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暴鬼王非我不娶,可我不想送死。
为了让我死个明白,师父告诉我,我遗失了一段记忆,一百年前,我曾有位道侣。
他差点*了鬼王。
所以鬼王这老小子是找我寻仇来了。
后来,在那一望无际的血色长河边,我才知道,不是我忘了那段记忆。
而是我的情魄,留在了忘川,徘徊了一百年……
一 出嫁
我出嫁那天,十里红妆,万鬼迎亲。
自鬼王诞世以来,三界再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
天门山口,仙门百家的人几乎都来了。
太辰剑宗的掌门红着眼眶将一柄轻剑交于我手:“越桃啊,这太清剑可是把绝世神兵,薄如蝉翼,*人不见血,用来自戕绝无痛苦。你拿着,若真到了紧要关头,也好死得有尊严些,你看啊,这样发力……”
“额……”我浑浑噩噩,压根没注意这被砍了半撇胡子的老头是在向我传授自*技巧。
正愣神呢,万毒门的大长老也挤到了我跟前:“小友,老夫这里也有瓶绝世奇毒蜉蝣散,服下后不出一刻即死,且死后灰飞烟灭,不留痕迹;若是想求个痛快,我这还有瓶噬心断肠丹,虽然死相难看了点,保准药到病除,啊呸,药到身亡……”
“楚道友,我这也有把匕首,吹刃断发,可随身携带……”
“还有我,我这条天丝长绸,刀枪不入,不惧水火,是上吊自*必备之佳品啊……”连隔壁山头最抠门的素涟师姐都将她爱惜的法器送给了我。
围在我身旁的人越来越多,各种奇形怪状的兵器法宝不要钱似地往我身上砸,往日庄严神圣的天门山,热闹程度不下凡间的菜市口。
可随着那诡异的喜乐声越来越近,四周又渐渐恢复寂静。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我,其中面孔有不舍,有唏嘘,有同情,有悲伤……但无一例外的,都带着一种诀别时的绝望与死气沉沉。
“好了好了,越桃都比你们镇定,别丧着脸了。”
说话的人是仙门之首万华宗的掌门,别尘君,也是我师傅。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一向清冷的声音带了几分温度:“越桃。”
我木愣愣地抬头,呆呆看他。
“好样的!不卑不亢!九死不悔!这才是我仙门女儿该有的气度!”师傅还沉浸在与小徒儿诀别的悲伤中,一边闪着泪光,一边将绣纹繁复的红绸盖在我头上。
所以他没注意到我在听到他话时,抽搐到扭曲的脸。
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还跟着附和:“楚仙子真乃女中豪杰,仙门典范……”
“是啊是啊,为了仙界牺牲小我,虽死犹生呀……”
此时的我只想说:MMP!我还没死呢!你行你上啊!
要不是鬼王那个狗东西点名要我嫁,你以为老娘愿意去吗?
我那是淡然赴死吗?
我那时临危不惧吗?
我那是怕到极致,放弃抵抗了。
心如死灰,大抵如此。
所有人都笃定,我不可能活着回来。
我自己也是。
因为今夜辰时,我就要嫁给那个令三界闻之色变的鬼王了。
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谁让现在仙界式微呢。
且不说以身饲鬼本就危险,单说这鬼王,诞世不过两甲子,便祸祸得三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仙界大能,十之八九都陨于其手,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
只是不知道这鬼王是不是单身久了太寂寞,还是修炼修得脑抽筋了,放着好好的事业不搞,居然也想尝尝爱情的苦,他要娶老婆!
又大概是冥界的庸脂熟粉看腻了,他居然把爪子伸到仙界来了!
而被选中的倒霉蛋儿,正是在下,万华宗掌门座下七弟子,楚越桃,一个刚修炼了一百多年的小仙,还是仙界最不齿的肉体凡胎出身。
按理来说,天下炉鼎千千万,仙界仙女占多半,我既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厉害的,甚至我的命格还是至阳的凰命,对阴鬼有天生的克制作用,都这样了鬼王为什么偏要选我?
我非常不解,大概是为了让我死得明白点,我师傅才告诉我,一百年前,绞*鬼王一役,我受了重创,故而丢失了一段记忆。
我曾有位道侣。
而我那位道侣,恰巧是重伤了鬼王的“罪魁祸首”。他带着一身修为跳入万鬼窟,誓要与鬼王同归于尽,谁成想鬼王不但没挂,还更强了,而他却身死道消,后来连命星都陨落了。
我还想再问,师傅却摇了摇头,不肯再谈。
不过鬼王执着于我这事,我倒是想明白了。
他大概率是找我寻仇的。
我大概率是不得好死了。
二 鬼门
迎亲的队伍拉着飘逸的红纱,伴着吉庆的喜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天门山山口。
众鬼面目可怖,却都穿着喜庆的红衣;仙门众人皆着白衣,一脸送丧的表情。
这场景,诡异之余,颇有些滑稽。
作为喜官儿的伥鬼骑着威风凛凛的白虎,洋洋洒洒念了一大段吉利话,又吩咐两边的鬼童子撒了大把红包,才宣布吉时已到。
我蒙着红绸,被师姐搀着,刚要往前走,却被喜官儿拦住:“主上吩咐了,新娘子出门,脚沾地不吉利,还请若星君受累,送夫人出门。”
若星君,本名石无恹,我的大师兄,平时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他似乎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怔忡片刻,便稳稳将我背起,向鸾轿走去。
“越桃,你听我说……”他见我没有出声,又小声传音给我:“这鬼王弄得如此阵仗,我看他未必真要寻仇与你,其间有古怪。你一向机敏,遇事不可冲动,更不要硬碰硬,一切以保全自己为重,听到了吗?!”
大师兄的背不算宽厚,却总能给我安全感,朝夕相处百余载,我早已把他当成了亲兄长,在所有人都认为我必死无疑、要我宁为玉碎的时候,他告诉我,无论如何要保自己……眼眶微微发烫,我不敢再想,怕早早绷紧的神经就这样崩溃。
鸾轿就在眼前,脸蛋苍白的喜婆拉开了轿门,将我迎进去。关门前,我看着站在一旁的师兄,轻轻道了别:“师兄,珍重。”
他似乎还想跟我说什么,却被骤然响起的喜乐声盖了过去。
天色渐暗,辰时已经过半,鸾轿飞速前行,很快天门山便不见了踪影。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我索性不去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考起这场诡异的婚礼来。
我不知晓冥界婚俗如何,但按仙界的规矩,却没有诸多繁文缛节和浩大形式的。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喜乐送亲,鸾轿相迎……这规制,反而有点像凡间。
至于选的日子和时辰,更是奇怪,六月初八,辰时,这是凡间吉上加吉的好日子,传说在这天结婚的人,都会被老天庇佑,一生顺遂,长长久久。
可这是凡人的规矩,跟他冥界有半毛钱的关系,莫非他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鬼还指望老天庇佑……
正想着,轿子突然停了。门外喜乐骤停,喜官谄媚的声音响起:“哎呀,主子,您竟亲自来了。”
“我的新娘,自是要亲来迎的。”混沌的声音嘶哑难听,在这静夜十分具有穿透力。
鬼王来了?!我向外望去,缺月光稀,阴暗中众鬼聚于一处,在那遮天蔽月的大桃树下,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大门。
看门的神将早已没了踪迹。
度朔山,鬼门关。
我听见自己心咚咚地狂跳的声音。
夏夜温凉舒适,我穿着层层叠叠的喜服,却出了一身冷汗。
重重轿帘和覆面的红绸让我看不真切,只看到那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如恶鬼之口,又似深渊之眼。
过了这道门,便是冥界的永夜。
三 师兄
鸾轿又飞快地动了起来。
一入鬼门关,众鬼如鱼得水。
缩地成寸,万鬼夜行,竟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辰时末,我终于被抬入鬼王洞府。
目之所及,雕梁画柱,灯火通明,礼堂上一应喜果俱全,红烛摇曳。
居然与凡尘婚礼别无二致!
吃惊之余,一只冰冷的手忽而捉住我的手腕,沁骨的凉意缓缓前进,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被这强大的势与方寸间的惧意搅得心劳意攘,待发现神识被封后,已经晚了。
那股力量带着我机械地动作。
虽然五识被封了仨,但我还是清楚地意识到我在做什么。
三叩首,拜天地。
……鬼王,竟如此有仪式感?!
我不禁有些头大,这反派跟话本里说的不一样啊,他咋不按常理出牌呢?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还有求生的机会呢……?
事实证明我的第六感真的很准。
救我的人来了!
恢复五识的时候,他正将那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刺入“我”的胸膛,边扎还边冲我打招呼:“本不想让你看见的,不过若是没你的精血,这傀儡恐怕骗不过鬼王。”
“大师兄?”我揉揉自己的眼睛,生怕这是什么妖魔鬼怪变来诓骗我的。
“别愣着,来。”容色出众的白衣青年冲我招了招手,指尖溢出一缕熟悉的灵蕴。此人正是万华宗掌门首徒,也是刚刚送我入轿的人,若星君。
仙人绿云上,飘然若流星。
若星君善法阵,喜白衣,一手御风术更是使得出神入化,不过鲜有人知道,偃术才是他的绝技。
当年他初初化形,还未修成正果,便一直在东海附近徘徊,偶然遇上了一个身怀绝技的凡人,他便以御风之术作为交换,习得了那人的偃术。
我看向那委地的傀儡,外表竟毫无破绽,还隐隐散发着至阳之气。
我自小跟在师兄身边,他虽偃术绝佳,但这尊傀儡,绝不是草草准备一两日就能完成的。
我感受到了那股神奇的灵蕴,猛地抬头,看向师兄:“……是帝女桑?”
师兄笑着点头。
帝女桑,举世难得的珍宝,师傅的珍藏。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袭上心头,我颤抖着嘴唇,想问,却又怕空欢喜一场。
“傻越桃,你以为这帝女桑哪里来的?这傀儡又是哪时开始练的?”师兄笑得愈发灿烂,上前揉了揉我的脑袋:“这几年,师傅与我收尸收得够多了,你就别给我们添乱了。”
“师兄,呜呜……师傅……”我被抑制不住的狂喜击中,嗷地一嗓子哭出来,原来,我真的没有被抛弃。
“嘘。”师兄捂住我的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取精血,稍后再跟你说。”
我强忍住泪水,点了点头。
师兄将两指并拢,印上我的泥丸宫,一滴纯净透明的精血被引出体内,落入了傀儡的眉心。
我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亢奋中,没留意到师兄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
处理完这一切之后,师兄便带着我躲出了洞房,怕用法术会引起众鬼的注意,我们只好在迷宫般的洞府中摸黑前进。
阴鬼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界倒如入水之鱼,可苦了我们这些修仙之人,虽不至于撞墙掉坑里,但在第n次走入死胡同后,我不由得怀疑师兄是不是拿了鬼王的好处,故意把我往死路送。
“师兄,这是第十二次了……”空旷的死胡同让本就幽怨的声音更加幽怨,配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鬼火,顿生凉意。
“不该啊,按先天八卦阵来算,此处应是生门呀……”师兄一边掐算,一边皱着眉头小声嘀咕。
“师兄,你就没带个能指路的小法器什么的?”
