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 |《大话西游》剧照
文｜风马牛 （*冯仑风马牛）
01
谁是预言家
2016年3月，上海清算所举办的一场沙龙上，一个人在台上侃侃而谈，发表了一些当时看起来耸人听闻的观点：
中国讲六十甲子，循环一次就是一个康德拉季耶夫周期，它分为上升、繁荣、衰退、萧条几个阶段。目前在座各位经历的是从衰退到萧条的转换点。在座各位未来十年，注定在萧条中度过，这是康德拉季耶夫周期不可改变的规律……到2025年，都是第五波康波的萧条阶段。
短期就未来三年而言，2019年将出现最终低点。
他还说，不用太久，2017年中期，大家就可以知道我的判断对不对。
说话的人是中信建投首席经济学家周金涛，在业内被称为「周期天王」，他的名言是「人生发财靠康波」。康波，即为康德拉季耶夫周期，是俄国经济学家康德拉季耶夫于1926年提出的。康氏考察了欧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一系列市场指标，发现了经济发展以50-60年为一个经济周期波动向前的现象。周金涛作为周期论的代言人，也被称为「尼古拉斯.金涛」。
康氏不是第一个提出周期理论的经济学家，以周期为工具梳理经济发展规律更不是周金涛的首创。周金涛把西方经济学里的各种周期论融入中国国情，建立了自己的分析框架和工具。在此之前，他因为成功预测2007年的次贷危机而在业内享有声誉。
那句「人生发财靠康波」，说的是我们每个人的财富积累不要以为是自己多有本事，它来源于经济周期运动给你带来的机会。人生如此，办企业也是如此。
遗憾的是，周金涛没有等到盖子揭开的时刻。2016年冬天，他因胰腺癌去世。第二年，机械工业出版社将他的观点集结成书，命名为《涛动周期论——经济周期决定人生财富命运》出版。
见证预言成真大概总能让人兴奋。比周金涛那句「2019年将出现新低点」更广为流传的，是被王兴「翻牌」过的一句话：「2019年可能是目前为止最差的一年，但会是未来几年最好的一年。」人们用这句话，来缅怀没有被自己珍视的2019年。
还有一句后来被认为有「先见之明」的，是2018年郁亮的「活下去」，当时被很多人指为杞人忧天——毕竟2017年地产商许家印刚刚晋升胡润富豪榜首富。有媒体写文章讽刺，《万科日赚近1亿，郁亮高呼活下去》。
很难说当年郁亮的「活下去」是一种话术上的策略，还是「梧桐寒意叶先知」，又或两者兼而有之。最近两年，形势肉眼可见的急转直下，万科当年的「杞人忧天」转眼就成了「先见之明」。所以不久前，当郁亮再次抛出「黑铁时代」论时，几乎没有人再质疑了，因为这看起来不像是预测，而是陈述事实。
继郁亮后，前几天，又一个行业龙头做出了悲观的预期。美的集团董事长方洪波发出预警：未来三年是（自己）职业生涯最寒冷的三年。在方洪波看来，当下比2008年、2020年还要难。
方洪波于1992年加入美的，那年他25岁，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进入湖北十堰的东风汽车工作已有5年，因为不甘于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受那年*南巡讲话的激励，南下广东闯荡。
文艺青年方洪波的首选本是万科内刊，未被录用，才加入美的，在美的内刊当编辑。后来方洪波拜访万科，提起这段往事，对方打趣说，如果当时方洪波被录用，万科将得到一位优秀的内刊编辑，而美的将失去一位前途无量的职业经理人。
方洪波被称为「坐火箭升上来的老总」，大概是媒体人从商可以达到的第二高度——第一是当下的首富钟睒睒。他深得创始人何享健赏识，不断得到提拔。2012年，何享健退休，方洪波接棒。这年方洪波45岁，加入美的20年。
一个历史专业的企业掌舵者，会更富有远见吗？
熟读历史能让人们掌握预测未来的本领吗，或者至少比对手更清楚当下自身的位置，获得更多勇气和智慧？
2022年，方洪波加入美的30年、掌舵10年时，他抛出「最寒冷三年」的论断。美的已经是家电行业的龙头，在营收规模和市值两个指标上，已经把对手格力和海尔甩在身后。2021年美的的业绩不差，营收突破3000亿，现金流也不错，但利润率不具优势。
