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偌大的庭院。
黄昏的天光懒慵慵的挂下来,这庄院只是一座破落的庄院,到处都是断垣、残瓦、部分已烧成了灰烬,部分犹自残存着。
这是一座曾经显赫过,辉煌过的庄院,而今在夕阳残照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在这栋房子里,有一处已塌倒了一大半,但仍异常阔大的厅堂里,大梁上有一幅横匾,横匾本来金碧辉煌,现在已变得破败陈旧,断裂两半,蛛网尘封。横匾上隐约可见龙飞凤舞的字:“剑试”;另一半横匾已落在尘封地上,乃“天下”两个字。
这“剑试天下”四个字,是何等傲气,是何等风云,加上笔意所蕴遒劲的力道,想从前的江湖豪客,看到这面高挂的金匾,是如何的心神震动,而今这四个字从中分开,显然还是被人硬硬一掌劈了开来。
三百年来,武林中敢用“剑试天下”四个字的,除了“试剑山庄”,绝对不会有第二家。
现在庄前龌龊但宽大的石台上,坐着两个人。
两个貌不惊人,满脸愁容,仿佛对这世间全然不关心的年轻人。
这两个年轻人,身上沾满了干草、黏泥、木屑,象在草堆里打过滚,又到泥堆里睡过觉,又在木板场上摔过跤似的。
一个年轻人,又黑又高,样貌淳朴,有一副悍勇坚忍的脸容,却有一双疲乏的眼睛。
另一个年轻人,有点书卷气,钩鼻薄唇,有一种刚强不屈的气派,但全身似已给疲乏浸透得象一个老人。
他们俩各在左右坐着,互不关心,也互不相望,仿佛他们从未在这世界上活过,这世上的一切,与之无关。
他们正在等待入暮。
然而日落未落日暮未暮的时刻,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蹄声不徐不疾,仿佛有某种听似刚健而蕴柔美的音节,击响在人的心头。
他们忍不住抬了头,只见西山昏鸦无声而还,夕阳光辉灿烂中,隐带血红。
第一个青年忍不住道:“这么早就来了。”
第二个青年摇头道:“应该不是他们。”
这时马蹄声已到了庄前,脚步开始放缓,马脚都是纯白的毛,细而健壮,居然还有两三不顾入暮的蝴蝶,围着马蹄上下飞舞。
好个“踏花归去马蹄香”。
而后一白衣白袜的人下了马,树叶被西风吹着,吹落了,就静静地沿着白衣袂飘下来,丝毫没有惊动。
两个年轻人不禁出神望了一阵子,又垂下头来,再也不关心什么,打起瞌睡来。
那人下了马,观望了一会儿,只见天色渐已入黑,便柔和地问道:“敢问这里可是当年闻名天下的‘试剑山庄’?”
那两个年轻人动也不动,仿佛没听见似的。
那人也不动气,再温和的问了一遍。
两个年轻人抬头,互望一眼,也没答话。
那人居然还微笑着,同样一句话,问了第三次。
那高壮年轻人忍不住向内地上的横匾随手一指道:“你自己不会看这个!”
那人端详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那冷酷的年轻人一抬头,说道:“你还是快点跑掉比较好,免得在这儿送了小命。”
那人“哦”了一声道:“难道这儿就要发生什么事吗?”
那高壮的年轻人冷笑道:“哈!发生什么事?要是你知道什么将要来临,你不吓得屁滚尿流夹尾就跑才怪呢!”
那人笑道:“那你就说来听听,说不定并不那么怕人呢!”
冷酷的青年冷笑:“嘿嘿!”
高壮的青年一皱眉,道:“你还是走吧。”
那人想了一想,返身向白马走去,恍然道:“哦,原来你们没胆量告诉我,那么来人一定很厉害了。”
冷酷的年轻人“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给我站住!”
高壮的年轻人忿忿道:“哇哈!我们不敢!好,我们就告诉你-现今江南黑白二道,势力最大,声望最隆,最难最惹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那人笑道:“如果我连‘千手王’左千震都没听说,未免根本不能在江湖上混了罢!”
冷酷的年轻人道:“没想到你倒识货,那你必然知道,左千震之所以无敌于天下,技冠群雄,原因是什么?”
那人侧头想了想道:“因为他有一个好妻子,还有两位得力弟子。”
高壮的年轻人冷笑道:“还有呢?还有他最难缠的九个助手呢?”
那人道:“你是指‘九大鬼’?”
