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与今生，永隔长江水
丰都县，位于长江上游地区，地处三峡库区腹心，距重庆主城172公里。2000多年前，这儿属于巴国都城所以又称“巴子别都”。巴人崇鬼，所以丰都是巴人鬼文化的集大成之地。
《列仙传》《神仙传》所载王方平、阴长生，在丰都飞升成仙的故事，和一批中国古典神话小说渲染，使得鬼城幽都的名气越来越大。唐皇李世民游地府的故事，就源于《西游记》第十回，唐王还魂游地府，终往西天取经人，类似的故事还有《聊斋志异》中《酆都御史》一篇，讲诉一个九品知县误入地狱，又重返人间。
丰都古城城标“鬼脑壳”。
过去的丰都也确实流传着很多鬼怪的故事。民国时期流传“上午人赶场，下午鬼赶场”，有人买货时，商铺老板会把铜钱放进碗里，下沉的就是人间流通的铜板。而浮在水面上的，就是新死的冤鬼用纸钱来人间买卖。
又如七月半，“鬼”乱蹿。阴历七月十五是传统的中元节，又谓鬼节，传说这天鬼门大开，百鬼夜行。丰都人李玉，今年35岁，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重庆工作，她说有印象外婆会嘱托小孩“鬼节”这天不要在街上走，以免撞了孤魂野鬼。“我外婆比较相信这些，觉得小娃儿要是冲撞了什么，容易生病。”
2002年，因三峡大坝蓄水之故，丰都老县城已永远沉入长江水底。伴随着这座城市一起静谧的待在江底的是1900多年历史和那些还不为人道的传说。
新丰都拔地而起，与此同时，官方也告别了“鬼城“这个历史悠久的别称，有了一个新名字——神曲之乡。这名字听起来跟很多旅游城市打出来的招牌相似，XX故里，XX之乡。相较于旧名字，神曲之乡显得更为文雅，不在那么直接，赤裸裸地展示这座城市的不同。但即便如此，鬼城依然是这个城市抹不去的印象。虽然旧鬼城已经埋入长江中，但是这个神曲之乡“新鬼城”，已经把鬼文化变成了旅游资源。出生于八零后的许先生，在丰都淹没前，曾坐船到过丰都。他说，坐船有个诀窍，需要坐到船头前面去，才听不到引擎的声音。
如今丰都的鬼城门口。@潮玩丰都鬼城
Heliet，来自丰都的说唱歌手，对于丰都，他内心有许多想倾诉的：现在的”鬼城“之于丰都，早已成为了他和丰都朋友之间的一种调侃。他说，18岁离开丰都去外地读书时，一些朋友还会问，丰都是不是一到下午街上就完全没人了？“被传的也太玄乎了，就像是问蒙古的同学是不是骑着马上学一样，这样问题实在是很好笑。”
鬼城奇与怪，未得众人赞
对于丰都，常态化的旅游是游客从长江的游船而来，由导游带队，到鬼城游客流量最大的景区——名山景区游览。
过去，丰都人对于“鬼城”景区的最大印象却是恐怖吓人，丰都人小谭表示，小时候名山景区“十八层地狱”这个景点有很多恐怖雕塑，那些画面，她现在都还记得。“看过之后回到家，都吓的睡不着。”Heliet也有同样的感受，“有掏心挖肺、下油锅炸、砍断手脚，当时父母还会指着这些雕塑教育我们不要做坏事。”
左图：“十八层地狱”的恐怖雕塑。@潮玩丰都鬼城
右图：各种地狱受刑泥塑。©穷游：潘达小蜀黍
重庆网友立体胖叔90年代跟着父母去丰都旅游，印象最深的也是这几个雕塑，问到会不会带孩子再去玩时，他说给孩子看这些不太好吧。当他了解到景区的雕塑已没那么恐怖时，他还是说自己不会带孩子去，“不好玩，现在孩子都喜欢游乐园什么的。”他也在计划着疫情后，带着孩子去上海的迪斯尼游玩。
过去给人恐怖印象的鬼城，确实也不适合所有年龄层，为了兼顾更多的游客，尤其是家长带小朋友来游玩时不被吓到，现在名山景区的雕塑全都改造过，所以看上去不太恐怖。景区里穿着戏服陪人拍照的黑白无常，在妆容上，也大大的减少恐怖感。并且景区还推出了完全卡通化的黑白无常，当他们穿梭在景区时，总会有一种恐怖与童趣相交的割裂感。
上图：鬼城景区屋梁上雕刻的“小鬼”。©小红书：封先生
下图：从鬼城景区眺望丰都城。©小红书：封先生