对未来调低预期、准备过冬的企业家不少——看看有多少公司在实施业务收缩和裁员就知道了，但直言不讳承认「寒冬」的不多见。更有意思的是，方洪波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很特别：我个人学习过去300年的文明史、产业史，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无论怎样的刺激政策都不能改变。
他也提到了「周期」一词，自信「美的历史上经历过不同的周期，能够做到春江水暖鸭先知」。
在此悲观预期下，方洪波对美的下一年定下的目标是：收入合理，恢复盈利。已经非常克制。即便行业龙头如美的，也深知凭一己之力，难以与各种周期叠加的底部行情抗衡，决定先「活下去」再说。
方洪波对寒冬并不陌生。2012年他正式接班时，美的就处于一轮底部行情之中。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美的等家电公司发现自己并未受到很大冲击。为什么？一是受益于四万亿注入市场，刺激了房地产，二是「家电下乡」政策发掘了农村的市场潜力，将繁荣拉长了两三年，这波行情在2011年终于行至尾声，寒冬已至。
2012年，美的意识到问题所在：规模不断扩大，利润却上不去，一片「虚假繁荣」。方洪波当时的举措与当下没什么区别：收缩。不再建厂房，不再新增生产线，削减与主营业务无关的产品，毫不手软地裁掉7万人。他的判断是，家电行业过去30年依靠规模发展的模式已经行不通，接下来要依靠技术进步和创新。
方洪波说得没错，在此之前，家电行业的增长依靠规模，依靠中国经济和人口的巨大增量。做家电连锁零售生意的黄光裕于2004、2005、2008年三度问鼎胡润百富榜，在30 的人生台阶上就尝到了成为中国首富的滋味，当然，这离不开黄光裕的经商才能和过人天赋，但同时受益于经济周期。
后来方洪波在接受采访时，也提到了自己从历史中找到的答案——这个战略（技术创新）并无多少新鲜之处，已经经过欧美公司几百年商业文明的多次验证。「时代背景就是命运，我们赶上了最好的那段时光。」
02
周期魅影
那么，当下美的的策略与10年前有什么不同？方洪波说的多重因素叠加的「周期」到底有哪些？他从300年的产业史里又看到了什么呢？
第一个是房地产。方洪波的发声在郁亮的「黑铁时代」后不久，难免引人遐想，毕竟作为房地产行业的下游，业内有「房地产打个喷嚏，家电业就感冒」的说法。一般来说，空调、厨电与地产相关度更高，冰箱和洗衣机另有更新需求，相关度要低一些。家电销售滞后地产销售大约几个月到1年不等。
地产行业不景气的最近两个数据是：2021年，商品房销售面积179433万平方米，比上年增长1.9%，增速放缓；此外，根据央行《2022年4月金融统计数据报告》，4月我国住房贷款减少了605亿元，同比少增4022亿元。
更早几个月发布的2021胡润富豪榜或许也能佐证。专注造榜23年的英国人胡润发现，「这是发榜以来，房地产行业首次无一人进入前十的一年。」
单就对国内地产行业的依赖性这点而言，美的比格力风险更小。一是因为美的来自海外市场的收入占总营收4成，格力只有12%，海尔更高，已经五五分；二是就空调这个与房屋销售更为密切的品类来看，空调依然是格力的主力，美的更加多元化。
但无论如何，地产行业不景气，家电行业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一般认为，一个完整的房地产周期为20年左右。如果从1999年算起，我国的房地产市场已历经20年出头，已不再处于繁荣周期，寒意很快会传导到家电行业。
第二，存货周期，也叫「基钦周期」，平均40个月左右。「猪周期」就是我们最熟悉的一种存货周期。简单来说：猪肉价格上涨-养殖户增加母猪存栏量-市场供应增加-肉价下跌-养殖户减少-供应减少-价格上涨......如此循环，即为一个周期。
别小看「存货周期」，前几年，美的打过一场至关重要的胜仗，在2020年上半年营收一举超过格力，就受益于此。
铜、铝等金属是家电制造的主要原材料。2018年上半年，铜、铝价格上涨，美的比格力额外少生产了248万部空调；当2018下半年铜、铝价格下滑，美的开足马力，比格力额外多生产了457万部空调。这意味着一年之内，美的比格力成本更低，因此具备了降价的基础。