冷酷的年轻人道:“不错,待会儿来的便是‘九大鬼’之一的‘一刀斩千军’孙屠!”
高壮年轻人夷然道:“还有孙屠座下的四大刀魔。四大刀魔的来历你可有听过?”
那人笑道:“他们么?齐青锋是齐门金刀后裔的佼佼者,却是个欺师灭祖的叛徒;厉雪花是雪山派念刀门中的女杰,但却是个淫贱妇人;穆浪山是浪花刀法的翘楚,武功已得沧浪老人真传,但奸淫烧*,无所不为;堂三绝是地趟刀法的副掌门,刀法也很高。听说齐、厉、穆、堂四人,都被孙屠天魔收服,助纣为虐,无恶不作。”
高壮年轻人讶然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冷酷年轻人道:“敢骂这一番话,也算你有胆识。” 那人笑道:“要是武林中的人个个都不敢骂,那英雄们岂不是都成了缩头乌龟了,武林中还有正义吗?”
高壮年轻人听得一怔,道:“你有种,但却不是孙屠和四大刀魔的对手,你还是快点儿走吧。”
那人道:“为何你们却留在这儿?”
高壮年轻人的脸上忽现一阵难以了解的苍茫,跌坐下来,望着越来越紧阖的暮色道:“我们么?在等死。”
那人道:“你在等孙鬼王带人来*你么?”
高壮青年道:“三年前,在平江武林竞技赛中,我眼见他对已受伤的人施暗算,赶尽*绝,有违武林道义,所以上台救援,”说到这里冷笑一声,“结果全场无一人肯施援手,我把伤者救到主办者家去,自己力拼孙屠,结果在四大刀魔合击下,把我打成重伤,群豪眼巴巴看着,没有一人主持正义,甚至还有人阻我逃生——后来我逃得出去,才知道那伤者已给主办的人*了,来阿谀孙鬼王。”说到这里,他双掌紧握,青筋暴现。
那人沉默了一会,别过头去,只见冷酷青年傲然佇立,望天不语,不禁问道:“你呢?”
冷酷青年冷笑道:“你问哪一桩事?我经历过无数悲惨的事,你要听哪一件?”
那人“哦”了一声,道:“就例如你和孙屠是怎么结怨的?”
冷酷青年道:“衡山刀派是一群年青赤诚的人开创的刀派,开坛之日,被孙屠残*殆尽。我上得山去,力战孙屠,而地上重伤的衡山刀手,不明就里,以为我是孙屠一伙,拦腰就给我一刀,再加上孙屠那一刀,足足使我躺了三个月。”
那人道:“那你们又何必到这儿来等孙屠?”
冷酷青年道:“孙屠知道我未死,扬言天下,不*我们势不罢休,我们能逃得掉吗?”
那人向高壮青年问道:“你呢?”
高壮青年不屑地一笑,说道:“死何足惜?反正我已对这人世厌倦了,已然逃不过。据说孙屠的父亲‘笑面人屠’孙青红曾败在这山庄主人司徒十二的剑下,孙屠要火焚这山庄出气,我们就一起在这儿等他好了。”
那人道:“你们是在等死?”
高壮青年道:“可以这么说。”
那人道:“蝼蚁尚且偷生,你们何以不逃?”
冷酷青年道:“就算你逃过四大刀魔,你逃得过孙屠?就算你逃得过孙屠,你逃得过其他八大鬼?就算你逃得过九大鬼,你逃得过‘千手王’的势力范围?”
那人道:“就算逃不过,你们何以不力战?”
高壮青年道:“战是要战的,可是战胜了又怎样?武林是一盘散沙,凭我们两人之力,难道能打出一只鸟来?你打败了四大刀魔,你打得败孙屠么?你打得败孙屠,你应付得了其他八鬼,你接得下左千震一击?战与不战,结果岂不一样?”
那人仿佛怔了一阵子,仿佛恍然道:“哦,哦,是这样的……”匆匆一揖,就想上马,蓦然回首,对长天落暮叹道:“言凤江啊言凤江,汪劲草啊汪劲草,你们死得实在太惨了,实在太惨了,武林已没有你们这种大英雄,大豪杰了……”
语不成声,翻身上马,两名青年脸色大变。高壮青年叱道:“你胡嚷些什么?”