“啧,这三界还没有我破不了的阵法,你师兄我还需要那些?”
“额……”我不禁扶额,贼老天,你确定我师兄是来救我而不是来送人头的吗?
“噗嗤……”
短短一声轻笑几不可闻,但我确定,师兄也听到了。
“死丫头,敢笑我!”师兄也不掐指头了,作势就要来拧我的耳朵。
“不不不,师兄,不是我。”
见我神色不对,师兄也静了下来。
既然不是我们俩笑的,那必然还有第三个人在,又或者,它根本不是人。
四 故人
幽深的洞穴阴冷无风,寂静得可怕。
师兄紧紧攥住我的手腕,示意我屏息凝神,之后便开始细细探查起来,我跟在他身后,小心向外张望。
与其说这是个死胡同,倒不如说这是个天然洞室。
洞窟很小,不过十步见方,一眼便可见底,然而洞壁却怪石嶙峋,若真有什么邪祟藏匿其中……
“师……师兄,你发现什么没有?”我反握住师兄的胳膊,哆哆嗦嗦地问。
“嘘!”师兄一脸严肃,盯着洞窟正前方的石缝,停下挪动的脚步。
我借着一点萤绿的鬼火,看到那石缝中一点诡异的反光。
“无恹兄,别来无恙。”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揶揄,在空旷的洞窟里一圈圈漾开。
师兄先是一惊,而后脸色肉眼可见得变差:“哦,是你呀,我自是无恙,不过你这声‘兄长’,我可担待不起。”
师兄都有心思发脾气了,看样子,这位是个老熟人。
排除危险后,我便有些好奇,在此暗无天日的地界,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样疏朗的声音。
“师兄,谁呀?你认识?”我悄悄戳了戳师兄。
“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说罢,师兄便把我扒拉到身后,往那石缝走去,广袖一挥,手中便多出一尊泥塑小像。
小像虽落了灰,却并不破旧,彩釉依旧泛着温润的光泽,看五官,是个慈眉善目的小和尚,手施降魔印,肤白似雪,僧衣如墨,半披着的袈裟上画着一株盛开的栀子花。
“楚仙子。”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正是从这尊小像中发出来的。
“额……大师,我们认识?”我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到我什么时候认识过这号人物。
“认识什么认识,你别搭话!”师兄微愠,甩手把那小像撂到了地上。
“……是啊。”过了很久,这声音才缓缓答到,尾音拖得长而轻,像是在叹息。
小像表情无法变化,我却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化不开的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虽然这位前辈跟我师兄可能有仇,不过他只身被困在鬼界,大概也过得很不好吧。
“大师,实在抱歉,晚辈的记忆有所残缺……”
“抱什么歉!赶紧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现在不怕鬼王抓你了?”
“……师兄,不是你引得路吗?”
“我!……走!”师兄被我噎得脸红脖子粗,也顾不上分辨,拉起我就要走。
“哈哈,若星君,你路痴的毛病还没好吗?”小像的声音笑意更浓。
“你胡说!”
“师兄,你路痴?!”
我和师兄同时出声,引得那小像又笑了半天:“哈哈哈哈,若星君,我早说过,这世上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用阵法来解的。”
“你闭嘴!”
“鬼王已经发现那个自戕的‘新娘’,不出一个时辰,邙山赤鬼就要找过来了,你确定还要继续掐算?”
“……”师兄没再说话,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抓起小像,拉上我便跑。
“往哪边?”
“西。”
……
不过半天,我们便跑出了鬼王洞府,对,就是我师兄绕了五天都没绕出去的那个。
不但跑出去了,还成功避开了追兵和巡逻的夜叉鬼卫,我不禁佩服起小像前辈来:“这一路上连个鬼影都没碰上,前辈果真厉害。”
“厉害什么?!你要是鬼你也行!”师兄翻了个白眼,嘴巴噘得能拴头毛驴:“我们怕鬼卫发现,不能用神识,他一个鬼魂又不怕。”
“嘿嘿,是啊师兄,还是你最厉害,若非有你,我哪还能有命在。”毕竟是救命的亲师兄,哄还是要哄的。
“哼,算你识相。”师兄轻哼一声,心情明显好了不少,连拿小像的动作都轻了一些:“你这秃驴,昔日本事不大得很么?如今怎么连个小小封印符都解不了?”
“当年的情形如何你又不是不知,能侥幸留下残魂已是不易……”
“罢了,我不喜欢欠人情,看在你指路的份上,我帮你解。”
只见师兄从小像底部扯下一张符纸,一团莹白便从中空的塑像中溢出,虚虚散开,勾勒出颀长的轮廓。
黑色僧衣无风自动,栀子袈裟微微扬起,肌肉玉雪,赤脚立于这混沌之地,狭长双目半阖,唇红如纱,不十分好看,但又有十分气度。
这本该是位极出尘的僧人。
然而此时,他整张脸都染上了笑意,瞳仁漆黑如同被夤夜覆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是虔诚无比的态度,我以为他会念句佛号,或是感谢师兄放他自由,却没想到他会叫我的名字。
“越桃。”
五 情魄
自从把那黑衣和尚放出来后,师兄便如头顶罩了一团乌云,随时随地“电闪雷鸣”,从我入师门以来,还没见他有过这么暴躁的时候,莫非他以前是这样的性子?
我偷偷朝后瞥了一眼,那位前辈还不远不近地缀在我们后面,见我回头,还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这么看来,还是那位奇怪的前辈靠谱一点,脾气好,还不路痴……
正想着,我突然听到重重一声鼻音,赶忙把脸撇回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见师兄嘴角扯着冷笑,:“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师兄,有话好好说!”天哪天哪又开始了,我伸出手给了自己脑瓜两下。
如果我有罪,请给我来个痛快吧,我真的不想再听两位仙君如稚儿吵架一般的对话了。
果然下一秒,和尚前辈上来搭茬了:“越桃只是看我跟上没有,若非我指路,你以为这一路能如此顺利?”
“就是没你,我总能找到路,如今出了洞府,我可观天象。”
“呵”,僧人指了指头顶灰蒙蒙的混沌一片:“就这还观天象?你还以为这是在人间和九重天吗?”
两人吵的有来有往,不搭个戏台子展示一番真是可惜了。
可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啊,身处鬼界,我们是在逃命!按这一天五小吵两天一大吵的节奏,出去得拖到猴年马月!不行,不能这样放任他们吵下去了!
“师兄,前辈,你们可知这是何处?”我板起脸,佯装怒火。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如今我这身喜服都没换,就为了早日逃出鬼王魔爪,师兄你还有心思斗嘴?”我抖了抖这沉重的喜服,看向师兄。他难得没有回嘴,一副理亏的样子。
“越桃放心,有我在,不会撞上追兵的……”这个时候,那僧人又变回了可靠模样。
“前辈,多谢一路相助,可依晚辈之见,您与师兄似乎嫌隙颇深,争吵下去也是无益,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不如分开走的好。”
“不行!”
“不妥。”
两人异口同声,最让我惊异的是,师兄居然也反对。
事情开始变得古怪。我细细回想起之前的情形来,师兄虽对那僧人不假辞色,言语多有冒犯,却条件反射性地选择相信他……还有他唤我是自然流露出的亲昵,他袈裟上的那枝栀子花,他总是流连在我身上的目光……
佛门中人怎会有尘缘?一开始,我虽觉得古怪,不愿这样想他,可我不是傻子。
我不禁想起师傅说起我那位道侣时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多。
“为什么?”我问师兄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若是他早已勾结了鬼王,把我们往陷阱里引呢?”
“……他不会,越桃,他不会的。”
“为什么你这么笃定?你就这么信他?”
“额,自然,我们也算是莫逆之交,认识都几千年了……”看着我怀疑的眼神,师兄声音越来越小。
“别编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他……他是你半师,对,他也算你半个师父!”
“半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着我依旧不相信的样子,师兄急得竖起来三根手指头:“我发誓!真的!”
“既是我的半师,师兄为何屡屡出言挑衅,还不让我们有过多接触?他是出家人,你怕什么?”
“额……我怕他……我怕他……”师兄急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行了,别再说了。”我扭头,看向那个黑衣僧人:“你说。”
“越桃……”他轻声唤我,漆黑眼眸里,溋满了一种深刻而隽永的情绪。
一种我明明看不懂,却依旧感觉到强烈心悸的情绪。
“执明!你到底要干什么?”师兄情绪有些激动,然事已至此,他只好无能狂怒。
“越桃,你跟我来。”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大师也是遁入空门的人,当知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何必执着。”明知真相就在眼前,我却莫名生出反感,不想往前了。
“我只是欠你一样东西,想还给你。”他语气诚恳,双眼水汽氤氲。
我实在看不得这样怜人的眼神:“若是不耽误赶路,我便跟你去。”
“不耽误的,不耽误。”
一路无话。执明为我们引路,走了四天,一条血色长河浮现在眼前。
忘川。
现在不是彼岸花的花期,暗红色的土壤上,一片惨惨的绿。
在那惨绿中,飘荡着一个单薄的身影,白衣麻裙,长发萎地。
执明抬起皓白的手腕,一根红线延伸向前,终点是那抹白色身影。
“越桃,你看见了吗?”执明看向我。
“越桃?越桃?”师兄看我神色不对,慌忙上来扯我的胳膊。
可我却仿佛听不到,也感受不到,好像神魂都被狂跳的心脏攥住,连带着耳朵也开始轰鸣。
我只是不受控制地盯着那个白色身影,看着那根深入她胸腔的红线。
她有着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我的记忆会缺失。
因为我的情魄,在忘川徘徊了一百年。
六 往事
我从没想过,淡泊如我,会这样爱一个人。
为他,万鬼窟也去过,忘川河也游过,失魂落魄,在所不惜。
师兄百般否认我和他的关系,不过有一点没骗人,执明
的确是我的半师。
师父总跟我说,人间修仙路,最是辛苦。生为万物之灵长,人有思想,有智慧,所以人间烟柳画桥,灯火辉煌,一派欣欣向荣,可偏偏也因为人有思想,有智慧,要想踏上仙途,却很难。
人心,是这世上最难把控的。
故而修行之人为磨练心智,多为苦修,或舍身,或禁欲,或自残……走入邪门歪道的不少,得道的却寥寥无几。
而我却不同。
按师父的话来说,秉性纯然,无执无嗔。
他说的很委婉。其实可以用凡间一句俗语来形容,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却没长歪。
我出生那天,天鉴司的人便为我批命: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天凰命格,福泽深厚,贵不可言。
身为一国公主,自小我便是在金玉窝长大,父母只我一个女儿,爱惜如命,到我六岁都未曾给我取名,父王觉得这天下没有字配得上我,母亲则怕我慧极必夭,取了大名不好养活,因此直到登临仙界时,我也只有一个乳名。
国都多栀子,花开时节,香气浮动,萦满整个都城。
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
母亲便是希望我如栀子一般,为我取了“越桃”这个乳名。
不知是不是这名字的功劳,我在凡尘短短十几年过得极顺遂,父母恩爱,兄友和睦。
师父说我无欲无求,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要求什么,因为我想要的都拥有了。
只一点,我不喜热闹,于是常常跑入宫苑深处,一坐就是一天,那时有人便说,我是个修仙的好料子。其实我只是不喜与人打交道,听风,看树,赏花月,鸟兽为朋,白鹿伴身,倒有趣得很。
及笄时,父母兄长张罗得太过声势浩大,我不肯,仪式便一直拖了下去。
直到我十六岁,这及笄礼终于是不甚铺张地准备好了,却不是因为父兄改性了。
观礼台的主座上,除外我父亲,居然还有一位深目高鼻的胡人青年。
看他带着笑意起身,将一支华美的金笄递与我时,我的心凉了半截。
“不要接!”母亲双目通红,对着我大喊。
“越桃,不怕,有我们在!”
