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河南日报网
文:阎铁成
宋代,无疑是中国古代史上对世界文明贡献最大的时期,国学大师陈寅恪认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与赵宋之世。”历史学家邓广铭说:“宋代文化的发展,在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达于顶峰,不但超越了前代,也为其后的元明之所不能及。”
那是一个何等辉煌的时代,出现了最繁华的商业大都市,世界第一张纸币,最精美的瓷器,四大发明中的三大发明,中国古代诗词文章八大家中的六位……那又是一个令人扼腕慨叹的王朝,靖康之变,让伟岸的帝国在金人凌厉攻势下轰然倒塌。街市再无繁华,宋词再无续章,百姓再无安宁,中原陷落洪荒。繁盛的世界性大都会东京开封,也在瞬间凋零。今天,人们来到开封,除了铁塔、繁塔和五朝门外的一对石狮这四件宋代遗物之外,地面上再也寻不到北宋残存的其他印迹。
传说中的绚烂,往往激发人们寻找绚烂的*,梦回大宋成为不少人心中的汹涌。还好,都城无痕,还有集文化典章制度大成的帝陵。它就是坐落在郑州巩义的北宋皇陵,虽然已越千年,陵园规模依然;虽然也遭盗掘,地面墓冢仍存;虽然享堂已毁,当年浩浩石雕仪仗仍巍然侍立。皇陵是当今地面上保存北宋遗物最为集中、数量最多的地方,向人们展示着远去的大宋风华。
2020年元旦刚过,一场透彻的雨雪滋润了久旱的中原,干燥的暖冬气候充满了宜人的温润。静静走进北宋皇陵,寻找远去的悲歌故事,品味不同凡响的盛世大宋。
开一代规制
北宋皇陵坐落在郑州巩义,约160平方公里。北宋共历九帝,除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去,囚死在漠北(今吉林省扶余市)外,其余七帝皆安葬于此,加上赵匡胤父亲赵宏殷,徽、钦二帝的衣冠冢,俗称九帝十陵。围绕帝陵,还附葬有皇后、皇妃、皇亲、皇族、宋代名将勋臣等墓葬一千余座,形成了规模庞大、格局有序、体系完整的皇家陵园,被称为中国古代现存最为完好的三大帝陵之一。
北宋建都汴京(今开封),而陵墓修在巩义,陵区南对嵩山少室,北据黄河天险,东边群山绵亘,西为伊洛平原。山水相间,风光旖旎,景色艳丽,水涤土厚,按照当时的风水堪舆学说,应为“山高水来”的吉祥宝地。
如今,从郑州向西出发,不久便是重重丘陵和道道沟壑,连霍高速穿越其间,不是隧道就是桥梁。车出凤凰山,眼前开始豁然,渐渐出现了平缓起伏的沃野,巩义到了。只有站在那片土地上,你才能感受到它的独特,那里群山环抱,东有虎牢关把守,西有黑石关护卫,南有嵩山为屏,北有黄河做险,伊洛河与罗口河蜿蜒流淌其中,真是“河山四塞、巩固不拔”“山高水长、藏风聚气”。
宋陵的布局,是以宋太祖赵匡胤和他父亲为中心,子孙环绕而葬。按照皇帝安葬的顺序和自然环境,人们习惯将宋陵分为西村陵区、蔡庄陵区、孝义陵区和八陵陵区四个陵区。
陵园没有想象中的宏伟壮阔,却有许多不合常规之处,而这种传统与变革的结合,恰恰印证了宋代“变革”这一时代背景。
汉代帝陵,满山遍野分布,以示威武浩荡;唐代帝陵,以山为陵,凸显巍峨霸气。而宋代皇陵,则是将帝陵有序安葬于平原一隅,形成一个相对集中的陵区,压缩陵园规模,减轻建陵的负担,体现出宋王朝的民本思想。以宋陵为开端,此后的明陵、清陵都遵宋制。