冷酷青年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仰天一阵大笑,语音激昂,说道:“我没有胡嚷什么!我刚才叫的,是两位曾经轰动武林的大侠的名字。想他们在生之日,锄强扶弱,威震四方,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事,千里迢迢,他们无不仗义出手,武林中人视之为救星,可惜,他们却英年早逝……”
两青年脸色阵青阵白,冷酷青年猛然叱道:“你胡说!他们出道不过三几年,刚愎自用,天下人唾之弃之唯恐不及,谁会认为他们是大侠?”
那人语锋如刀:“他们出道的确只有两三年,但不为名利,所做的事比十个所谓武林中的‘大侠’还要多!而且他们在年少时,吃尽艰辛,练成过人的胆魄与体劲,是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之忠义奇士!也许他们临死前还不知道,天下间多少人,已因他们的主持正义而感觉到:渐暗的窗边有人点亮灯光,深险的急滩有人稳定地掌着舵,崎岖的山林里有人递来一柄开路的刀……可惜他们死得太早了。其实,只要再坚持下去一些时日,就可以在武林中竖起一面正义的大旗,决不屈服!可惜他们放弃得太早了……”
高壮青年因激动急喘着:“不!不!他们不是放弃,他们是对这人世间绝了望——”
那人大笑截断,惊起一天地的黑鸦,直扑夕阳暮色:“绝望——哈哈哈,如果言凤江在的话,一定会给气死!当日他括苍山独除三害,陕西道上以一人之力血斗雷电九妖,单身匹马,闯上十二连环峰,独赴群山众鬼的死亡宴会。他几曾说过这种泄气的话?如果汪劲草在的话,他听到一定会扭断你的脖子。他是什么人!黄河泛滥成灾,他不顾一切,保护灾民;绿林黑道十六邪派七次暗*他而不死,一夜之间,断碎数百棵巨槐以堵崩溃的水道,救助村内数千居民性命。他们若再复出,你们敢说这种话,不怕抬头给雷轰?”
冷酷青年脸色阵红阵白,道:“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所做的事,别人怎么知道呢?怎会了解呢?”
那人振声道:“那就未免太小觑天下人了!天下能者何其多,一时碰不到知心,不是等于说天下就没知音!只要你去做,天下纵不知道,你摸摸你的心口,你的良心知道,天地间知道,你自然心安,你自然快乐,你自然会觉得阳光普照在你身上,你在寒冬里觉得温暖,在风霜里觉得快乐!温暖和快乐者是发自你内心的,任谁也夺不走你的!这就是最大的报酬了,别人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高壮青年厉声道:“可是我们努力过了,我们真的绝了望了,绝了望了……”
那人仰天厉声道:“绝望!屈大夫百谏不用,投水汨罗,你百谏过没有?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为阐宏仁道,劳碌奔命,几饿死于途。孔夫子所看重的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在陋巷,郁郁而终。他有三千子弟,七十二门徒,鞠躬尽瘁,所为何求?七十高龄之后,鲁国臣变,仍整衣沐浴,力逐叛夫,明知不可为而为……他还没有绝望,你就绝望!墨子主非攻兼爱,锄强扶弱,侠义济世,这样的一位宗师奇才,替羸弱者守城,以至座下弟子死亡殆尽,尸遍沙场,因为其学说经世致用,以致秦皇迫害残*,他所为何求?当他眼见弟子牺牲,伏尸沙场,天高风急人悲凉,他还没有失望——而你就绝望了?历代忠臣,身在牢笼,何尝不知不降即死,但仍视死如归,丹心一片,映照万年,作正气歌,何等坚持,何等气慨!人临死而节不变,他还没有对那昏君庸臣的国家失望,你却已绝望了?!岳武穆勇奋抗金,而奸臣把山河断送,十二道金牌令下,他何尝不知一去不复返?何尝不知会连累妻儿父老?但他既有所坚持,成仁取义,已在所不惜!他尚且还没有失望,而你,你就绝望了?你做过些什么事呢?现在你站的土地上是当年的‘试剑山庄’,当年这山庄主司徒十二,何等雄豪,既扼制天下第一大帮,又主掌江湖正义。司徒庄主虽年事已高,但一柄长剑,天下奸邪,莫敢近之,而今日你们居然眼见他故居就要毁在狂魔手中,却显得无动于衷,你们还是多走几步吧,踏在这里,不怕玷污了‘试剑山庄’的威名吗?”
两青年如五雷轰顶,呆立无言。那人仰天长叹道:“唉唉,言凤江,汪劲草,你们死得太早了啊——”
冷酷青年嘶声道:“你住口!王八蛋!你住嘴!他们没有死!他们死不了!”
