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每个省级及以上的博物馆都会展示汉唐的铜镜。不得不说,那时候的铜镜是真好看,感觉现代人用的镜子还要精致。这种铜镜究竟照得清楚不清楚?相信很多盆友和我有同样的疑问——
像《武媚娘传奇》里这么清楚的铜镜,几乎是不可能的。下面的《大话西游》里使用的道具应该也是玻璃镜子。要是铜镜效果有这么好,现在的文艺青年们肯定会追捧的,玻璃镜得让出一部分市场……
不过我想讨论的并不是铜镜的效果,而是——铜镜背后的花纹。
(一)花样铜镜,美了美了在汉唐时期,铜镜是比较昂贵也比较特殊的财产。唐代时还有大臣向皇帝献镜和皇帝向大臣赏镜的习惯,它的社会地位大概相当于现代的iphoneX。这样的“宝贝”当然要好好装饰,不但要铸上繁复华丽的花纹,还要刻上一些吉语铭文。
铜镜花纹很多,没有什么标准款,什么神兽镜、禽鸟镜、博局纹镜、海兽葡萄镜……款式真是千变万化。我直接丢几张图吧。下面前三个铜镜来自广东省博物馆《梦回大唐》展,现在还没有撤展,后两个铜镜来自中国国家博物馆“古代中国”陈列:
唐,四神十二生肖镜,长安区南里王村窦皦墓出土
唐,螺钿宝相花纹铜镜,2002年西安理工大学新校区唐李倕墓出土
唐,双凤双狮镜,广东省博物馆藏
隋,“灵山孕宝”瑞兽纹铜镜,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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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螺钿人物花鸟纹铜镜,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铜镜上还有各种各样的铭文,比如:
有些铭文是根据铜镜的实用性来的,这个非常常见。比如“内清质以昭明,光而象夫日月”,“见日之光,天下大明”等等。
有些表示出铜镜可以辟邪,或者保佑升官发财,比如“乐未央,富贵昌,宜侯王”,“长贵富,乐无事”,“延年益寿辟不羊(祥),与天无极长未央”,“尚方作竟(镜)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等等。
有的是一些关于夫妇之爱的吉语,这种铭文挺有诗情画意,比如“见日之光,美人在旁”,“见日之光,长毋相忘”,“心思美人,毋忘大王”,还有“相思愿毋绝,愁思悲,顾怨,君不说”这样有故事性的铭文。像“夫妻相善,日益亲善”这种已经算是极质朴的了。
有的是关于子孙的,比如“长宜子孙”“保孙子多”“七子八孙居中央”“八子十二孙治中央”等等。
这篇文章专讲一种花纹——山字纹。
战国三山纹铜镜,图片来自网络
“山”字纹铜镜的镜背纹饰为多个斜体的“山”字,较常见的是四“山”纹。“山”字纹铜镜在湖南楚墓中出土的比重很大,据说占到整个铜镜的80%—90%,因此也被称为“楚式镜”。(李亮宇:《山字镜新探》,《中原文物》,2015年第1期)
五山纹镜
看到这种铜镜花纹,你认为它在表示什么?我想很多人会真的以为它表示“山”吧……可是在铜镜背后刻“山”是什么意思呢?辟邪吗,镇压吗……这是一个直到现在还时不时见诸报端的有争议的学术问题。
(二)众说纷纭“山”字纹其实这种纹饰应该叫啥都没完全搞清楚。
国内通常称为山字镜,有的日本学者称其为丁字镜,也有的专家称其为T字镜,这是根据它的外形来的,好像每种称呼都有点道理的样子。
关于内涵,那说法就更多了,从古代就有学者尝试解释,直到现在还不断有学者在发表相关的论文:
有人说这是以字代形,表示古人对大山的崇拜。清代的梁延栅在《滕花亭镜谱》中说“刻四山形以像四岳”,就是这个观点。“山字纹的出现和古代山岳崇拜有关”这种观点还比较流行,颇有一些学者赞同。可是战国时楚国的大山崇拜并不突出。如果为了大山崇拜特意造出了这种以字代形的铜镜,那么为什么没有为其他崇拜造出相应的镜子?