最终,我没有簪上那支华丽的金钗,而是一枝由父王亲手折下的栀子花枝。
那胡人眼神阴骘,走前,他居然闯进了我的宫殿:“你总是会嫁给我的。”
却没想到,不过翌日,我便一步登天,赴履仙缘。
天门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在登上的人中,我是最年轻的一个。
那时我时常引以为豪,却独独没有想到,是我的家人把我保护得太好。
万华宗最重道心,师父感我年纪轻轻,生于富贵却不骄不淫,一派天真纯然,便收我为七弟子,得知我还未有名字,便要为我起名,可我固执地拒绝,最终小字越桃,成了我的大名。
仙途漫漫,道阻且长。从今往后,这个名字,成了我与故乡,与家人的唯一羁绊。
既已入仙尘,不问凡人事。
一朝尘缘了,万劫亦无惧。
师父说,我不该再去关心凡尘之事。我便忍着不去想。这样抑制自己的后果就是,我居然有了执念。
师父怕我一个人钻牛角尖,便把我带去瑞应宗磨练心性。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执明。
七 半师
瑞应宗是仙门中唯一的佛修。
而执善大师,是佛修大能中的佼佼者,最善修心。
那时,我前面六个师兄姐都已自立山头多年,师父膝下只我一个小弟子,再加上我年纪轻,更偏疼我几分。他不懂为何我已远离凡世,反倒生了执念,便将我交给了执善,想着他大概可为我开解一番。
奈何我去的时机不巧,大师刚刚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我便只能守在静室前的树林子里,开始这遥遥无期的等待。
偌大的山林里,除了那个闭关的执善大师,还有一个蒙眼小僧。
从第二日起,每到清晨,他会给我送一杯晨露。
此处灵气浓郁,禅意更甚,虽小小一杯无根水,但于修行大有益处。
执善所在的青山峰多树,却无花草,我绕着山转了一圈,也没见过一个活物,无聊到都快长青苔,好不容易多了个人,可惜他不爱说话,我便只能细细观察起他来。
小僧蒙着眼,收集露水却得心应手,参天大树于他而言,如履平地。每每看他在树上辗转腾挪,身姿飘渺,我不由得啧啧称奇,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那样。
无功不受禄,日日喝着小和尚给的露水,我也不好意思吃白食儿,便想着如何答谢他一下。我不过刚入仙门的小仙,身无长物,最值钱的还是师父送的法衣和乾坤袋,这满山树木又都是执善大师所有,随意动用已是不妥,何况送人。
想来想去,我能还的,居然也只有他采露水的这片刻时间而已。
破晓十分灵气最是浓郁,一寸光阴一寸金,若我自给自足,反而能为人家省下不少时间。
说干就干。
我把睡觉的时间都用来炼化露水,第二日寅卯交替时刻,便开始了露水收集大计。好在修仙之人,不睡觉也不妨事。
可惜终究学道不精,技艺尚浅,攒了三四日,也不如人家蹦跶两下采得多。
这日清晨,我又在偷偷采集晨露,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仙子,以你现在的仙力,每日一杯的晨露已是足够,你不好好炼化,反而企图更多,须知,欲速则不达。”
夭寿啊,知晓那蒙眼僧人法力高深,我不敢大意,已经躲得很远了,谁想还是被抓了个正着,这下误会大发了。
“何况,晨露虽好,灵气逸散却极快,用寻常容器储存,怎能阻止灵气逸散,你攒起来的那些,都已不堪用了。”
“啊?!前辈说的是……”
他神色如常,语气也并不严厉,我却惭愧得低下了头,脸色涨红。
“仙子倒也不必自责,你入仙门不久,不知道是常事,以后慢慢学习便是了。”
“多谢前辈教诲,还有您日日来给晚辈送晨露,晚辈实在惶恐,不知如何报答,才出此下策……”
“哦。”他轻笑:“执善如今闭关,若照顾不周,未免怠慢小友,小僧离他最近,便代为照顾你一二,举手之劳,无需言谢。”
“可是晨间修炼最是有益,前辈不怕耽误时间么?”
“修行并非一蹴而就之事,若真日日晨间修炼便能得成大道,怎仙界万年来都未曾有人突破?”,他笑得爽朗:“何况仙子如何知道,我此刻是否也在修行呢?”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好乖乖听话。
经此一事,我们也算是相熟了,他还是日日来送晨露,偶尔闲暇,还会留下来和我聊一阵子。
原来他也是凡人修仙而来,可惜,如果我算是人间至福,那他就算是人间至苦了。
他说从未见过以我这种方式登仙的人,我也为他奇怪的修行方式所迷惑:“所以,你不是瞎子?!”
“自然不是。”若是他没蒙着眼,估计白眼要飞上天了。
“为什么蒙起来?你看到的东西让你痛苦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走远了。
次日,小和尚飞了两道传讯符给闭关的执善和远在万华宗的我师父,把我领回了他的地盘。
度我过执念的半师,从执善变成了执明。
八 执念
执明的居所,是一处陡峭的断崖,远远看去,锐利又壮观。可这山峰的名字却颇为拙朴:糊涂涯。
执明,糊涂,二者看似矛盾,却颇有一番深意,我有所感悟,站在山底仰望,一不留神居然被执明提溜着朝山顶飞去。
我被唬了一跳,不由得暗暗吐槽:好你个老六,起飞前也不说预告一下。
执明似有所感,向上的速度有所放缓,在我身旁轻语:“往前看。”
我条件反射地抬头向前看去,一幅奇诡壮丽的风景映入眼帘:岩壑森然,草木葳蕤,生灵可爱,垂直而下的瀑布如同晶莹的玉带,在那瀑布的尽头,是一汪澄清的深潭,凑近了能感受到凌冽的寒意,那潭水附近,有个宽敞的小院,里面土地被理得整整齐齐的,居然是一片菜畦。
大师不愧是凡人出身,这里处处有意趣,比仙界多了分人气,却又比人间雅致清幽许多。
执明带着我稳稳落地。
百尺多高的山峰,他就这样拎着我轻飘飘飞上来了。
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看起来过分年轻的佛修,居然就是瑞应宗四大长老之一,执明。
他倒是不管我如何想,一回到自己的地盘,便解下了那条蒙眼的布带,露出一双极黑亮的眼眸,眼若点漆也不过如此。
我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的眼眸,不由多看了一眼,却发现他的眼眸竟然没有瞳孔,漆黑深邃,窥探不出一丝情绪,而任何人,在这样的目光下都好似无所遁形。
后来我才知道,修佛多年,执明练就的,是一双至清至明的慧眼,能看透一切事物的本源和本心。
我慌张得很,想要逃开他的目光,眼睛却无法自主地移开,那种无力感好像深入漩涡,几乎要让我窒息。
好在执明很快放过了我。
他看着大口喘气的我,又笑了几声。
他似乎很爱笑,我想。
“你见过食铁兽么?”
我摇摇头。
“你们有些像。” 他掐了个仙诀,不一会儿,一坐黑白相间的肉山便向我们慢吞吞地跑来。
“哈?”我看着那敦实的生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它?”
“你们心性确实很像,温厚而不急躁,有一片赤子之心,不过……”他伸手顺了顺食铁兽头顶厚实的皮毛,话锋一转:“它比你要好些。”
“什么?”他的一番话让我有些难堪,我虽修为不高,却也是极有天赋的,否则怎会年纪轻轻便登临仙界,师父又怎会一眼就看中我。
“莫要不服气,你有放不下的执念,可它没有。”
……
他说的在理,我没法反驳。
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执念,明明入仙门时我那么洒脱。
“佛曰: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你已入仙门,智慧远超寻常生灵,怎会不明白执从何而起呢?”
“前辈,我真的不知道……”
“我问你,我刚看你时,你为何心慌?”
“我……不知道……”
“因为于心有愧,让你不敢直面本心。”
“……愧?”
“诸般执念,不过从心,解铃还须系铃人呐。”
执明让我闭关。
而且他只给了我三天时间。
“若是三天都悟不出来,你便自行下山去吧。”
时间仓促,我不敢大意,也不敢睡觉,苦苦冥想却无所获。
也许我并不适合修仙吧,我有些沮丧,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自登临仙门以来,我从未做过梦,可这次,我却破天荒做了个梦,我梦见国破家亡,父兄惨死,高耸的宫墙上洒满了鲜血……
“啊!”我惊叫着醒来,面上一片冰凉。
我一直以为我的执念,不过是割舍不下凡尘的父母兄弟,却没想到,执明说的对,我确实有愧。
国势衰颓,其实早有预兆。
父王不善治国之道,整日吟诗作赋,不问政事;母亲虽善良,然生活铺张奢靡,于国亦无益;兄长颇有雄心,却目光短浅,急功近利,遇事难免冲动。
还有那个来者不善的胡人,他居然与父王同享主座,怕不只是来观礼的吧。
可我还是走了。
他们叫我走,我便真的走了……
这样也能得道,不过是自欺欺人、踩了狗屎运罢了。
“想通了?”执明在院中浇着他的菜,一派云淡风轻的悠闲模样。
“多谢前辈教诲,我这就下山去了。”感念于他的点化,我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怎么?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
“是,所以才要下山,我要回去。”
“回去?莫非你不要这仙界的身份了?”