同时，因为新“鬼城”景区的雕塑大部分都翻修过，仿古建筑看上去人工化痕迹明显。在一篇中国最丑设计的帖子中，网友将“鬼城”景区的牛头马面雕塑推到了榜上。从照片上来看，牛头马面雕塑的表情确实十分抢眼，憨态可掬。
“充斥着塑料质感。”一位去过丰都的游客这样评价到。
Heliet说，除非是陪外地的亲戚，否则不太会去丰都的景点。曾经有外地朋友问他丰都是否好玩时，他回复到：很无聊，不要去。“虽然作为一个丰都人，这么说感觉不爱家乡，但是我当时确实这么认为。”
上图：景区里穿着戏服的黑白无常。©穷游：多看一眼8
下图：表情十分抢眼的雕塑。
另一处鬼城的古迹奈河桥，建于明代，青石铺砌，略成弧形，桥的两侧有石栏雕花。网友写到，我去的时候，导游告诉我这里分为金桥银桥，走过就会发财。“奈何桥“也学会了”与时俱进。”
鬼城中还有一位网红——”大力王”，在这里表演“搬石头”数十载。每个旅游团来这，导游都会叫游客先试试是否能搬动，再请上师父表演。师傅扎下马步，搬起300多公斤重的石块挪动，人群爆发出掌声。这整套流程通常在五分钟内完成，但似乎与鬼城景区并无太多关联。
鬼城节日里举办的特色活动。@潮玩丰都鬼城
还留在丰都本地的年轻人小谭说，自己在湖南上大学，毕业后也在长沙工作了两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丰都。她说，年轻人现在都不去鬼城之类的景点。
他们提到的“十八层地狱”恐怖雕像，其实正是展现了丰都一直宣传的“鬼文化”。这些雕像模拟着人间法庭、监狱、酷刑等，把人不能在阳间实现的愿望都放到阴间解决，用“鬼神”去惩恶扬善，借“鬼”诉说着人间的悲欢离合。而如今，“鬼城”文化似乎成了一种经济手段，人们不再需要鬼文化来诉说内心的哀愁，也因此，重新修建的鬼城也有着巨大的割裂。
新都与新貌，却有新风潮
丰都另一景区——“鬼王”石刻，门庭冷落。“巴人鬼王”造型的巨型摩崖石刻，由雕塑家何力平依山而雕，高138米，宽217米，其中“鬼王”的舌头都长达81米，堪称“世界第一大鬼”，并荣获了上海大世界吉尼斯总部颁发的“最大摩崖石刻造像”的殊荣。曾经，这里也是游客旺盛，可如今，这里已荒废，没有游客，只有一个80多岁的老奶奶看门。
“鬼王”石刻。©抖音：大美中国
丰都每年最大型的活动，便是在3-4月举办庙会。今天的庙会，更像是一场嘉年华，不仅有有真人演员扮演的阴天子娶亲、钟馗嫁妹等传统节目，还有整个城市的经贸洽谈、物资交流等内容。2021年，丰都庙会直接借助互联网，举办了一场在线庙会，来进行民俗的展示。可网络上关于丰都庙会的吐槽却不少，年轻人认为既不恐怖也不好玩。在真人演员扮演的阴天子娶亲项目后会伴随着花车游街，此时各种“鬼怪”紧随其后，其中还有各种动漫人物在里面打酱油，漫威电影里的蜘蛛侠、日本动漫人物等，这场面被网友毒舌道，“活脱脱的大型乡村杂糅cosplay秀。”
在Heliet的记忆里，庙会好几年才办一次，小时候去玩的时候还是很有趣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拍了一张照片，我戴着孙悟空的面具。”
上图：庙会上游街的花车。©穷游：多看一眼8
下图：戴着鬼脸谱面具的演员。（夏祥斌提供）
夏祥斌，是丰都文化馆的前负责人，现已72岁，早已退休。他曾参与丰都88年第一届庙会，主办了四届庙会，并多次参与庙会的组织和策划。他印象最深的是92年第五届庙会，“当时的规模比较大，仅演员就有3000多人。满大街都是能人异士的表演，有点像今天的杂技。“这些演员由街道居民、职业学校学生、农民构成。”
左图：2001年夏祥斌与庙会活动合影，正值三峡搬迁前。（夏祥斌提供）
右图：巨大钟馗人偶，可吐火喷烟。（夏祥斌提供）
上图：巨型龙舟与表演者。（夏祥斌提供）
下图：庙会主要节目阴天子娶亲。（夏祥斌提供）
