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莲花坞,波光粼粼,碧水涟涟,薄雾如烟,往事如梦。一切是那么熟悉,一切又是那么陌生。
近乡情更怯,他沉默地随着众人一起往里走,甚至不敢左顾右盼。此时的他,哪里还是那个任千军万马,十方恶霸,九州奇侠,高岭之花,但凡化为一抔黄土,统统收归旗下,驱策驭使的夷陵老祖!他只是一个重归故里,举目无亲,忍辱负重,难言之隐,无处倾诉的孤独浪子,莲花坞,是他终生的软肋与伤疤!
“公子,我在外面等你们。”
“温先生,我陪你吧。反正众位前辈进去是要商议要事的,我进去也没什么作用。”
“魏前辈真的把五岁小儿当成萝卜种在土里吗?”
“我小时候,含光君也曾经把我放在兔子堆里养过……他们其实在有些地方上还挺像的。”
江澄在大门处拦住我们,不发一言,只冷冷看着温宁。思追自告奋勇过去陪温宁。夜风徐徐,传来俩人的对话。
我和他,像吗?他喜欢穿黑,我喜欢穿白;他喜欢吃辣,我喜欢吃素;他喜欢说话,我喜欢……听他说话。除了这些,其他地方都挺像的。
“随他去吧。”
他本想去招呼思追进来,思追和温宁走的这么近,已经招来其他人侧目。我阻住了他,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陪伴温宁,那非思追莫属。
站在大门前,静默良久,他转头看了看我,我点点头。进去吧,迈过了这道门槛,面对了那些过往,挺住了那些伤害,才是真正的重生!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深吸一囗气,我们并肩走了进去。可里面与他记忆中的莲花坞相比,几乎已是面目全非。太多地方都翻新过了,校场扩大了两倍, 一座连一座的新筑飞檐勾角高低错落,比以往更有气势,也更显得荣光。而他之前住的屋子已不复存在,那里新盖了一栋华丽的小楼。
他有些怅然若失。十六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物非人非。这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与爱长存。
试剑堂门口,正遇上行色匆匆出门的江澄,刚才弟子禀报有不速之客来访。冷冷的目光逼视下,他讪讪地收回刚迈上去的一只脚。
“不得胡闹!”
没有理会他席地而坐的邀请,抱剑倚柱而立。皓月当空,凉风送爽,似乎可以将这一天鏖战的风尘吹落,将周身的血腥涤荡,将心中的戾气消散。
身边之人已四仰八叉的斜靠在台阶之上,身后大堂内是一群频频侧目的仙门世家。他却不管不顾地伸手拉住我衣襟,用垂下来的飘带打了七、八个结,叠成了一串……难看的小疙瘩,举起来左摇右晃,还笑的一脸狡黠。
蓦地想起潭州客栈,醉酒后用抹额缠住我们的手,也是结了一串这样难看的小疙瘩。一股热流自体内窜起,直烧的耳垂都泛出粉色,握着避尘的手紧了又紧,真想把这人……再绑起来!
“进来吧!”
江澄带了两名女子回来,并让我们也进去。他竟兴奋异常,转过脸来开心地看着我,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般高兴。可我们都清楚,即使时间能将那些伤痛带走,有些事情也注定再无法回到从前。
“论丧心病狂,金光瑶简直是举世无双,无人能出其右啊!”
两名女子带来了骇人听闻的消息。金光善的死、金夫人的身世、金光瑶儿子的死……一桩桩,一件件,大堂内仿佛炸开了锅,群情激愤,这些白天还唯金光瑶马首是瞻的人们,立刻开始反戈一击,甚至细扒从前金光瑶的恶行恶状。
“那为何单单留了你一个人?”
“这个秘密你守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忽然决定要告诉她?又为什么忽然要公之于众?”
“你真的不知道吗?正是因为你告诉了你家小姐,她才会自*。”
“这镯子不错呀!”
这些事情,颇多存疑。以金光瑶的心狠手辣,为什么会留下思思这个人证?两位女子突然出现在这里向众人告密,绝不可能是巧合,那幕后之人是谁?他扳倒金光瑶的目的又是什么?而且所有事情都没有证据,这二人口说无凭,绝不是一句“要伸张正义,为死者报仇”就能含糊过去的。
可是,可惜,整个大堂之上,除了我和他之外,所有人就都相信了!接下来,*赤锋尊、让薛洋复制阴虎符、制造傀儡、乱葬岗一网打尽各仙门世家,都顺理成章地,从他头上,转移到了金光瑶头上,连金子轩的死,都被怀疑和金光瑶脱不了干系。
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他的质疑声在一片群情激愤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人已经怫然不悦。不需要证据,更不需要合理,他们用耳朵做了判断,用想象补充了事实。一盘散沙,随便一阵风都可以搅动他们一拥而上。
“那我们就让他最害怕的事变成事实。”
“不如我们就攻上金麟台,活捉金光瑶!”