“晚辈犯了大错,无颜再留在仙界,我回去就向师傅请罪……”
“你可知若被谪仙籍就要重入轮回,永生永世都不能再成仙?你以为回去就如下山一样简单吗?”
“……我……”我被他说的一愣,直接入轮回?
“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好歹你是仙门子弟,也不是没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执明告诉我,他已托人打听过,我的故国还在,父母兄长也还在……
“也就是说,只要我帮忙,也许他们可以保住性命?”
“何止保命,让你故国基业延续,也不成问题。”
“还是不了。”我摇摇头:“如今民生多艰,多半是我家人的原因,我怎么还敢求别的。”
“你倒是真想明白了。”
九 塑像
为了不让我耽误修炼,执明始终不同意我去灵蕴稀缺的凡间。
最后折中了一下,他允许凡间的父母供奉我的灵位。
“灵位?我只是成仙了!又没死!”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最终执明答应为我塑一尊小像。
“前辈还有这样的本事?”我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大为震撼。
“我在凡尘时,便学了这手本事,好久没练了,不知技艺生疏没有……”
我本以为他是自谦,看到成品,我知道他没说假话。
他手艺绝对是生疏了!
这哪里是人的塑像,矮矮圆圆,反倒像极了山里那头憨憨的食铁兽。
“这哪里像我?”我虽不是仙界顶美的美人,却也算好看,连师父都夸过我两回,怎么到执明那,反倒成了个腰围超过身高的肉球啦?
“楚仙子,莫要着相,你看这塑像憨态可掬,让人心生亲近,给至亲供奉,岂不刚好?”
“哈?您确定我父母能认出来这坨东西是我?”
“哎,我可是描了好些栀子花上去,可惜了。待我熟悉两日再为你做一个,这尊小像,就留在山门那辟邪吧。”
我:……-_-||
话是这么说,去山门看了两日,也没发现那个圆咕隆咚的小像……我知道,执明师父是看我近日心绪不佳,逗我玩呢,想到这,我心头一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晃悠着回到山顶,小院草亭下的石桌上,塑像已经塑好了大半,年轻女仙端庄伫立,法衣飘逸,细眉,杏眼,琼鼻,可惜鼻子以下是一片空白。
我问执明:“为什么脸只塑了一半?”
“你这塑像是给家人的,自然要带笑的好。”
“嗯,您说的对,所以呢?”
“所以什么?自我们认识以来,你笑过么?”
“我……”我那时总被执念困扰,好像确实没笑过,“那我现在笑,现在就笑!”我努力地组织着面部肌肉,把脸挤成了一朵灿烂的金丝菊。
执明轻轻“啧”了一声,低头捂住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被我炽热的笑容灼伤了。
“不是这样,含蓄,端庄一点……”
“这样?”我抿嘴,微微牵起唇角,标准的职业假笑,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执明没说什么,淡淡点了点头,手上动作飞快。
我看着那尊渐渐成型的塑像,思绪不由飘远,若父母看到了我的小像,会是什么表情呢?若是敌国来犯,知道这国公主是天门山上的仙门女修,是否也会忌惮一二呢?
执明似乎不太满意这尊塑像,交给我时,一向和煦的脸上少见地没了表情。
“这不很好吗?跟我很像。”我不由感叹,前辈手艺真好,这尊小像眼角眉梢都像极了我,神韵自然,甚至比本尊还要好看。
“对了!我的头发呢?”
因为我刚入仙门不久,灵力低微,还没办法自如地控制神念,故此只好借用一部分仙体作为媒介,以便和供奉之人沟通,头发是最好的选择,我怕媒介不够强,剪了好大一撮,执明看到后很是无语了一阵。
“已经封入塑像中了。”
“全都封进去了吧?”
“嗯。”执明仿佛有些累,两指捏着眉心,摆了摆手叫我早去早回。他最近总是下山,听说是人间鬼祸闹得厉害。
自入仙门至今,已五年多了。
我使着越来越熟练的神行术向故国奔袭,一路走来,果然发现大大小小鬼祸不断,难怪执明会愁成那个样子。
我越想越心惊,生怕路途中这一会儿功夫,亲人已遭不测。
好在有惊无险,故国家人都还健在。
我心中惦记着鬼祸,加之塑像已送到,便急速返回了仙界。
十 摩顶
本该即刻回归宗门,但我还是先去了糊涂崖。
如今鬼祸四起,仙门各派都忙碌了起来,大约这次离去,许久都不会再见了。
走之前,再好好看看这里吧!也不知执明在不在,会不会遇上食铁兽……想到这,我没有御风,顺着山路向上而行。
然后食铁兽没遇上,却在半山腰上看见位形迹可疑的玄衣青年。
糊涂崖有禁制,邪魔外道进不了,而外人不能随意使用仙术,只能徒步从山脚爬上去,如今偏偏叫我碰上个不长眼的,合该拿他练练手。
我悄悄跟在他后面,看他到底要整什么幺蛾子,谁料却看到这人来来回回地兜圈子,扎了一身苍耳,那不太聪明的样子,我都不忍心出手了。
“他到底要干嘛啊?”我不禁嘀咕出声。
“不干嘛,迷路了。”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啊!”我不小心惊呼出声,赶紧捂住嘴向身后看去,居然是执明。这人嘴角惯常带笑,不过这次的笑越品越蔫坏。
执明说话并没背着人,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只一瞬那青年便发现了我们,拂了拂衣袖飘然走到我和执明中间,可惜身上依旧粘着的几颗苍耳,破坏了这份仙气。
我正待笑,却冷不防听他唤我一声:“小师妹”,一时不好把已经憋在嗓子眼的笑音吞回去,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执明笑得亲昵,伸手轻戳了戳我的脑袋:“该!”
那青年淡淡撇了眼执明,边不着痕迹地将他隔开,边冲我正色道:“小师妹,我并未迷路,这山中景色宜人,我不过是在赏景。”
“噗哈哈!”执明被他一本正经的瞎话逗乐了:“无恹兄,以前只知道你路痴得厉害,没想到如今说瞎话的本事也见长啊。”
“无恹……大师兄?”我记得很清楚,师父说过许多次,他的首徒若星君,本名就叫石无恹。
那青年样貌的修士本还欲与执明争辩,见我突然出声,赶忙回应:“是啊师妹,可惜你入门时我还在闭关,不然我们早该见到了”,他边说,还边摸了摸我的头,清隽的俊脸上是一片违和的慈祥。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年纪比执明还要大些。
“师兄,是师父叫你来接我回宗门吗?”除了这个理由,我实在想不通大师兄为何突然出现在这。
“是啊,既然已经接到你了,我们现在就走吧。”说罢,他又转向执明轻轻一揖:“多谢执明大师教导越桃,宗门已备薄礼,不日即奉上,还望大师笑纳。”
“不必,我既受她半师之礼,自当为她点拨一二,况如今鬼祸频发,我也要回宗了。”执明难得严肃了神情,看来这次鬼祸,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
“礼不可费,我让他们送到瑞应宗便是”,师兄坚持道。
“随你吧。”执明神情淡淡,我想,他大概还在为鬼祸发愁。
“好,那就此别过。”师兄告别后,拉着我便走。
走了一会儿,我鬼使神差地回了头,那抹雪白僧衣依旧立在原地,以前只觉仙人遗世独立,如今看,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师兄,你等我一下”,我挣开师兄的手向山上跑去。
执明看我又跑回来,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惊讶:“回来作甚?”
“小师父!” 这是我第一次正经地喊他师父:“请受弟子拜别之礼。”除了父母和师父别尘君,他是第四个让我心甘情愿下跪的人。
“等等”,执明拦住我磕头的动作:“为何我是小师父?”
我实话实说:“额,因为你年纪比我师父小啊。”
“哈哈哈”,执明听完朗声大笑,而后轻轻叹了一句:“越桃,你真是个傻姑娘。”
“啥?”最后一句声音太低,我没怎么听清。
执明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冲我招手:“没什么,既然你都唤我小师父了,我总要送你点东西,你过来。”
“不必不必,您跟我客气什么?”嘴上虽然拒绝着,可身体还是实诚地缓缓靠了过去。
忽而一截雪白衣袖自眼前垂下。
是执明。
他双眸微阖,将右手拂上我的头顶:“越桃,你已然福泽深厚,我便赐予运气给你,愿你今后诸事顺利,化险为夷。”
言出法随。
一股温暖而舒适的奇异力量透过头顶,缓缓流遍全身。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后来,我真的总是化险为夷。
十一 星陨
再睁眼,恍如隔世。
头有点昏昏沉沉,大约是情魄归位的后遗症。
我环顾周身,一间不大不小的静室。天光晦暗,在这没有点灯的屋里,执明双眸显得格外得亮。
他声音轻柔:“醒了?”
我点头,问他:“这是哪里?”
“地皇城,放心吧,这里很安全。”
“我昏了多久?”
“三天。”
“我师兄呢?”
“在院子里,我托他帮我造个身体。”
“哦”。
我不想再躺着,撑起手臂打算坐起来。
几乎是我动的一瞬间,执明便靠了过来,揽着我的背将我扶起,动作间不见丝毫生疏,熟稔又亲昵。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搞得浑身僵硬。他察觉到我的不自在,把我扶稳后就松了手,退回到榻边,转而递了个精巧的竹杯给我。
“什么?”我轻轻晃了晃竹杯。
“你尝尝看。”他的眼底闪烁着一丝雀跃。
我轻啜了一口,淡雅的栀子花香混着绿茶的回甘在嘴里蔓延开来,栀子窨茶,是我最熟悉的味道。抬头去看,执明已点了灯,跳动的火苗把室内染成暖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可那的确是真实的:执明真的还活着,准确地说,是还存在着。
“小师父……”许久都没出口的称呼,我却连每一次说它时的语气都还记得。
这次的语气,与以往都不同。
执明的回应却一如既往,一声带着笑意的、尾音轻轻上扬的鼻音,“嗯”。
上一次听,是在绞*鬼王的决战前夜。
我说,你要活着回来啊,你说过还欠我一场婚礼的。
他回答,嗯。
没想到再次听到熟悉的回应,是这样的场景。
我低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我很久没这样叫过你了。”
“一百年了”,执明伸手抚了抚我的发顶:“一百年没听到你这样叫我了。”
“为什么消失?为什么要给我找情魄?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怨气从心起,却也夹杂着一丝希冀,毕竟时隔一百年,他还是来找我了不是吗?