他说，当时最特别的几个物品，是用纸糊了多个从民间收集来的鬼脸谱，每个都高达一米；用玻璃钢做的巨大钟馗头像，高约3-4米。还有由20多个小龙舟链接而成的巨型龙舟花车，长至5-60米。“每个小船上面都有演员在表演，观众可在旁边参观。”他认为现在的庙会活动确实很新潮，但也缺乏那些真正的丰都的人文生活、民俗文化的展示。“不过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毕竟现在年轻人就喜欢这些，如果能让他们玩得开心，参与其中，那么庙会也算是成功的。”
上图：演员、老城与用纸糊的鬼脸谱。（夏祥斌提供）
下图：鬼号神鼓表演，现已失传。（夏祥斌提供）
在新丰都这个游乐场所中，我们能看到中西合璧的项目、夜幕下的灯光秀、夏日的泡泡泳池趴、Dj电音嗨趴。还可以体验线上闯关小游戏，抓“小鬼”。景区甚至打出了要效仿迪士尼的口号，开了新闻发布会，立志十年内打造出一个中国式的“神鬼”主题公园。听上去科技感十足，还与国际接上了轨，毕竟“鬼神”也要跟进时代的潮流。而所有的这些与时俱进的举措，也让“鬼城”一去不返了。
小谭说，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什么流传的故事，但是上学时几乎每一个老师都会说，“无论哪一个人多么伟大，反正最后都要来丰都报道。”诗人李白也写过诗句：“下笑世上士，沉魂北丰都”。
湮灭与新生，隔江共潮
来自台湾新北市的张勇楷25岁，是四川美术学院油画专业的研究生，勇楷的爷爷便是丰都人，民国时期重庆大学的学生，之后去了台湾。关于丰都，爷爷提起年少时採摘院子里的豌豆煮熟，以作零食。“我来到重庆时，给爷爷拍了张解放碑附近的照片，爷爷回应道：‘景物不依旧，人事已全非’，这对我感触很深。”他计划去往丰都探寻曾经的历史。
现代化的丰都。©小红书：刘洪仪
但如今的丰都新城与所有现代化的城市无异，这座“新鬼城”高速发展，路边是新修的楼盘，巨大的广告牌，路上穿梭着车辆。市中心的广场人来人往，连锁的品牌服饰，网红珍珠奶茶、炸鸡烤串形成了新的丰都小城。
新的丰都拔地而起，带来的不仅仅是现代化的改造——即一种将旧城湮没新城耸立的鬼斧神工。也更是一种思想文化的改造——对于死亡的想象，转化成了对于新生活的想象。过去人们把美好生活寄托在神鬼的来生，那么现代化就是把他们的美好寄托在了当下。所以，神鬼传说或许是一种必将消逝的现实。“鬼城”，它，终究是走到头了。“鬼城”的湮灭，不仅来自长江的水漫金山，也是现代化从人们思想上彻底让其湮灭了。
即便丰都已然改变，但Heliet依然深爱着丰都。在网易云音乐上有三首关于丰都的说唱歌曲，《丰都城》《丰都爱情故事》以及使用丰都方言唱的《吹牛不打草稿》。“只有当你远走后，你才能体会到乡愁”是《丰都城in my city 》中的一句歌词，“这也是为什么我以前在丰都的时候会觉得丰都真无趣，但是现在在外地却无比怀念那个地方的原因。”新丰都，或许不再是那个有着充足民俗文化的丰都，“鬼文化”也在慢慢消逝，可对丰都人来说，它就是有着乡愁的魔力。Heliet说过，真正的鬼城在老鬼城，可他也明白，现在年轻人喜欢太多可以看的东西了。“时代在变化，没办法么。”
隔江相望的的丰都新城。
每到长江的枯水季节，迄今已经拥有一千九百多年历史的老县城，它的孤独的山丘顶部便会出现在水面上，并长满青草，远远看过去，绿油油的草地如同柔软的地毯。而江对岸便是丰都新城，高楼林立。夜幕降临，新城霓虹闪耀，隔着江水，置身于鬼城的静谧之中放眼望去，是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凝视。
农历七月十五，正是月圆时分。不知今日长江上的那一轮圆月是否清亮，照在长江上等倒影是否会被风吹散开来，在水汽等笼罩下是否催生出神秘气氛。江面上倒影的一撮撮的灯光是否抖动着，而这些光亮恰巧映射在丰都老城之上的水域，是否也会让那些沉寂在水底的鬼城传说影影波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