“魏先生,金光瑶这厮手里有阴虎符,这事得拜托你了……这下金光瑶可踢到铁板上了!”
世事翻覆,白天这群还喊着“誓*魏无羡”的人,晚上就开始要“活捉金光瑶”。
白天还人人交口称赞的敛芳尊,晚上就人人喊打了。
而白天还被各世家要赶尽*绝的他,豁出性命救了大家也没有获得感激尊敬的他,这一会儿功夫,不仅换了尊称,还成为了战胜金光瑶手中阴虎符的主力!
实在呆不下去了,我们对视一眼,转身离去。众人皆醉,唯我独醒;世人皆浊,唯我独清。写信之人、救思思之人、贿赂碧草之人,很有可能就是指引我们找到赤锋尊的黑衣人。但这个人是敌是友,动机为何,无从判断。我只能飞书给兄长,提醒他万事小心。
出得大门,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满目清凉,瞬间将胸中浊气冲刷干净。看见码头上的小食摊,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拉起我的手就走过去,要请我吃莲花坞的好吃的。
“哎呀。不好意思,怎么总是这样呢?好像每次我要请你吃什么东西都没请成。”
“以前我在码头这边要东西吃都不用付钱的,随便吃随便拿。过了一个月摊主自然会去找江叔叔报帐。”
圆圆的饼子很香很酥,我慢慢吃着告诉他:“你现在也不用付钱。”他微微一怔,看着我,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
“蓝湛,你来的太晚了。没赶上这里最好玩儿最热闹的时候。”
“当年在云深不知处上学的时候我说了好几次要你来云梦玩,你都不理我。我应该再蛮横一点,直接把你拖过来。”
“怎么吃得这么慢?不好吃?……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还想叫你把剩下给我吃算了。”
不晚,十六年都等过来了,只要和你一起,什么时候都不晚!当年不是不理你,是害怕。害怕你只是一时性起,说说而已;害怕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子,而我想要不一样的;害怕你只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而我却把你当成一生的归宿。
我……吃剩下的?我终于又找到我们之间不像的一点,你的饭量比我大,不过好在,我养得起。所以摸出钱袋,又豪爽地买了两个饼。
一路上,他到处指指点点给我看,把他长大、玩耍、撒泼打滚过的地方都给我看了一遍,包括在这里干过的坏事、打过的架、捉过的山鸡、逗过的小姑娘……
他讲的很详细,仿佛要把上一世他的前半生全部展现给我看,要我完全了解那些没有我的岁月里,他的喜悦,他的悲伤,他的孤独,他的成长。每讲完一处,他都会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反应,看我是喜欢还是厌恶。
傻瓜,你的一切,你的所有,我都喜欢,我只遗憾没有再早些认识你,和你共同走过的路,做过的事,一起的回忆可以多些,再多些!呃,除了逗小姑娘这一点,必须严格改正,绝对不允许再犯!
“蓝湛!看我,看这棵树。”
“这是我来莲花坞后爬的第一棵树,大半夜里爬的。我师姐打着灯笼出来找我,怕我摔了在树下接着我。可她那么细的胳膊能接住啥,所以还是摔断了一条腿。”
方才来的路上,每一棵树他都爬过。这也只是一棵普通的树,树干笔直,枝叶伸展,在这一排树中并不显眼,却让他生生记了两世。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被江澄赶出房间,自己一个人跑到树林里,爬上树,又怕的要死。终于等到来找他的师姐。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温暖,都是师姐给予他的。
他抓住两根树枝,开始顺着树干往上爬,轻车熟路地直往上蹿,一直爬到接近树顶的地方才停下来。他把脸埋进一簇茂密的枝叶里,一直没有说话。
站在这棵树下,抬首望着他。他的黑衣隐在枝叶间,可他的眼睛异常明亮。月光映进他眼里,荡起一圈又一圈波澜。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眼里有泪,心中有痛,却生生长出爱的花朵。
树影婆娑,在我和他之间轻轻摆动,树枝摇曳,在我和他之间款款召唤。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波澜翻卷,眸色欲深,竟似卷起千层浪,要将我裹入其间,乱了魂魄。
忽然脑中涌起了一股异常强烈的冲动,我不由自主走近几步,想抬起双手,心里有个声音说:“如果他跳下来,我接住他,我就……”
刚想到“我就”二字时,他突然松开手,径自跳了下来。我一个箭步抢上前,将从天而降的人抱了满怀。微微踉跄后退了一步,稳住身形,却立刻僵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的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脸埋在我脖预间,一动不动。炙热的气息,竟烫的我浑身微微颤栗,不能呼吸。
“谢谢。”
喑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却似千斤巨石猛压胸口,我刚刚鼓足勇气抬起来准备放到他背上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再也没有力气抬起半分。
原来,不过是一声“谢谢”。谢谢我接住了你吗?还是谢谢今天伏魔洞中的生死相伴,还是谢谢一直以来的相护相随?可是这些,需要一声谢谢吗?