可他并没有回答。
“七月半,鬼门开,届时最容易出去,我会送你们安全离开。”
“你跟我们一起么?”
沉默了一阵,他终于开口:“……越桃。”
诡异而冰凉的针刺感袭上心头,我突然有些害怕他后面会说出来的话。
他用那双纯黑的眼眸注视着我:“我回不去。”
那黑眸再也没有了纯净,取而代之的是森然鬼气:“越桃,你知道的,我的命星已经陨落了。”
“……什么意思?”我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声。
执明苦笑:“越桃,你觉得现在的我是什么?”
仙界修士的命星陨落,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身死道消。而另一种,是因为他已不再是仙。
我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不由地心生怜惜,一股莽撞的勇气盖过所有疑虑,直冲头顶:“你是执明。”
我不确定他是什么,可无论他是什么,他总还是他。
“如果我不再是了呢?”
“可你是啊。”
他的声音渐弱,几不可闻:“我也希望我是,可是越桃,我*了很多人……如今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了……”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很多很多人……”
十二 血仇
佛家讲究慈悲为怀,因此佛修不兴*,以此为戒。
可执明不同。
那是我随师兄回宗的路上,他告诫我,要和执明保持距离。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声音不免高了些,可对着刚见面的大师兄便大呼小叫,又有些歉然:“师兄,对不起……”
师兄见我这个反应,也不意外:“越桃,执明是你的半师,你维护他也是常理,可他……他和其他佛修不一样,他和我们也不一样,他修的是有情道!”
大道无情,故仙门中人皆修无情道,凡事讲求无为,克制。
执明,是仙门中唯一一位有情道修者,还是位佛修。
“佛门戒律规矩繁多,可执明是一概不管的,他仙法又厉害,瑞应宗也管不了他……”
“师兄,执明师父他很好。”我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
“唉,越桃,我都是为你好,总之,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可别被带坏了……”师兄还喋喋不休,我却不想再听了。
回宗拜见完师父后,我回到自己的静室准备休息,却感应到有人向我的塑像祈愿。
会是谁呢?父亲还是母亲?这新奇的感觉是头一次,我把刚刚的不快抛到一边,转而讲神识传入塑像,可入目的场景,几乎令我五内俱焚:供桌上摆着三个木箧,里面装着的,是我至亲的人头。
那胡人把玩着我的头发,笑得张狂无比:“你们神仙不是最喜欢三牲供奉么?不知这三牲祭品,可能通天啊?”
“噗——”入目的惨象让我呕出血来:“为什么?”
“啊!居然真的来啦?哈哈哈!”那胡人听见我的回应,越发癫狂:“可惜了,我本想让你亲眼看看你父母兄长惨叫的样子呢?可他们宁愿被我折磨至死,也不愿开口祈愿请你来呢……”
我咬紧牙冠,努力不让自己痛哭出声:“为什么?”
“因为你不嫁我啊!你看不起我啊!”他低吼着:“本来嘛,你们楚地早已是我囊中之物,*不*他们是无所谓的……我都要忘了你了,可你偏偏还要送塑像回来!羞辱我!我治不了你,可我治得了他们啊!哈哈哈哈……”
他双目血红,表情狰狞,一副完全没有理智的可笑样子。
我却觉得自己更可笑,一切竟是因这塑像而起?我竟然亲手叫我的至亲送死?
下山,*了他!下山,*了他!下山,*了他!……除了这个念头,我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越桃仙子!你这是……”宗门山口的门官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开门,我要下山。”管他什么仙籍,什么无情道,哪怕真的永世不得为仙,我也要*了他。
“哎呀越桃仙子,你看看你这幅样子”,门官捏出一副水镜:“老朽如何放心叫你下山啊!”
水镜里的女子面如金纸,双目留下的血泪,将襟前沾满刺目的暗红。
“我活该!你让开!”说着,手中仙诀已向拦路的神官而去。
“哎你这小女娃!”门官嘴上责怪,却不出手,只是灵活地闪避着我的攻击。
这场闹剧直到师父来时才停止。
把我带回去后,师父第一次开口训我:“胡闹,为师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我父母死了,兄长也死了,师父,他们都死了。”
隔了好一会儿,师父沉吟一声:“逝者已逝,越桃,你如此行径,又有什么意义呢?况登临仙界时,你就该知道,尘缘已了……”
“所以呢?他们就该白白被*么?”
“越桃,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四季更迭,生老病死,改朝换代,成王败寇,就算没有你,你父兄还是会死的。”
“不!不会的师父!他们是因我而死,因我而死啊……”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痛哭出声。
“越桃,这只是那胡人扰乱你的借口,你已跳出凡尘,也就跳出了凡尘的因果轮回,他们又怎会因你而死呢?若你因此而*了他,那才是犯了大错,造了恶业……唉,终究是年纪轻,道心不稳,从今天起,你就开始闭关吧,何时想明白何时出来!”
师父下了死命令,无论我如何哭喊哀求,都没有人再来。
从前我只以为成仙后就可以逍遥自在,无所不能,没成想如今却连血亲之仇都不能报,这就是所谓的大道么?
如果这就是大道,那我永远都不要得道!
然后,我想到了执明。
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肯帮我,那一定就是他了!
我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传信给他,消息却像石沉大海。
等收到他的回应已是三天后了,我以为他也会像师父师兄劝我以大道为重,却没想到,他只是告诉我:“最近刚好在凡间,人已经帮你抓到了。”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好像他只是帮我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什么?”我惊叫起来!
“刚好最近抓鬼,需要个饵,放心,他跑不了的。”
“小师父,多谢你。”我郑重道谢。
“谢倒不必,不过嘛~我最近需要个帮手……”
“我能帮忙!可是……我被关禁闭了……”
“这样啊……”
传音戛然而止。
“小师父?小师父?!”后来无论我如何唤他,都没有回应了。
惴惴不安地等待了半天,我决定逃跑,小师父那边一定发生状况了,不能坐以待毙,何况,这件事本就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可如何不声不响破开门口的禁制呢?我头大如斗,索性不去想,硬着头皮收拾东西,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了!
挂好乾坤袋,我深吸一口气,眼一闭,心一横,掐起仙诀向门口撞去——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轰轰烈烈,我的脑门被一只手掌支住了。
“傻越桃,你干嘛呢?”执明眼上挂着玩味的笑意,见我傻愣愣地睁眼,曲指弹了我个脑瓜蹦:“真傻啦?!”
“小师父?!”我确实傻眼了,一脸震惊。
原来执明,竟是直接找我来了!
十三 恶业
“小师父,我们这就下山啦?”直到已经坐在凡间一处素斋馆的包厢里,我还有点恍恍惚惚。
我们万华宗,重重禁制,阵法精妙,高手如林,我还是个被严加看管的对象,执明居然如入无人之境,轻轻松松就带我到了凡间。
“嗯。”执明伸手夹了块清炒笋片,嚼得咯吱咯吱响。
我还惦记着报仇的事,实在看不得他这慢吞吞的样子,又不好开口催,一时间坐立难安。
执明看我抓耳挠腮的样子,给我夹了两筷子菜,开口道:“尝尝,味道不错的。”
“我怎么吃得下?!小师父,那人……”
“我正要与你说”,他倒了杯热茶递给我:“那人,我帮你*了。”
“什么!?”我又惊又怒,蹭一下蹿起来,带倒了桌子,一地狼藉。
执明苦笑:“我知道你可能会这样,所以才选了包厢。”
“小师父,我知道你是好心帮我,我该谢谢你,可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
“可就算你是我师父,你又有什么理由替我这么做?”
我无法理解执明为什么这么做。
“恶业缠身,是很可怕的。”执明静静说到:“越桃,你即叫我一声小师父,我便有理由替你这么做。”
“恶业……”我愣住了,居然是这个原因吗?“可他动手在先啊!他*了我全家!”
“那是他的恶业,他会有报应;可你*了他,那就是你的恶业。”
“那你呢?你不怕恶业缠身?你不该承受的为什么要……”
“我与你不同,越桃,你师兄应该告诉过你。”
“说你修有情道?有情道难道就不怕恶业吗?”
“是啊,不怕。”执明一脸笃定。
我也是真傻,轻而易举相信了他的鬼话。
因果报应,跟修什么道,哪有半毛钱的关系。
恶业缠身,是真的缠,承受恶业的修者身上会长厄痕,厄痕带着的,是业债主人的滔天恨意与诅咒,会时刻折磨着修者的身体与神魂,从心口开始,恶业越重,厄痕延伸得越长,越广,直至布满全身……
可我从未见过执明痛苦的样子,在我面前,他永远都是爱笑的。
十四 缘了,缘起
万鬼窟,怨气冲天,众鬼悲鸣。
我强忍着不适向下看去,漆黑的鬼物在恶臭的血池里翻滚,追逐,吞噬声与惨叫伴着冲天的阴风扑面而来。
那个胡人,被执明扔在了这里,即使肉体死了,他也将忍受万鬼嗜魂的折磨。
我站在山涧边,看了许久。
执明把我拉到身后:“别再看了……”
“小师父,谢谢你,这样很好。”那人该受这样的折磨。
我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一朝尘缘了,万劫亦无惊。
从此往后,凡尘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只是万华宗掌门座下七弟子,楚越桃。
我会心无旁骛,修习大道,仙途顺遂。
“越桃,你可以哭的,别忍着。”执明在我背后出声。
我条件反射性地摸了摸脸颊,果然一手濡湿。
尘缘已了,这是好事啊,我为什么要哭呢?
为什么要哭呢?
在万鬼窟旁,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无形象,哭了很久很久。
执明一直安静地陪着我,很久很久,久到金乌西落,玉兔又东升。
哭完后,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师父,你以后还是蒙着眼吧。”
凡事看得太清楚,也未免是件好事。
这些惨象,这些阴暗的负面情绪,他看了去,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执明笑得无比温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除了抓鬼的时候,我尽量都蒙着。”
言至于此,我知道他懂了。
(22.12.02)
执明如来时一样,不惊动一草一木,便把我送回了万华宗。
走之前,他突然问我:“除了有情道,你师兄还跟你说了什么?”
“啊?”我被他问的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小师父,你与师兄……有仇吗?”
