没你摆成一只猫好看。”
她总是这般连名带姓叫李承鄞,十分无礼,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在东宫里连个正经能教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太子不喜欢她,连带那些宫人也看轻她,她反倒成天乐呵呵的。
不知道她这么蠢的人,是怎么从小长到这么大。
大约他们西凉人,都是这么缺心眼儿。
太子妃一边说话,一边就从蒸笼里拿了只螃蟹,想学我一样把蟹给拆了,没想到她笨手笨脚,刚揭开蟹斗就被银钎扎了手,她被扎得手一甩,螃蟹就飞了出去,“啪”一下子就扣在了我胸前。
刚蒸出来的螃蟹好烫,我顿时不由得惊叫一声。太子妃也吓得跳起来,她忽然看到旁边搁着一盆浸着菊花叶子的水,眼明手快端起银盆就往我身上一泼。
我被泼了一身水,倒是不怎么烫了。
太子妃怯生生看着我:“呀,都起泡了。”
我看了看胸口,是起了个亮晶晶的水泡,襦裙上还挂着几片菊花叶子,披帛滴着水,简直狼狈极了。
我说:“无事,换件衣裳就好。”我也并没有唤人,自开了箱笼,进里间换衣裙。
太子妃坐立难安,跑进来给我帮忙。
这些衣裳十分繁复,若无人伺候,其实并不好穿,我也就没阻止她。
她小心翼翼不碰到那个水泡,替我拢好衣裳,问我:“疼吗?”
其实有点疼,但我摇摇头。
她十分歉疚地说:“对不住,都是我太笨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心里有一丝异样,上次我生日她派人送了碗寿面来,我当然一口也没吃。不过正好借机发作了一番,殿下自然是信我,将她好生训斥了一顿。
看她这懵懂样子,就算将来不被废掉,只怕也活不到做皇后的那天。
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其实是东宫。
不管是皇宫还是东宫,宫里面的女人,哪个是好相与的。
若不是怕天子忌惮,她大约早就死了几十次。
她却一丁点儿都没觉察,只是垂头丧气:“这下李承鄞一定不许我来找你玩了。”
太子素来不喜她,说了好几次,叫我不要与她来往。
我很大方地说:“我不告诉殿下。”
左右我身边有太子的人,我不说,他自然也会知道。
她说:“这么大个水泡,待会儿李承鄞回来一定会看到的。”
太子素来日常和我一同起居,她的话里却没丝毫怨恨,好像那并不是她的夫婿一般。
我说:“不要紧。”
随手从妆台上拿了枚花钿,放在唇前呵开呵胶,就将那花钿贴在胸前,正好挡住那水泡。
我笑着说:“你看,可看不出来了。”
太子妃惴惴不安地走了,这么一折腾,到底也没有学会吃螃蟹。
向晚时分,宫娥们出去掌灯,我独自在室内梳妆,转脸忽然见到窗台上放着一只盒子。
我四顾无人,不知道怎么突然多出这样一个东西。拿起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药膏,还有一封帛书。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如蒙童初学,简直不忍睹。
“这是我从外面弄来的,是最好的烫伤药。我叫阿渡送来给你试试,看有没有用。”落款是“小枫”。
这是太子妃的闺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据说她学会的第一句中原话就是自己的名字“小枫”,好像从前有人教过她一般。
我哪会用她送来的药,随手就放在妆奁下的盒子里了。
我被烫到的事,果然还是被太子知道了,虽贴了花钿,下午我与太子妃吃蟹时屏退了众人,但这东宫里,事无大小,如何瞒得住太子,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烫到的,他笑了一声,说道:“你还真维护那个西凉女人。”
我赌气道,她再不好,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您应该亲近的妻子,总不比某些贱婢,就知道狐媚惑主。
太子知道我说的是绪娘,那是他的心病,我一拿来说嘴,他顿时哑口不言。
我知道太子对绪娘是有点不同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看上了她。
明明那个绪娘长得也不出众,人也畏畏缩缩,太子从来洁身自好,素来没有拈花惹草的禀性,这也是我从来最自矜的地方,虽有太子妃,但他待我,总是一心一意的。
殊不知竟突然有个绪娘,不知为何他偏偏宠幸她,他看她的眼神,总会有点不同,仿佛怅然若失,又仿佛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他或许并不喜欢她,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被她吸引。有一次,我看到他不自觉注目绪娘的背影,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与向往,像看着一个失去很久的珍宝一般。
我受不了这种气,虽不与他吵闹,但每每提到绪娘,自没有什么好声气。
我知道自己该大方一点儿,既然将来要做皇后,那需得有容下三宫六院的气度。
我待太子妃,从来也都很大度。
可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也不知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我知道他从来不会那样看我。
这个念头似毒蛇一般,时时咬噬着我。
有时候我觉得像太子妃那般过活也甚好,她一点烦恼都没有,成天在自得其乐。谁对她不好她都浑不在意,太子如何待她她更不在意,就是有时候想家想得哭。
她家太远了,而且没有太子妃归宁的道理。她这辈子哪怕到死,也回不去西凉。
想想她也怪可怜的。
我万万没想到绪娘会遇喜,毕竟李承鄞对我曾信誓旦旦,绝无二心。
可是一转眼,他就将他的誓言抛之脑后。
我气得发了狠,将李承鄞拒之门外。
李承鄞十分狼狈,我狠狠心决意给他一个教训。
果然绪娘被送入皇宫养胎,有皇后在,我知道这个孩子是绝生不下的。
我渐渐心平气和,男人就像一匹烈马,你不能用匕首去对付它,还是巧妙地给他套上辔头,这样才能信马由缰。
绪娘小产之事被皇后利用,我被废为庶人,幽禁在东宫。
李承鄞纵然在皇后面前一力回护我,却无法来看我。
我一点也不惊慌,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快会回来。
果然,因为太子遇刺受伤,皇后的密谋很快暴露,天子甚至开始追查十几年前淑妃的死因。