与历代帝陵居高临下,背山面水相反,宋陵葬于嵩山少室山脉之阴,北依伊洛河,面山背水,坐落在平缓的黄土岗地北坡,地貌呈南高北低,东穹北垂之势。宋陵从鹊台、乳台至上宫宫城逐渐斜降,陵台作为中心建筑,位于陵园的底凹处,这在古代帝陵建设上是唯一,它深受北宋盛行的阴阳堪舆术影响。
从宋太祖赵匡胤到宋哲宗赵煦,宋陵建设历经130余年,每位帝陵虽独成体系,但陵园的面积、上下宫的布局、建筑、石像生仪仗、尺寸都齐整统一,不越雷池,这在过去的帝陵建设中是没有的,反映了北宋礼制制度的成熟和坚守,对明、清帝陵产生了深刻影响。
宋代陵寝制度的诸多创新,反映出宋代不循旧制的精神风貌。的确,那是一个创新的社会,城市坊市制度的打破,有了东京梦华;“杯酒释兵权”的成功,开启了文臣治世;社会管理的变革,激发了社会勃勃生机而使新事物层出不穷;程朱理学的酿就,崭新的社会秩序开始建立……正是有了创新,北宋才得以承前启后,开启规制,出现了人们津津乐道的盛世繁华,奠定了公元十世纪后中国社会发展的格局。
创满目新风
宋陵历经沧桑,几经战火,大多夷为平地,除了建筑遗迹和部分石雕群外,今天已经无从再见宋陵地面建筑的原貌。整个陵区石雕原有1600多件,屡经破坏散失,尚存千余件,它们是在北宋130多年中,先后八次兴建完成的,体现了北宋时期石刻的艺术风格。徜徉其中,在墓冢荒丘与石雕仪仗间,仍让人感受到开启时代的扑面新风。
宋陵的新风,展现在陵园布局的规矩有序。现存八座陵园,面积与规制都是一样的,这与汉唐帝陵布局的散乱明显不同。宋陵陵园被称为兆域,平面为四方形,兆域内分为上宫、下宫和附葬的帝后陵,上宫为位居陵园中心的皇帝陵墓,下宫设在帝陵西北处,为日常祭祀皇帝的祀所。陵园的总体布局均采取对称形式,在自南至北的中轴线上,依次配置楼阁式的鹊台、乳台、石像生、南神门、献殿、陵台,陵台四周,围以神墙,神墙四面,各开神门,以所处方位命名,门前有雄狮护卫,四隅有角楼,陵园的周围,植枳子树和柏树。与唐代帝后合葬不同,宋代皇后是单独起陵,附于帝陵的西北方,地面布局与帝陵相同,只是规模小了许多。千年后,楼阙不在,遗址尚存,宋人的从新,奠定了新的帝陵葬制。
宋陵的新风,体现在石像生的浩荡工整。石像生排列在每座帝陵上宫的南神门到乳台间,自南向北沿神道两侧对称排开,分别为华表、象及驯象人、瑞禽、瑞兽、鞍马及控马官、虎、羊、各国使臣、武官、文官、武士、狮子以及南神门内的镇陵将军和宫人。宋陵石像生从公元963年建造永安陵开始雕造,到1076年永泰陵完成,完整展现了宋代造像艺术的风采,形象逼真,姿态生动,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
象与驯象人
宋陵的新风,呈现在石像生中许多寓意深刻的新创。石像生中出现了象和驯象人,象为南亚之物,驯象人异服装扮,反映了中外交流万国来朝的景象。增添了传说中的瑞兽,瑞兽体形高大,独角隆额,象鼻阔口神态凶猛而生动有力,意在夸示帝王的德政,“圣者在位,则至”,取其“嘉瑞”之意。瑞禽是臆想中的神鸟,在背景是高山云雾的方形石碑之中,神鸟或屹立山巅,或腾空俯冲,或振翼雄峙,或展翅待飞,好似《庄子·逍遥游》中所描写的“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鲲鹏,象征帝王“鹏程万里”的宏伟意向。
宋陵的新风,体现在给石像生注入了生命,为时代变化和现实情感生活的写照。宋太宗时代,南北诸小国相继归降,大宋强势天下,太宗永熙陵石刻的人物形象高大雄健,气宇轩昂,体现出上升时期的景象。站在永熙陵前,会想起太宗一统南北的功业。而在宋真宗时,辽大举攻宋,真宗在胜利的形势下,同辽订立了以“赐”岁币的办法,求得与辽妥协的“澶渊之盟”,养痈遗患。真宗永定陵石刻中的文臣武将形象,与永熙陵迥然不同,显得低沉悲戚。望向永定陵时,似乎能体会到“澶渊之盟”的良苦用心。