“嘁”,执明嗤笑:“能有什么仇,不过揭了他几次短而已。”
“这么说,我大师兄真是路痴?”
“路痴?也算是吧,毕竟他那个石头脑袋,转不过弯来也正常。”
“啥?石头脑袋?”我猛然想起,师兄的原身好像就是石头来着……
“哈哈哈哈!”执明笑得颇为畅快,我赶忙上前捂他的嘴:“嘘,小师父,你小点声……”
执明还忍不住笑,肩膀一耸一耸抖着厉害,温热而微微湿润的鼻息轻击在我的手心。
我有些恼:“小师父,你这样取笑我大师兄,不好。”
他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而后拿开我的手道:“好,我以后不会再取笑他了。”
我忍不住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摄人心魄黑眸里,执明在看我。
他已经平复了下来,眼角眉梢只余一丝笑意,我却像受到蛊惑一样,无法移开视线,这种奇怪的心情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仿佛细密的小虫顺着四肢百骸游走,麻麻痒痒,而后一股脑冲进胸膛,胀得快要溢出来。
执明眼睛黑得发亮:“越桃,为师这么一走,你又要被关禁闭了,想不想出口恶气?”
“什么?”
他身法极快,我话音未落,已飞身跃起,双手结印,衣袖翻飞,眨眼间便金光四起——那是师兄给我们山头设的护山大阵啊!
执明的恶作剧很有效,大半夜的,整个山头都被整得鸡飞狗跳。
他倒是很识时务,见好就收,溜之前不忘叮嘱我:“好好修炼,我会常来看你。”
等大师兄灰头土脸跑到我的静室时,执明已走了好一会儿了。
“师妹,你没事吧!”
“啊?嗯,我没事啊!”我尽力憋着,嘴角却总是抑制不住的扬起。
“啧啧,你不对劲!是不是想跑?”
“没有啊!不是!绝对没有!”我否认三连,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看看我,又看看门上完好无损的禁制,一脸狐疑,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悻悻而归。
“呼!”待师兄走后,我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兴奋地窝上木榻,把自己缩成一团。
很久之后我还记得,那夜繁星如斗,冰轮高悬,护山大阵的符文繁复精妙……
可那些,都不如小师父的眼。
十五 表白
(22.12.03更)
虽说是关禁闭,其实到后来,除了出宗门受限,我的待遇反而比以往都要好。
师父虽然严厉,但教导我越发用心。
大师兄对我关爱有加,常常来我的山头指点我仙法。
执明小师父真的常来看我,总偷偷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有时我会想,如果可以,再关五年也挺好。
可是没有如果。
我虽一直留在宗内,却也清楚,鬼祸越来越厉害了。
宗里的修士少了很多,师父和大师兄常常不见人影。偶尔出现,也是带着一身难闻的鬼味儿。
后来有一天,师父告诉我:“越桃,你要快点成长起来,也许不久后,你也要上前线了。”
我心里大惊,局势竟已经如此严峻了吗?
“师父,发生什么事了?”我强装镇定,其实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你可知,为何以前万鬼窟从没有强大的鬼物跑出来?”
“为何?”
“万鬼窟里,有上古凶兽饕餮的亡魂镇守。”
“饕餮亡魂?!”
“饕餮吞噬万物,饕餮亡魂吞噬万鬼,每时都有新鬼堕入万鬼窟,每时又都有亡魂葬于饕餮之口,越强大,越凶恶的魂,它越喜欢……”
“那为何……”
“因为人心无尽。饕餮的胃口无限,可人的*,是更可怕的存在……饕餮亡魂已经越来越弱了,吞噬的速度越来越慢,迟早有一天,它会被万鬼反噬,届时……”
师父没有说下去,我已明白,这场恶战,必然是要打的。
“师父,我会尽力,至少不拖后腿。”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言行中却透着深深的疲惫。
回到静室,我一刻也不敢懈怠,闭眼入定,吐纳灵蕴,研习仙法。
如果真的上了前线,稍有差错就是要命的事儿,就算死,也不能拖累别人!
突然一阵细微的波动略过,我陡然睁开双眼,此时东方已微微泛白,执明正靠坐在窗框上,一条腿还懒洋洋地耷拉,他似乎没料到我醒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跟我打招呼:“乖徒儿,够用功啊!”
“小师父!”我有些惊喜,执明也已经很久没露面了。
“嗯。”他边应我,边利落翻下窗框走了过来:“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如此勤奋,连觉都不睡了?”
“我哪有……”我突然反应过来:“小师父,你偷看我睡觉?!”话一出口,我又有些后悔,暗暗拧了自己一把。
“也不算偷看,只是之前我来得不巧,你恰好睡着了。”,执明突然开口:“没想到你今日居然还醒着。”
“师父说,或许之后我也得上前线了,我得抓紧时间,不能拖后腿!”
“你?你们万华宗没人了吗?要你一个刚入门的小仙去前线?”执明语气明显带了愠怒。
“我……我怎么不能去?我每日都有用心修炼!”我不服气:“万鬼窟的鬼我也见过啊,我不怕!”
执明语气有些无措:“以你现在的仙阶,就不该掺合这些……”
“我不要!”
“越桃,你不要犟……”
“小师父,我不是犟,也不是逞能。”咸涩的泪珠顺着开阖的嘴角流入口中:“我很怕死!可如果让我心安理得躲在你们身后,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我不会逞强,我会服从师门的安排,大鬼打不过我就打小鬼,小鬼都打不过我就跑,我的神行术还是你亲传的,我跑很快的……杂活我也可以啊,加固法阵,治疗伤员什么的……”
“越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执明走到近前,伸手抹去我的眼泪:“我只是担心你……”
“可是小师父,我总是要成长的,我不能永远躲在你们背后,你们也不可能永远护着我。”我避开了他的手,狠狠地撩起衣袖,擦了擦脸。
面对我后退的动作,执明似乎很难过,语气不免低落:“我不会再拦你了,我会尽我所能护着你的。”
“小师父,你是不是喜欢我?”
“傻姑娘,你现在问是不是太晚了点?”
说话间,旭日东升,绚丽的霞光逼退了夤夜的深蓝,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耀眼温暖的橘黄。
这时我才注意到,执明那颗圆圆的脑袋,在金黄的阳光中折射出一圈融融的光晕。
在他轻轻拥抱我的时候,我还在想,执明原来是有头发的吗?
十六 道侣
(22.12.04)
我一直知道执明是不大看重规矩的。
所以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去找师父。
更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师父居然会应允让我们结为道侣!
“越桃,你真喜欢他?”
面对师父的提问,我几乎是没过脑子就下意识点了头。
“唉,随你吧。”
“啊?!”我是不是听错了?
看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师父有些哭笑不得:“在你眼里,为师就这么不讲理?”
“不是,怎么会……”其实我是担心执明的身份,毕竟他算是个佛修,我以为最轻的下场,师父也会暴跳如雷训我一顿……
“越桃,你是不是还在怨为师?”师父沉吟一声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怨?难道是指不让我下山报仇那件事?我咬了咬唇,没有回答。
我知道那时师父是为我好,可让我说不怨,是不可能的。
师父看了我的神情,已是了然于心,他也没有多言,而是拨开了层层叠叠的袖管,露出了的那截小臂上,布满了丑陋扭曲的黑色凸痕。
“师父,这!”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厄痕。”师父神色淡淡收回了手臂:“我与你说的恶业缠身,并不是吓你,这厄痕,一生都无法消除。”
“那执明,也会这样吗?”我怀着一丝侥幸问出声。
“因果报应,谁都逃不脱。”
谁都逃不脱,所以执明也是这样吗?
从师父那里出来,我唯一的念头便是去找执明。可惜他已随大部队去捉鬼了,我只好蹲守在天门山口等他。
直到第二日寅时,他才一身黑衣沾着鬼味儿回来。
“小师父!”我朝他奔去。
执明笑得开心:“怎么在这儿?等我吗?”
“小师父,跟我结为道侣吧。”
“现在?”
“现在!”
(22.12.05)
仙界结道侣比起凡间成婚,过程过分简单,可这份誓约,却要重很多。
在姻缘树下祈愿赐福,再折下状似红绳的姻缘果,以心头血为引,在两人血脉中重下同一颗姻缘果,起同心誓,绳结,礼成,便是姻缘注定,永结同心。
要解除道侣,就必须将姻缘果从体内生生拔除,其痛楚无异于去半条命。
如非死别,道侣结成便轻易不作更改。
随着那根将我们系在一起的红线慢慢消失,我听到了执明的心跳,从似有似无,到越来越明显。
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这是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从体内传来的,属于执明特有的,只有我能感受到的。
不止是心跳,夹杂着更多的东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吗?
“小师父,你……能感受到我吗?”我新奇地很,忍不住问他。
“嗯。”执明笑得很开心,很好看。
他缓缓向我凑近。
天呐天呐!这是要……那个吗?我心头一紧,在他快要贴上我时闭了眼睛。
想象中的触感并没有传来。
他只是与我额头相抵:“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感受到你了。”
气息的交换让我心跳逐渐紊乱,体温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路飚高。
“噗嗤——”执明突然又笑了:“我要是不做点什么,是不是辜负了你的期待?”
“你……我没有!”这人开玩笑都不分场合吗?白瞎让我闭了这么长时间的眼睛。
我有些羞又有些恼,赌气想要推开他,却没推动。
执明紧紧抓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而后突然俯身,在我唇畔落下轻轻一吻,温柔而克制。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低语。
他说:真好。
是啊,真好。
十七 预兆
(22.12.06)
我与执明结为道侣的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好在大家都在忙鬼祸的事,没多余的精力再来关注我俩。
我以为结为道侣后,我们相处的情况会有所不同。
的确是很不同。
我真的没想到,执明会天天带我修炼、抓鬼一条龙,童叟无欺,风雨无阻。
他真的,我哭死。
我看着荒村中不断跑出的小鬼,忍着四肢的酸痛咬牙迎上去,心中却忍不住哀嚎:当初干嘛要嘴贱争着上前线啊,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
话虽这么说,其实我还是很感激执明,天天理论加实践,这样的小鬼,我一拳能打哭300个。
“呼!终于清理完了!”我长出了口气,摊在路边一棵树下,再也不肯动了。
“起来,地上脏。”执明伸手想要拉我起来。
“没事儿,我身上更脏。”实在是没劲起身了,再加上一身的鬼气熏得我头疼,我破罐子破摔,躺得更平了。
“这就不行了?”执明笑着打趣,弯腰将我抱起。
“不行了,动不了了”,我窝在他怀里,黏黏糊糊地撒娇:“小师父,不然明天休息一天吧。”
“不行。”执明语气很温柔,但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这么着急啊?天天练天天练,你不是说过欲速则不达吗?”