高壮青年虎吼一声,树摇地动,一拳击出,漫天干裂的“啪啪”之声,拳风直撞那人。
那人长身而起,如一只白鹤,落在十丈的一枝松干上,树枝连动也不动一下,似比一只麻雀还轻。
高壮青年吼道:“他们被人说是*手无常,残毒无情,所以才灰心,所以才绝望!”
那人大笑,震得落叶飞,“一千个混蛋,怎及得上一个知音?你要听一千个混蛋的话,就该把耳朵塞起来!是真壮士真英雄,知其行而行,怎会被凡夫俗子所左右!”
高壮青年嘶声道:“言凤江没有死,言凤江没有死!”
那人厉声道:“那么言风江在哪里?”
高壮青年反复嚷道:“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那人道:“那么汪劲草呢?”
冷酷青年青筋暴现:“可是你莫忘了,得罪了千手王,九大鬼天下高手,没有一个会放过我们的!”
那人大笑道:“邪魔何足畏也!”
顿了一顿,又道:“如果一只手抱不动巨鼎,就用两只手去抱他。两只手举它不起,那么四只手一定可以!”
高壮青年握握拳头:“可是孙屠就要来了。”
那人笑道:“你以为言凤江加上汪劲草真的死了?”
高壮青年大喝,虎冲过去,拦腰抱住树干,竟连根拔起,抓住大树拼命的乱挥乱扫,但树上的白衣衣袂飘袅,依然气定神闲,怎么摔也摔不下来。
冷酷青年猛喝道:“你究竟是谁?”遥指一弹,“啪啪啪”,树干上已多了五个小洞,那人却冲天而起,掠落马上,一勒马缰,马啸而行,只听那人清脆的语音传来。
“言凤江,汪劲草,如果你们还未死,以言凤江的勇刚骠悍,汪劲草的机智刁钻,联手就可以使‘试剑山庄’还我‘试剑山庄’,莫忘记你们脚下的土地是三百年来武林中首屈一指大英雄司徒十二当年叱咤风云的所在地!”
蹄声渐渐远去,人声逝去,天色已全黑了。
他们两人,良久没有说话,在黑暗中,也许因为刚才的出手,使他们彼此感觉得出,是完全不同了的两个人。
精悍,勇敢,一洗他们的倦态。
高壮青年忽然失声道:“啊!”
冷酷青年也恍然道:“难道是他?”
高壮青年痴了一阵子,才喃喃地道:“幸得一见。”
冷酷青年舒口气道:“名不虚传。”
高壮青年道:“早知道是他,我说什么也不会向他出手的。”
冷酷青年道:“他骂得好。”
两人也不说话,在黑暗中两人自两头抬起了半截“天下”二字的横匾,纵身而上,高壮青年一掌把它打入了木梁之中,冷酷青年顺手把它的灰尘抹拭干净,两人落地无声。
然后两人大笑,在黑夜里充满朝气的笑。
高壮青年一拳打在冷酷青年的肩上,冷酷青年也擂了一拳过去,两人笑得气也转不过来。
两人越笑越烈,几乎眼泪都流出来了。两人半蹲着身子,高壮青年喘息道:“汪劲草,咱们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冷酷青年也强忍笑道:“好久了,没料到咱兄弟在江湖上还能惊动这样的高手来警示我们!”
忽然黑夜中一个冷酷飘忽的声音道:“两位这样笑法,不知是不是怕没机会再笑,索性笑死算了?”
言凤江和汪劲草都不笑了,却平静地坐下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黑夜中走出五个人。
四个金衣人在四边,中间是一个红袍人。
他们相同的地方是,五个人的衣服绸质都很怪异,在黑夜中透亮,腰间配的都是刀。
他们不同的地方是,中间的红袍人,长得特别高大,腰间的配刀也最长。
有七尺三寸长。
“一刀斩千军”孙屠。
孙屠又名孙人屠。
他十三岁开始*人,每*一人必定先留下记录。据说到了三十岁时,他*人的数量已多到自己都数不清。
他*人最多的一次是他四十岁的生辰,从早上*到晚上,把整个“神鹰帮”的人*个精光,直到后来发现连他身边的四名护卫都给他错手*了,才甘愿停手。
他*人最快的一次是:七尺三寸长刀,一刀斩死十一个人。
江湖中人,无人不怕孙屠。
不怕孙屠的,也怕他的背景。
九大鬼都不是好惹的。
孙屠忽然道:“你们要自绝?还是要我动手?”