每个帝陵的石刻群中,都有三对“客使”,这些人物形象,别具一格。宋代对外实行结盟政策,外族使节来往频繁。宋初时,太宗永熙陵的客使风格朴质,中期进入盛世,仁宗永昭陵的客使,则完全是另一种气象,他们双手捧贡品,身披大袍,凸显朝觐仪式的盛大庄重。此外,文臣武将也不再是没有表情的石俑,在石像生的面部刻画上,着力表现眉端紧锁、两眼向下、不胜悲戚之状,甚至从背影看,也能感受到那种哀悼的情绪,内心刻画极为深刻。
汉唐石雕,追求粗犷神似,宋代则突出细腻和精致,形象传神,成为中国古代雕塑发展史上的巅峰之作。宋陵石像生,一改汉唐时期粗壮近乎臃肿的比例,变得身材修长,脸形俊秀,面部如额骨、额丘、眉弓、下颌、双手等处,都做细微刻画,着力突出不同人物身份的相应情态,如文臣之雍容大度,客使之悲恸凄怆,镇陵将军之内在力量。衣纹也反映出体态变化与形体转折,特别是衣冠的配饰,如同写真,为人们了解宋代服饰提供了难得的参考。
宋陵石像生中的动物,更是生动传神,“东陵狮子西陵象,滹沱河上好石羊”为历代看客所传颂。象征太平祥和的大象,体形高大,镂空雕琢的象腿,如四根巨柱,象头饰满璎珞,身披鞯褥,神态沉着,几如真象。石狮或立、或蹲、或行走,神态自如,少了些凶猛,多了些护卫的温顺。石虎虽为坐姿,但张口怒目,锯牙钩爪,体现帝王的威严。而石羊昂首祥卧,四腿跪地,远远望去,宛如活羊。尤其是瑞禽的雕刻,多用大刀阔斧的粗线和倾斜面表现,充满动感和力感,充分展现出石雕的特有效果。
宋陵的新风是那个时代新风的缔造,正是宋代文章、绘画、制瓷、建筑、生活诸多方面的焕然一新,才使宋陵石雕新风扑面!
留遍地故事
漫步宋陵间,让人兴奋的,还有与那些创造大宋历史辉煌的人们的会见,尽管会见的只是他们的墓冢,但站在墓冢前,知道他们安静得在下面休息,也会让人心潮澎湃,穿越岁月。
宋陵不仅安葬着皇帝,陵内及百里范围内,还陪葬有北宋王朝几乎所有的重臣,这在古代帝陵中是极其罕见的。
宋真宗赵恒的永定陵,坐落在今天的310国道旁,此陵还附有三座后陵和大将高怀德、宰相蔡齐、名臣寇准和包拯等功臣墓。三座后陵中附葬于定陵北的李宸妃,是仁宗赵祯的生母。因她不是皇后,生子被刘后要去抚养。仁宗一直不知情,直到刘后死去,才有人对仁宗透露真情。后仁宗把李宸妃的灵柩从开封南迁来,按皇后礼葬。这就是流传至今的《狸猫换太子》故事的原型。
站在宋代重臣的墓前,会让人想起荡气回肠的华章,赵普的半部论语治天下、高怀德的忠厚倜傥、曹彬的严明带兵、陈省华的一门三相、杨延昭的满门忠烈、寇准的刚正不阿、吕夷简的清慎勤政、王德用的雄毅仁爱、蔡齐的跨马游街、范仲淹的忧国忧民、包拯的执法如山、曾公亮的顾命定策、欧阳修的绚丽文采、吕公著的识虑深敏、程颐程颢的理学经纶、苏轼父子兄弟的满腹文章、李诫的营造法式……一个个人物如雷贯耳,充满传奇,气贯长虹,故事篇篇。
北宋是中国历史上最充满故事的时代,故事中闪耀着中华文明的辉煌,张扬着可歌可泣的家国情怀。创造大宋璀璨文明的人们,虽然追随时光而去,静静安睡在伊洛河畔,然而千年以来,他们的故事却久久绕梁,传颂着时代的辉煌。
来源:《河南日报》2020年2月14日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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