“你没听过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吗?”执明语气一如往常。
从我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和小半边侧脸,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因为同心誓的原因,我能感受到他最近的心情。
其实我更想问他,你究竟在不安什么?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执明似乎有些害羞,耳珠微微泛红。
“……你好看。”我将脑袋贴上他的胸膛,亲昵地蹭了蹭。
执明将我抱得更紧,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
就在他动作的那一瞬,我在他衣领起伏露出的缝隙里,看到了一条丑陋的黑色凸痕。
“怎么了?”执明察觉到我的僵硬,停下步伐去看我。
我赶紧避开他的目光,将脸紧紧埋进他的怀里:“我……害羞。”
“呵,小傻子。”
“小师父,你最近怎么不穿白衣了?”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执明突然不爱穿白衣了。
我问他,他只说最近忙,黑衣耐脏。
这个谎言其实很好拆穿,因为掐个清洁咒只需片刻。
我知道,是因为厄痕。
白衣已经挡不住他身上的厄痕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十八 噩耗
(22.12.07)
其实我在凡间时也有门手艺学得很好——女工。
所以在瑞应宗轮值守万鬼窟时,我为执明绣了件袈裟。
木兰色打底,一面绣一株盛开的栀子花,令一面,用半透明的鲛绡纱线绣满了六字大明咒。
我不信佛,但佛说六字大明咒可消一切业债,所以我还是绣了。
执明回来后看到这幅袈裟很高兴。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好看,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我伸手为他理顺衣摆。
“以后我天天穿着。”他握住我的手细细揉按,温暖的灵蕴很快便缓解了连日刺绣带来的酸痛感。
执明头发又长了些,青黑色的短发更衬得他面若冠玉,配着黑色僧衣和木兰色袈裟,真当是仙人之姿,俊秀异常。
“小师父,你教我塑像吧。”
“嗯。”
“就塑你现在的样子。”
“好。”
“要跟我那个圆滚滚的凑成一对的!”
“行!”
执明照旧每天带我训练,隔段时间就去前线轮守。
他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地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只是对于厄痕,他闭口不谈。
他不想提,我也就不问。
但对于这个秘密,我们都心照不宣。
执明是天门山上最强大的修者之一,在我眼里,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厄痕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师父被厄痕缠了几万年不也好好活着么。
所以我以为他对化解厄痕也是有办法的。
所以我以为区区一介凡人坠入万鬼窟,早就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所以我以为饕餮亡魂至少还能再多抵一阵子的。
可一切只是我以为。
不过一夜之间,饕餮鬼王现世,天地色变。
更让我崩溃的是,即使有姻缘果和同心誓的加持,我也快要感受不到执明了。
十九 死别
(22.12.09)
我没有去前线,是后来才听说的,绞*鬼王那一战异常凶险。
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各种符文法宝不要钱似的往它身上砸,动静大得惊动了整个三界。
大战的结果不尽如人意,虽然鬼王重创,可仙门的战力,也死了大半。
最可悲的是,即便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鬼依旧比修者多得多。
昔日并肩作战的同门,不过一日,便沦为万鬼窟里的亡魂……
师父座下的弟子,除了大师兄,二师姐素涟,还有一个没参战的我,其他的,都死在了这一役。
随师门去打扫战场时,我见到了难以想象的惨象,万鬼窟几乎被轰成了一片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浓重鬼气和血腥气。
到处是残肢断臂……
瑞应宗的长老只剩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坐在废墟高处,一遍一遍地诵着度亡经,浑厚而虔诚的声音穿透了整片大地,超度着死者的亡灵。
尽管沉浸在悲伤中,但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有些在布置万鬼窟的封印法阵,有些在清理战场,有些去*绞逸散的恶鬼……
我负责的,是殓尸。
其实我胆子真的不大,我怕鬼,怕血,怕死亡,我讨厌血腥腐败的味道。
可只要那些尸体都不是执明的,我就还有一丝希望。
师父和大师兄曾来劝过我,说当时执明已经被厄痕反噬,所以拼尽最后的力气,与鬼王一起坠入了万鬼窟,即使他侥幸没掉进万鬼窟,也难逃一死……
我不想相信,可后来,他的命星真的陨落了。
二十
(22.12.10)
七月一到,地皇城街上的鬼物一天比一天多。
为了避免露馅儿,我与师兄只能窝在执明给我们安排的小院里。
“这秃驴,也不知道天天往出瞎蹦跶什么?!”师兄愤愤不平地刻着木头人偶,嘴里头骂骂咧咧。
正说着,执明回来了,身上的鬼气越发浓。
每日回来,他身上的鬼气都更浓一点。
我知道,他又去吞噬恶鬼了。
“靠,你是捅了鬼窝了,熏死了。”师兄捏着鼻子后退,顺带扯着我一起,可惜没扯动。
我扑过去拉住执明:“……你回来了。”
“嗯。”他轻轻揽住我。
“啧啧啧……”师兄一边咋舌,一边退回屋子里:“没眼看没眼看……”
“噗嗤!”执明抱着我笑。
“你还笑得出来?”我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由得火大:“你还有几天活头?”
“无论有几天活头,只要一天没死,总得接着过不是吗……”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我望着他,眼眶渐渐红了。
“别哭”,执明伸手抚上我的眼角:“我本不想让你难过的。”
“那就别帮我找回情魄啊!”我打开他的手:“只要我记不起来,只要我记不起来你……”
“可总有一日,你的情魄会归位的,一但我死了……”
“别说了。”
“越桃,仙途慢慢,你还有很多很多个十年、百年、千年……总有一天,你会有新的道侣……”
“别再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巨大的恐慌感将我淹没,我想,也许这次,执明真的活不了了。
二十一
(22.12.11)
其实情魄一归位我就已经知晓,这次婚礼,大约就是执明的手笔。
只是没想到半路*出个大师兄。
“所以,那小像……是你自己把自己封印在里边的……?”
“是。”
“那如果师兄不来呢?你是不是就不会露面了。”我继续追问
“……是。”
“你和鬼王……究竟是什么关系?”犹豫半天,我还是问了出口。
他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很难把他和那个*人如麻、暴虐成性的大鬼联想到一起。
可他为什么又说自己*了很多人……
如果他真的是鬼王,该怎么办呢?
“越桃……那年万鬼窟旁,你还记得你劝我的话么?你叫我蒙上眼。”
我记得。
我轻声回答:“我明白了……”
“越桃……”见我这样平静,他反而慌了。
“小师父,我都明白……只是现在,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还有几天呢?”心头的酸涩感一阵阵上涌。
“我们开开心心的过完这几天,不好么?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清楚只会凭添烦恼……”
“……是我不好,我不会再问了。”
我重重地吸了吸鼻子:“我们开开心心过完这几天,回去以后,我会好好修炼,好好生活,高兴了我会笑,难过也不会忍着……以后我也会有新的道侣……”
执明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愣愣地盯了我好一会儿,而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里喃喃着的话,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说:“越桃,很好,这样就很好……”
二十二
(22.12.13)
七月十四。
鬼门即将大开,地皇城离得最近,此时街上已是万鬼聚集,通宵达旦,热闹非凡。
执明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和师兄不要出门。
师兄还在鼓捣那个人偶,这些天他只顾着钻研辨别方向之法,拖拖拉拉消极怠工,不知不觉已拖到这会儿,他得赶在明天离开之前完成。
院子里“吱吱嘎嘎”刻木头的声音响个不停,我被吵得心绪不宁,索性也没事做,便回静室里窝着。
执明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我刚要张嘴,就被他的手堵住了:“嘘——跟我来。”
执明将我圈在怀里,轻跃几步,便远离了地皇城那一片喧嚣。
“这是哪……”眼前是一座简陋的木屋,四周全是高大的杨树林,青灰色的树皮不时渗着荧荧冷光。
即使在冥界,这里也实在是太冷清了。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执明牵起我的手,向屋内走去。
屋子不大,但很整洁。
门口正对的桌子上,红烛摇曳,将两个圆墩墩的小像照的明晃晃的。
“当时我还去山门前找了两日,没想到它在你这……”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小像,恍如隔世。
“我怎么舍得你去守山门呢?”执明语气欢快:“不过我今日带你来,是有正事。”
“什么正事?”
“婚礼。”
“不是已经办过了吗?”算起来,仙门众人和冥界众鬼还来凑过我们的热闹呢。
“不一样,这次,只有你我。”
“越桃,这次,我不是为着你的愿望,只是我想娶你……”
“好。”
相比十里红妆,万鬼迎亲,这次婚礼真算得上异常简陋。
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穿着再平常不过的衣服,对着燃烧的红烛许下誓言。
我们注定是不能长相守了,所以我许了长相忆。
许完后我便掀开眼睫,偷偷看执明:跳跃的烛火下,他紧抿着嘴唇,神色庄重而虔诚。
不知道他求的是什么。
我突然有些想哭,可今天大喜的日子,哭未免不吉利,便移开了视线,闭上眼企图将眼泪吞回去。
“好了。”
执明睁开了眼:“下面,该喝交杯酒了。”
师父虽答应我们结为道侣,可顾念着我年岁小,我们依旧分居各自处,所以即使我们结为道侣十余年,也没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喝交杯酒,是不是意味着……“轰”一声,我的脸红透了。
“来——”执明变戏法似的将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酒盏递给我。
我望着他微微颤动的睫羽,如画般眉目,仿佛受了蛊惑一般。
在我们手臂交缠,仰头饮下杯中酒液时,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永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下一秒……
“咣——”
手中玉盏触地而碎。
“小师父……你给我喝了什么?”我回味着口中清冽甘甜的味道,这根本不是酒!
“是醴泉水。”
传说,醴泉是上古神族凤凰族的至宝,饮之可以忘忧。
执明速度很快,他亲手拔除了种在我们血脉中的姻缘果。
无论我哭喊着多痛,他都没有停手。
在我昏厥的前一秒,我隐约听见执明哭泣的声音:“越桃,忘了吧,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二十三
“师兄,我们要去哪儿?是不是这段时间我得一直躲在凡尘啊?”自从师兄将我从鬼界救出来后,为了避开仙鬼两界的耳目,我们已经在偏僻的荒村老林里晃了四五天了,我忍不住压低声音向师兄凑过去问:“难道就这么瞎转么?”