“不必。”
沉默片刻,我淡淡道。他缓缓抬起头,松开手,站直身体,表情如常。一切又回到原点,仿佛刚才那一刻的相依相偎,只是一个月光下的幻觉而已。
“蓝湛,回莲花坞去,我带你看最后一个地方。”
他仿佛下定决心似地,郑重对我说。重新走入莲花坞的大门,绕过重重楼宇,来到最深处的一片寂静之地,一座黑色的八角殿之前。殿前方整整齐齐码着一排一排的灵位,云梦江氏的祠堂。
“我以前可是这里的常客。”
“虞夫人三天两头就罚我。”
“都传到你们姑苏去了,哪还能叫略有耳闻。不过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第二个女人像虞夫人脾气那么暴躁的,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把我赶到祠堂来罚跪!”
我们一起上香,郑重地跪拜了三次。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江宗主,虞夫人,师姐,他上一世犯的错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请你们原谅他吧,如果还有什么惩罚,蓝忘机甘愿代他受罚!”
“你不打算告诉江澄吗?”
“毕竟,你们也是兄弟。”
穷奇道和不夜天,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用了《乱魄抄》的金光瑶。可他并没有打算告诉江澄,至少目前不会。他们之间的隔阂渊源已久,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开。毕竟,阴虎符是他创的。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甚至解释了也没有用,所以有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很多情只待追忆空余恨!
“魏无羡,你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带人就带人。”
“可还记得这里是谁家,主人是谁?”
当江澄出现在祠堂时,我心里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这一天,这一晚,发生了太多翻覆难料之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我和他!
“你确实应该好好跪跪他们,平白地到他们面前污他们的眼、辱没他们的清净。”
“你早就被我们家扫地出门了,你有什么脸面进来面对我的父母,面对我姐!”
他不想多生口角,转身准备离开。我却无法容忍江澄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于他。以生命偿付还不够吗?只因他重生归来,所以就要成为你无休止的泄愤对象吗?见一次骂一次,见一次打一次,没完没了了吗?
他的头微微低垂,眼眶发红,嘴唇紧抿,身体轻轻颤抖着,用了全身的力量在隐忍和克制。我的手紧紧握住避尘的剑柄,上前一步,提请江澄注意言辞,却被他一把拦住。
“要走就走的越远越好!”
“别让我再看到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出现在我亡亲面前!”
“江澄,你要骂就骂我,不要带上别人!”
他本来已拉着我准备离开,在听到江澄这话时却突然停下脚步。深吸一囗气转过身去,直面江澄。刚才的侮辱谩骂他息数吞下,可他不能容忍江澄对我恶语相向。
“当初就是因为你逞英雄,救了你身边这位蓝二公子,整个莲花坞还有我爹娘都给你陪葬了……连温氏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陪葬,你真是好伟大啊。”
“你还如此宽宏大量,带着这两位前来莲花坞。让鬼将军在我们家门前徘徊,让蓝二公子进来上香。”
“蓝二公子,你也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呐……竟然和夷陵老祖魏无羡同流合污,真是让你叔父,让你哥哥脸上有光呐!”
仇恨可以蒙蔽人的眼睛,扭曲人的心灵,白日里还曾为他担忧的江澄,此时已经完全陷入痛苦的回忆中,疯了一样撕咬着自己和他心里最深最痛的那道伤疤,把刀子插进去翻绞出最无望无奈的苦楚。
“道歉?为什么要道歉?为了辱没你们这段伟大的知己之情吗?”