孙屠讲完了这番话,言凤江和汪劲草都没有动,却握紧了拳头。
孙屠笑了,大嘴象一头露齿的狼,回头向那四人道:“他们要死得惨一些。”
那四个人一起笑了。一个精壮中年人大步踏出,腰间一柄沉厚无纹的大刀,木制的刀鞘,一柄看来平凡无奇的刀。
这人走到一棵合臂粗的大树前,右手一振,树就倒了,拦腰被斩成两截,树身被切成两片!
一棵大树,一瞬间被切成了四块,这样的一柄刀,瞎眼的人都不敢说它平凡。
言凤江看着,冷冷的道:“齐门金刀齐青锋。”
汪劲草冷笑道:“好刀不是用来砍树的。”
另一个高瘦个子的年轻人走出来,走到树干前,他的腰间有一柄细长的刀。
这时他一动,腰间的刀依然在腰间、但左右两手忽然各自多了一把明晃的薄刀,然后便已看不到他的人,只见到他的刀!
刀光一波一波,象浪花一样,忽然刀光又不见了。他的人已退身到孙屠背后。
地上的四块树干,已削成了百来根木条。
言凤江冷冷地说道:“浪花刀法穆浪山。”
汪劲草冷笑道:“好刀不是用来削柴的。”
这时两个人大步走了近来,一男一女,走到那堆木柴的旁边,男的笑道:“好冷。”
女的笑道:“取暖。”
他们一面笑一面说话,才说了两句话四个字,已来往击了七八十刀,刀刀相击,星火四溅,射在木柴干叶上,立即生起了火。
言凤江冷冷地道:“雪山厉雪花,地趟刀堂三绝。”
汪劲草冷笑道:“好刀不是用来生火的。”
火是生起来了,他们却没有一点动手的意思。
言凤江和汪劲草看来也没有丝毫要动手的意思。
他们都在等。
也许在平时,他们比谁都冲动、莽急,但是遇到真正的敌手时,他们会比任何人都谨慎,不出手则已,一击必*。
在这时候,谁要是先沉不住气,一有疏漏,只有一个结果:
死。
火焰在黑暗中一突一突地跳动着,象原始而神秘的蛊术,把人的脸上映得阴睛不定。
这五个人,分五个方向站着,刀在腰间,手在刀柄上,影子在地上,一突一突地,狂乱地晃动着。
言凤江忽然道:“孙屠。”
齐青锋道:“大胆。”
言凤江冷笑道:“我是大胆,你却胆小。”
孙屠道:“你说。”
言凤江道:“我从什么地方开始躲避你?”
孙屠冷笑道:“你自从在平江被我砍了一刀,从西湖到川中,你被追*了一十四次,受伤了七次。”
言凤江冷静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避你的追击?”
孙屠大笑道:“因为你绝不是我的敌手。”
汪劲草忽然插嘴道:“你错了。”
孙屠道:“哦?”
汪劲草道:“我们怕的不是你。”
言凤江接道:“而是你所代表的邪恶势力。”
孙屠一呆,旋即仰天一阵大笑,道:“这还不是一样——今天照样要死在我手里。”
汪劲草道:“不一样。”
言凤江道:“我们两人已联手在一起,全力一拼。”
孙屠目瞳收缩,道:“你们能拼得过四大刀魔,已算是了不得的了。”
汪劲草道:“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孙屠一怔,向黑压压而雄风犹在的残垣望了一阵,道:“当年的试剑山庄。”
言凤江道:“不错,当年试剑山庄正代表武林正义,现在我们在庄前与你们决一死战,我们是代表了正义的力量,自不畏惧你的力量。”
汪劲草一声断喝道:“我们已有信心,还怕你们什么?”
这一声断喝,震得山庄残垣深处回音阵阵,连火焰也为之一敛。
孙屠的脸色在一光一暗中,隐约有些微汗痕。
是因为火焰靠得太近,使他感觉到过热?
还是天气太冷,他流的是冷汗?
是火光把每个人的脸色都衬得惊疑不定。
无言的沉默。
孙屠已深深感觉到这点。以前他追*这两个人,充满了刺激、好玩,象一只猫在未吞噬一只老鼠前恣意的玩弄一番。
今晚他却觉得,再不击*这两人,以后他就要成为被捕*者。
他深深感受到这种威胁和压力。
他终于冷沉的叫出一声:“*!”