2019年初，美的掀起价格战。据中泰证券的测算，原材料下行给美的带来了5%-8%的成本下降，当大家都降价的时候，美的可以比别人赚更多的钱：从2019年上半年到2020年上半年，美的空调的净利率几乎恒定在10%，格力则从15%下降到8%，海尔和奥克斯都出现了亏损。
但2020年以来，全球大宗商品开启上涨模式，尤其是今年俄乌战事后，铜铝价格继续走高，美的失去了善加利用库存周期增产的机会，抬高成本，压缩利润，显然更不划算。
第三，方洪波说的「300多年产业史」。「300年」起始于哪里？可能是1700年一个叫约翰·劳的金融家在欧洲推销纸币算起。在《逃不开的经济周期》作者拉斯·特维德看来，这是研究经济周期的起点。
但最为人们熟知的，还是康波周期。即前文所述，「周期天王」周金涛的主要工具，以50年左右为一轮。在周金涛看来，我们当下处于第五个康波周期的萧条期，所以他在2016年的那场沙龙上说，「在座各位未来十年，注定在萧条中度过」。
方洪波未必听说过周金涛，但他一定是经济学家熊彼特的粉丝。熊彼特是商业周期理论的集大成者，他提出了三种周期的嵌套：长波即康波周期，50年一轮；中波是朱格拉周期，即设备投资周期，9-10年一轮；库存周期为短波。周金涛的许多理论基础也来自熊彼特。
除了周期理论，熊彼特真正被国内企业家奉为圭臬的是「创造性破坏」概念，这也是他为经济萧条周期开出的药方：带经济走出低谷、重启繁荣键的，是重大产品创新引发的新的经济增长主导部门。
比如，开启第一轮康波周期始于18世纪后期，以蒸汽机和纺织工业诞生为标志；第二个周期主导部门是铁路建设，发端于1849年，其连带效应是金属、钢、煤生产的扩张——钢铁大王卡耐基即发家于这个时期；第三个康波周期始于19世纪末，电力和汽车工业扮演了主要角色，带动了金属（尤其是铜）、绝缘材料和煤的生产。
熊彼特去世于1950年，第四个康波周期萌芽伊始。后来者认为，第四个康波周期以电视电话等家用电器和飞机、电子工业等为代表；第五个康波是始于90年代的信息时代。
方洪波在早年间的一次采访中提到过熊彼特：一个企业家的精神核心是能够创造性地破坏，如果我们不大胆创新与变革，推翻过去，美的不会有今天。
但各种复杂因素和周期叠加，或许是方洪波对未来三年悲观预期的来源，让「活下去」成为当下的首要任务，保全自身，迎接下一个康波。
这个时间点，周金涛那个耸人听闻的论断总像幽灵般飘荡：
在座各位未来十年，注定在萧条中度过，这是康德拉季耶夫周期不可改变的规律。
今天无意将周金涛捧上神坛，用某次或者某几次所谓成功的预测为他的神话添砖加瓦，也无意否认个人奋斗的价值和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是提供一种可供讨论的视角：在观察个人成长和企业发展史时，将经济周期纳入我们的坐标。
关于个人命运与时代和经济周期的关系，胡润也发现了一些奥妙：「中国上榜企业家平均1965年出生，1994年（29岁）创业，2012年（47岁）第一次上榜，今年56岁，财富达到120亿。」
难怪张瑞敏说，没有成功的企业，只有时代的企业。
参考资料：
[1]《两会再次强调家电下乡，能把家电股从深渊救上来吗？》 来源：格隆汇
[2]《逃不开的经济周期》 中信出版社
[3]《涛动周期论：经济周期决定人生财富命运》 机械工业出版社
[4]《方洪波：*手、隐者、梦想家和过客——中国最成功职业经理人的成长史》 《财富》中文版
[5]《方洪波：我思故我在》 来源：《赢》周刊
[6]《美的比格力贵2400亿，董明珠输了？》 来源：远川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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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作者 | 彭彭 主编｜王滔
编审｜陈润江 顾问｜王淑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