师兄摇了摇头:“有那傀儡带路,它会带我们去安全的地方……”
“是吗?”我对师兄的说法持有怀疑,扭头向前面看去,一个高高瘦瘦的木制傀儡慢吞吞地走着。
它四肢僵硬得很,一动作全身的零件都跟着“吱吱嘎嘎”的响,我总担心它走着走着会不会散架。
其实师兄不跟我说我也能看出来,那里面住着只厉害的鬼。
“嘿,师兄,你是不是故意的?”我冲他挤眼。
“什么故意的?”师兄被我问得一头雾水。
“那个傀儡啊!你是不是故意做得那么烂,好限制那鬼的行动啊!以你的手艺,你要说不是故意的,那我可不信。”
师兄听了我的话,一向舒展的面庞竟难得显出几分愧色:“不许胡说!我那是时间紧迫……”
“不是就不是呗,那么凶……”我小声嘟囔着自己的不满。
“我不是凶你……那里面的……以前也是我们仙门中人,是值得尊敬的前辈,你……你别老说他了。”
“是,我知道了。”
师兄见我这幅敷衍的表情,一脸纠结:“……越桃,你,你真的都忘了?”
“忘什么?莫非……不是你把我从鬼界救出来的?”
师兄被我噎得一哽:“呃,当然是我!”
“那不就行了?你放心,等我回去了会在师父他老人家跟前帮你美言几句的。”
“哎……也好,也好。”师兄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二十四
当我们到达了一处不知名的山间小屋后,师兄走了,他说如果再不露面,可能会引起怀疑,等外面风声过了,再来接我,这期间,那傀儡会留给我做个伴。
走时,师兄千叮咛万嘱咐:“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前辈,越桃,你要好好跟他相处。”
“好,我知道了。”看着师兄这认真的神色,我也不再敷衍,能让嘴毒挑剔的大师兄这样夸,全三界除了师父,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看来,它真是个好鬼。
不过,这位前辈有些神出鬼没,若不是每日清晨,都能收到一枝新鲜的栀子花,我都要以为他只是个木头空壳了。
如今早已不是栀子的花期了,真不知这位前辈是哪里得来的。
我收着人家给的花,礼尚往来,无事时便帮它把那傀儡关节打磨得光滑些。
可日日打磨便发现,这傀儡朽得也太厉害了,一天一个样,不过短短几天,结实的木料几乎腐朽成一副空壳。
后来有一天早上,我没再收到栀子花,也没再过它。
它消失的第二日,师兄便传音,他已在山下等我。
临走前,我整理着每日收到的花枝,居然一朵都没有朽。
我把它们都带走了。
走到半山腰,又碰上了胡乱兜圈子的师兄,他还是一脸窘迫:“呃,我在看风景!看风景哈哈!”
我跟着他一起笑:“师兄,你路痴的毛病真要改改了。”
师兄的笑僵在脸上,整个人如遭雷劈:“越桃,你……你没忘……”
“下山吧。”
我抱着一大把花枝,笨拙地越过他,没有回头。
世人常说
醴泉可以忘忧
可你从不是我的忧。
——完结——
执明番外
我生于末法时代,无父无母,是一个破庙中的僧人收留了我。
他是我的第一个师父,也是位真正的修行者。
师父一生遵循佛法,至善至纯,从未破戒。
附近的村民时常来庙里找粮食,只要有一口吃的,师父总会先给出去。
可后来庙里也没粮了。
师父是被暴动的村民活活打死的,而死之前,他已经四天没吃东西了。
死之后,那些人也没放过他,师父被吃了。
从那时起,我便不再守戒律,只除了一点,我从不吃肉。
万物生灵里,我最讨厌人。
因为人心最难测,也最肮脏。
可越桃不同。
我从没见过这样单纯好懂的人。甚至不需要开慧眼,只是听她说话的语气,都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从不用那些陈规约束自己,想做便做,只求不悔。
修仙六千多年,我从未有过后悔之事。
可招惹了越桃,我真的后悔了。
起初关照她,是想起了师父。
后来相处久了,便觉得有个小徒弟也不错。
初见她笑时,我便知道,事情有些失控了。
我大概是孤单太久了,不想放手,可我知道这样不好。
我开始频繁地下山,躲着她。
这个傻子,她只看出我在忙,甚至贴心地为我留时间,从不主动打扰我。
我时常窝火,可对上她那张懵懂的脸,又瞬间泄了气。
就这样吧,我当个好师父,她做个好徒弟,这样也挺好。
可看到她失去至亲时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还是越界了。
我本修佛,三千烦恼早已随尘缘斩断。
可因为这个傻子,它们又重新长出来了。
好在,她也喜欢我。
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我想,我们一定会是人人羡艳的神仙眷侣。
厄痕越来越严重,我很担心会护不住她,带她拼命练习仙法。
可当我被厄痕反噬时,我又无比庆幸,还好,我将所有的运气,都给了越桃。
掉下万鬼窟前,我还在想,如果是为了越桃死,我是愿意的。
可真正面对死亡时,我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洒脱。
我舍不得。
如果我死了,傻越桃该有多伤心啊。
就是靠着这个念头,在饕餮鬼王庞杂混沌的灵魂中,我保留住了自己的意念。
为了不被它吞噬,我得变强。
我吞噬了很多灵魂,弱小的,强大的,好的,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
我吸纳着它们带给我的力量,可它们的贪嗔痴诸般恶念,也一并反噬着我的灵魂。
我成功压制住了鬼王,可我也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也曾幻想过,也许我还可以与她再续前缘,以她的性子,必定不会嫌弃……
现在这点念想,也没了。
办婚礼不过是她的一句戏言,可我还是照做了,不过是想在失控前再见见她。
其实石无恹来不来都无所谓。
醴泉水是早已备好的。
只要帮她找回情魄,再亲手断了我们的姻缘……
她会忘了这一切。
只是我没想到最后帮我的,会是石无恹,他说,用千年轮回木制成傀儡,温养魂魄七七四十九天,可以帮我拔除恶业。
只是轮回木,轮回木,四十九天后,我也将被度化,重入轮回道,不会再有前世记忆,也不知将会投生成何物。
这是一场豪赌。
而我别无选择。
越桃,无论投生多少世,总有一世,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番外——食铁兽
因为救命之恩,所以我与主人签了契约,是生生世世的血契。
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能感应到他。
在入轮回前,主人找到我,留给我一个会发光的锦囊,他说,无论他转生成什么,只要一感应到他有了灵识,便要我立刻去找他。
可惜他转了几十世,都是还未修出灵识,就重新投胎了。
唉,害得我天天往外跑,都不能跟漂亮的仙子姐姐玩了。
后来到了第一百世,我终于感应到他修出了灵识,便带着锦囊去找他。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锦囊里装的,是主人的情魄。
好消息是,我终于可以回家啦!再也不用乱跑了!
坏消息是,我的仙子姐姐被霸占了,汪汪汪呜呜,还有没有兽权了!!!
番外——小徒弟
自下山至如今,已有千年。
除了偶有宗门庶务需要处理外,我一直住在糊涂崖。
山里的食铁兽还未化形,我本想悉心教导它,怎奈它总是闲不住,成天往外跑,我索性也不再管它,反正它那个体格子,一般人也欺负不了。
师兄常常来看我,他大概终于知道自己是个路痴,便用迷毂树做了个指路小人。
每次听到「嘎达嘎达」的木屐声,我便知道是师兄来了。
「师妹啊,我说你偶尔也该回宗门看看呀,师父年纪也大了,总跟我念叨着想你……」
「不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真是巧了,每次回宗,总能偶遇「顺路来看望」的各类青年才俊,尤其是素涟师姐,连她大表姑加的二姨家的侄子家的儿子都不放过……想起她那热情似火的媒婆劲儿,我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太可怕了!
「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你也该想开了……」师兄有些不满:「就算那家伙真转世成人,孟婆汤少说也喝了几百碗了,他早不认得你了……」
「我知道……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师父都说我年岁还小不着急,你急什么?」
师兄看着窗外满满的栀子树,幽幽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山峰,你一个人住未免太冷清,你若真不想结道侣,不如收几个徒弟,到时候办事也有个跑腿的不是?」
「是有些冷清了……收个徒弟?也好。」
「这就对了嘛,过两日便是宗门大选,好多个新入界的小仙等着拜师呢,你也去挑几个合眼缘的。」
敷衍走了师兄,我便闭关了,什么宗门大选?还不如修炼来得实在。
等我出关,已是十天后了。
静室外落了一地的传讯符,有师父的,有师姐的,但大部分,都是大师兄的。
其实闭关前我已打过招呼了,但看这副场景必然是有事发生,我便先给三人报了平安。
还未拾起传讯符,师兄的声音便如风一般闯了进来:「师妹!你终于出关了!!!」
我推开静室大门,果然,大师兄就在门外,也不知他等了多久,附近的栀子花都被他祸祸干净了。
「天哪!你可算出来了!」
「不过十天而已。」我有些纳闷:「发生何事了?怎么这么急?」
「嘿嘿!好事!好事!」师兄眉开眼笑地拍了拍我的肩:「我帮你收了个徒弟。」
「蛤?我何时要你帮我收徒了?!谁污染谁治理,要收你自己收去。」
「你当真不要?」师兄一脸坏笑:「那你可别后悔啊!」
「……是他么?」
「你自己看呗~」
我错过师兄向后望去,在那深潭边上,壮如小山的食铁兽正在咕咚咕咚地喝水,将站在它身后的人挡了大半。
我看向潭中的倒影,可惜今日风儿颇为喧嚣,水面起了层层叠叠的波浪,只隐约能看见那人清矍的轮廓,和如瀑的长发。
食铁兽终于喝饱了水,见我站在那,便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
那人也跟着看了过来。
那是个目若朗星,嘴角含笑的少年郎。
他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我愣在那里,看他笑着走近,久久没有说话。
「若星君告诉我,越桃仙子是仙界顶好看、最可爱的女子,他果然没骗我。」他将手中把玩着的一朵栀子簪在我的鬓边,笑着说到:「若是再笑笑,就更美了。」
我眼眶发烫,强忍着酸意挤出一丝微笑,大颗大颗的泪水却不争气地从腮边滑落:「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他紧紧拥住我,许久都没有松开。
「松开吧……师兄他们还在看……」
「放心吧,他们早走了。」他轻轻松开怀抱,盯着我的脸,目光灼灼。
「……你看什么……」我被他盯得脸红,急得就要挣开。
「太久没见了,我要补回来……」他眼眶湿润,鼻尖微红:「越桃,你真的一点都没变,真好,看来我许的愿很灵验。」
我想起来了,最后婚礼时,我们曾一起对着红烛许愿来着。
「你许得什么愿?」我好奇地问他。
执明神色温柔,在我耳边低语:「唯愿吾妻,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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