*字一出,齐青锋一步就跨了出来,刀已在手,迎头向汪劲草击下。
单凭这一刀,已宛若雷霆,名家高手之气势。
汪劲草似是全神贯注于如何应付这一刀上。
倏然,两道精光,迅快绝伦,一自上而下,一自下而上,分别劈向汪劲草上下盘。
雪山快刀厉雪花的刀法连绵如雪,地趟急刀堂三绝急劲如雨,果然比传说中更可怕。
汪劲草顾得上盘,便顾不得下盘。
就算汪劲草能同时架得开上下盘的攻击,齐青锋的金刀,也能及时把他的中盘斩成二截。
汪劲草只有急退。
他背后忽然起了一个狂大的浪花。
不是水的浪花,而是刀法的浪花。
真正的*着,是在穆浪山这一刀上。
出奇不意,攻其无备,截其退路,致之死地。
一个退却中的人,同时要应付三面的攻击,怎能躲得开背后这一连串的快刀!
穆浪山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眼看可以得手了,心中大喜之际,汪劲草退势骤然增快。
汪劲草的轻功之快,招法之辣,应变之诡,天下闻名。但穆浪山从没有料到一个人能退后也这么快。
简直象是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他算准一刀挂下来可以把汪劲草削成两片之际,汪劲草“咻”地加快了十倍,撞入了穆浪山的身前,以右肩顶住了穆浪山由上而下的内臂,双肘向后猛地撞出——
穆浪山听不见自己双肋骨头尽碎的声音,因为他的惨叫声实在太响了,响得已盖过了一切。
穆浪山的惨叫甫起,孙屠忽然跨前一步。他跨前一步,一股可怖的气流从身躯前跨之际涌出,火焰立即摇晃不已。
火焰舞动映着金红的光芒,映在这高大的人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残怖。
孙屠的已搭在他七尺三寸长刀的刀柄上。
他的手一搭上去,江湖上没有人能不变色。
曾经有两个武林中人,在他手一搭上刀柄时,便已吓得胆破而死。
这次竟然发现,在他搭上刀柄的那一刻,有一个人竟大步跨过了火焰,面对着他,一双眼睛象厉豹一般,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
铁胆铁拳铁英雄,人称金刚不坏的言凤江。
孙屠瞳仁收缩,手已握紧刀柄。
穆浪山一死,齐青锋大喝一声,金刀由上而下,力聚万钧,全力劈下。
汪劲草双肘撞中穆浪山,穆浪山并不飞出,原因是他的双肘已深深地没入穆浪山的胸口里。
齐青锋这一刀劈下时,汪劲草本面向齐青锋的,突然一转,已到了穆浪山的身后。
汪劲草这突然的一转,也等于是同时避开了厉雪花与堂三绝的上下夹攻数刀。
齐青锋一刀砍下,势不能止,把穆浪山的人头砍成两半。
齐青锋刀势未止,刀锋直斫落穆浪山的胸膛。
齐青锋决意把穆浪山背后的汪劲草也砍于刀下。
而在这时,胯下忽然热辣辣的一疼。
齐青锋不及拔刀,刀已陷在穆浪山身中。
齐青锋不能弃刀,齐门金刀是可*不可弃的。
就在这一迟疑间,汪劲草竟闪电一般穿过穆浪山胯下,抬手一个“凤眼”,打在他的下阴里。
这一阵可怖的刺痛,令他像虾米一般地蜷曲了起来,因为穆浪山的尸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出汪劲草的攻势,而着了这要命的一记。
就在这时,汪劲草看见两片刀光。
一在上犹如龙游九天,一在下犹如狂风秋叶。
唉,这两片刀光,怎么来得如此快。
孙屠吐气扬声,七尺三寸长的刀锋,斩开破天如电闪的一击,犹如流火划过夜空,直斩言凤江。
刀锋所及,几乎方圆十尺以内,无处可避。
言凤江背后就是火焰,孙屠已算准他无处可退。
言凤江目光收缩,所有去路俱被孙屠已算准一刀封死。
说时迟,那时快,言凤江身形如弹丸,不退反进,直冲入刀光之中。
孙屠刀长,刀仍未落下,胸际正是空门。
可是这空门犹如电闪之一瞬,谁能有此胆量,及时把握?