“要打便打,怕你们两个吗?”
当他冲上去一把抓住江澄的衣领时,浑身已经颤抖的不能自抑,脸色愈加苍白,嘴唇已无血色,而眼眶却漾起红色的波光。白日里虚耗过度,还未来得及调理,旧痛新伤,旧仇新恨,气恨痛悔一起袭来,身体已然承受不住。
我知道,江澄一直都念念不忘地要跟他算这笔账的,只是不应该在今日,更不应该在这里。我在身后低低唤他。他抬眸看了看江澄身后的牌位,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慢慢松开双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入我怀中。
“蓝湛,我们走!”
咬着牙挤出这五个字,语带哽咽。马上走,这里一刻也不想再呆,这个地方再也不想回来,这个人,也不要再见。刚才在外面那些温暖的回忆已荡然无存,强行摊开的血淋淋的过往,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站住,你刚不是很横吗?打呀!”
扶着他行至外面,江澄却不依不饶地追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江澄眸子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已彻底烧毁了理智,他没有看出我身边之人已是摇摇欲坠,奄奄一息!
“放手!”
一把抓住江澄的手腕,强行推开,可还是晚了!一滴、两滴……猩红的鲜血从他鼻中缓缓流出,蜿蜒而下,没入黑色的衣襟中。他的眼睛忽明忽暗,星星隐灭,潮水退去,连我叫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虚耗过度,反噬心脉!
“滚开!”
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脸,嘴里喃喃地不住哀求“蓝湛,我们走吧!”他从来,从来不会这般脆弱,这般哀求,伤痛到极致,只有逃避!
盛怒之下,气极攻心,平生第二次说出“滚”字!我没有想到,第一次是对他说,第二次是对江澄说!扶着他往外走,我想快点,再快点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江澄终究还是出手了!一道紫电旋即游出,我挥出避尘,神兵相击,发出刺耳长鸣,却将他勉力支撑的最后一丝力量击溃,他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缓缓下滑,彻底昏死过去。
“魏婴!”
一把抱住他颓然倒地的身体,刚才就已揪紧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可江澄背对着我们,并未看到,已将紫电再度挥出。我根本顾不上再战,只颤抖着手去探怀中之人的呼吸。当江澄转身怔住时,却已收势不及,突然一道身影从旁跃下,硬生生挨了紫电一鞭后,摔倒在地。
“谁让你到莲花坞里面来的?!你怎么敢!”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温宁应该是看到紫电和避尘相击的光芒,所以才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在强挨了江澄两鞭之后,他倔强地爬起来,又一瘸一拐地走向江澄。
因为金子轩的原因,温宁心中有愧,因此对江澄总抱着一份畏惧,从来都是自觉地避他而行,打也不还手。然而此刻,他却挡在我们前面,直接面对着江澄。胸前爬过一条骇人的焦痕,也没有半分退缩。
“拔出来。”
温宁举起手里的“随便”,口气坚决,目光坚定,全然不是以往那副呆呆怔怔的模样。江澄第三道鞭子挥出,他摔倒,爬起,继续走过去,继续高举起手中的剑,继续厉声让江澄拔剑!
我紧紧抱着怀中之人,刚才探得他微弱的呼吸,我才稍稍放下心来。可温宁这个样子,太诡异太不同寻常,“随便”认主封剑众所周知,我也曾试过,根本拔不出来。除非……一股不可遏止的寒意从心头涌出,直冲向四肢百骸!
“封剑没有解除,直到现在,它还是封住的。若你把它插回鞘中再换人来拔剑,无论换谁都拔不出来的。”
“因为这把剑,把你认成了魏公子。”
“因为现在你体内运转灵力的那颗金丹,是他的!”
一道雪白刺目的寒光闪过,宛如晴天霹雳,“随便”出鞘,伴随着温宁最后石破天惊的那句话,所有的刀光剑影,迎面袭来,生生扎进身体里,让我停了呼吸,再也动弹不得!
他的……金丹,在江澄身体里,那他体内呢?空了吗?什么也没有了吗?怪不得灵力微弱,怪不得金丹有异,可我竟万万没有想到,根本,没有了!
十几年苦修的成果,没有了!
少年豪侠大好前程,没有了!
名誉地位至亲好友,没有了!
从云端跌入泥沼地,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还得自己拽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无路可走,只能用血肉之躯硬生生从地狱里辟出一条诡道之路!