皇后最终被废黜,朝野格局为之一变。我知道太子等这一天,其实已经等得很久了。
但我很小心地遮掩心中的喜悦。
隐忍不发,谋定而动,这才是太子应该有的样子。
只是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忽然对太子妃态度就变了。
有一次我从廊下过,正好看到他们两个说话,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顶,太子妃不高兴地用两只手护着头,一溜烟就跑掉了。
我远远看着太子的笑容,他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好像刚才做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其实,他只是拍了拍她的头而已。
太子妃身边有我布下的眼线,原本我觉得派不上什么用场,可不知为何,现在又觉得杯弓蛇影,忍不住命这眼线小意行事,多多刺探太子妃的动向。
太子妃虽是个半大孩子,然而我觉得她比起绪娘来,更为可怕。
因为她仍旧一点儿也不待见太子,反倒是太子,不知不觉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她那儿去。
赵瑟瑟
我还算沉得住气。
毕竟那是太子妃,比我更名正言顺可以和太子并肩的女人。虽然成婚三年来,他们两个连肌肤之亲都没有。
忽地有一天,我派在太子妃身边的人悄悄来回报,说太子妃在殿中午睡,太子殿下忽然就去了,还屏退了左右,连太子妃那个西凉侍女都被逐了出来。
她以为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特意来急报我。
我仍旧很沉得住气,笑道:“能有什么事,殿下与太子妃闹着玩,想吓唬她一下也是有的。”
向晚时分,太子还是到我宫中来了,他素日无事都在我这里,陪我一同用晚膳,我正在妆台前理晚妆,他就随手捡了书卷来看,过了好久,仍旧是那一页书,并未翻动。我从镜中悄悄窥了他一眼,只作无意道:“殿下今日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太子十分意外,怔了一怔,笑着反问我:“怎么这样说?”
我漫不经意地说道:“殿下手里的书,看了好久了。”
他低头看了看书页,将书卷抛开,倒是笑了一笑,随口敷衍我说:“我想着吴王明日约我去击鞠,怎生赢他才好。”
我忽然难过起来。
晌午时分并没有风,帘幕四垂,我隔着重重帘幕,远远看着太子。
其实他就坐在太子妃床前,也并没有做什么。太子妃睡得很沉,无知无识仿佛婴儿一般。他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忽然环顾左右,然后伸手轻轻地拿起她散在枕上的长发,他将她的长发分成几绺绕在支起帐幔的木柱上,小心地用发带绑好,系了一个结。
他一边做这样的事情,一边偷偷窃笑,笑得很是开心。
简直像个顽童一般。
如果太子妃醒过来,头发被系在柱子上,若不提防就起身,头皮一定会拉得很痛。
这种恶作剧捉弄人的事情,简直不像是素性沉稳的太子所为。
不过太子妃胡闹惯了,让她吃点苦头也好。
我正待要转身悄悄离去,忽然床上的太子妃动了动,竟然醒了。
她眼睛一睁就看到了太子,明显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就要坐起来。
她起势太猛,连我都被吓了一跳,突然想到这下她只怕要被扯去半边头发了。说时迟那时快,太子似也没提防她突然醒了,他忽然伸手就将她一挡,双臂用力将她按回床上。
太子妃的头重重撞在木枕上,她气得大叫:“李承鄞你干什么?”
她跟条鱼一样在床上乱蹦乱跳,太子差点按不住她,最后他忽然怒道:“你再乱跳我就亲你了。”
太子妃也被吓得一激灵,立刻就用手捂住自己嘴巴,顿时就不再挣扎,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我忽然想到她的眼睛总是湿润润的,像猫儿一般,清澈得能照见人影。
屋子里静下来,只有他们两个对望着,太子还俯身在那里,手按着她的肩,她眼睛一瞬也不瞬,就那样瞧着他。我藏在屏山后,只能看见太子的侧脸,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两个人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刻工夫过去了,丝毫都没有动一动。
我的心突然悬起来。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太子忽然起身,一言不发解开那条系在柱上的发带。
太子妃的头发被解下来,像散乱的一团轻云,乌黑铺散在枕上。
太子回身就走了。
太子妃坐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自言自语:“成天凶巴巴,有什么了不起。”
她起身整理了衣裳,下床坐到镜前去,对着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
她的头发被揉搓得打了结,十分难梳。可是梳着梳着,她忽又停了下来,托着腮,对着镜子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悄悄地退出去。
因为怕人瞧见,我从夹道走,绕过清凉殿,回自己住的院子去。刚从夹道侧面那个小小的门里出来,忽见太子独自站在廊桥边,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天空。
我抬头张望一眼,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缕淡白的云。
他望着天,我望着他,过了大半个时辰他都没有动,我也没有动。
我想起坐在镜子前发呆的太子妃,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他这般什么都不做,只是独自站在这里默默出神,简直比*了我还令我难过。
我深悔当初看轻了太子妃,她原来才是心腹大患。
我不动声色,小心地将这份心思藏了起来。
直到太子妃被掳走,我才觉得机会到了。
我当然希望她死在外头,永远也不要再回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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