言凤江能。
他十岁便曾拿菜刀与长白山大虎搏战过,十一岁便挑战过川中无人敢惹的唐门弟子,上连云寨,击败了连云寨七大寨主,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当时能活着回来,所以到了现在,已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
孙屠刀势惊天动地,但他仍一样冲了过去。
冲了过去,不,撞了过去。
两片刀光之快,令汪劲草避无可避。
他半蹲着身子,身前是中了“凤眼”拳弯下身子去的齐青锋,身后是被齐青锋一刀劈死的穆浪山,任何身法,都快不过厉雪花与堂三绝的上下合击。
避不及,唯有挡。
汪劲草没有兵器。
齐青锋与穆浪山,立刻就成为他的兵器。
厉雪花的刀嵌在齐青锋的身上,堂三绝的刀削在穆浪山的尸身上。
厉雪花马上抽刀,身形已从空中落下,汪劲草马上吃定了她。
汪劲草在九岁时就已把江西著名悍盗“通天霸”斗倒,武艺的刁钻,时机的把握,出手之敏捷,江湖中只怕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他。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很有信心。
他立即把齐青锋抛出去,放弃了穆浪山。厉雪花是女子,无论怎样悍泼,气力也较弱。果然她的刀一时抽不出来。
厉雪花的刀法是擅长迎空出击的,果然下盘较弱,被齐青锋的尸身一撞,立时把不住桩子,再加上猛见被自己斩死的齐青锋目眦尽裂的样子,吓得有点心乱。就在这时,汪劲草到了。
汪劲草一拳打在齐青锋的后脑。
齐青锋身体嵌着厉雪花的刀,贴身黏在一起。
汪劲草一拳击出,齐青锋的前额立时“砰”地撞中厉雪花的鼻梁。
厉雪花鼻血长流,而且惊魂不定。就在这时,汪劲草把齐青锋手上的大刀送入了厉雪花的腹中。
厉雪花缓缓的倒了下去,她至死也不明白已死了的齐青锋为什么还能*她。
她根本看不见汪劲草的出手。
汪劲草连诛三名使刀名手,心头也有些得意。
就在这时,刀风甫起,汪劲草立时逃避,亦已迟了,堂三绝的地趟刀法之所以饮誉江湖,就是因为快字。
汪劲草的反应虽然快,但听到刀风时,堂三绝的刀便已到了。
汪劲草只觉左腿一阵麻辣,冲天而起的身形,便落了下来,还不及回身应战,右腿又一阵热辣劲,便掼倒了下来。
堂三绝最擅下盘搏击,汪劲草一倒,他的刀光如雪如潮,旋斩而来。
孙屠这一刀,在他一生里的交战中,一百个里有九十个敌人,在这气魄凌厉的一刀下,呆住,顿住,愕住,然后闪电一过,被斩成两片,倒了下去,丧了命。
所以他对这一刀,很有信心。
可是他这一刀尚未砍下,言凤江便已失去了踪影。
剩下来面对他的是火光。
闪动的火焰把他的眼迷眩了。
他立即明白言凤江为何不怕被卷入刀势范围之内,跨过火圈,面对自己。
言凤江忽然消失,只有一条路,那是冲近自己。
可是孙屠这一刀斩下,刀到力尽,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大凡雷霆万钧、无坚不摧的一击,都来自信心。
绝对的信心。
如果一击里带有几分保留,几分防御,几分变化,也就等于是说,这绝对不是无敌的一击。
因为自己对这一击已没有绝对的信心。
凡是失去信心,便不可能完美无瑕。
但是绝对的信心往往会造成无法弥补的错失。
孙屠这一刀照样斩下,刀锋所及,十尺之遥的火焰转为惨绿,分为两片。
这一刀斩下后,再回刀来守,便已迟了。
兵长不擅守,刃短不易攻。
言凤江冲近,把握时机,马上出击,当胸一拳。突然,刀光一闪,一柄刀闪电般刺向言凤江的胸膛。
一柄短刀,出自孙屠左手。
这才是孙屠致人于死命的一刀。
在孙屠生命里,一百个敌人中有九十人是死于他长刀一击之下,可是孙屠真正看得上的敌人,不是那九十个人,而是那剩余的十个人。
那十个人,孙屠便是用这柄袖里突现的短刀料理。
那十个人里也许平均有一个人,还是能避开这短刀一刺,也就是一百个敌人里也许有一个能躲开这第二下致命的一击。
但是就算那一个人能躲开这一刺,也躲不开孙屠的第三击,因为要避开短刃猝刺,只有招架退守,然而孙屠的长刀却又回过来了。
所以跟孙屠交手,确只有死路一条。