挫骨为灰,碾心为粉,磨肉为泥,化血为尘,却不及我此刻痛之万一。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避尘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狰狞的裂痕,只有手臂还下意识地紧紧抱着他。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哪有什么年少轻狂不屑佩剑!哪是什么灵力低微还不习惯!更不是为达巅峰而走捷径!根本就是,就是再也没有力量去挥动这柄三尺长剑!
修仙之人,金丹胜于性命,命可以丢,但若失了金丹,沦为废人,那根本就是生不如死!
他为了让江澄好好活下来,生生用自己铺出了一条路给江澄。难怪他失踪的那三个月里,我在江澄身上总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难怪江澄继任家主己后功力大增,剑术非凡!难怪他看江澄时,除了难过心痛,还有怅然若失!
乱葬岗上,不夜天里,他无助地问话犹言在耳“事到如今,我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这话背后的凄凉哀绝。那个时候,他多么需要我,相信他的诡道术法,理解他的难言之隐,支持他的别无选择,抚慰他的痛苦心伤,而我,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姐姐,岐山温氏最好的医师温情,她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来,换给你了!”
“你以为他为什么后来再也不用随便了,真是因为什么年少轻狂吗?难道他真的喜欢别人明里暗里指着他戳脊梁骨,说他无礼没有教养吗?因为他就算带了也没用!”
“你以为他为何转而修习诡道术法,成为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他没有了金丹,根本再无法立足剑道!”
“江宗主,你这么好强的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远也比不过他的!”
夷陵监察寮里,我对你眼底的痛色视而不见,一味谴责你修习邪道!
射日之征后,我口口声声说帮你,却也只是以为弹清心音帮你驱邪就行!
张口正道大统,闭口邪魔歪道,却把你越推越远。难怪百凤山上,你说“曾经把我当毕生知己”,只是曾经,怎配知己?
穷奇道雨夜,一句离经叛道,生生将你看到我时的那一点点希望掐灭,我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彻底失去了你!
不夜天悬崖,你撒手而去,是伤心欲绝,也是失望至极,这人间不符合你的理想,而我也没能给你生的希望!
无论是前世,还是重生,我时刻想让你重回剑道,可我竟不知道,每提一次,都是将你心上同一处的伤疤再度撕开,撒上盐狠狠揉搓,踏上脚狠狠蹂躏。你还要忍着锥心之痛,编出各种借口哄我。
你笑着说“没事”,笑着逗我喝酒,笑着陪我玩闹,笑着哄我开心,笑着撒谎撒娇示弱,却在我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在心里盖了一座坟,那里埋着“随便”,葬着你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少年时光!
魏婴,相望的上一世,相思的十六年,相守的重生后,我竟从未真正体会到你内心的苦痛折磨,你让我情何以堪?让我如何自处?
我的三百戒鞭你哭了一个晚上,那你的剖丹之痛我该如何面对?大言不惭要护你周全,结果再三食言!自以为是你知己,却让你连内心的最痛都不敢轻言!自以为十六年苦等情深义重,却不及你付出的万分之一!
当眼泪顺着面颊滴落到你脸上时,我才发现,我又哭了。上一次流泪,还是从大梵山将重生的你带回云深不知处,你半夜轻轻的一声呼唤,让我瞬间泪流满面。这一世,所有的眼泪都是为你而流,却仍是远远不够!要用几世的泪水,才能换来今生的相伴!
江澄在旁边已如五雷轰顶,还在和温宁强行争辩着。可我们都知道,这必定是真的,因为他是魏无羡啊!这世间,若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出这种毁灭自己成全别人的事情,也只可能是他!
他是会把自己做成召阴旗救自己敌人的魏无羡!
他是会舍弃名誉地位去救温氏囚犯的魏无羡!
他是自毁前途不惜性命去救自己兄弟的魏无羡!
他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避尘已在地上划出数道口子,铮铮鸣响,怒气冲天,握紧剑柄的手已骨节发白!那一刻,我真的……恨江澄!甚至恨温情!但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蓝湛……”
怀中之人无力的轻喃,唤回了我的理智。咬牙从地上起来,背着他,转身离开。再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莲花坞外面,仍是来时景色,仰望明月,将眼泪悉数吞咽,若他醒来,必不希望看见我如此模样。魏婴,我不知道情之所起,我不知道情何时而深,我唯愿,余生携手,不离不弃,天涯海角,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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