而且,古代也从来没有这种歪歪斜斜的“山”字。除了在铜镜镜背,找不到它的发展脉络。
因此,这种观点常常被称之为“望文生义,牵强附会”。(杨晔:《战国山字纹镜探源》,《辽宁省博物馆馆刊》,2017年)
有人说楚国崇拜水火,“山”字代表火的形象,有“火苗飘逸的动感”,“战国山字纹镜是火字纹镜,也是楚人对火神崇拜和祖宗崇拜自然结合的原始信仰的体现”。 (杨晔:《战国山字纹镜探源》,《辽宁省博物馆馆刊》,2017年)
镜子与光有关,本身就与太阳崇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太阳崇拜与火神崇拜又很接近,但是,“山”字纹和日(火)神崇拜却并不一定等同。在这里我们要辨识的是“山”字纹的内涵,而不是铜镜整体的日(火)神崇拜。
杨晔认为六山纹镜(右)与战国连弧纹镜(左)有密切联系
有人说这是因为“楚伐中山”,为宣言战功而制作的纪念物。但是楚国伐过的国太多了,战国时期为某一场战争设计制作某种“大众流行款”器物的做法几乎没有,中山国又有什么特别特殊的?而且,楚国和中山国隔了那么远,究竟有没有认真伐过、伐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呢。
有人说这就是个几何图形,它没啥特别的意义,它是从纺织品图案中演变过来的。这种“虚无论”实在不靠谱。就算是几何图形,在它所形成的初期也是有意义的,只是这种意义可能在历史长河中被虚无化、难以获得正确解释罢了。
最流行、被广为接受的解释之一是“山字纹是从商周青铜器勾连雷纹演绎或移植而来,这一观点基本认为是解决了山字纹镜纹饰演变的渊源问题”。这一点其实清代的梁上椿在《岩窟藏镜》一书中已经指出了,梁上椿认为山字纹和青铜器的兽面纹有关,不能不说他慧眼如炬。当代学者李梦璋肯定了山字纹和勾连雷纹的关系,他在《楚式“山”字纹镜不是“以字代形”》一文中强调说:“这样的特征决不会是无中生有的,而是它的前身、也就是从原型上面所遗留下来的特征。”
从下图可以看出,勾连雷纹其实就是多个T字形的几何体。但是李梦璋又走回了“编织物图案”的老路,认为它来源于古代的编织纹。
勾连雷纹
……
各种观点太多,以至于著名楚学家张正明说:“以山字作主纹的起源,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三)山字纹与勾连雷纹都是变体龙纹李梦璋最起码有一个态度是非常值得赞赏的:这个山字纹,肯定不是楚国人心血来潮自己突然用起来的。
在当时的那种社会条件下,在铜镜还有着一点神圣“法器”意义的氛围下,作为特殊的、贵重的日用器皿,上面所使用的花纹和铭文肯定都是有广泛社会认知基础的,是当时的大众都常接触到的、都能理解和认可的,它不会轻易地、突然地采用陌生新奇的东西。
因此,我们需要朝前扒拉,扒拉出山字纹之前的近似花纹。比如,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宁簋(故宫的标牌上标志为商代后期器,不过纹饰上大量出现龙纹,似为西周器特征),簋盖上相连的斜山字纹,和铜镜背后的山字纹非常相似:
宁簋,故宫博物院藏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的西周中期(犭臣犬)鼎上的花纹,这种看起来很像席子的纹路是什么纹?你看它像不像山字纹?好吧,其实这是勾连的龙纹:
(犭臣犬)鼎,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或者看看西周中期的“盠”青铜驹尊身上的花纹。这件驹尊1955年于陕西郿县李村出土,背、颈、胸部铸铭文,记述甲申日周王“执驹”,并赏赐盠两匹马驹。“执驹”见于《周礼·夏官·校人》,是周天子考牧简畜的一种制度。青铜驹尊肚子上的那个花纹,中心是火纹,也可以称之为日纹,在商周时期火纹、日纹非常常见,也非常相似,傻傻分不清楚。
在圆形日(火)纹周围弯曲着的那六个像头尾相对的U形纹是什么?好吧,那其实是龙纹。商周青铜器上大量存在的龙纹就是这种盘转扭曲的形态,那个时期的龙纹,确实只有这么简单,因为商代时候的青铜器主体纹饰是凤鸟纹,龙纹只是重要的附属纹饰,其图腾意义不如凤鸟纹。龙纹图案的复杂化、主体化是西周中期以后的事情。
如果我们只看驹尊身上这个“徽章”现在呈现出白色的部分,就会发现,周围一圈龙纹也形成了山字纹——中心有日,周围有龙的这种图案设计,我们在西周中期的驹尊上就能看见了,这种设计思维一直延续下去,再发生一些变形,就成了我们看到的东周时期“楚式镜”——“山”字纹镜。
再追问一下,驹尊身上的这种纹饰造型从哪里来的?我们可以再朝前扒拉一下,看看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商王武丁时期石牛身上的花纹。驹尊的这个U形纹其实是从商代的器物上继承下来的龙纹纹饰。
石牛,殷墟妇好墓出土,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这种首尾相对的盘折型图案,其实在整个商周时期都很流行,大量青铜器上都可以看到它,只是它没有山字纹这么突出而且密集罢了。下图为故宫博物院藏西周早期器臣辰父已卣,我标注出的位置是一个龙纹(可以点击放大),这种普遍存在于青铜器上的龙纹也是后来“山”字纹的雏形。
看了以上的照片,你知道“山”字纹从哪里来的了吗?
不得不说,杨晔的观点还是有意思的。他认为“山”字纹象日之光,甚至把六“山”纹连接成了六角星,这样看来,代表太阳光芒或火纹的六角星纹确实和六“山”纹有关系。不过,这并不说明“山”字纹只有日纹或火纹的含义——在这个例子中,六“山”纹其实被太阳崇拜给“劫持”了。我们还是要立足于“山”字纹的源头含义来理解它。
总结一下我的观点:第一,从三山纹到六山纹上的山字纹,统统是商周青铜器上的龙纹(纯几何图案时也被称为勾连雷纹)的变形。
第二,楚人重视龙纹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从西周开始,商人的凤鸟信仰江河日下,龙就成为地位最高的瑞兽。想想曾侯乙墓出土的这件让人密集恐惧症都犯了的尊盘吧,上面这些小的卷曲着的小东东,它除了象征着千龙万龙,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由来?
尊盘,曾侯乙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第三,由于铜镜与光照有关,因此造型上也“象日之光”。铜镜镜背的钮其实就象征着太阳之形,围绕着太阳的简单龙纹也就顺应地设计成了均匀分布的斜体“山”字,形如太阳照射出的光芒。这种斜体山字也许和编织物有关,但是,编织物的图案更可能是从青铜器上的卷曲龙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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