没有人会料到,孙屠以腰间一柄辉煌肃*的长刀名震天下,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真正的*手锏是在袖里的一柄一尺二寸的短刀上。
汪劲草着第一刀时,心知不妙,挨第二刀时,心中已有了决定。
他立时倒了下去,倒地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
这大叫不是恐惧,而是掩饰。
堂三绝两刀得手,心中大喜,猛闻大叫,不禁一怔,刀势一慢,汪劲草的身体便平平压在堂三绝贴地双刀上。
堂三绝自称天下下盘刀法数他第一,刀势愈低他愈有办法,不料这一次是刀和人与地贴在一起,这样“低”的刀他简直没有想到过。
他急忙抽刀,然而汪劲草的双手已闪电般缠上他的咽喉。
如果堂三绝这时腾出手来反抗,还有活命的希望,可是他自知没有了双刀,更不是汪劲草的对手,这一迟疑间,汪劲草便以鹤嘴啄碎了他的喉核,虎爪钳断了他的颈部大动脉。
堂三绝立时连抽刀的力量也没有,咽了最后一口气。
如果四大刀魔没有刀,也许汪劲草反而没有这般容易把他们一一搏*。
偏偏四大刀魔皆爱刀如命,汪劲草就利用他们在刀上面的弱点,把握时机,予以搏*。
然而汪劲草腿部也挨了两刀,着实挨了两刀。
可是他也着实高兴,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因为他已闪电一般的,以他个人之力,搏*了名震武林的“四大刀魔”。
孙屠算准了言凤江必冲进来,所以给他一刀。
但是,言凤江也算准了孙屠会有这一刀。
七岁开始卷入江湖搏*的言凤江,早已看出孙屠看来孤注一掷的长刀一击外,还有致命的一道*着。
否则孙人屠早就不是孙人屠了。
这*着在什么地方呢?
长刀一击时,必定退无可退,只有胆大心细的人,才会冲前。
长刀一击后,孙屠的胸际无疑是最大的破绽。
孙屠必定算准这一着,他那一记*着,无疑就在敌人冲近的刹那间里。
言凤江知道了,可是他还是冲了过去。
以胆搏胆,是他一贯的作风。
孙屠一刀刺出,言凤江一拳打出。
拳击在刀尖上,刀是好刀,拳呢?拳仿佛是铁拳。
刀口反卷,孙人屠虎口震裂,刀势震偏,但仍刺入言凤江左胸臂间。
言凤江左拳鲜血淋漓,可是他的身子仍然前冲,右拳击出。
在刹那间,孙人屠脸色变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
他立即知道他错了,他本不该让言凤江冲近来了。可是等他知道错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长刀在外,回转无及,短刀已陷在言凤江胸际。
而言凤江还有一只手。
在刹那间,言凤江的右拳至少击中他八下,然后一头撞中了他,跟着是拳、脚、膝、腕、肘齐至,至少击出十七八下,言凤江才离开他。
言凤江离开孙屠的时候,孙屠的前胸已整个的瘪了下去。
孙人屠不相信地瞪出眼珠子。在将倒未倒下去的前一刻,犹瞪住言凤江。
这时汪劲草恰好解决了堂三绝,回过头来,双手劈出,刚好劈碎了孙人屠的小腿骨,让他终于倒了下去。
永远不再起来的倒下去。
言凤江是一招间解决了“九大鬼”之一的孙人屠,汪劲草也是在片刻间解决了“四大刀魔”穆浪山、齐青锋、厉雪花与堂三绝。
刀犹在言凤江左胸里,但刀已偏锋,又未刺中要害,当然不致于使这铁汉倒下去。他的左拳都是鲜血,孙人屠的短刀看来比长刀还要锋利,可是还毁不了言凤江的铁拳。
汪劲草左右腿的刀伤并不十分深,第一刀挨着时,他总算警觉得及时;第二刀挨着时,他算是已有跳避。否则江湖上你称“机警的汪劲草”恐怕就要变成“无腿的汪劲草”了。
他们虽然受伤,但是很开心。他们终于胜利了。
火焰仍分开两片,犹自焚着,孙人屠那分天裂地的一刀,威力毕竟磨灭不掉。
这两个青年,站在夜色中,两堆熊熊燃烧而原本来自一堆的火光映照着“剑试天下”四个字。
火光熊熊,烧得正旺。黑夜犹自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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